这下,就只剩下大夫,安小多,还有昭儿。

昭儿红着眼圈儿,看了一直默默地站在角落里的安小多一眼,只用手绢擦了擦眼睛,低声对大夫说了一句,然后就把大夫带走了。

安小多又站了一会儿,这才走去床边,坐下了。

她果然烧得厉害。额头烫得不行,身子还在被窝里瑟瑟发抖。他没有办法,只得把被窝给她塞好,然后又从柜子里搬了一床被子出来,给她盖上。

好像是神志不清,她在喃喃低语。

安小多凑过去听,听到她在说:“娘…表哥…”

他一怔,最终只能无奈地苦笑。

陈大夫开了方子,让昭儿去抓了药来。昭儿便亲自去煎了,送了上来。

安小多正坐在床边发愣。

昭儿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舒服,最终还是红着眼眶道:“把小姐扶起来吧。该喝药了。”

安小多便把被塞在被子里人扶了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可是她却还没有醒,身子也跟没有骨头似的,直往下瘫。

“…明儿?”安小多几乎不敢多用一分力气去碰她,只怕碰坏了她。

安明儿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看到安小多近在咫尺的脸,倒是定了定神。然后就又磕上了眼睛,好像又想倒。

可安小多不让她睡,扶着她不让她动,让她靠在自己胸前,低声哄她:“好孩子,待会儿再睡,先喝药。不然病不会好的。”

安明儿虽然迷糊,但也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只是她忘了自己的伤,还想伸手去碰那个碗。可是一抬手,就疼得眼泪都掉出来,哑声道:“手…”

安小多忙把她被包得严严实实的手给收好,轻声哄她:“不疼,我来喂你。”

她还是东倒西歪。大约还是疼。可是她说不出话来。

安小多也从来没有照顾人,大约又碰疼了她,可是她说不出来,只能熬着掉眼泪。他来喂她喝药,简直是一场折磨。她只自己逼着自己喝了,眼泪掉进滚烫的药碗里。

喝了药,他便伸手来给她擦眼泪鼻涕,只觉得心都要疼得揪成一团。怎么,说病就病了呢…难道真是他伤了她?

昭儿带着碗,下去了。

他虽然舍不得,但还是扶着她,让她躺到了被窝里,又笨手笨脚地把被子给她掖好。

可是她睡得不安稳,还是一直发抖,整个人也要蜷缩成一团,呼吸一声重过一声。

安小多也有些急,忙出去找大夫。幸而陈大夫是守在酒楼的。

听了安明儿的情况,他立刻上去又检查了一番,最终低声道:“没事,她是发热,会觉得冷是正常的。这个药刚刚喝下去,过一会儿她就暖了。”

安小多只不确定地道:“真的没事?”

陈大夫捻了捻胡子,低声道:“你若是想她好得快些,那这个药便得你来煎,人便得你来照顾。”

“…”

陈大夫道:“老朽也是个过来人了,你们的关系,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小姑娘是被你气的吧。那这心药还得心药医。你来照顾她,比任何来都要好。”

安小多急道:“可我不会煎药…”

陈大夫作势瞪了他一眼:“难道你不能学?!谁又是天生就会的。”

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若是放在平时,这话安小多才不信。这白痴老头,摆明了是整他的。可是现在,他却信了,甚至觉得有些激动。总算找到能快点治好她的办法。

当下他就跑到后院去,找昭儿要方子,学煎药了。

陈大夫却还没有走,从二楼的包间往下看了一眼,只捻着胡子摇摇头,自言自语道:“这多情自有情人磨啊…老夫不过也就让他安个心,不怪不怪。”

好吧,他果然是耍这大孩子的。

可是安小多却是真真正正地当了真。挨了昭儿几次白眼,昭儿跟他说了无数次“这是不可能的”、“你被骗了”,他都无所谓。反正他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搬着药炉到了楼上安明儿屋子里,果然开始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no.054:(家母篇 )他的回应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安明儿也是时睡时醒。头几天,烧一直退不下去,烧得嘴唇上也起了泡,一直在梦中呓语,也不知道一直在嘀嘀咕咕些什么。大约,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梦里是大片大片的荒山。常连山上的杜鹃总是开得很旺,她看不见,但她好像也能感觉到那满山迎春的情景。后来常连神医特地种了一大片月桂,只为让她在秋来的时候,可以闻闻花香。

那是她首先感觉到的世界。那奇异的,精彩的芬芳。好像在告诉她这个世界的美丽。她看不见,可是她能感觉得到。常连神医握着她的手带着她去抚摸粗糙的树皮,还有脆弱的鲜花。告诉她迎春的颜色。这种娇嫩的触感,有着晒在身上那暖洋洋的阳光一样的颜色。

原来是这样的,这样的。

山花的烂漫,大宅门的梅园杏林又岂能争锋。

她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呼吸到那自由的空气。那夺目的光彩。

为什么,为什么胸口的感觉这样闷重?为什么连呼吸也变得困难?

“…明儿。”

安小多有些无奈,把在睡梦中也不安流泪的人抱起来,伸手给她擦掉脸上的污垢和眼泪。

被扶起来,感觉稍微好受了一些,但她依然东倒西歪,无意识地往身后的人怀里蹭,喃喃道:“难受…”

“哪里难受?”

安明儿也说不出来。只知道哭:“胸口…”呼吸不畅。

一只手犹犹豫豫地,伸到她胸口上。然后猛的一顿。

安小多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手下就是她娇弱的身躯,微弱的起伏,好像很费力。他定了定神,摒除杂念,轻轻给她揉一揉胸口,低声道:“好些了么?”

“…嗯。”她无意识地握住胸口上那只手。手指轻轻抚过粗糙的掌心。以及温暖的纹路。

脸上突然一阵温热,她不禁睁开了眼,伸手去推他:“别,别这样…会过给你的。”

安小多便退开了,微微一哂:“醒了?”

安明儿的脑袋很晕,脸也很热,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只反复摩挲着他的大掌,不说话。

他低声道:“醒了。就把药喝了,好不好?”

她怔怔地看着他。他这样温柔,又这样从容。

这股子药味已经不陌生。她拧着脸把药喝了,然后又往被子里缩。

安小多却拦住了她。低声道:“既然醒了,不如坐了一会儿。老是躺着也不好,会越来越没有精神的。”

她实在是很想倒下,但没有力气同他争论。只能由着他把自己结结实实地包了起来,然后隔着被子搂住。

他的下巴抵在她脸颊边,好像也无所事事。

可是她却有话想说。但很累,根本开不了口。于是她只打了个哈欠。小猫似的在被子里腻了腻,坐着睡着了。

“…”安小多也没有办法,只能又把她放下了,给她安顿好,掖了被子。

昭儿在门外探头探脑,安小多看过来,她便朝他点了点头。

“怎么回事?”安小多一边问,就一边小心地磕上了门。

昭儿不自觉地挥了挥手,这人一身的药味。但,这也是为了照顾小姐熬出来的,她也没话说。于是她道:“小姐一直病着,这里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小多,你是不是不要再这么耗下去了?”

安小多皱了皱眉:“怎么?出什么事了么?”

昭儿抿了抿唇,道:“当然会出事。这平阳已经新开了三家大酒楼,还有一家是晋阳洪家的人开到这里来的。摆明了是来抢生意的。”

安小多道:“这是很自然的事情。生意好了,人家要学,你也没办法。”

昭儿急道:“可是,这平阳的好几个石场,也已经盖了饭庄了。都是偷了咱们的主意。”

安小多淡道:“这也一样,是没办法的事情。”

说着,他就想回屋去。

昭儿在后面急道:“可是,这酒楼和饭庄,都是小姐的心血啊。若是小姐病好了,看到这么一出,总要生气的。”

安小多的脚步就顿了顿,他低声道:“会有人效仿,想来你家小姐也早就想到了。酒楼和饭庄的生意都会受到冲击,也在意料之中。但也并不是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什,什么?”生意都被人抢了,还有好处?

可是安小多却比她考虑的多。

这平阳,有了一家醉鲤山庄,并没有别的能承办大宴的酒楼,更别说是专门承办大宴的地方。生意太好,所以会连晋阳瓷帮的人也想要来分一杯羹。

但,若是平阳一直只有一家醉鲤山庄,城里的大宴又多,醉鲤山庄的接待能力根本不够,势单力薄。可,若是多了几家类似的酒楼,就不一样了。这样,平阳就形成了一个专门出大宴的圈子。大家都知道,办大宴要到平阳去。同时,平阳的客栈也会越来越兴盛,为人家大队人马过来办大宴提供便利。于醉鲤山庄,自然是有利。

虽然这会加剧竞争,出现了抢生意的人。可若是醉鲤山庄想要上进,那就必须有人来竞争一下。这样,才能做出高水平的大宴。不至于因为没有对手而日益疏忽,最终失去客人。

安小多难得很有耐心,一件一件解释给已经急得要冒烟的昭儿听。

昭儿也是一点就通,渐渐恍然大悟。但,还是觉得忧心:“但现在客人被抢了,我们怎么办?”

安小多笑了笑,道:“你放心。他们是还在学步的新人,咱们可是大宴的元老。这样。最近有什么俏手的大宴?”

昭儿回忆了一下,道:“是洪家小姐的生辰宴。风声最大。但还有一个商宴,人最多,收成最好。”

安小多想了想,道:“既然洪家人已经自己开了一个酒楼,那咱们也不能跟他们抢洪小姐这桩生意。我下午去跟那个商宴的人谈。”

昭儿一愣:“那小姐…”

安小多道:“她已经能起来了。”况且。他也不想她在病床上还要为这些事情担心。

昭儿走了以后。安小多回到了安明儿身边。

她的一只手伸到了被子外面,几个手指紧紧地捏着被子,睡得正香。他伸手,替她擦掉了刚刚哭过留下的眼睛周围的残垢,然后低头亲了她一下。

他低声道:“我以前可不是这么好的人。”

安明儿便睁开了眼。她的脸有点红,刚刚他,他帮她…

他倒是一怔,随即失笑,道:“我下午要去跟一个商宴的人谈。你要自己一个人呆着。”

安明儿点点头。呐呐的。

他低声道:“你得报答我。”他露骨的视线,丝毫不避讳自己的想法。

“往里挪一点。”他已经开始脱鞋。

安明儿呐呐地道:“我,我病着…”

“我知道,我不做什么。”

她愈发把脸埋进被窝里:“脏…”

他一顿。然后笑出声,拉了拉被子:“往里挪一点。”

她只得退让了。

确实,他难得这么君子,什么也没做。她软趴趴地睡在他怀里,头也不敢抬,但是却觉得有个人给自己抱好舒服。他身上的气息很清新,这对于一个缠绵病榻的人来说是致命的吸引。

他捏着她的手。低声道:“你什么也不要多想了,先把病养好是正经。”

“…嗯。”

他的手便伸下去,搂住她的腰身。她的腰细得不盈一握,而且很柔软,弧度绝佳。贴身的中衣,熨贴着她细腻的肌肤和温柔的温度。

她不安地轻轻蹭了蹭。

安小多闭上眼,深呼吸了一下,便把手拿开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要做这么无聊的事情,图的又是什么。但,总不能对一个病人下手。更,不能对她下手。

相比起安明儿,柳睿的日子也不好过。他被柳员外禁足了。

只是柳睿却沉得住气,天天就窝在屋子里看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活像是跟他老爹比比看,到底是谁会耗死谁。

柳全儿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心中却暗暗叫苦。眼看柳睿又在无所事事地翻民间小扎,他再也耐不住,赔上笑脸,道:“我,我说少爷…”

“干什么?”柳睿懒懒地看了他一眼。

柳全儿擦擦脑门上的汗,小心翼翼地道:“老爷只说不让您出城,没说不让您出屋啊…您看您,都在屋子里闷了好几天了。夫人也担心,不如出去走走?”

柳睿“哼”了一声,把手里的书丢到一边,道:“本少爷要么就出城去,要么就连屋子都不出了。”

柳全儿急道:“少爷这又是何必呢?跟老爷生气,没的还不是您自己吃亏。再说了,您就算出城去了,又能怎么样吧?这大小姐,难道就能自己高高兴兴地跟您回来?”

“…”柳睿的眼睛眯了起来。

柳全儿却未察觉,这话茬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他继续絮絮叨叨:“少爷您都去了三四趟了。大小姐就是不肯松口。上次您去了,大小姐还气得写信回来要退婚。您看看。不是小的说,您还是别再去了,横竖大小姐都得嫁人。有少爷您在,谁又敢娶?不如再等个几年,大小姐年纪也大了。到时候不怕安家那边儿不乖乖把人送来…”

“胡闹!”等小福的年纪大了嫁不出去了?!这是什么话!

柳全儿吓得差点蹦起来,忙试图弥补自己的失误,口不择言地道:“小的错了小的错了,少爷别生气。”

柳睿哼了一声,道:“你错哪儿了?”

柳全儿想了想。这少爷的年纪可也不小了,人家跟他这个年纪。最大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大小姐本来就比少爷小八岁还多。若是等到大小姐年纪大了嫁不出去,那少爷岂不是,憋,憋死了…

当然这话不能说。于是柳全儿又换上了一张笑脸,道:“要不少爷,您还是出去走走吧?”

柳睿啐了他一声。道:“出去就免了。今天可有什么新鲜事儿?”

柳全儿呐呐地道:“新鲜事儿倒是没有。就是。夫人新带了一个丫头回来,说是给少爷留着的…”

眼看自家的主子的脸色没有不对,柳全儿也放心了,大胆地说道:“要不少爷去看看?看看喜不喜欢?”

“不用了”,柳睿懒洋洋地又窝进了椅子里,他的身材修长,这个姿势显得别扭至极,但他还是把自己窝进去了,“又不是吃多了。谁去看那些个玩意儿。”

柳全儿急道:“这人家可也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啊,少爷您这是…”

柳睿冷笑了一声,道:“卖都卖了,还清白呢。”

“…”柳全儿就不说话了。这个主子是好。又能干,也不苛待下人。可,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子弟,又从小饱受夸赞。说的好听点,有些不食人间烟火,说的难听点,他根本不知道人间疾苦。叫人心寒。

但他想了想,还是多了一句嘴,道:“夫人可说了,这姑娘要是没这个命,可就不买了。保不准,回头就卖到青楼里去了。”

柳睿果然没让他失望,还是冷漠地翘了翘嘴角,道:“她的确没这个命。”

柳全儿彻底无话可说。那个姑娘他见过。据说是因为家里欠债,才落魄到这个地步的。他却不忍心人家就这样堕入风尘。回头,只好搜刮搜刮他自己的老底,看能不能把那姑娘买下来给放回去了。但这事儿,还是不能对少爷说的。

父子俩就这么耗着,果然体力和耐性都大不如前的老夫输了。

也不知道是第几天,柳员外气急败坏地去找儿子算账。

前一阵子,柳睿到襄阳去办事,结果把人家巡抚的大公子给得罪了。这巡抚公子是个出了名的纨绔子弟,眼看年纪也不小了,还没有娶妻。好不容易安排了和一户小姐相亲,人家公子也急上了。一是为了跟家里交差,二当然也是为了给自己找个归宿。

碰巧柳睿经过襄阳(是去跟安夫人吵架的),和这群狐朋狗友就聚了聚。巡抚公子正急着呢,人家大小姐据说是个好文墨的,给巡抚公子出了个对子。据说,要他对上了,两方再谈。

这个对子好办,随便找个什么人给对上了,让人家大小姐满意了,两家父母再谈下一步。这小姐也不知道是不是民间小扎看多了,竟然会用这种明显不实际的方法来选夫婿。本来就是十拿九稳的事儿,这巡抚公子偏偏找错了人。他找到了柳睿头上。

柳睿正和安夫人大闹了一场,耍嘴皮子,又在人家的地头上,何况人家还拿着据说是安明儿亲手写回来要退婚的信。江南第一少被气得差点要杀人,气冲冲地出了安府。这巡抚公子偏偏在这个时候找上来。柳睿也坏,偏偏去耍人家。据说对子是对的妙——骂人骂得更妙。字里行间无什么不妥,但是这意思可就不对了,摆明了就是讥人家小姐蠢的。

人家小姐生气了,不乐意了,巡抚公子的婚事又鸡飞蛋打了。巡抚公子气咻咻地去找柳睿算账。柳睿反倒把人家给讥讽了一顿,骂得他回去找老子哭了。

照柳睿的说法,这种不学无术的人,没什么可同情的。有今日的也是他的报应。

可是人家有个巡抚老子啊。巡抚不想得罪柳家,但是这次他们家儿子实在是吃了大亏。好歹他们家也是官,柳家的势力再大,偷偷压一把还是可以的。柳员外虽然不怕,但是生气。教了这个儿子多少次,做生意要沉得住气。于他不过是举手之劳,但于人家那是终身大事。又无伤大雅,怎么能这么给自己找麻烦的?他怎么就生出这么一个桀骜不驯的宝贝儿子来?

他也想不通,所以他现在去找柳睿算账了。

一推开门。就看到有个人坐在桌子后面,畏畏缩缩的。

“你这个臭小子…”

然而柳员外虽然盛怒。但还是觉出不对劲。他稳住脾气,一步一步地走向书桌:“睿儿?”

“轰”地一声,桌子上的笔墨纸砚全都洒到了地上,人也不见了。

“…”

柳全儿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吓得丢了三魂没了七魄,跪在地上几乎语不成句:“老爷息怒!老爷息怒!”

柳员外只觉得一股血往脑门上涌:“少爷呢?!”

“少。少爷。去通州了…”

“!!!!”

柳员外气得踹了柳全儿一脚,就大步往外走:“来人!给我追!给我把那孽障小子追回来!”

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远在晋阳的安夫人的耳朵里。

翡翠服侍在侧,不禁也为主子眉宇间的阴郁而忧心:“少奶奶,这事儿,您看怎么办?”

安夫人用力把手中的信笺拍到了桌子上,沉声道:“小福的病还没好,这个当口上,不准那死小子过来胡闹。”

“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