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本该就是这样的。丈夫死了,女人就是寡妇。如果能守得住个二三十年,就可以立个贞节牌坊。本该就是这样的。

她到底在想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可是当她反应过来,她已经在哭了。

孱弱的身躯,精神的紧张,好像让她有点歇斯底里。其实谁都以为她不知道,可是怎么就没人想想,她虽然不济,可也师从于常连神医啊。她自己也是个医者。自己是怎么样,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说不怕死,那是假的。可是已经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临到头她总想着还是要他陪伴,一刻也不要离开她。可是又想想自己这个样子会不会招他厌烦。

柳睿这个人就是这样的。喜欢挑战,喜欢冒险,喜欢征服。当初她对他不理不睬若即若离,因为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就像块糖一样黏着她…可是现在呢?她变成这个样子,他会怎么样?

她在哭,莫名的悲伤。抽抽搭搭的,好像受了极大的委屈。

最终。柳睿叹了一声,搂紧她:“好姑娘,不要这样,今天把你一个人丢下,害你摔倒,是我不对。我保证以后再不会这样了。”

她还是哭,止不住。

他心里也揪得厉害。痛失所爱的感觉已经有过一次,他不想要第二次。连试着去想象都不要。有了那一次,他已经明白了,如果她没了,那他也…

他想不到没有她,他还要活着干什么。什么寡妇什么鳏夫,都是狗屁。他是知道的,没了她,那必定也没有他了。

最终她哭得累极睡去。缩在他的臂弯里。

他却睁着眼睛,久久不能平静。

“如果你活不了了,那我,必定随你去…小福。”

他轻声说了那么一句,可惜,她听不见。

第二天,安明儿醒来的时候,眼睛都睁不开。大约是昨夜哭得狠了,早上就遭了罪,整个肿得像个核桃。

柳睿无可奈何地让人来给她敷眼睛,自己就在旁边喝茶看书,陪着她说话。

安明儿还躺在床上,敷着眼睛,却道:“你昨天,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柳睿漫不经心地道:“岳父说是有两句话想跟我说,于是便约着我到茶楼去了。我看你还没醒,就想着别把你吵醒了。”

“我爹跟你说什么了?”她竟然刨根究底了。

柳睿犹豫了一下,道:“没什么大事。都是些琐碎,你就不必忧心了。”

“那是什么琐事?”她顿了顿,又道,“下人都说你们是去鬼混了…”

柳睿没忍住,笑了出来,随手翻了一页书,道:“好小福,先别说我。就说岳父,就算岳母不在,就是再给他十个胆,他也不敢乱来。再说了,你爹不是那样的人。”

安明儿半晌不吭气。最终,又道:“那是什么琐碎事?”

柳睿无奈,心知今天如果不能给出一个说法来,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于是他沉吟了一回,道:“都说了没什么大事。”

“不是京城的事情?”

“不,不是,是你的义兄,炼将军的事情。鞑靼进犯,他在鞑靼前线。朝中有奸人作祟,恐怕会阵前易帅。他寻思着,你爹能不能给他帮把手。”

安明儿想了想,突然脱口而出:“是不是找你们联手?你是不是不久就要到边关去了?”

柳睿愣住。他没料到这姑娘竟这么敏感聪明。他低声道:“小福,你怎么会这么想?”

安明儿低声道:“因为你娶了我,京城那边必定不会放过你。可是后来我病了,这件事你们就没再提起过。现在公公,和我爹,都耽搁在这儿了。那必定是有什么大事…院子里有外人,说话不方便。所以我寻思着,我爹把你带出去,确实是有什么要紧事要说。”

“那你怎么会把这两件事想到一块儿去?”

“如果是义兄一个人的事情,我爹一个人就能做主,没必要兴师动众地把你邀出去的。”

“…”柳睿沉默了。他一直把她想得太笨了,只会想要保护她。对她好。而她也确实表现得很孱弱。尤其是最近,总是喜欢爱娇在他身边。他倒是突然想起来了,她是顶顶讨厌人家什么都给她做主的。她自己也是一个顶有主意的人。

她也不再逼他了,被遮着眼睛,就静静地等。

最终,柳睿低声道:“他提的那件事儿,我和岳父也还没答应,都在考虑。”

“那要是考虑了要答应了呢?是不是你就要去边关?”安柳二家的男丁,只有他能用。

半晌没人出声。

安明儿挨不住。一下子坐了起来,眼睛上的帕子也掉了下来,露出一双又红又肿的眼睛。好像又要哭了,定定地瞅着他:“如果是。我要和你一起去。”

柳睿吓了一跳:“胡闹!那是你能去的地方吗?何况军营里是有规矩的,女子是不能入内的!”

安明儿从床上颤颤巍巍地跳了下来,不等他来扶就钻进了他怀里,死死地搂住他:“我不管,我要跟你去。女子不能进军营,我就在边城住着,开个小店什么的。”

柳睿愣住。半晌,才摸摸她的头,无奈地道:“哎,小福…你的身体不好,怎么能到那种地方去。”

安明儿一字一顿地道:“就是死在边城,也比空等在江南好。”

“…小福!”不要随便说那个字!

安明儿轻声道:“你说过要我和你在一起的…睿哥,是不是我病了,你嫌我烦,不喜欢我了?”

“…胡说八道!”柳睿的呼吸渐渐重了,把她搂紧,“小福,你不该跟着我受苦…如果,如果真要那样,那你就留在江南,好好地过日子,等我回来…我们的日子还长,以后都会好起来的,我还等你给我生个大胖小子。”

安明儿摇摇头,声音轻,却固执:“如果我死了呢?如果我的毒解不了,我死在江南了,怎么办?所以,让我跟着你,我一定要跟着你!”

“…”柳睿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现在的情绪是什么。又生气,又…心痛。

最终,他把她推开了,神态有些冷漠:“不要胡思乱想了,你什么都不知道。既然病着,那就好好养着自己的身子。你担心的那些,都是没有的事情,我们夫妻,是要白头偕老的。”

“睿哥…”

“好了,不要再说了。来,去床上躺着,我让人再给你把眼睛敷上。”

说着,他就不顾她细弱的反抗,把她抱上了床,让她躺好。侍女们立刻进来,小心地又给她把眼睛敷上了。

柳睿看着她乖乖地躺在床上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胸口有些发蒙。最终他站在床边低声道:“我去前厅,和我爹商量一下官窑的事情。你先睡着,我马上就回来。”

抬腿要走,却发现被她拉住了衣袖。他一愣,便叹了一口气,把她的手指掰开了,轻声道:“我马上就回来的,你乖乖的。”

她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你昨晚,才说了再不丢下我的…”

柳睿只觉得,心力交瘁。他按住她的手,敷衍似的拍了拍,低声道:“听话。”

说完,他就走了。

安明儿听着他去关了门,一时间只吸了吸了鼻子,把眼泪生生憋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她把眼睛上的小帕子拿下来,叫了一声:“珍珠。”

门外的侍女立刻答应了一声,推了门进来:“少奶奶?”

安明儿道:“去把御医请来。”

珍珠一愣,忙道:“可要把少爷叫回来?”

安明儿低声道:“不用,也不用再惊动什么人,只把御医大人请来。”

珍珠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最终什么也没多说,就下去了。

不一会儿,顾长青背着大药箱匆匆忙忙地赶到,冲到她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回,发现她只是眼睛有点肿,精神尚好。但还是有些不确定,小心翼翼地道:“丫头,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安明儿只平静地道:“师兄,坐。”

这一句师兄叫得顾长青有些毛骨悚然,也不知怎么的。最终他坐了下来,安明儿下了床,来给他倒了茶。

no.144:(计谋篇 )小看女人

她轻声软语地道:“师兄,这个茶是今天早上侍女刚泡的,是雪顶上的老君眉…你喝喝看,好不好?”

顾长青半惊半疑地看着她,伸手去拿茶杯,却不敢喝。可是她正一脸纯良地看着他呢。最终他实在喝不下去,只把茶杯放下了,道:“丫头,你的这个茶我是不喝了。你还找了别的什么茬?直说了吧,别吓我了。”

安明儿坐在了他对面,低着头,最终,咬了咬牙,道:“师兄,我想问你要一个东西。”

“什么?”

“药…”

顾长青松了一口气:“什么药?你师兄别的没有,就是药多。”

“…软筋散。”

“…你要去毒谁?”

安明儿咬了咬牙,低着头,轻声道:“我相公最近都不管我了,我想看看他是不是还在乎我…师兄,那个药我知道,不伤身的,还可以养颜…”

“…胡闹!”顾长青差点跳起来,可是被他一下子拉住了袖子。

安明儿哀求地看着他:“师兄,就当我求你了,好不好?你就给我一点吧,一丁点就好。到时候你就说我是发病了,我就是想看看…”

顾长青用一根手指拎开她的爪子,脸都要绿了:“我说你病傻了还是怎么回事?竟然有了这么荒唐的念头!要是那小子欺负你,你只管说一声,我绝对揍得他连他爹都不认识他!你又何苦作践自己!”

安明儿泫然欲泣:“师兄。你不疼我了。”

“疼可不是这么个疼法,你今天就是哭死给我看也没有用。”

软的不行。于是她咬了咬牙,道:“那好,等师父来了我就让师父到伊家去提亲。”

“你这丫头怎么变得这么…”他深吸了一口气,道,“就算是这样,我也不能看着你作践自己。今天你说他不在乎你了。你就去吃药。那以后呢?你还想干什么?你是不是想干脆把自己作践死了算了看看他会不会难受?”

安明儿低着头不说话。

顾长青语重心长地道:“师妹。你千万不能做这种事。你不是这样的女人。你娘难道没有教过你,即使男人对你不好了,你也要对自己好?”

最终,安明儿长叹了一声,道:“好了,师兄,我就对你说实话吧。其实是这样的,最近,我相公和我爹我公公。他们似乎在策划什么事情,不让我知道。我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想了,只想用这个法子,套套我爹的话。”

“…你是说你是为了对付你爹?”

安明儿忙点头。道:“千真万确。”

顾长青的脸色有些古怪:“那也不行。”软筋散是能随便吃的东西吗?

安明儿拉住他的袖子拼命摇,真的要哭出来了:“我知道了,你们都欺负我。因为我病了,你们都嫌我了。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连你也跟着他们欺负我…你说,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当初你为什么要把我救活?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丫头?”

她一把甩开他,低着头拿帕子揩眼泪:“反正。我算是个什么东西呢?横竖不过是个女人,又病歪歪的,我知道,你们一定恨不得我早点死了算了,免得给你们添麻烦…还需要和我多说什么?反正我是贱命一条。”

“…”

“我打小就知道我自己命苦,他们都不要我,所以才会把我丢到山上去。师父也不喜欢我,你才是他的衣钵传人。现在嫁了人,我相公也不喜欢我。我以为起码还有你疼我,可你,你也跟着他们来欺负我!你救我干什么?你救了我,让我活着被人欺负,还不如死了算了…”

最终顾长青无奈地举起双手投降,道:“好好,我给你就是了。至于嘛,扯得这么多。”

沉默了一回,他又道:“小福,你不要这样胡思乱想了。谁不疼你?不管别人怎么样,师兄总是疼你的。你相公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你这么说他,你就不怕遭雷劈?”

她低着头:“那你给我罢。”

“软筋散是不能吃。这样,我给你一点安神药,让你多睡睡。到时候我就跟他们说你发病了,你看怎么样?”

安明儿想了想,吃了软筋散,确实不方便…安神药倒是要好得多。

于是她一下子就甜甜地笑了,还带着泪花:“嗯,我就知道师兄最好了。”

顾长青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冤孽。

最终柳睿去前厅和他老爹说话,半句话没说完,就被侍女请回去了。说是少奶奶突然昏倒了,怎么叫都叫不醒。御医已经看过了,说是发病了,可不得了。

把柳睿吓得半死,伙同岳父和老爹就一起冲到客房去看安明儿。

一看,小姑娘果然睡在床上,核桃似的的眼睛也紧紧闭上了。

顾长青道:“发病了,昏过去了。”

柳睿:“怎么说发病就发病了?这可怎么办?!”

顾长青无奈地道:“能怎么办?看看我师父来了有没有救吧。你说你不陪着她,又跑到哪儿去了?还好她自己还知道叫,不然…”

柳睿一下子又愧又悔,眼睛都要滴出血来,只愣愣地盯着床上那个人,好像有些不可置信。

顾长青有点看不下去了,只叹了一声,无奈地道:“好好陪着她罢。”

安织造看了一眼,就皱眉:“小福的眼睛怎么回事?昨晚哭过了?”

“…是。”柳睿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柳员外急了,立刻破口大骂:“你说你。你又欺负她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她的身子正弱,昨个儿连走路都走不稳就摔成那样了?!你说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娶了媳妇既然不疼,你还娶她做什么?!”

柳睿低着头,说不出话来。

柳员外继续骂:“当初人家说不要嫁给你,你就死死跟着人家不肯放!这下好了?嫁给你,被你作践成这个样子!我告诉你,她可是我嫡亲亲的侄女儿!你要作践去找别家的闺女作践。她。不准你再糟蹋!”

顾长青有些不忍,可又不好再说什么。最终,只道:“放心吧,小福没什么大事。等她睡醒了就好了。这些天会嗜睡,也没别的什么,等我师父来了,就什么都好了。”

但愿吧…

柳员外还要再骂,可被安织造拦住了。

做父亲的倒是比较冷静,只道:“好了。大哥,你也别生气。睿儿一向知道分寸的,你让他陪小福坐会儿。我们出去罢。”

他一直记得小福几乎要死了的时候,这孩子的模样。那个时候。他哪里还有半分人样?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欺负小福。

柳员外一肚子气没法撒,最终,只哼了一声,倒有一些叹息的意味。屋子里的人就都退了下去。

柳睿握着安明儿的手,她的手还那样,又小又绵软。指节微微有些薄茧,这是她这些日子操劳出来的。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疏忽,竟然又让她倒下了。

可,昨晚也是一样,一时疏忽,就害她跌成那个样子。

“小福…”

他的声音也哽咽了。

“我错了,我不该这样的。”

确实是他没有照顾好她。如果小福真的就这么出了什么事,他只怕是死也死得不痛快。是他亲手毁了他们本来就微渺的未来。

“是我不好,今天早上走的时候,我还惹你生气…”

其实想想,有什么的。她爱娇他明明喜欢得不得了,为什么要这么没耐性?她跟着他,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她自己要跟,那就更好了。

难道他真的是那种没耐性的人,以前她不肯跟着他,他就自己去黏着她。可现在她要跟,他竟然这样对她…

就算,确实是危险,他明明可以好好哄她…为什么要惹她生气?

难道她嫁给他真是错了?他就是不能对她好的,她跟着他就是要受苦的。

这种想法让他觉得惶恐,又觉得愧疚,但这些情绪都比不过心痛。

安明儿一觉睡醒,已经是大下午了。睁开眼,柳睿正直愣愣地坐在她床边,两眼竟然也是红红的。

她一愣,艰难地想坐起来:“睿哥…”

柳睿忙道:“小心点儿,来,靠好。”他给她把枕头垫好,让她舒舒服服地靠着。

安明儿有些愧疚,但是不想心软,最终她拉着他的手,低声道:“睿哥,你没事要忙?”

一句话又说的柳睿愧疚得不得了,他忙道:“岳父和我爹都在,我没有什么要忙的。你睡了那么久,饿不饿?还有没有哪里难受?”

安明儿沉默了一回,低声道:“如果你忙,你就先去忙吧。请我爹来看看我,我想多跟他说说话。”

“…小福。”

她低下头:“你说的对,我的身子还没养好,我师父来了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所以,我想跟我爹说说话。以前是我不孝,但,他总归是我爹…你去忙吧,别耽误了你的事。”

柳睿有些悲伤地望着她:“你,生我的气?”

她不说话。

他望了她一会儿,最终还是低下了头,轻声道:“我去找岳父来。”

说完,他就站起来,走了。

安明儿望着他的背影,心里不是不难过。她也不想这样。可,真的不能因为她是病弱之躯,就这样对她啊。他们要面对的事情,她都是一知半解,却也是知道一二的。那白白要她穷操心,就是他不对。

最终安织造被请了过来,柳睿立在门外,也不走,也不进来。

做父亲的看着女儿憋红了眼眶,约莫也猜到了一些。不由得叹了一些,拿凳子在床边坐了下来:“小福。你又折腾他。”

安明儿低着头道:“爹怎么能这么说。”

安织造摇摇头,道:“我是你爹,怎么会不了解你?一定是你又说招他生气的话。”

安明儿低声道:“那爹很了解我,也觉得,我大哥的事情,没必要和我商量么?”

安织造一愣:“你都知道了?”

做女儿的沉默不语。

安织造还是不信。试探地道:“你大哥…这件事儿非同小可。女儿家是不能参与的。”

安明儿低声道:“可若是不成,那皇上会因为我是女儿家而不要我连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