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这么说。

可,解不开杜希的心结。

杜甘还坐在不远的地方沏着茶水火上浇油:“你管他是不是真去学习,就是人家亲爹找上来门要把孩子接走,为了让你心里好受编的瞎话,你能怎的?堵门口不让走不成?”

杜希烦躁:“你快闭嘴吧!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嫌我话唠,嫌我说话难听,诶,可越难听越是这个理儿。”杜甘仗着喝点酒,瞎放炮。“老三,这也没别人,你跟我和大哥说实话,你到底见没见过胡唯的生父?他妈妈走这么多年,那边就没来人问?也没人打听?这孩子真就连个根儿都没有?”

杜希没有讲话。

杜甘瞪大眼睛,从心底佩服:“那他这亲爹可是个人物,儿子放在外头十多年不找也不问,要不就是人没了;要么啊…是个富贵命,老婆儿子一大堆,把他给忘了。”

“还活着。”

冷不防说出这么句话,让人吓一跳。

“你见过?”

没见过,但杜希知道他是谁。

一件压在杜希心里很多年的事了。

胡小枫去世时,没有任何征兆,也没给任何人留话,唯独写了封信,又撕碎,压在枕头下。

杜希将那封信粗略拼上,信封上端端正正写了四个字。

岳小鹏启。

杜希从不知道胡小枫前夫的姓名,但和她夫妻一场,也从生活的只言片语中得知那人和自己一样,是个医生。

胡小枫和杜希婚姻三年,虽是半路夫妻,可也算相敬如宾;如今她临走临走,没对自己说一句话,甚至连她亲生骨肉都没托付,偏偏给她前夫留了封信。

女人一旦对一个男人执着,执着到已经分开跟别人生活在一起时都觉得痛苦,可见她爱他到了什么地步。

至情至性的胡小枫啊。

那封信,杜希到底没看内容,将它拼凑好,在烧掉和留下挣扎许久,最后默默收进了抽屉。

本该在胡小枫走后杜希是要问一问胡唯的,你母亲走了,你想不想回去找你亲生父亲,如果要找,我这里有一封她写给你爸爸的信,有地址,或许会有消息。

可,变故出现在胡小枫的葬礼上,胡唯对杜希那重重一跪。

这一跪,跪碎了杜希的心,他想,不管胡唯生父在不在,都不找了。他把他当自己的儿子,从此,他就是他父亲。

直到后来胡唯去当兵的第二年,杜希去虬城参加一个心血管方面的会议,会议主讲人在显示屏上打出岳小鹏三个字时,杜希才敢真的确定。

胡唯的父亲非但没死,还好好地活在世上,活的受人崇敬,活在光芒之上。

台上那人的长相,说话的姿势,微笑的眼尾纹路,渐渐重合胡小枫的脸,然后拼凑出胡唯的模样。

你说说这样的事情装在杜希心里,他心脏怎么能好受。

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父子俩会相认,担心胡唯会走。

把这些事终于倾倒出来,杜希眼里有泪,兄弟三人烦恼着,忧愁着,如果杜希早把这信给胡唯看了,或许就没这些事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杜希孤独半生没有子女,对胡唯,是存了私心的。

可已经把他养了这么大,要杜希亲口对胡唯讲,把他送回他该去的地方,等于要了杜希的老命。

所以,所以!

这次在雁城举办的这场会,有胡唯即将要走的事在先,又有杜甘那番半开玩笑的话在后,和岳小鹏这次见面怎能不让杜希多想。

他冲自己那样笑,活了半辈子的人,那个笑容压根就不是初次碰面见陌生人的客套微笑,那笑容里有意味深长,有欲言又止,有着等大会散场我要和你桩桩件件好好聊一聊的狐狸狡诈。

他以为岳小鹏是上门来要认儿子啊。

最让杜希伤心的是,胡唯怎么能背着他,不把这些事情告诉他,就这么悄没声做戏把自己去虬城的路铺的敞敞亮亮!

前几天,他还打算为他买个房子,让他成家立业,有自己的空间。

杜希越想心里越难受,直到失去意识咣地一声倒在地,被送进手术室。

这么乱的时候,岳小鹏也不是个省心的,偏要挑在这个时候搅混了杜家这潭水。

有护士来传话:杜主任家属来了,想求个大夫出去说说情况呢。

张院长闻声要出去:“我去说,我去说,他家老爷子岁数大了,看见认识的人心里还会好受些。”

杜希正在做麻醉,各项体征机器都上了,距离手术还有几分钟。岳小鹏心思一动,忽然说:“让我去吧。”

张院长一愣,怎么?

“我是主刀医生,把情况交代的更细致一些。”

张院长一想,也好,跟杜家老爷子说这位是虬城来的医生,更能让人宽心。

两个绿色手术服一前一后出门,杜家哗啦啦一帮人涌上前。

张院长和他们握手,关系熟稔:“老爷子,都来了啊。放心,情况还可以,已经在准备手术了。”

在他们说话的功夫,岳小鹏已经将杜家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看了一遍。

“这次手术比较大,主要是打开看看血管栓塞情况,另一个是怀疑杜希有瓣膜坏死,一旦坏死就要进行人工替换,存在风险,但是你们放心,我们医院会全力以赴。”

“拜托了!拜托了!”

杜嵇山握着院长的手,老泪涟涟,深深鞠躬。

“哎呀使不得,我和杜希大学八九年的同学,您这样让我怎么跟他交代,何况,还有虬城的专家在——”

说着,让出身后的岳小鹏来。

“岳大夫是虬城军医大南院的心血管专家,咱们国内首屈一指的,原本是来这边开会,一听说这事,主动要求为杜希主刀,我们的同事、同行都在竭尽全力。”

“哦哦。”老爷子又面对岳小鹏,和他重重握手。“孩子,感谢你了。”

“应该的。”

一只手伸过来,得体回握。“杜主任家属来了吗?”

在场的人被问愣了。

这一大家子人,不都是家属?还不够?

岳小鹏放开握着杜嵇山的手,改为扶着:“我是说杜主任的儿子。”

这一句话,有心人已经听出了端倪。可又让人摸不着头脑。

“他儿子已经通知了,在来的路上。”杜敬是个压事的,听出岳小鹏问话意思,上前扶住杜嵇山代替他说道。“手术同意书我来签,只拜托您一定让我弟弟平平安安的。”

岳小鹏背着手,微微一笑。这一笑蛰人眼,只让人觉得无比眼熟,像在哪里见过他似的。

“我会尽力,再说,我还欠着杜主任的人情。”

哎呀呀,听这话是老相识,两人有旧交。

如果说上一秒杜家人还对岳小鹏心存感激,那么下一秒他说出来的话则让杜家众人心里掀起惊天浪。

“我是胡唯的生父,不为别人,单为他,我也会全力抢救。”

说完,岳主任大气转身,身后众多助手护士疾步跟上,为他刷手的刷手,戴口罩的戴口罩,岳小鹏笑容敛起,神情严肃又庄重。

手术室的门渐渐阖上,只听得门外惊呼:“爸——”

杜嵇山坐在休息室的椅子上,良久缓不过神。杜敬蒙了,杜甘也蒙了,他气急败坏地对他大哥吼:“这这这这…这不是害人哪!!!”

“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来着!一定是他来找老三要儿子刺激了他,要不好端端的,怎么人就躺进手术室里了?亏老三还想为那个狼崽子买房子,什么虬城专家,狗屁。这医院还有王法没有?怎么是个人都能进手手术室!”杜甘嚷的脸红脖子粗,揪住一个过路医生。“跟你们院长说,我们家属申请进去,不进去看着,这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杜甘你就消停点吧…”杜嵇山痛苦用拐杖砸着地,心里五味杂陈。“你弟弟还在里头,嚷什么。”

胡唯就是赶在这个时候来的。

胡小枫和前夫离婚后,一直给儿子灌输的是,你爸没了。

这个“没”,胡唯很长一段时间也没弄清楚,到底是失踪了,还是去世了。

那时十岁出头的胡唯因为淘气出了点变故,一场大火烧着了他家对门,火势旺的顺着窗户点着了外面的高压线,胡唯从窗口跳下来,一根被烧断的电线从半空中掉落,正正好好砸了胡唯的脑袋。

在医院躺了三天,醒过来时,胡小枫就发现胡唯有些不对劲。

他忘事儿了。

问他记不记得为什么跳窗户,摇头;问他家住哪,摇头;问他在哪上学,还是摇头。

胡小枫当时就吓哭了,捧着儿子认真问,你好好看看我,我是谁?

胡唯脑袋上缠着纱布,一咧嘴,妈。

那时医疗条件并没有现在这样发达,医生检查过好几次,也没给出什么原因,只说可能是触电造成的脑神经损伤,但是这个损伤并不严重,只是暂时的,也不影响他生活,不过是把近期他接触的比较多的人和事给忘了。

胡小枫奇怪,我天天和他在一起,怎么没忘了我呢。

大夫笑呵呵道,说明这孩子孝顺呗。

呼——

胡小枫心里松了口气,想,忘了就忘了吧,把妈记住就行了。

后来在医院,胡唯纳闷,问,妈,我爸呢?

胡小枫削着苹果:“我跟你爸离婚了。”

父母离婚的事胡唯还是记得的,他没忘,他问的是为什么自己躺在医院里,他也不来看看。

于是又是一声充满怨气地:“你爸没了。”

胡唯要是追问,我爸到底是和你离婚之前就没了,还是离婚之后才没的,到底是在哪没的?怎么没的?报警了没有?胡小枫就不受控制地捂脸哭,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谁知道他哪去了,爱哪去就哪去,死在外面才好呢。他不像个男人,连你也随他们家命不好,高压线砸的像个傻子。”

胡小枫是个很有性格的女人。

这个性格不是指贤惠,而是个性。

她当着外人时,表现的温婉端庄,是个能扛住大事的单身母亲;可当着儿子,就像面对她那个倒霉前夫,一股脑什么脾气就都上来了。

她坚信女子本弱,她也从不在胡唯面前逞强,委屈了就是委屈了,难过了就是难过了。

胡唯很体谅母亲,他知道因为自己被砸了住进医院,她心里焦。

胡小枫哭,胡唯就头上缠着纱布,晃着腿坐在母亲对面,拿一卷卫生纸,绕在手上缠两圈,然后递过去。

胡小枫边哭边擤鼻涕,哭够了,就打着一把太阳伞窈窕离开。

他问,妈,你去哪。

胡小枫嫣然回头,朝胡唯一笑,我去给艺术团的小朋友上课,等妈下班回来给你带炒栗子。

所以,所以。

这么一个从胡唯十岁起就被母亲洗脑“人没了”的父亲,如今告诉他还好端端地活着,还在里面给你继父手术救命,对胡唯来讲是个多么大的冲击。

只是眼前,他更关心的,是杜希的安危。

胡唯背倚靠着墙,双手抄兜,一言不发。

嘴角破皮肿的老高。

医院的走廊里,这一家人的站姿,坐的位置,形成了一副非常巧妙的景象。

东侧的墙边,一排人分别是杜嵇山,杜敬,杜敬的妻子,杜甘。

西侧的墙边,分别是杜跃,杜豌。

只有胡唯站在最南边的窗户下,孤零零的。

在等手术过去的一分一秒,二丫忽然低头翻包,杜跃皱眉:“你干什么呢?”

“我找硬币,去买水。”

“你怎么这时候也不忘了吃!”

“哎呀,你有吗,有就给我。”二丫小声嘀咕着,翻出两枚。

杜跃从牛仔裤兜里递给她一个,“刚才停车找的。”

二丫捏着这三枚硬币下楼,在大厅的自动贩卖机买了听冰可乐,然后又回去,把可乐递给胡唯。

“给——”

胡唯诧异抬头:“我不渴…”

“不是给你喝的,是放在脸上消肿的。”她对他说话时,显然心里也有了芥蒂,不太愿意看他,踮起脚把可乐轻放在胡唯嘴角。

胡唯嘶了一声,顺势按住。

二丫很快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胡唯自嘲,扯着那边的嘴角笑了笑。

现在都以为他是忘恩负义的狼崽子,连这家里最没城府的小祖宗都不愿意挨着自己。

可,还是要对她说一句的。

“谢谢。”

二丫恹恹垂着眼:“不用谢——”

她哪里知道胡唯谢她,不是谢这一罐可乐;他是谢她刚才豁出命似的护住自己。

“杜豌?干什么呢!”

杜甘在身后不满地喊了她一声。

二丫这回没了刚才和杜甘憋足了力气对着干的劲头,又恹恹垂头走回杜跃身边。

杜跃靠墙斜着瞥她一眼,低骂:“人家用你献殷勤,回头去了他亲爹的医院,不晓得多少护士大夫给他处理伤口。”

二丫恼怒:“你和你爸一样讨厌!”

杜跃推她肩膀:“怎么说话呢你!那是你二伯!”

时间从下午一直到晚上,直到天黑,晚上六点半,手术室里岳小鹏专注着最后的缝合,伴随“啪”地细微声响,是线被剪断的声音。

接着,岳小鹏沉稳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