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靠在椅子上,一只手拨弄着水杯,很随意的态度:“谁知道呢。”

继而想到什么似的,胡唯呵笑起来:“她疯起来不是逮谁骂谁。”

杜跃也吃过她的亏,十分认同:“说的对,她心里要是不痛快了,路上看见只狗都能跟人家犟一会儿。”

说着,仿佛那副画面就在眼前似的。

屋里几个男人一阵低笑。

这边,二丫怄了整整一宿啊。

连夜里做梦都还是在应园春那些事,她起床咬牙切齿地想,跟这个地方犯冲!以后再不去了!就是拿八抬大轿抬我,我都不去了!

早上出门时,杜锐穿着旧外衣,提着行李袋,正在树下等。

这房子是二丫租的,说自己住有很多方便。

问哪里方便,这第一就是喝酒方便,关起大门管你是吃鸡还是吃鱼,只管随性喝个痛快,没人劝,更没酒桌上那么些寒暄和牢骚。

这第二就是,等到了夏季,独自在家时不用穿内衣。

以前在爷爷家时,一入了夏,她就得时刻注意着自己的穿着。天晓得雁城七八月份的时候有多热,三十七八度的高温,如果在衣裳里再加一件紧巴巴带着钢圈的东西,勒的人能昏死过去。

不像自己住,不用担心有客来访,不用担心有人进屋,站在淋浴下用热水浇个通透,在床铺上洒圈花露水,可以穿条花裙子躺在床上让晚风吹个畅快。

有了这两条便利,就是谁劝二丫回家,她都是不肯的了。

见到杜锐,二丫并不意外。早在昨天杜嵇山就打来电话跟她讲过:“你哥哥不是故意的,也是他的同事看见你就传了那么一嘴;他也是不想让外人看扁了你…你在外头有喜欢的人了,这很正常,不用怕爷爷知道,也不用不好意思,我们都支持你。”

二丫握着听筒,想掉眼泪。

看见杜锐,温吞蹭到他面前,有些不情愿。

杜锐也没说话,蹲在地上拉开行李袋,开始一袋一袋掏东西,什么椒盐核桃,五香熏鸡,塑封好的猪蹄,装在瓶子里的辣椒。

“一会的飞机,马上要走。前几天去西安出差给你带了点东西,你小时候不是最爱吃熏鸡吗,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家了,时间有限,买的也着急,昨天没来得及往外拿,你上楼看看,有漏的,坏的,就赶紧扔了。”

杜锐将那些东西一股脑塞进二丫怀里,行李袋往肩上一背:“我走了啊。”

二丫抱着那堆东西讷讷往前走了两步,跟屁虫似的:“你这就走了?”

“走了,说好机场集合,这都要来不及了。”

二丫闷得像个葫芦,一脚也踹不出个声响来。

让她说对不起比登天还难,能这样低眉耷眼底站在你面前,就相当于跟你道歉了。

都是一个妈妈肚里钻出来的,哪能那么较真。杜锐摸摸她的头顶:“行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杜锐独自走出小区,站在街口,拦了一辆车。

出租车停下,载着他奔机场。

哥哥的形象在视线中渐行渐远,二丫望着远方,望到出租车都不见了,才舍不得地回家。

一连好几天过去,二丫在某天下午“哎呀”一声,忽然重重拍脑袋,想起要给胡唯道个歉。

她错怪他了。

那天情绪激动,印象里自己好像打了他,还骂了人。如果这件事情不讲清楚,日后该怎么见面,多难为情。

她找遍了手机的通讯录,发现自己没有胡唯的电话号码。灵机一动,打给了正在医院上班的三伯。

杜希正在病房里。

二丫开门见山,讲话清脆:“三伯,我想要小胡哥的电话号码,找他有点急事。”

杜希给身后医生们做了个继续的手势,快步走到病房外:“你找他能有什么事?”

“哎呀反正就是有事要讲,蛮着急。”

杜希呵呵笑:“还不想跟我说,你拿笔记一下。”

二丫拧出一只碳素笔,做好记号码的准备:“你说吧。”

杜希报出一串数字,二丫嗯了两声,没等杜希问她点别的,先一步把电话挂了。

可是胡唯正在开会呢。

最近在搞信息化的培训,拟培养全电子信息环境下专业作战指挥人才,听说还要组织一批人去虬城集训。

腿上放着本子,一支钢笔记得飞快,手机在裤兜里嗡嗡地震动个没完没了,胡唯停下动作,微伸直了腿从兜里将手机摸出来。

是个陌生号码。

正巧会上说到某个关键处,工作下派到科室,领导忽然点名:“胡唯,你把这些材料收集收集,整合意见,然后报给我。”

“是。”身穿军装的胡唯站起来,手,也按下拒接键。

作者有话要说:”不接,就是不接。很生气。”

第十二章 稚始鸣

二丫这下可气坏了。

没想到胡唯的心胸这么狭窄,连她的电话也不肯接?不晓得那天自己是不是真的把他打疼了,惹急了,二丫的脸皱在一起像个包子。

她是个顶讨厌把事情想的太细的人,想的越细,烦恼越多。

算了算了,不接就不接吧,她快刀斩乱麻地一挥手,搞不好在忙,不方便也说不定。

晚上杜希又加班,在医院忙到十一点才回家。

他的房子在三环里,六七十平的大小,只有他和胡唯住。家里两个爷们在一起,偏偏杜希是个医生,有些洁癖,任何东西都要收拾的干干净净。又偏偏,胡唯是个兵,强迫症一样的注重细节。

这样的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就显得这个家里缺了点人味儿。

刀,用过之后要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码在架子上。

屋里的床睡过之后,要把被子方方正正叠在枕头上,就连被子的大小也要和枕头一样,让四个角对齐。

一辆车乘着夜色停在杜希家楼下,女人熟练拉紧手刹:“杜老师,我就送您到这,回去早点休息。”

晚上八点是杜希的交班时间,急诊忽然送来一位老太太,心源性休克,杜希在没来急诊科之前曾是心内科的副主任,对待这样的病人更有经验。从抢救到观察前前后后忙了两个小时,离开医院时恰好有原来科室的医生也要走,就顺了他一程。

杜希拎好自己的公文包,站在窗外:“谢谢你了,小苏,回去注意安全。”

“杜老师,我看您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都是医生,凭着职业知觉,苏燃蛮关心地多问了一句。

杜希笑笑:“没什么大事,忙了一天,有点累。”

苏燃今年三十八岁,和杜希一个科室共同工作了九年,他还是她的博士导师,有同事情,有师生情,更有成熟女子对心仪男性的倾慕之情。

“您可千万注意身体,前阵子赵主任那班人倒下了两个,在急诊就是这点不好,精神高度紧张,体力消耗大。”

杜希招招手,想赶她早点回家:“放心吧,我有分寸。”

一直目送着苏燃的车开远了,杜希才转过身,捂着心口慢慢坐在马路牙上。

他这毛病已经很长时间了,自胡唯母亲去世之后就有。

但是很少发作,有时一年也不见得犯一次,只是最近频繁了些。

缓过那一两分钟不适,杜希沉口气,一使劲,起身上楼。

胡唯正在家里做饭。

军装外套和领带搭在沙发上,人站在厨房里,衬衫袖子推至手肘,左手拿烟,右手执筷,眯眼正在锅里搅着。

听见开门声,他探出半个身子:“爸?”

“哎。”杜希没想到他在家,又在做饭,有些意外。“这么晚还没吃饭?”

“给您做的。”将火调小,胡唯连忙把烟头掐进垃圾筐,把汤倒出来。

杜希脱了外衣,坐在桌前感慨:“今天也算过节了,平常吃你一顿饭可难。”

油锅里滋啦啦烙着饼,胡唯熟练翻勺,被烟呛得直咳嗽:“今天下班早,惦记着给您弄顿好的,谁知道您这个时候才回来。”

一大碗酸辣汤,一盘炒饼,另外端上两碟素菜,胡唯往杜希面前搁了双筷子:“您尝尝。”

他做饭的手艺是在部队学的,一个班里的战士天南海北什么地方的人都有,食堂吃烦了,就躲在训练场哪块大石头背后想家乡。

小四川说:“我来来(奶奶)的酸辣汤,豆腐要先烫,用水把鸡蛋搞匀,撒上辣椒,最后才棱(能)用油锅浇,辣(那)味道——”

小河南说:“俺家的饼才香咧!”

一直用帽子盖脸睡觉的毛壮壮翻个身,露出只耳朵。

有人用脚踢了踢他:“小老坦儿,你家有什么宝贝?”

毛壮壮半天才把帽子从脸上抓下来,一张嘴就是唐山口音:“我啊,现在啥也不想,就想我家院子里那两颗老酸梨。”

“这天天吃土喝土,嘴里没味儿啊。”

毛壮壮爬起来问:“班长,你是哪人呢?好像奏没听你说过。”

当时二十出头的胡唯是班里年纪最大的,因为刚刚结束训练,热的脸颊泛红。

他盘腿坐在几个人面前,手里捏着根草儿,心想,他是哪里人呢?记不起来了,和母亲一样,是杭州人?算不得,母亲离家时还没他呢。

笑一笑,年轻腼腆的小胡班长说:“我是雁城人。”

“哎呀,雁城,雁城那地方好啊,大城市,商场可多。”

后来,连里季度考核,三班和六班训练成绩不相上下,总是暗中较劲,因为六班人说了些猖狂话,惹了三班战士不高兴,在射击场上掐起来。

连长恼火他们窝里斗不团结,一怒之下重罚两个班的班长。

那天下午有暴雨,三班和六班的战士趴在窗台上看,看自己的班长背着负重在操场上狂跑,看的眼睛越来越红,看的拳头越来越紧,最后怒吼声脏话,一窝蜂地冲出去。

连长站在雨中暴跳如雷:“好!好!你们三班团结!睡觉都一个被窝!”

雨停了,大家也跑不动了。

胡唯和六班班长一前一后趴倒在地,咬牙切齿地骂,骂过了,脸贴着塑胶跑道又互相望着对方咧嘴笑,先是傻笑,最后是开心地,出了声的笑。

一个个被人搀着回去,还要较劲。

三班的人说:“班长,是我们先冲出去的,比他们快呢。”

胡唯身上训练服湿哒哒滴着水,肩上扛着四五个背包,也累得够呛:“我还得表扬你们?”

几个战士脖子一缩,不讲话了。

过了晚上食堂开饭时间,小战士们饿的饥肠辘辘,全都躲在被子里装睡。

胡唯换了身干爽衣服,独自去后厨,炊事班长正在搞卫生,见到他:“呦,英雄来了。”

年轻的小胡班长满脸讨好,讲话商量口吻:“刘班长,借您厨房用用。班里崽子没吃饭,饿的紧。”

“用倒是可以,但没什么东西了。”

小胡班长找了一圈,指着面袋子:“它就行。”

“呵呵,好,你用吧,用完,可得给弄干净了。”胖胖的刘班长摘下围裙递给他,“那,我去外头抽根烟?完事了你喊我。”

胡唯从裤兜殷勤递上两根烟。

快到熄灯时间时,有人吸着鼻子从被窝探头:“班长怎么还不回来?”

“洗澡去了?”

“热水早没了,也不能洗这么长时间。”

咣地一声,门被踢开。

“班长!!”

胡唯赶紧嘘了两声,手里端着个大盆,指挥人:“去把门关上。”

离门最近的小四川就穿了条裤衩,从床上跳下去,动作迅速。

一大盆烫嘴的酸辣汤,里面囫囵搅合着鸡蛋,木耳,胡萝卜,还有些牛肉边角料,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里面裹着十几张烙糊了的面饼。

胡唯从床底下拉出小马扎,坐在窗根:“第一次弄,也不知道对不对,厨房用料有限,凑合吃,吃完睡觉。”

几个弟弟样的小战士蹲成一圈,吃的狼吞虎咽。

吃完,拍着肚皮感慨,奶奶诶,这是我今年吃过最香的一顿饭。

再后来,没过多长时间,胡唯就走了。

他走的那天,还是几颗剃的青白的脑瓜扎在窗前看,只是再也没有人下楼去追。

那道瘦高背着背囊的身影在连队院里渐渐消失。

有人说:“哭啥,班长去上学了,是好事。”

有人附和:“是呢,全集团军就俩名额,咱三班可出名了。”

有人问:“那我们还能再见到班长吗?”

四下无声,没人说话。

年轻小战士们揉着眼睛,努力不哭,他们知道,他们再也不会见到班长了。

如今一模一样的饭菜,杜希哪里知道这其中寓意,吃的很满足,他向来饮食清淡,现在也不在乎那些了,埋头对胡唯说:“去把冰箱的辣椒酱拿来。”

胡唯依言去取来,拧开盖子,放在他手边。

父子俩面对面坐着,胡唯看着杜希吃饭,似乎有话想说。只是这话不知如何开口,让他很为难。

看那姿势就知道了。

低着头,双手撑在椅子两侧,那眼中的纯净分明,情意深重。

忽然杜希哦了一声:“今天二丫向我要你的电话,很着急的样子,找你到底有什么事?”

胡唯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上午开会时那通电话是她打的。

能有什么急事,无非是想起那天的恶行想跟他道歉。他猜她,就像透过大缸看那藏在清水底的鱼。

一摆尾,一钻头,活蹦乱跳的,全都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