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官。”

手术室内外原本屏住呼吸的肃穆氛围忽然放松,内外响起一片热烈掌声。

杜希被人推着出来送进ICU,人纷纷朝他出来的方向簇拥。

杜嵇山知道一会家里有大事要谈,这样的场合小辈是不能在场的。于是嘱咐杜跃。

“你去和你妹妹吃点东西,顺便带一些回来。”

这个时候,杜跃不想走,想留在这里看热闹;至于杜豌,那是更不愿意离开的了。

眼看着主刀医生被雁城医院的大夫围着就要走出来。

杜嵇山面露急色,对杜跃说:“快,快——”

二丫被杜跃扭着头钳着手地押送下楼,塞进自己的跑车里,却没发动。

兄妹两人一时谁都没说话,都怔怔看着医院大门发呆。

杜跃把窗户降下来一半,开始抽烟。

良久。

二丫怔怔地问:“小胡哥,你说三伯会好起来吗?”

杜跃眉毛一拧,坐起来心惊问:“你刚才叫我什么?”

二丫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后脊梁都是冷汗,还强装镇静:“我叫你小堂哥啊。”

杜跃将信将疑地躺回去,咕哝着:“见鬼了,八百年没听你叫我一声哥。”

“应该没事吧,刚才出来不都说手术成功了么。”

二丫又问:“那你说,小…胡唯,会跟他亲爸爸回去吗?”

杜跃冷笑:“谁知道呢,跟着三伯生活这么多年,妈又那么死了,怕是心里压抑的多少有些变态,如今能飞上枝头变凤凰,换成你,你不愿意?”

谁知这一句话把二丫惹急了。

她气急败坏地。

“你胡说!你才变态,小胡哥经历了那样的事情都没变坏,他还去高考,还去当兵,他比谁都善良,要是你妈妈自杀,你父亲抛弃你了,你能活成他现在这样吗?”

她始终坚信胡唯心里是有能量的,他比谁都阳光,对待生活比谁都积极。要不,早就长歪了。

他能这样端端正正的站在你面前,被人打也还手,不辩解,全都是凭着他那股男子汉的精气神啊!

他这样的人,心里是有大爱的。

二丫义正言辞的说着,忽然杜跃不疾不徐地问她。

“杜豌。”

“按理说,胡唯走不走跟咱们都没什么关系,他走了三伯照样过,你跟着着什么急啊?”

第17章 第十七章 稚始鸣

杜希的手术很成功,但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 术后要进行长期观察, 避免出现后遗症服用抗血凝药物, 而且最重要的是, 他不可能在急诊继续工作了。

他被推出来后,张院长也紧跟着出来, 慢声细语地对杜嵇山说明手术结果:“您放心,人送进去观察两天, 主要是检测生命体征避免术后不适引起的并发症,等麻药一过,醒过来就转到普通病房。”

“哦, 好, 好。辛苦你们了。”老人蹙眉认认真真地听着,眼睛还往身后手术通道看。“那,给杜希主刀的那位大夫呢?”

“岳主任累了, 在里头坐着歇歇,站了六个小时,身体吃不消啊。”

“替我谢谢他,他辛苦了。”

“一定转达。”

杜嵇山回望躺在病床上的杜希, 心情喜悲。好坏,是捡了条命。只是他这把老骨头还没这么着, 偏偏让儿子遭这个罪…

现下是要先让杜希稳妥休息, 也顾不上别的事。杜家一帮人围在杜希床边, 浩浩荡荡往电梯走。

胡唯站在窗边, 放下手里那罐可乐,也抬腿跟过去。

他往前走,右侧手术通道里的人往外走,胡唯路过通道口,两人错身而过。

岳小鹏穿半袖手术服,带无菌帽,口罩摘下来挂在胸前,露出整张脸。

胡唯穿春秋的常服,外套领带都在车里,身上的衬衫因为杜甘动手和他撕扯,已经有了褶皱。

他两只手揣在裤兜里,微低着头。

大概是男人尊严吧,他不愿抬头让人看见。

可路过那个通道口,鬼使神差的,胡唯就往里看了一眼。

两人同时保持着行走的状态,谁也没停下。

这一眼,大概是一秒,或者是两秒。

岳小鹏面无波澜,胡唯同样冷漠,像看个陌生人。

没有父子相认惊天动地的戏码,好像只这匆匆一瞥,知道对方还在这个世上,甚至都来不及想别的,就这么走过去了。

胡唯追赶上杜希的移动病床,杜甘还在骂:“你跟过来干什么?”

胡唯也不作声,坚持陪在杜希床前,跟着走,眼还牢牢地盯着他的脸。

人被推进楼下重症监护室,家属不能进,探视时间已经过了,只能通过大玻璃看见杜希戴上各式各样的监测机器,面容平和安静。

大概有半个小时,坐的坐,站的站,都在玻璃外这么看着,还是杜敬妻子拉了拉丈夫的手:“也晚了,要不先送爸回去?他到时间要吃药休息的。”

杜敬点点头,走过去蹲在杜嵇山腿边:“爸,送你先回去吧,这头老三情况也稳定,医院这么多医生护士看着,没问题的,我跟老二今天在这盯着,你要想看,等他醒过来,再接你过来。”

杜嵇山有些发呆,听见杜敬唤自己一声,才回神。

“行,一会让老二送我回去,我有点事要跟他交代。”

杜敬答应,又站起来去跟杜甘说让他送父亲回家的事。“老二,你一会…”

杜嵇山拄着拐杖站起来,唤玻璃前的胡唯:“胡唯——”

胡唯回头,老爷子往楼梯间的方向手一摆:“过来,爷爷跟你说几句话。”

两人在楼梯间大概讲了两三分钟,说话声音很低,在外头的,谁也听不见里头具体谈什么。

不一会,杜嵇山领着胡唯出来,对着儿子儿媳交代:“今天谁也不用留在这,一会老二你送我回家,老大你带着舒萍也回去,让胡唯在这陪着就行。”

杜甘不同意,“不行!让他在这我不放心。”

老爷子眼睛怒瞪。“干什么?这个家里你说了算我说了算!快六十的人了在外头没个稳妥劲,咋咋呼呼的,别说你弟弟现在躺在里头,就是在外头也得让你气出毛病来。”

“就这么定了,白天胡唯要上班,你跟老大谁有时间就过来照顾,晚上不用你们,让他们爷俩单独待。”

杜嵇山人老,可不昏花,虽没从头到尾弄清楚事情经过,但是他是相信胡唯的。

这是变着法在让胡唯和杜希独处,给他们父子沟通的空间。

一行人送杜嵇山回家,重症监护室外忽然安静下来。

有其他病人家属坐着耗时间,等候第二天探望,就闲扯几句。

“刚才那是老少三代,一大家子人哪?”

“嗯,听说里头的是这个医院的大夫,老的是他父亲,小的是他儿子,剩下那俩人…应该是叔伯兄弟?”

“看他们对那孩子的态度,也应该是个不省心的,把他爸气倒下了。”

“肯定的,没看脸上还带伤吗,谁知道在外造了什么孽。”

“啧啧啧——”

在医院停车场送走了杜家众多人,胡唯在外头没回去。

楼里空气很闷,闷的他头疼喘不上气来。

夜晚的医院相比白天安静,四月末的时节,天气暖和了,有人拎着从路边小吃店买的晚饭匆匆往回走,也有人推着病号在院子里散步。

胡唯找了个不显眼的地方,想抽根烟。

刚把烟盒从裤兜摸出来,身后有人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问他:“你对我,还有印象吗?”

把烟送到唇间的动作一顿,胡唯低着头,又把它送回烟盒里,揣起来。

他转过身,和那人保持着距离,蛮淡定地说:“有点印象,但记不太清楚了。”

听了胡唯这话,岳小鹏背手微笑,可眼中黯然。

他已经脱下手术服,换上了自己的衣服。

一身和胡唯一模一样的军装!

只不过——

老的比小的更沉稳,肩上扛的是文职衔,胸前的资历杠杠更多。

这一幕不禁让过路的人感慨,这才是真真正正的父子!

岳小鹏并不愤怒,还是温温和和的语气。“这么多年没见,记不清了也对。”

胡唯揣在兜里的已经手紧紧攥成了拳。

他怎么能!怎么能把这句话说得这么云淡风轻!!

小胡爷咬着牙,不吭声,站在树下死死盯着他:“你还记得我妈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你妈妈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说起这话,岳小鹏既没有中年人的矜持,也没有与年纪不相符的热烈,平平淡淡地一句话,却又郑重的没掺杂一丝谎。

“那她死了,你就没想过来看一看。”

小胡爷通红着眼,愤怒克制自己没问出“你怎么也不接走我”这句话。

可怜小男子汉的铮铮傲骨,心里倔强想着,你既然已经不要我了,我也决不问你为什么不要。

反正不要了就是不要了,什么血缘骨肉一并也都没那么重要了。

看着现在的胡唯,就像看着年轻时的自己,岳小鹏嘴唇翳动,似乎想说什么。

可颤抖着,挣扎着,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看着胡唯脸上的伤,眼中盛着心疼,又不敢表露,只能平静地叙述。

“他们家的人对你不好。”

“怎么不好,脸上挨了一下就能看出对我不好?给我吃穿,把我养大,别人有什么我就有什么,还能怎么个好法?”

对他好,对他好他怎么会去当兵!

十八岁的孩子啊,剃着露青茬的头,瘦的像根杆子,脱光了站在那,被医生指挥着检查身体,然后套上件迷彩衣裳,绿皮火车轰隆轰隆拉到离家百里千里外的远方。

想起那时的胡唯,岳小鹏心如刀绞。

“你继父——”

“他是我爸。”

岳小鹏呵笑,伤神地点头:“对,你爸爸。”

“你爸他…已经脱离危险了,只是后期还要保养,急诊是再不能干的了。”

“我现在住在虬城,这回只是来雁城开会,明天就走了。我知道这个时候让你接受我很难,你也不用叫我爸。只是——”

“只是以后你遇到难处了,或者你继父身体有什么不好,你可以随时找我。这是我的电话。”

一张卡片递到胡唯面前。

上头写着家里的地址,座机,手机…

拳头在兜里攥紧了又攥,然后松开,胡唯拿过那张卡片,低头认真地看。把那串地址,数字,像是要一个一个刻进心里去。

“你早知道我在这里,是不是。”

猝不及防地一声问,问的岳小鹏心直颤。

他早就知道他在杜家,知道自己跟着谁一起生活。

可他从没想过来找自己。

只有他凭着印象记得父亲是位军医,才那样不回头的投身军营。

他想着早晚有一天,他能知道他的消息。

多可笑,多可悲。

没得到岳小鹏的回应,在胡唯意料之中。

他静静地把那张卡片收起来,转身要走。

岳小鹏在他身后忽然说道。

“胡唯,我想接你回虬城。”

“跟我回去吧。”

我想接你回虬城…

这句胡唯从母亲去世起就一直在盼的话啊…

他从十八岁盼到二十八岁,盼到心灰意冷,盼到人生春风得意再过几个秋,盼到他对亲生父亲的念想模糊到记不住,他说他要接自己走。

胡唯背对着岳小鹏,路灯下是小爷们挺拔的站姿,不肯屈服的脊梁。

“这话你早十年说,我可能会答应。”

可现在。

他回头,冲着岳小鹏笑。

那是一个很纯粹地微笑。

笑容是发自内心的,不是敷衍,不是嘲讽,有着孩子气的顽劣,又有着让人心灰意冷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