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那头,都好不好?”

杜星星用矿泉水给胡唯冲着手上的伤口,又要拿棉球给他消毒。胡唯比了个手势,表示不要紧。“都挺好的,您在哪呢?”

“在你爷爷家,今天给我过生日,家里人都来了。”

胡唯低了低头,故作漫不经心的问:“杜豌也在?”

杜希没做他想:“在呢,丫丫也好几个月没见着人了,不知道在外头忙些什么,今天回来了,蔫蔫的,也不太爱说话了。”

胡唯平静地笑了笑。“您帮我给爷爷带声好儿。”

“行,刚才你爷爷还偷着问我呢,问你在虬城学习的怎么样,顺不顺心。”

胡唯坐的地方似乎是条盘山路,对面是台大客车,应该是中场休息,车上不少人在下来活动筋骨,都全套的作战服,背着各样装具,风尘仆仆的。

他脚边放着一个医药箱,身边围了两三个人,都在给他处理手上狰狞伤口。

“你这得赶紧消毒,感染了就麻烦了。”

“有点疼,忍着点啊。

杜希细听着电话那头嘈杂声,心里一紧。“你怎么了?”

医用酒精顺着胡唯的手浇下去,他忍着皱了下眉头,语气似往常。“没事,集训回来车停在休息站,抽空给您打个电话。”

“真没事?”

“真没事。”

“您身体怎么样了,要多休息。”

“很好,也没什么不舒服,医院给我调到办公室去了,工作不忙。”

短暂休整完毕,要集合登车,有人吹着口哨下命令。

胡唯从路边站起来,“爸,不跟您说了,我得上车了。”

“哦,好,好。”

几个战友手脚麻利地收着医药箱,整理着地上废弃的,沾满了血的棉球和纱布。

胡唯和杜希最后说了几句,把手机按掉,被人扶着上车:“这伤回了市里得赶紧找医院,恐怕得缝针。”

杜星星愧疚,脸上带着浓浓的自责:“排长,都是我不好。”

胡唯笑着用帽子抽了杜星星一下,宽慰他。“不怪你,是我自己没注意,山里头磕一下碰一下的,正常。”

最近培训班在搞拉练,为了实地感受战争环境下电子对抗的重要性,这群人被拉到了虬城外几百公里远的演习驻地。

这山,一进就是三个月。

回来时,收拾器材撤退下山,杜星星扛着东西踩滑了脚,胡唯走在他前头,反应极快地担了他一下,一百四五十斤的大小伙子,身上又背着东西,胡唯也被带倒了,好在人都没事,受了点轻伤,胡唯的手磕在山石上,划了长长一道伤口。

不能耽误撤离进度,也没仔细处理,车停在非信号屏蔽区的山脚下,有人过来发通讯器材,让他们给家里报平安。

这才腾出功夫给他弄手上的口子。

就这样了,胡唯也不老实,还要打电话。

“什么事一会回去车上说呗,急吼吼的,给女朋友?”

胡唯食指中指夹烟,大拇指掐着手机按着拨号数字键,歪着嘴角坏笑:“你管我给谁打呢?”

刚开始一个班入学时互相不认识,关系生疏,三个月下来,睡过一个帐篷,穿过一双袜子,管你校级还是连级,都像亲人似的。

偶尔,也咬耳朵开玩笑,这个把那个气的叉腰,照屁股就是一脚。

上了回城的客车,车里鼾声一片,少数人低头在和家人发短信,车厢十分安静。

胡唯坐在后排靠窗,右手缠着纱布。

他望着窗外掠过的片片山间风光,脑中想着杜希刚才说过的话,兀自发呆。

蔫了,不爱说话了…

蔫了,怎么就蔫了呢。

二丫这阵确实话少,总像怀着重重心事似的。

一家人给杜希庆祝生日,她也没有表现的兴致很高,就自己坐在那里一罐罐喝啤酒。

也没人劝她。没人让她,自己喝的有滋有味的。

这桶喝空了,再拎一桶。

喝的眼睛都直了,她爷爷拍了拍桌子:“杜豌!”

“最近怎么话少呢?你三伯过生日,你也不说两句。”

说啥啊…

二丫清了清嗓子,端起杯,还没等说话,先打了个嗝。

杜希温厚解围,“心意三伯领了,咱家丫丫从小也不会说这些场面话,不说了。”

二丫嘿嘿一笑:“谢谢三伯!”

“你少喝点,这两天不说好了去接你姥姥吗?”

最近,这是二丫生活里最重要的事情了。

她在雁城给她姥姥找了个高级疗养院,一年八万块钱,前两天把钱交了,打算联系晖春那边,把姥姥接到这边来养。而且这事,是她办完了才和家里说的。

孩子要尽孝,谁能拦着,杜嵇山听了也没反对,还说她姥姥要是接回来,身体硬朗,别着急往疗养院送,先接来他这里坐坐。

被人这么一提醒,二丫也不敢喝了,想着明天早点起来要开车去晖春,就独自上楼休息了。

楼下还是热热闹闹地。

二丫拧开楼上自己房间的门,连灯都没开,直接趴在了床上。

她记得年初时,家里还不是这样的。

那时家里人都在,胡唯也在。

他们热热闹闹地在客厅打牌,她看着电视,耳朵里听着他们在自己身后说话。

小姑娘的脸压在床单上,嘴压得微张,黑漆漆地房间里,二丫静静地呼吸,眼睛被月亮映的明亮。

她心中的思念像窗台上的那盆兰花一样疯狂生长。

想着想着,二丫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手机在深夜突兀响起。

杜家上下一片寂静。

杜嵇山已经睡下了。

二丫坐着接起来,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电话那头是晖春养老院。

护士在那头抱歉地说。

“你好,是张桂兰家属吧。我们夜里查房时刚发现的,老人已经走了…”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鹊还巣

二丫和姥姥生活的时间里, 始终都是“姥姥”“姥姥”地叫, 以至于护士通知她老人去世时, 她听到姥姥的名字有点懵,不知道说的是谁。

老人走的很安详, 自然死亡,平静地躺在床上,双手交握, 手心里攥着二丫幼年手腕上拴过的那只小虎头。

都说老人临走时自己会有预感。

白天护士搀着她散步时, 她还笑呵呵地说,我要走喽。

护士听了,配合老人嘴甜地应, 是,知道您要走了, 您有个孝顺孙女,在雁城给您安排了好地方, 要接您回去呢。

老太太听了这话, 微笑着目光呆滞地坐在长椅上, 拉着护士的手, 又说了一遍:“丫丫, 我要走了, 来人接我了。”

白天还好好的,老人腿脚也比往常利索了, 还央求护士给自己洗洗头发。

相处时间长了, 虽不像对待自家老人那样, 小护士们对老太太也是有感情的,于是两个和二丫年龄相仿的姑娘给老太太洗了头发,还帮她换了身素净衣服。就等着第二天老太太孙女来,把她接走。

谁知道夜里查房时,人就这么静静地没了。

突如其来的死讯,那时是凌晨三点,杜家灯也熄了,人也走了,上下静悄悄的。

二丫慌张地不知道要怎么办,去敲他爷爷的房门。

敲了好长时间,老爷子才惊醒,拄着拐杖疾步走出来。“孩子,怎么了?”

二丫手里死死握着手机,手脚冰凉,向亲人求助:“爷爷——

“我姥姥没了。”

杜嵇山眉头紧拧:“啥?”

二丫连声音都不对了,说话也走调了。“我姥姥没了!”

“怎么没的?”

“就是人没了,走了!不在了!”

地动山摇,一声哀愁。

可怜二丫小小年纪,二十四岁经历了两遭亲人离世,这是什么样的沉重打击!

杜嵇山披着衣服有条不紊地安排:“快给你哥打电话,我现在找人送你去晖春。”

不知道是怎的,二丫开始抽筋,浑身发抖地给远在千里外的杜锐打电话。

杜锐手机关机。

“我哥关机,不接…”她哆嗦着,嘴唇都在颤。

杜嵇山一看,完了,这孩子是吓傻了,赶紧心疼地搂着孙女肩膀下楼,“别慌,别慌,我给杜炜打电话,让他接你去。”

二丫父母没的时候她才四五岁,办后事时顾念她年纪太小,怕给留下阴影,都没让她参加。只让几个伯母给换上条白裙子,让亲戚带着在家里看房子。

她怎么知道亲人离世时该操办的事情哟。

这时候,家里竟连一个能帮忙的人都没有。

杜嵇山思索着抄起电话,让二丫在沙发上坐好,打给了大伯的儿子,杜炜。

杜炜是孙辈唯一成家立业办事还算稳妥的,杜锐联系不上人,这时候,只能找他。

杜嵇山把事情说了,杜炜起床,二话没说就往这边赶,临挂电话,老爷子看着二丫抽搐的样子,心急又说了一句:“你叫上杜跃,让他一起来,路上有照应。”

挂了电话,等待来人接二丫的这段功夫,杜嵇山背手望着窗外,忽然自己心焦地感慨。“这时候胡唯要在就好了…”

那孩子话少稳当,心理素质又好,是个能扛事的。

原本傻呆呆坐在沙发里二丫,听见老爷子嘴里念叨‘胡唯’,忽然又是一阵抽搐,身体都痉挛了。

杜嵇山吓得奔过去,晃着孙女:“杜豌哪,杜豌,你可别吓爷爷。”

二丫也不哭,手脚冰凉,就倒在那里浑身哆嗦,一言不发。

“这是怎么了,怎么了!!”老爷子心急火燎地找着能盖着取暖的东西给孙女裹上,蹲在旁边一遍遍捋着二丫的手脚,老泪纵横。“你可别出事了,你要出事了,等于要了爷爷的命啊…”

一提‘要命’二丫抖的更厉害,嘴里嚷着:“不能要命!谁也不能要命!非要要命,要我的!别拿别人的!!!”

“不拿不拿!谁也不要命,咱们家的人都好好地,都健健康康的,什么事都没有啊,丫丫,丫丫,咱们以后都平平安安的,什么事都有。”老爷子迭声安抚,悲春伤秋地摸着孙女的头发。

那边听闻噩耗的大伯二伯家,全都在深夜亮了灯。

大伯杜敬靠在床头揉着太阳穴,嘱咐电话中的儿子:“嗯,嗯。你到了晖春,看紧点你妹妹,该你出头办的事情一样都别落下,尽量别让杜豌插手,什么事跟家里勤通电话。”

大伯母陪着抹眼泪,良久无言,半晌,杜敬关了台灯,“睡吧,明天还得上班呢。”

一声女人温柔叹息:“杜豌这孩子,真够可怜的。”

二伯杜甘也睡不着了,叉腰对着卧室窗户抽烟,一屋子呛人味。

二伯母半坐床边,为杜跃担忧。“你说老爷子让他去干嘛,他才多大点,哪办过后事,回头再给吓着了。”

“他不去,你看这家里谁还能跟杜豌去?”

那么大的小伙子,也不小了,陪着妹妹经历经历,对他也没坏处。

“不是我多想,杜豌这孩子是不是有什么说道?”

杜甘侧了侧脸:“你什么意思?”

二伯母低头,摸着被罩。“命不好呗,克父母,父母克没了,现在又是她姥姥…”

“你闭嘴!!!”一句话踩了杜甘的底线,朝妻子大发雷霆。“我告诉你,以后我们杜家的事儿你少插嘴,杜豌命好不好都是我们家孩子,当初老四没了,我想把她过继到咱家,当成自己闺女养,就是你横竖拦着不让,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怕她长大了有人跟杜跃争财产,你自己的儿子是儿子,别人家的孩子就不是了?她父母要是活着听见你这么说该怎么想!”

杜甘在家里少有发火的时候,是个妻管严,猛不防他大嗓门怒吼,二伯母也气弱,哽了半天,咣当一声倒在床上,被子把头蒙住,不吭声了。

杜炜来接二丫回晖春县城,他的车是辆底盘高的吉普车,适合跑高速,杜嵇山用件花棉袄把二丫裹着送出来,杜炜上前接过妹妹,把人护着头往车里塞。

“杜跃,你把车留爷爷家,咱们开一台车去,你坐后头看着二丫。”

杜跃听话,锁了车,开门钻进后排。

清晨五点,城市的天擦边刚亮。杜嵇山站在小院里目送着他们,“杜炜,一定照顾好你妹妹,拽住了她。”

杜炜匆忙拉开驾驶座的门:“放心吧爷爷,您在家里也别太着急,到了我联系你。”

“快走吧,走吧——”

车子出了雁城高速收费口,急奔着晖春而去。

车里寂静,连收音机都没开。

杜炜沉默着开车,杜跃陪着二丫在后排,偷偷用余光打量着她,见她眼神直勾勾地,咳嗽了一下,“…你想哭,就哭吧。”

二丫倔犟摇头,脸色苍白,嘴唇干巴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