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睿若有所思。

这个人真是讨厌至极。如果不是不用常常碰面,他是绝对无法忍受和这个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而且他娘子很乖,很懂事,处处为他考虑。他很了解她,她是想要避开的。他心里虽然不舒服,可是,很满意。

独占欲。

这是男人的本性。

何况是心比炭还要黑的江南第一少,有人明目张胆地冒犯他的领地,还肆无忌惮地留下了痕迹,他怎么能容忍?

可…不能再吓着他的小福。

何况,京城的是非…

半晌,他站直了身子,出了声:“柳嵩。”

一个身影迅速落在他身边:“主子。”

柳睿眯起了眼睛:“姓战的带了多少人住进来?”

“只有他自己,和一个照顾他起居的小厮。暗里还有两个护卫。”

“那战家人在城里的,有多少人?”

“驿站里住了十七个,其他的没有进城,都在海上。”

柳睿略一沉吟,道:“吩咐下去,盯死他带着的那两个护卫。还有,去把武婢都调过来,看着夫人。”

“是。”

“若是我不在,夫人身边不能再离了人。如果有下次,定不轻饶。”

柳嵩一凛:“是。”

他完全知道今天战云把侍女调走的事情。柳睿何其聪明,自然也猜得到。

柳嵩一垂手,道:“主子,老爷让您和夫人晚上到正厅去。”

“知道了”,柳睿摆摆手,好像有些不耐烦,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对了,你跟我到书房,我要了解一下鞑靼犯境的事情。”

安明儿病了许久,柳睿基本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没有以前那么敏锐了。前些日子,柳睿押赴贡品上京,其中有一批娉婷郡主的嫁妆。郡主就是下嫁鞑靼联姻。可是郡主嫁到鞑靼,没多久就病死了,鞑靼可汗不知道为什么就大怒,举兵犯境。

仗已经打了小半个月了,柳睿并不知道近期战报。但是天朝虽然富庶,却并不重武功。北方鞑靼是马上民族,本来就彪勇强壮,再加上天朝安定已久,上下都有避战的情绪,和别人的好战是完全不能比的。所以不用猜,柳睿也知道天朝要吃亏。

镇守北关的,是硕果仅存的老一辈的王爷,恭亲王,还带着龙三皇子祝亲王。

这件事和江南织造的关系不大,若说有,那就是越来越紧迫的战报。稍稍拉住了一些皇帝要收拾安柳二家的脚步。柳睿很敏锐地注意到了这次似乎和他们什么关系都没有的事件。他在想家里那三千私兵,在考虑是否有机可趁。让两家避开这次浩劫。

细细听了近期战报,柳睿心里有了个数,但总也找不到眉目。没办法,只能去找两个老头子商量。

回去看了一眼,他家小福还在睡,呼噜呼噜的。倒是很舒服。他笑了一回。整了整衣装,吩咐侍女准备伺候她用膳吃药,他待会儿赶回来。

一路走到前厅,安织造和柳员外在喝茶。两个老头子倒是很悠闲,大眼瞪小眼还在斗气。

柳睿一进门,只向安织造做了个揖:“岳父。”

然后才回头看了一眼:“爹。”

安织造直乐,柳员外无奈地吹胡子瞪眼。

柳睿坐了下来,下人给他上了茶,斟酌着开了口:“岳父。爹,我有件事儿,总是心里不踏实。听说鞑靼北犯…不知道怎么样了。”

柳员外哼了一声:“你倒是还知道关心国家大事。”

可是更腹黑的安织造却嗅出了味道,摆摆手。压低了声音道:“你有着份心是好的。我是看出来了,小福没有选错人。我们翁婿俩还没好好聊过,这样罢,我这个做岳父的请你去喝茶,怎么样?”

柳睿一愣,明白这是要避讳的意思。

可,他也不放心把小福一个人留下。

安织造看了柳员外一眼。道:“就这样罢。大舅留下来看家,我和睿儿出去鬼混摸鱼。”

“…”

柳员外愣了半晌回不过神来。

可柳睿还在皱眉。他鲜少有这么犹豫的时候,可一下确实拿不下主意。

终于柳员外反应过来了,若有所思地看着儿子,道:“放心吧,我留下来看着。正好,我也有话对我的儿媳妇说。”

说着,示威似的看了安织造一眼,那意思是你把我儿子拐走了,我可带着你女儿呢。

安织造不理他,就和还忧心忡忡的柳睿勾肩搭背的一副哥俩好的样子出了门。路上碰到战云,他也没多话,只打了招呼,面色淡淡的。

柳睿在晋阳呆了大半年,早就成了地方一霸。可没成想安织造才来这么几天,就已经摸熟了路不算,还俨然成了新的地头蛇。他熟门熟路地带着柳睿到了一家茶馆。馆子的老板竟然是认识的,引着他二人进了里间,殷勤的招呼,还叫了一个姑娘来。那姑娘是个盲女,会弹唱。

“岳父,这…”柳睿看到盲女,心里总有些别扭。

其实别扭的不止他,安织造也很别扭。

安织造道:“她就是来唱个小曲儿,助兴的。我们说话,不打紧。”

老板就出去了。

然后那姑娘就把手里的琵琶放去一边,开始脱衣服。

“…”柳睿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有点想置身事外的意思。

安织造却紧紧地盯着那姑娘瞧,一副急色鬼的样子。

柳睿想了想,虽然不妥,但还是出了声:“岳父,这不妥吧…虽说我也不是多嘴的人,不可能去岳母那告状…可是岳母这还怀着身孕呢,她要是一不小心知道了,那还得了…”

安织造胡子一吹,瞪了他一眼:“胡说什么呢,我是那种人吗?!”

柳睿嘀咕:“反正跟我没关系,我什么都没做,我离她有五尺远。”

姑娘终于把上衣都脱了,留下一个小兜,伸手抱起了琵琶,开始弹曲儿。

安织造绕到了她后面,好像想看看她漂亮的背脊。

柳睿想说话,可安织造朝他摆摆手。

然后,安织造从靴子里取出一把细长的匕首。

筱的,那姑娘闷哼一声,可是手里的琴未乱,依然嘈嘈切切如雨润纷纷。有血滴到了地上。

这整个过程,姑娘就未再出声。

最后,安织造从她背上,取下一个东西,似乎是片薄薄的纸卷,外面裹着一层羊皮,还带着血迹。

“关娘。”安织造低声道。

盲女无神的双眼瞪大,手里不停,可嘴里道:“大人。”

“给你信的人是谁?”

“是炼将军。他已经知道了夫人被扣在京城的事情。”

恭亲王座下右将军炼云海,年轻的武状元,是安织造和安夫人膝下的养子。看来他虽然远在边陲,却已经知晓了义母的处境。

安织造打开信来看了一看,面色却越来越凝重。最终他递给柳睿。

柳睿快速看了一遍,然后把那信,丢到茶炉里烧了。其实却有些心惊。

no.143:(计谋篇 )男人们哪

鞑靼骁勇,朝廷当然不要亲王皇子去卖命,有将老王爷和三皇子调走的意思。新派下来的元帅却是个庸才,不能服众,只是出身武将世家,比炼云海胜了一筹。但也不能贸然上战场,三皇子已经被调回京城,新元帅还跟在老王爷身边,只怕不久以后老王爷也要调走。

阵前易帅,乃兵家大忌,无奈朝廷中有奸人作祟,导致这种闹剧发生。此事安织造和柳睿已经知晓,只是不知道军中的情况。

炼云海不愿意士兵们白白送死,再这样下去他自己也横竖是一死。好就好在他虽然有两个义母,也即是安夫人姐妹,两个义父,可血亲九族却只剩他一个光棍一条,连发妻都在几年前病逝,半条血脉没有留下。现在江南织造一脉正逢大劫,他索性就想要兵行险招。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他想要,杀新帅,夺帅印,号三军,退鞑靼!

这次发信回来,恐怕已经开始着手布置。柳员外是武将出身,两家门下三千私兵不容小觑,他希望得到安织造和柳员外的支持。

到时候退了鞑靼,他掌握了北陲大军,皇上也要忌讳三分。再来织造府和员外府的三千私兵也已经用最稳妥的法子散了去。

这一棋,险,且恶!简直就是破釜沉舟!

虽然炼云海绝对是十拿九稳,但若是万一炼云海夺印失败。那就是死,恐怕两家也要满门操斩。夺印成功。炼云海无法退去鞑靼,那两家也要陪葬。

但安织造和柳睿都明白,拖下去也没有好下场。相比起来,要看着家人一个一个被折磨过去,还是要拼一次才甘心。

铮铮的琴声一阵急一阵缓,好像应和着两人的心事。

半晌。安织造拽紧了那张羊皮。道:“我再考虑考虑。”

柳睿也沉着眼睛,声音有些嘶哑:“我…也要再考虑考虑。”

虽然也有男儿的热血,可…

不同的面容,可同样温柔的笑容,始终萦绕在两个人心头,流连不去。这样的决定,虽然一时痛快,但真的轻易下不了。

两个大男人在这厢考虑个没完没了,有盲女的琴音相伴。

清苑里。安明儿迷迷糊糊地饿醒,不见了柳睿,不禁有些不高兴。后来侍女来伺候她吃了点东西,就用小轿子把她抬到前厅。柳员外正一个人对着偌大的桌子吃饭,倒是有些萧索。

安明儿还是没清醒过来,只尽量表现得温良娴淑,和柳员外一起吃过一顿饭,两个人一个坐在桌首,一个坐在远远的桌尾…话也没说几句,一直是柳员外在嘀嘀咕咕。

总之说的都是让她好好保重身子。还有什么都不用担心,再就是柳睿欺负她了要告状绝对给她做主之类的…

看儿媳妇精神不济,又不敢打瞌睡,倒是憋出了眼泪。柳员外也有些于心不忍,就让她先回去休息。当时也没多想。

安明儿出了门,倒是清醒了一些,也不想坐轿,只想自己走走,小轿子就在后面跟着,以防她累了,随时可以坐。

夜风阵阵,吹得人很舒服,她问身边的婢女:“少爷呢?”

婢女恭顺地道:“是和安大人一起出去了。说是去…”

“去什么?”

“去…”侍女的声音越来越低,“去鬼混,摸鱼…”

“…”

眼看快走到内院,安明儿觉得精神尚好,就让武婢把轿子抬下去了。身边的侍女小心地掌着灯,一边答应着她的问话。每一句都是轻声细语的,人也没什么精神。

结果走了两步,一阵冷风一吹,突然吹得人一恍惚,安明儿竟就一脚踩到石子上,惊呼一声栽倒了。

她摔得突然,身侧的侍女为了听她说话,都是低着头,这会子也来不及去拦,结果就让她摔了个结结实实。

“少奶奶!”

侍女们都吓了一跳,简直要慌了神。这位的身份尊贵,她们都知晓。又想起少爷平时宝贝少奶奶的那个劲儿,少奶奶的身子本来就弱,这一摔要是摔坏了可怎么得了!

安明儿龇牙咧嘴地自己坐起来,手上和腿上都擦伤了一大块,裤腿滑到膝盖,一大片血迹。这又让一群人更加慌乱,尖叫着熙熙攘攘,竟然没有半个有用的人。

终于有个人出现了,一下子喝止了杂乱的侍女。可安明儿宁愿没看见他。

战云借着微弱的火光低头看了看,阴影里也看不清他的表情,最终他俯身一把把她抱了起来。几乎是立刻就感觉到了她的僵硬。

他低声道:“我送你回房。你们,去找大夫来。”

侍女们惊得一个个目瞪口呆,战云也不管她们,径自把安明儿抱了进了内院的大门。

她很瘦,很轻,好像一不小心就会弄坏。

可他一直记得当初抱她的感觉,她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一时间只掩去了百般心事,他把她抱到了她的房门口。新房。

抬手欲推门,被她拦住。

她低着头,轻声道:“我自己进去吧。”

原以为他一定要借机讽刺几句,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可,他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把她放下了。还伸手替她推开了门。

“小心点。”他低声道。

安明儿一愣,最终还是一直低着头,自己进了门。她把门关上了。

不管战云的态度是和善是尖锐,她都是这副模样。好像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了。

过了一会儿,顾长青和柳员外匆匆赶来。

安明儿刚进了门。可是手脚都有伤,疼得厉害。屋子里黑漆漆的一片,也不知道往哪里走。桌子上就有蜡烛,可是她走不过去。心里又有点生气,因为柳睿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

不知道为什么她最近的情绪很容易波动,有的时候简直像小孩子一样无理取闹。她现在想的事情就很幼稚,她在想。既然他不管她了。那她就去死好了。

所以,她就坐在地上了…

顾长青和柳员外推门进来,却发现里面黑漆漆的一片,都吓了一跳,还差点一脚踢到了她。

下人拿着灯笼一照,两个人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小福?!”

安明儿囧得想挖个地洞钻进去,只嗫嗫地道:“公公…”

顾长青忙上前去把她抱起来,放在床上,吓得半死:“你是不是又昏倒了?”

安明儿忙摇摇头。道:“没,没有,我就是,脚疼…”

柳员外忙回避了。顾长青给她检查了一下。都是皮肉伤,又听了脉,这才松了一口气。

火气也就上来了:“你说你多大的一个人了,竟然坐在地上?着凉了怎么办?脚痛,不会叫一声?门口这些人都是摆着看的?”

安明儿低着头不敢说话,由着他给自己清洗伤口,疼得很也不敢吱声。

柳员外站在纱帐外面。也在训她:“小姑娘太没谱了,坐哪儿不好非坐地上?难道我家小子不给你椅子坐吗?”

“…”

柳睿回来的时候,安明儿已经被训得恨不得钻到被窝里去了。

他一回到院子就发现不对劲,一进屋,就敏感地闻到了血腥味,他老爹跟棵树似的种在纱帐外面。他不禁皱眉:“爹,怎么了?”

柳员外叹了一声:“小福坐到地上去了…”

“…”安明儿默,这好象不是重点。

柳睿沉着脸进了帐子,她的小腿刚刚包好,他低声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安明儿低着头道:“刚刚,去前厅…回来的时候觉得精神好,想走走,结果踩到石子儿,摔倒了…”

“摔伤了没有?”

顾长青打好最后一个结,道:“都是皮外伤,腿上划得深一些,要包扎。不过不要紧。”

柳睿立刻转身道:“吩咐下去,把花园里的小石子儿都扫干净,一粒都不许留。”

“…是。”

柳员外嘀咕了一声,只道:“好了,丫头,你好好休息。下次切莫再坐在地上了。”

“…是。”安明儿泪,都说了这不是重点。

于是柳员外就把人都带走了,顺便把还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安织造一起拎走。

丈夫的脸色有些阴沉,做妻子的自然畏缩了一下,可是突然想起来不对,自己现在是伤员,他敢怎么样。于是坦然地伸手要抱。

柳睿深吸了一口气,小心地避开她手上抹了一层红红的药水的地方把她抱起来,捏捏她的鼻子:“这么不小心,吓死我了知道吗。”

他起初也跟顾长青一样,以为她是又发病了。进了屋,看到一屋子的人和大夫,就已经吓得半死。结果没想到是丫头自己摔伤了,松了一口气之余又觉得好气又好笑。

安明儿最近变得很娇,大约也是知道他疼她。于是拿脑袋在他肩膀里蹭:“还不是你把我一个人留下了…都是你的错。”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他无可奈何,也觉得她最近变得很娇气,而且很黏人。

熄了灯上了床,她突然低声道:“睿哥,我师父,什么时候能到?”

柳睿摸了摸她的头,低声道:“就这两天了。”

安明儿沉默了一回,又道:“那,若是我好不了了,怎么办?”

“…胡说,怎么会。”然而他却起了疑心,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安明儿拉拉他的衣领,轻声道:“我这两天总觉得全身都不舒服,做什么都没有力气。于是我常常想,如果我好不了了,怎么办。”

原来是这样。

柳睿松了一口气,低头亲亲她的额头,柔声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了。你睡了这么久。会觉得乏是自然的。怎么呢,是不是心又野了?想去干什么。我陪你去。”到时候要背要抱都方便。

她先是问了几句醉鲤山庄的状况,得知一切都好,这才又把头钻到他怀里,继续闷声闷气的。

她轻声道:“你问过我,如果你死了我会怎么样。我说了,我会给你做寡妇。那我呢。如果我活不了了。你会怎么样?”

柳睿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