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此时,安织造才半信半疑,觉得她是知道了什么。可,她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是那傻女婿告诉她的?

安明儿轻声细气地道:“爹,我知道,就是军营也有个规矩,不让女人入内。可,也没说不许女人出个主意不是?”

最终。安织造无奈地道:“你义兄这一手确实太冒险,虽说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但是若是战败,杀新帅夺帅印可不是一宗小罪。我们…”

“…”安明儿低下了头。掩去了眼中的震惊。

安织造也不知道自己当了半辈子的老狐狸,竟然被看起来纯良的女儿,就这么三两句话诈出了真意。只是看她这个样子又有些起疑:“小福?”

安明儿迅速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低声道:“那爹怎么考量?相公他迟迟不能下决定。”

安织造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了,于是叹了一声,道:“他是担心你。毕竟是已经成家的人了。不能再凭着一脑子热血就冲上去。”

安明儿却比这两个男人都冷静,道:“可是大哥在边城,与我们商量也是权宜。即使我们不答应,他也还是会去做。到时候若还是战败了,我们能置身事外吗?”

“…”

确实,炼云海已经处在生死边缘,只能博这一搏。就算得不到义父这边的回应,只怕他还是会动手。到时候若是战败,安柳二家也无法置身事外。朝廷完全会通过这件事儿再来打压,到时候更避无可避。

安织造沉默了。

安明儿有些着急,坐直了身子,道:“爹,如今我们的处境,也是没有出路的。即使能拖一拖,但,拖过之后呢?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

安织造有些震惊,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竟然会这样果敢:“小福…”

安明儿又低下了头:“爹,我虽然是个女儿,但也是个有主意的。我相信娘也一样。若是真的…我会照顾好娘,照顾好弟弟。我相信总有一条活路的。”

“小福…”安织造动容了。

安明儿低声道:“爹,你放心,安家的女人不是这么孱弱的。若我死了便罢,若我还活着,我必定会挨过去。”

半晌,安织造道:“我明白了,我再想一想。”

“爹,此事拖不得啊…”

“我再想想,再想想。你放心,我心里有数的。”

当下,父女俩都有些沉重。也没再多说什么,做父亲的安抚了女儿几句,就出去了。

一出门,看到站得笔直的女婿,只叹了一声:“睿儿。”

“是,岳父。”

安织造把手搭在比自己还高一些的女婿肩头,沉默了一回,道:“睿儿,是这样的。你的妻子并不是蒲柳,离开你的保护就活不下去。有的时候,她也愿意给你分担一些事情。毕竟人这辈子,谁也没办法靠着谁就这么过下去。”

“岳父…”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若是真为她好,那就得想着让她自立,这样才是她一辈子的保障。”

“…”柳睿低下了头。

安织造自己心里也很沉重。最终只叹息着摇摇头,转身走了。

柳睿在门口钉了一会儿,听到门里传来咳嗽声,这才回过神,转身推门进了屋。

屋子里的光线不好,还明明暗暗的。柳睿站在门口,看了她一会儿,她的半个身子笼在阴影里,这样娇小孱弱。

最终他上前。在床前坐了下来,握住她一只手:“小福。”

安明儿反握住他的手。低着头,道:“睿哥,人家说我是江南第一美人。你说是不是?”

其实这个名号,很大程度来自于她的家族。她父亲是江南首富,她母亲是江南第一贵妇,她丈夫是江南第一少。那么她。自然是江南第一美人。

他笑了一声。道:“是。”顿了顿,他又道:“若要问我,那你是天朝第一美人。”

“那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红颜命薄?”

“…小福,不要胡说八道。”为什么她总是要提起这种生死之事?

安明儿抓住他欲抽走的手指,安抚似的,轻声道:“睿哥,我知道你对我好。可,大哥的事情。爹都对我说了的。”

柳睿有些惊讶:“岳父怎么…”

安明儿把头靠在他肩头:“睿哥,你不想跟我谈这些事,那我们就不谈。”

“…小福。”

她低声道:“以色侍人者,色衰则爱弛。如今我病成这个样子。你还喜欢我吗?”

形容枯槁,也不要紧么?

“…自然。”

“那你为什么要丢下我?今天早上…你走的时候,我知道,你不耐烦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握住她的手指:“不,是你多心了。”

她把脸埋在他怀里:“那你不要再离开我。我一定会听话,一定不再招你厌烦。”

这一句话说得心肠最硬的柳睿也心痛不已。他伸手紧紧搂住了她。轻声道:“好小福,不要这么想。”

她不说话。

大约谁也不会想到,从来不要别人给自己拿主意的柳睿,会醉死在温柔乡里。宁愿就这么堕落下去,不知道今昔是何夕。

他一心一意地愧疚着,心疼着,守在她身边。其实,若他还是原来那个柳睿,他一定可以发现很多不对劲的地方。可他偏偏就被情障遮住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于是他就在她的怀抱里一日一日地醉下去,一点也不问世事。她在一点一点地瓦解他冷硬的心肠,最终誓必要他答应带她一起去边城。而柳睿,一定招架不住。他会离不开她。

清晨起,安明儿倒比他先醒了,自己小心地爬起来,穿了衣服,遮住肩头那些暧昧的淤青。侍女听到动静,进门来伺候,排成两排,俯身行礼:“少奶奶。”

安明儿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不要吵醒柳睿。

可柳睿这样的人,怎么会睡得像个猪头?当然是昨晚安明儿本该自己吃的安神药,被他给吃了。

顾长青为了帮安明儿打掩护,便把安神药加在各种各样的地方。被柳睿吃掉的,就藏在粥里。直说是药膳,他陪她吃个药膳,也是很正常的。安明儿自己抿了几口就吃不下,也是正常的。柳睿把自己的吃光光,又把她那一份吃光,也是很正常的。所以他现在倒下了,也很正常。

安明儿在下人的伺候下更衣梳洗,近日来难得地打扮得齐整,就出了门。

侍女们怕了,连忙上去要劝:“少奶奶,您这是…”

安明儿在明媚的阳光里回头看了她们一眼,笑了。众人顿时屏住了呼吸。

少奶奶是个美人,大家一直都知道,可大约是那位少爷实在是太显眼,相比之下温温婉婉的少奶奶就不怎么显眼,如果不是她显赫的身家,大约也只是一位平常的美人罢了。她后来又病了,更加没有精神。

可今日,她竟然显出了难得的精神,而且隐隐有一种不可正视的光彩,让人觉得有些刺眼。

她道:“我今天精神很好。现在我要去前厅找我爹,等少爷醒了,你们跟他说一声就是了。”

侍女们还在踌躇:“可是…”

安明儿又笑了,眼角波光粼粼,道:“就这么办吧。走罢。”

主子毕竟是主子。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几个下人也只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路小心翼翼地伺候了她过去,就差没俯身给她提着裙角。

她倒是很自在,好像一点也没留意脚下,和身边那群神经兮兮的侍女们。当然一路上也没有磕碰或是摔倒。

走到前厅,安织造和战云正坐在一起说话,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见了她来,自然都一怔。

“小福!”

两个人同时站了起来,安织造叫了一声,迎了上来。

安明儿笑着进了屋,扶住了父亲,道:“爹爹,我来请安。公公呢?”

安织造忙让她坐下了,道:“你公公出去了。你真是…身子不好还来请什么安?睿儿呢?”

no.145:(计谋篇 )恳求旧爱

“他还在睡”,说着,她就贴去父亲耳边,轻轻地笑道:“昨晚,他陪我吃药膳,然后吃太多了…药膳里,有安神药。”

“…”安织造本来想发火,可是听她这样说,便也笑了,“是你又作弄他吧。”

安明儿哼哼唧唧地道:“我没有…又不是我让他吃的。”

这时候,一直被当成隐形人的战云又站了起来,脸色有些不好看,向安织造拱了拱手,道:“既然大人急着叙天伦,那我就先告退了。”

安织造似乎也挺不愿意见着他,只挥挥手,道:“不送。”

战云走了两步,可还是有些不死心,又回过头去,意味深长地看了安明儿一眼,道:“还是请大人早做准备吧。”说完,就走了。

安织造不理他。他是江南王者,纵横这偌大的江南已经二十余年,又岂会随意变色。

安明儿伸长了头:“爹,他在说什么?”

“没什么。”起初安织造还想赖过去。可一抬头,就看到女儿正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呢。他突然一个激灵,想起了前两天和女儿说话的情景,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跟了柳睿这么长时间,她似乎也学会了怎么去打攻心战。何况她又是个女孩子,又是做女儿的,自然更加得心应手。这下只是长长地拖了一声:“爹爹…”就不做声了。

沉默了半晌。她都不动声色。江南的王者自然也沉得住气。可,他面对的是自己的嫡长女啊。

最终。他叹了一声,道:“小福,那战家小子是朝廷派来的。如今他要提前回京,那也是要逼着我们撕破脸了。”

安明儿低声道:“他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

这话听起来像是她早就知道父亲和公公的计划,也知道战云的态度。可是其实,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抓住了这一点要紧的事情。那就是。战云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改变主意了,很可能会对他们家不利。

安织造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尴尬,最终还是道:“大约,是受了刺激吧…”

毕竟是旧爱。那战云从进门开始就没有掩饰过对小姑娘的心思,一双眼睛就紧紧地盯着她瞧。可是小夫妻俩只会旁若无人的恩爱,这小子当足了透明人。他并没有柳睿那样的耐性和定力,终于忍耐不住要翻脸。

安明儿站了起来:“我去和他谈谈。”

安织造急了:“小福!你能跟他谈什么?!”

安明儿的脚下一顿,回过头笑了一笑。轻声细语地道:“我让他搬出去住。不要和我们在一起。再劝他多留一些日子。”

“…他怎么会听你的。”安织造和他谈判,都一直僵持不下,何况是她。

安明儿垂下睫毛,道:“爹。您别急,我有办法的。我会带着武婢。再说了,大不了就是谈不成。这里是我们家,我不会吃亏的。”

说完,她就走了出去。安织造想拦,却也只能走到门口,叫了倪红她们几个跟上去。

安明儿走了出来。眯着眼睛在院子里晒了一回太阳。便脚下笃定地往客房走。走进院门,她又站住了不动。

一个人,慢慢地从她身后绕了出来。

她回过头去看他。好像自他来了,这么长时间,她都没有仔细看过他。现在看来,他确实是回到了他原本的位置。头束高冠,耳垂海龙螺,明朗坚毅的五官,令人看不出他是不是正锁着眉,还是本来就这样的。但那顶高冠虽然让他面部的线条更加锋利,却也稍微弱化了一下他的粗犷,让他显得稍微文明了一些。

他站得笔直,负手看着她,眼睛里隐隐有些审视的意味,但又深不见底。

最终,他一声招呼也没有打,转身就走了。安明儿连忙跟了上去。

身后的武婢都一愣,眼睁睁地看着她跟着他进了房,还关上了门。

孤男寡女。

他回过头,静静地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她,她一点也不慌张,也不局促,也安详地望着他。

半晌,他的嘴角浮起一丝有些讥诮的笑容:“你不是很在意夫家的名誉吗?那你跟着我进来,是什么意思?”

她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他一步一步地朝她走近,巨大的阴影兜面而来,她也不怕,直到他站在了她面前,伸出了手。她才出了声:“战公子。”

他的手就顿住,正要碰到她的肩膀,却僵在半空中,好像有些不知所措。

她低下了头:“听说你去找我爹的麻烦了。”

“…”战云收回了手,还站在她面前,胸膛几乎要碰到她的睫毛,他冷笑了一声,“我是奉旨行事。”

安明儿咬了咬牙,突然退后了一步,抬头看着他:“请你再宽限几天。”

战云看着她,半讥半讽地道:“凭什么?”

安明儿低着头。

他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又道:“听说他为你情根深种,那时候你要死了,他几乎要随你而去。这样的情义,我自叹不如。那我就成全了你们,让你们死在一块儿。不止这样,还有你们一家人…也好让你在黄泉之下,不会寂寞。”

“…”

他冷笑了一声,道:“我从来就不是个好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可不懂什么叫心软,什么叫大度…”

说着,他就伸手,掐住了她的上颚,强迫她把脸抬了起来:“不过也是因为这样,所以你才喜欢我的罢。听说那姓柳的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嗯?你怎么总是喜欢上这样的人,还是说能把我们这样的人玩弄在股掌之间,让你觉得很刺激?”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伤痛,低不下头,只垂下了眼睛。

他的胸口也闷闷地一痛。好像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和她的肌肤相触的那只手不要发抖。他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冷笑:“你也会觉得难过的么?你还有心么?”

她的脸就在他眼前,连脸上的须发也可见。她轻声道:“是你自己要走的。”

他冷笑:“幸亏我走了。”

于是她又不说话。

他几乎屏住了呼吸,几乎要丧失了神志。他想吻她。可是一旦踏过那条线,他必定要后悔。只是,好像无论如何也无法抵挡住,自己心里的感情,澎湃而出…

最终,她没有给他机会让他做自己后悔的事情。她挣开了他的手,还退后了一步:“就当我求你。你再宽限几天。”

战云回过神,不动声色地把手背到身后,望着她:“你求我?”

她咬了咬牙,一下子跪下了。

这一跪跪得他两眼发黑,几乎要站不稳,半晌才听到她在说什么。

她在说:“不管你怎么看我,我也不想要解释…可,也许我终究是个要死的人。自己病死,或者被处死…你要恨我,我也无话可说。我只求你放过我的家人,放过我爹,我娘,我弟弟,还有我们两家上上下下上千条人命。”

战云不做声。

她又道:“如果你觉得我死了才能消你的心头之恨,你可以亲手结果了我。如果你怕麻烦,我可以自己死在外面…我已是将死之人,这副身子也没有什么用。但,就当是我求你…只让我死得清静些,我不想搭上这么多条人命。”

他突然有一种几乎要狂乱的感觉。

可是她突然跪着向前走了两步,抱住了他的腿。他一愣,所有的情绪都被逼了回去,一下子又憋得眼前发黑。

她抬头看着他:“就当我求你…好不好?”

战云一把她甩开,自己踉踉跄跄地后退了两步,直到扶住了桌子,冷笑:“安明儿,你倒是很聪明嘛,你也确实很有手段。你是猜着我对你约莫还有几分心思,所以你故意来引我上钩?你以为我会心软?做梦吧你!”

安明儿静静地望着他,她这次甚至没有哭。最终,她站了起来,一下子有些头晕,还是扶住门才站稳的。她轻声道:“也许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了…也许你说的没错。”

说完,她就转身要走。

“明儿!”出了声,他自己也一愣。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叫她做什么。

只是所幸她只背影一顿,低着头,也没有再回头,就出门去了。

安明儿出了门,就匆匆赶回新房。

柳睿迷迷糊糊地正要醒过来,习惯性地在自己怀里掏,掏了半天没有掏到人,又伸手去身边摸,还是没摸到。一下子就吓醒了过来,把瓷枕也摔在了地上。侍女们鱼贯而入,结果看到自家少爷眼睛赤红地坐在床上。

“少奶奶呢?!”

安明儿回来的时候,正听到这撕心裂肺的一声。她忙钻进屋子里,道:“在这儿呢。”

柳睿一愣:“小福?”

安明儿带着捧着洗漱用具的侍女进了内屋,笑道:“睿哥,你醒了。我刚看你还在睡,就去给爹请安了,来,我伺候你更衣。”

柳睿上上下下地看了她一眼,发现她打扮得很齐整,确实是像给长辈请安去的模样。可是他又皱眉:“被窝早就冷了半天了,你去了多久?”

no.146:(计谋篇 )纠缠不休

安明儿最近已经开始防着这些男人了。要耍心眼她也不是没心思的,这下被他质疑,也不急不慌,只撅着嘴上前,挨在他身边:“我去跟爹说说话。你急什么,你去哪儿,你有告诉我吗?你还不是一样趁着我睡着我把丢下。”

“…”一句话把他胸腔里的情绪全都说的无影无踪,反而有些心虚。

她把他扶起来,懒洋洋地道:“而且你又没病没痛的,丢下你我也放心的很。来,把衣服穿上,洗漱一下,吃点东西。”

柳睿有些懊恼:“我怎么会睡到现在?”

安明儿瞥了他一眼,道:“昨晚你把我的药膳都吃光了。那里面是有安神药的。”

柳睿一愣,然后眼睛就深了起来:“所以你最近都这么嗜睡?”

安明儿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好像漫不经心那般,替他打理衣襟:“本来么,我每次只吃那么一点儿,只能让我睡得更好一些罢了。”

柳睿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可是,他再也想不到,他家老实的小福,竟然会这样来算计他…

所以他拉住了她的手,坐去梳妆台前,让侍女给他梳头,自己就坐在椅子里看着她,道:“以后不要一声不响地跑开,我会担心的。”

安明儿不做声。

柳睿以为她还在生气,也就没有再放在心上,只是心里暗暗告诫自己以后不要再随便吃那种古怪的东西。也不要再睡过头让她跑掉。

两个人一起随便吃了点东西。安明儿只碰了碰那个粥,然后就说自己累了。要休息。因她一直病着,柳睿也没有多想,只体贴地把她抱上床,还给她脱了鞋,把她安置好。

他就坐在床边,凝眉看着她。

安明儿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道:“睿哥。你也没必要一直守着我。你要是有事,可以先去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