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否与职业关系懂得保养有关,杜希看起来十分年轻,身上有一种沉静气质。那种在医院能够让病人信服,在家里能让人尊敬的气质。

而与杜希说话这人,刚才与二丫一路回家的,正是杜希的继子。

胡唯。

说起杜希这半生,也蛮传奇。

他今年五十出头,结过两次婚,至今没有子女。

第一任妻子与杜希结婚没几天就离了,拿着初恋从美国寄给她的信声泪俱下,说对不起杜希。杜希能说什么呢,闷声和人办了离婚手续,窝在当时医院分配的筒子楼里发起高烧,好几天没出过门。

都说这件事情对他打击沉重,要不怎么会单身十多年不愿意再娶?

直到杜希遇上第二任妻子。

是一位知名歌舞团的舞蹈编导,也是胡唯的亲生母亲,名叫胡小枫。据说女方是在杜希去外地开研讨会时朋友介绍认识的,认识时间不长,两人就决定一起生活。

当时杜家上下一片反对。

且不说那女人是个离异的,她孩子都那么大了,自己岁数也不小了,你娶她还能再生了吗?你图漂亮?是,很有气质,但是年轻漂亮的哪里没有?就非得是她?非要给别人的孩子当爹?

可杜希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谁说都无果。

就这样,胡小枫放弃了在歌舞团的工作,带着和自己前夫的孩子嫁进了杜家,成为了专职太太。

那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女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不常言语,可肚子里的学问却不见得比杜希少,甚至更多。

那年二丫爷爷病了,住在杜希工作的医院里,老爷子身边缺个能照顾的人,身为儿媳的胡小枫主动提出来每天给老爷子送饭,料理生活琐事。

老爷子在病房里搞工作,胡小枫就帮他放好桌子,铺好图纸,不做声响地出去。等工作弄完了,她已经把午饭用保温饭盒做好提了来。

就是那段时间,胡小枫得了杜家众人的敬佩和认可。只恨天妒红颜,在杜希和胡小枫共同生活的第三年年初,胡小枫去世了。

胡小枫去世以后,家里就剩下杜希和她留下的儿子胡唯。

当着自己母亲墓碑,胡唯披麻戴孝,当场咣咣咣给杜希磕了仨响头。

说。

我妈带着我来您家这几年,您待我不薄,把我当亲儿子,从今以后,您要是不嫌我,我就跟着您过,孝敬着您,什么时候您想再成家,不方便了,我胡唯二话不说,马上就走,不管多远,您用得着我的时候知会一声,我还回来。

杜希搂着胡唯哭的老泪纵横。

我都这个岁数了,再不找了,再不找了,从此咱们爷俩相依为命。

父子痛哭,在场人无不沉默。

心中不禁暗想,这胡小枫可真不是个普通人哪,活着的时候收人心,死的时候伤人心,连带她这儿子也非善类,年纪轻轻聪明的很,懂得审时度势,亲妈这一走,与情理他该是从哪来回哪去,万万没想到拴上了杜希的心,抓着他没儿没女这条软肋,心甘情愿寄人篱下,为自己将来谋个好前程。

你要说杜希不是胡唯的亲生父亲,确实不是,两人没半点血缘关系。可要说不是,一起生活了十年,逢场作戏是万万做不来的,父子俩那股互相敬着,互相惦着的感情,胜似亲生。

今天雁城很冷,进了屋也难掩一身寒气,胡唯脱了外面穿的棉袄,又单手解开里头的外套,主动跟正在下象棋的大伯二伯打招呼。

二伯杜甘听见胡唯拜年头也没抬,拄着腮帮子专心象棋,有些心不在焉:“好长时间没看见你小子了,忙什么呢。”

胡唯将外套随手搭在一张椅背上:“瞎忙。”

大伯杜敬笑呵呵地:“跟你们主任去给家属送年货了吧。”

杜敬搞政工工作二十年,虽跟胡唯不在一个系统,但也算了解。

“诶呀——忙人,都是忙人,胡唯忙,二丫也忙。就咱们这些老东西来得早,他们都有自己的事。”杜甘叹气,端起茶杯呷了口茶水。

二丫从卫生间洗手出来,听见自己的名字有些莫名其妙:“我又没惹你,好端端说我干嘛?”

“谁说你了,钱哪天挣不行,非得大过年去办?”

脱了棉衣的二丫里头穿了身黑套装,白衬衫,颇有些银行窗口办事员的范儿,听了这话嘿嘿干笑:“临时救场,…也没挣多少。”

二伯杜甘是个生意人,说话财大气粗:“没挣多少就更不该去了,就应该在家里老老实实陪你爷爷。”

话罢,他压低声音,恨恨点着她,骂二丫不开窍:“你哥不回来,他心里就盼着你一个。”

二丫听了不作声,调头就往楼上跑。

她二伯在楼下一瞪眼:“没规矩!我话还没说完你干啥去?”

二丫也不理他,清脆丢下句话:“给爷爷磕头!”

杜嵇山正在床上闭目养神,听见有人敲门,行动迟缓地扶着床头坐起来。

二丫站在门口,先是探进一颗脑袋瓜,笑容可掬:“爷爷,我回来了。”

杜嵇山戴上老花镜,仿佛就在等她似的:“快进来。”

“外头冷吧?”老人拉开床头柜抽屉,端出个发旧的铁皮盒子给她:“年前离休办往家里送了点水果,有你爱吃的草莓,一会让人给你洗洗。”

“上午的事都忙完了?”

“都忙完了。”二丫在椅子上端坐,见杜嵇山想去捞水杯,她先一步把杯盖旋开,递到他手上。

“都忙完就好,年轻得有点自己的事情做,可别像杜跃似的,见天没个正经工作…”

杜跃是二丫的小堂哥,因家境优渥,整日花天酒地,老爷子很看不惯。

温吞喝了水,杜嵇山从枕头底下摸出块蓝手绢,四角展开,是个红包。

“就等你回来呢,趁着几个哥哥都不在,今年本命年,爷爷多包一些压岁钱,祝你新年平平安安的。”

看见红包,二丫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可面上还要装的扭捏一些:“爷爷,我不要了,几个哥哥上大学以后都没拿的。”

杜嵇山疼爱拍了拍她的头:“跟你爷爷还搞这一套?多大了在我眼里你也是孩子。”

二丫捏着份量不轻的红纸包包,微垂着头,一副听话乖巧的模样。

杜嵇山望着二丫始终是慈祥和蔼的,可是却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伤怀,看着她,又像是透过她在想着别人。

之前曾提起过。

杜嵇山和二丫的奶奶这一生共有四个孩子。

之前的三个儿子,刚才都在楼下见过了。

大伯杜敬,二伯杜甘,三伯杜希。

至于一直没提起的杜家老幺,杜小满,也正是二丫的父亲。

如果说她三伯这半生命运坎坷,婚姻不幸;那她父亲就更值得讲一讲了。

杜希与杜小满原是一对双胞胎,先后间隔半分钟出生,杜嵇山当时知道悲喜交加,喜,喜一次得了两个孩子,都身体健康;悲,原想是个女儿,没想又是儿子,而且还是两个,家里生活实在拮据。

于是老三起名随着老大和老二,老四则起名叫小满,意为“日子圆满,到此为止”的意思。

杜小满在几个兄弟中最受宠,也最聪明。

八十年代考入西安知名大学物理系念书,毕业后留校,娶妻结婚,对象是他研究生时期的同学,两人同属知识青年,有理想有抱负,结婚后一起住在单位分配的宿舍里,婚后一子一女相继出生,凑齐个好字。

只可惜在二丫五岁那年,杜小满单位组织踏青集体登山,结果遇上暴雨山体滑坡出了事故,二丫妈妈坠崖,她爸爸情急去抓,夫妻二人双双丧命,被找到时,丈夫抓着妻子的手,面目全非,场面惨烈,见者落泪。

这下各位看官该明白了。

二丫——

原是个孤儿。

作者有话要说: 简单来说,就是老头生了四个儿子,四个儿子生了一堆孙子,一大家子全是老爷们。只有二丫是个宝。

感谢昨天所有留言和贡献霸王票的仙女们,聊表心意,请别嫌弃。

第三章 雁北归

二丫姓杜,单名一个豌字。

不是琬,也不是婉,是豌,豌豆的豌。

只因当年她母亲怀她时,见了一园子绿油油毛绒绒的豌豆苗儿。至于为什么都叫她二丫,则是因为她头上还有个亲哥哥,杜家女孩又少,她是个稀罕物儿,所以大家见了,都“丫丫”“丫丫”地叫。久而久之,反倒不习惯念大名了。

这里一直有她的屋子,是杜嵇山要求留的,从二丫上小学一直留到现在,偶尔大伯二伯的孩子来,要是没地方住,也去她那屋凑合一宿。

“呼——”

进了自己的小闺房,二丫长舒了口气,急忙解开衬衫脖领处的扣子。

上午去和平招宾馆翻译时穿的是正装,冻腿不说,还勒的人上不来气儿。

丝袜,衬衫,西服,窄裙,一件件被二丫随性儿甩到沙发扶手上,又将盘在脑后的小发髻松开,她赤脚去柜子里翻了两件东西出来。

一件是宽腿的缎子衬裤,月牙白的颜色,有松紧的裤腰,套在身上滑溜又舒适。

另一件,是件夹棉的绿袄,旗袍样式,七分袖,尼龙面料,脖子腋下及小腿处松松地缝上一排吉祥团扣,内里怕跑棉花,还镶了藏蓝色的里子。

中午最盛的太阳,光透过窗照进这间小闺房,印着牡丹花的浅色床单,女人半裸的身体,因为坐在床沿,腰线凹凸,骨肉匀称,皮肤细腻。

如果现在时间静置,用慢动作将镜头拉长,仿佛画面演绎成了旧上海时期一支旖旎的唱曲儿,春色风光,无限婉转。

可——

很快,一只手拿起那件夹棉的绿袄,做贼似的将身体迅速遮掩进去,及时将风景打破。

不由得让人暗呼,大煞风景!大煞风景!

只见换好了夹袄的二丫歪着身子坐在床边,呲牙咧嘴揉着腿:“可累死我了…累死我了。”

看吧,她就是这样没有情调的人。

以前姚辉和她一起洗澡时曾说过,扁平扁平的体格,脱了衣服才发现,看头十足哇。

当时二丫站在淋浴头下哗啦啦浇着热水,闻言低头偷瞄了自己两眼,想一想,再瞄瞄,最后不耐烦一挥手,继续冲着头上泡沫:“都长一个样,能有啥看头。”

姚辉一口气没倒上来差点背过去,咬牙骂她:“朽木不可雕也!”

此时,这块朽木正抄着一本“孙子兵法”倚在床头,想躲躲清净。

也不知是谁看了扔在柜子上的,虽然都是文言文,她看的还蛮认真,正讲到火攻这一节,她不禁想这孙武可真不是一般人,连放把火都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这要换成她,哪里讲究那么多,只叉腰站在山头朝敌人一声怒吼“给我上!!”待万剑齐发,管它是东风还是西风。东风固然最好,若是西风,死了倒也壮烈。

她这一蹙眉,伴着冬日下午懒洋洋的太阳,倒生出几分“林妹妹”的神态。

弱风扶柳的体格,一张鹅蛋脸,细细弯弯两道眉,再往下,巧挺的鼻子,随着她呼吸两翼轻煽,嘴微张,则是二丫生的最灵的地方了,这页读通了,再翻一页,偶尔动一动,用右脚脚趾轻蹭左脚脚背,沉浸其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看的直犯困时,楼下有人仰头大声喊:“开饭了!”

混沌意识被惊醒,二丫这才合上书,想起来要吃年夜饭了。

开饭时,大伯的儿子杜炜,二伯的儿子杜跃,也都从外面回来了。

杜嵇山被搀着走到桌边,笑呵呵让大家坐:“老规矩,老大你带着两个弟弟坐对面,你们几个小的在我旁边。”

毕竟年纪大了,就喜欢一家人热热闹闹簇拥着自己的氛围。

就连座位,也是能看出老人用心的。

仨儿子在对面,离自己远些,方便碰杯喝酒;儿媳妇们挨着自己,在左手,表示老爷子对她们的高度尊重和认可;剩下的孙子孙女在右手,依次是胡唯,二丫,杜炜,杜跃。

早在胡唯母亲去世时,杜嵇山就曾说过:既然胡唯跟着杜希过,不管他姓什么,那就是咱们家的孩子。既然是咱们家的孩子,那就跟别的孩子待遇一样,甚至更好。

不知杜嵇山是怕外人说闲话,还是真的喜欢胡唯。总之对他,是和另外两个孙子不同的。

每每酒盅斟满,他都笑眯眯地端起来,商量着问胡唯:“咱爷俩喝一杯?”

胡唯听了,脸上挂着笑容:“哪能让您跟我喝,我敬您。”

杜希担忧着父亲的身体,也担忧胡唯,揪心道:“行了,差不多就行了,晚上还开车呢。”

“哎——你不喝还不让你儿子喝,晚上你开回去一样,没看出来吗,爸今天高兴。”二伯杜甘有些吃味地紧盯着胡唯,在弟弟耳边小声说。“老三,你这儿子,养的可真值啊…”

杜甘杜希两兄弟从小就不和睦,杜甘做生意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接触,没上过多少学,很瞧不起杜希优柔寡断的脾气,他也毫无道理地不喜欢胡唯,总私下骂这小子心眼多,喂不熟,因此话中时时不忘嘲讽弟弟的失败婚姻。

杜希向来不和他一般见识,微微一笑,只装听不见。

一顿家常年夜饭,热热闹闹吃到晚上八点,才纷纷起身撤桌。

孙辈的男孩们在帮着抬桌子,收椅子,干体力活。

厨房里,两个儿媳还有一直照料杜嵇山生活的保姆赵姨在洗洗涮涮,这下,只剩下二丫一个闲人。

她也不好意思做个甩手掌柜,站起来要去帮忙洗碗,结果被她大伯母笑着推出去:“哪里用得上你,快去外面玩吧。”

得了令,她说上几句俏皮话哄得两个伯母喜笑颜开,就去客厅看电视了。

二丫喜欢看春晚,与大多数拿这台晚会当背景乐的人不同,她喜欢看,就是很认真在看,像是一定要完成新年里某种仪式似的,听到小品里的荒诞话,往嘴里送颗草莓,还跟着傻呵呵笑两声。

她吃草莓的方式也蛮娇气,只吃尖,水灵灵红艳艳的小山尖,蕴藏着整颗草莓最甜的地方。

不是娇生惯养的坏毛病,只因她小时候曾被送到姥姥家生活过一段时间,姥姥家在北方的一个县城,冬天冷,供暖差,很多菜都存不住。老人又节省,东西烂了也不舍得扔,只能捡好的地方吃。

比如香蕉发黑,一般都不是从芯里黑,剥皮,白的地方还是很甜的。

苹果有了虫眼,一般都是从内往外坏,洗净,周边的地方依旧脆生。

几年下来,就给二丫养成了这么个吃啥都留一截的毛病,长大了也改不掉。

“杜豌,我新弄了两部电影,过来一起看啊!”

身后有人粗鲁推了推二丫的肩膀。

“一边去,看电视呢。”二丫不耐烦地挣脱了下,手抓起一块花生糖,撕开,眼睛始终不离电视。

小堂哥杜跃觉得没劲,摆弄着她的头发:“这有什么看的,明天后天还有重播呢,走走走。”

“哎呀——”二丫急了,“你别抢我遥控器。”

杜跃论起年龄,只比二丫大几个月,虽是她堂哥,两人也最没大没小。热脸贴个冷屁股,他觉得怪没趣。

见胡唯朝这边走过来,杜跃侧身坐在沙发背上提议道:“小胡哥,咱一会支张桌子打牌吧,杜豌不跟我玩,没劲透了。”

胡唯双手抄在裤兜里,闻言将目光投向二丫,见她无动于衷,便爽快答应下来。

“行啊。”

“看看人家小胡哥,再看看你——”杜跃用手指重重弹了弹二丫的后脑勺。

二丫皱眉原本想骂杜跃,一回头,发现杜跃手里握着一部新手机,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力,“诶?你那是什么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