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生气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懊恼抓抓头发,“我不是怪你当初没救我,就是句玩笑,要不你说,你一个银行放贷款的,我一个接生婆,咱俩有什么共同语言啊。不就仗着小时候那点情分才——”

“什么事一次两次行,总挂在嘴边开玩笑那就是心里歧视!就是瞧不起人!”

“是是是,你说得对,以后我再也不提了。”

卫蕤心惊,抓住和小春的手:“小春儿,春儿,你怎么了?”

和小春茫然看着卫蕤:“我怎么了,我没怎么啊。”

卫蕤指着她的脸,“那你哭什么?”

小春用胳膊一蹭,才发现自己满脸泪水,她吸了吸鼻子,强颜欢笑:“嗨,被你吓得呗,长这么大,我爸我妈也没跟我这么说过话。”

她从纸巾盒里拽出一张面巾纸,擦眼泪,瓮声瓮气地:“你不是我总说我为什么总揪着那些事不放吗,你也不理解我为什么对胡唯这么执着是吧,得,今天我就告诉你。”

说着,小春儿站起来,开始一粒一粒解衬衫的纽扣。

“哎哎哎,别别别——”卫蕤扑过来死死按住她的手,慌里慌张。“小春儿,咱俩这么多年都没那事儿,你可千万别一时糊涂想不开,你这衣服一脱,你让我怎么做人啊!天地良心,我对你就跟亲兄弟没两样。”

和小春挣扎,甩开他的手:“你放开,你让我弄完。”

一撕一扯间,小春姑娘真丝的衬衣就软软滑滑的敞开个干净。

卫蕤立刻捂住眼。“我什么都没看见啊!”

他这一捂眼,好像小春耍流氓似的。

和小春无所谓笑笑,脱了衣服随手扔在沙发上,“你怕什么啊,小时候一起去水库玩,你也没少看我换衣服。”

“小时候正反面都一样,现在能行吗?你什么时候看我冲你脱过裤子啊!”

一声轻笑。

然后小春姑娘背过身去,将头发拢到耳畔,放轻了声音:“卫蕤,你看看我啊。”

半晌,卫蕤手指头露出一道缝,看小春儿背对着自己,才慢慢放下手。

这一放下,卫蕤震惊:“这怎么…”

和小春低头,眼中黯然:“丑吧。”

只见小春背部大片雪白细腻地皮肤,穿着墨绿色的胸衣。细细地带子绷在身上,本该是让人血脉偾张的画面,独让那刺眼伤疤煞了风景。

那伤疤不是细长,是一块一块地蛰伏在小春儿的背上。从颈椎往下,一直到腰线往上,分布着大大小小不同地形状。

最令人难过的,是那些皮肤皱在一起,有常年累积的色素沉淀,像老人衰老地脸颊。

原本是块和氏璧一样的美人背啊…

手指轻轻触碰,卫蕤低声轻喃:“我一直不知道这么严重。”

他知道小春儿因为那次火灾留了疤,却不知道残酷至此。

和小春将头发放回身后,静静地拿起衣服穿上。“我头发长,一直垂到腰,烧着以后光顾着害怕了,在地毯上打滚,那时光顾着小命了,哪敢想自己后背疼不疼,后来我父母回来,忙着处理善后,发现的时候衣服已经跟皮肉粘在一起了。”

“大夫说烧伤感染,我那时又高烧不醒,要不,胡唯被砸伤了头躺在医院里,他们怎么能不去看一看。”

卫蕤颓败坐在地上,“那…这么多年,你就没想过整形?”

小春儿轻车熟路去他家厨房拎出两瓶酒,也挨着卫蕤坐在地上。“去过,断断续续做了两年多,什么激光手术啊,祛疤膏啊,能用的办法我都用了。可这已经是能恢复最好的状态了。”

“以前,我从来不觉得这些东西对我有什么影响,上学那阵假小子似的,可偶尔洗澡照镜子,看了心里也难过。为什么,因为你跟别人不一样啊。室友在寝室换衣服,没遮没拦的,我不行,我从来都不敢把后背对着别人,永远只给她们看前面。我妈就劝我,说你别看那些人,你就看大街上有多少不如你的孩子,缺胳膊断腿的,智力发育不全的,有多少人因为意外还丢了命,你四角齐全,身上那点疤算什么,想开了,也就知足了。”

手指叩开啤酒拉环,小春儿仰头灌了半瓶,舒服地打了个嗝。“你别说,我妈这一劝我,我还真想开了,研究生快毕业那年,谈了个男朋友,人不错,对我也挺好,过了半年多是情人节,我去他家里,澡也洗了衣服也换了,就等着拉灯那一下,你猜怎么着?”小春儿歪着头看卫蕤,卫蕤抗拒地扭过头。“我不猜,你也别往下说!”

小春儿笑着摇摇头,拿卫蕤当成当时的自己:“他手往我背上这么一搂,吓得嗷一声就蹦起来了,拉开灯,我趴在那,他看了我半天,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跑了。”

她说的云淡风轻,可字字都是耻辱!是血泪!

“后来也交过几个男朋友,每次我都主动坦白,先给人看看这些疤,交代了原因还得再问问,你能接受吗?这帮王八蛋嘴上说心疼我不在乎,扭脸就偷着约会别的姑娘,说我真恶心。”

这个世界真正让人无能为力的是,你遭受了一些天灾人祸,变得和别人不一样,大家纷纷对你投来怜悯的目光,可却没几个能真正了解你当时到底经历了什么,这些年你又是如何熬过来,嬉皮笑脸面对别人对你缺陷的指指点点。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能理解,但不接受。

所以小春姑娘这些年单身一人,拒绝恋爱,拒绝婚姻,她只和身边亲近的人玩,因为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她发生过什么,才能不带有色眼镜去看人。

所以她才把台上每一个产妇的伤口都缝的漂漂亮亮,她知道这对女人的重要性。

酒到酣处,小春儿搭着卫蕤的脖子,眼神朦朦胧胧:“嗝,我知道顺顺喜欢我,他是真心对我好,掏心掏肺的喜欢我,可是我没脸喜欢顺顺啊…我怕了…我怕我吓着他。”

“那你就不怕吓着胡唯?”

小春姑娘坚定的摇头:“不怕!胡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那样的人,知道我现在这样,只会同情我,不会歧视我,他跟我一起经历过那次灾,他不会嫌弃我。”

谁会舍得嫌弃你啊,小春。

可你也不能一厢情愿,剃头挑子一头热啊!你不能只找身边理解你的人生存啊,你也得闯出去,看看外头的世界。人心难测,可这世上,好人还是比坏人多。

要不,该落下病了。

卫蕤被小春姑娘搂着晃啊晃,也不禁有些忧思。他想,他到底是站在胡唯那边劝醒了小春,别这么执拗;还是站在小春这头,跟着她一错就错,促成了两人呢。

那边都不对,那边自己都不是好人。

可想起那天遇上那个土货,叫什么来着?哦,杜豌。

想起她趴在玻璃上咋咋呼呼喊胡唯的样子,那眼里的依赖,卫蕤心里又有点堵。

第三十二章 温风至

二丫正式在虬城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像个小媳妇似的, 守着一间小院儿, 一间厢房, 日思夜盼地等。

卫蕤一踏进这里, 鼻子极灵, 闻了闻, 一股饭香味儿。

这股味道十分亲切, 像以前还和父母一起住时,他趴在外头桌上看电视,母亲在厨房里炝锅炒菜的一瞬间。

滋啦——

也确实是到吃中午饭的时间了。

家家户户摘菜开火,远远就能听见锅勺磕碰翻炒的声音。

卫蕤纯属碰运气, 红星胡同里这样的院子多了, 想要找个人,挨家挨户问, 没等走三家,先得让居委会大妈给你逮起来审个清楚。

拐进来找了个开门的院子, 走进去左右张望,秃瓢大爷抖了抖报纸,报纸遮住脸:“您找谁啊?”

卫蕤吓一跳, 一回头,发现东边屋檐下还坐了个人。

“我找杜豌,她住这儿吗?”

“呦呵, 最近二丫朋友真多, 都来找她。”

卫蕤嫌弃一皱眉:“二丫?”

秃瓢大爷翻了页报纸, 扯脖子喊了一嗓子:“二丫!二丫!有人找嘿!”

传来一阵叮叮当当刷锅的声音,没听见。

二丫这段时间过的日子相当舒坦,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一天两顿饭。早上那顿跟中午那顿合并到一起,晚上那顿出去吃。

今天阴历是初七,她也记不住初七是什么日子,只知道以前在家里每逢这一天,是要吃面的。

胡同口就有家粮油店,专门卖手工的馒头、花卷之类,看见玻璃窗里摆放着一团团压好的面条,问老板:“怎么卖?”

老板已经拿出一个塑料袋,做好上称的准备:“两块钱,您看喜欢吃宽的还是细的?”

“细的吧。”

装了三两细面,烧上开水煮熟,过了凉放在一边摆着,二丫又开始炸葱油。

把葱切成指头那么长的段,油锅烧热,绿油油的小葱下锅煎出香味儿,二丫心满意足吸吸鼻子,关火开始调酱汁。

酱油,生抽,白糖调成一碗酱汁弄匀烧开了倒进面碗里,拌匀了,最后把热滚滚带着浓香的葱油‘哗’地一下浇在上头,洒点白芝麻,二丫最拿手的葱油面就算是弄好了。

二丫穿着肥大的套头毛衣,一条花睡裤,其中一只还卷着裤腿,大咧咧端着碗筷从旁边厨房回到自己屋里。

一进门,屋里站个男人。

西装革履的,吓二丫一哆嗦,以为中介要来收房子。

“谁啊?”

卫蕤正昂头打量着他这件小屋,浅笑着转过身来:“你算是在这小屋里过上日子了?”

一颗心揣回肚里,二丫径直走到小桌前,把碗筷都放下:“你进来怎么不敲门。”

“我喊了两声呢,你在厨房没听见。”

“没听见也不能乱闯女孩的屋子啊,没礼貌。”

“哟,真对不起,我和我那姐们儿都习惯了,平常去串门做客就跟回自己家似的,我还没拿你当外人。”

二丫哼了一声,盘腿在沙发坐下,用筷子搅着面条准备吃饭。

卫蕤尴尬站了一会,看她吸溜了一筷子面条,也跟着咽了咽口水:“那个,你不请我坐一坐?”

二丫腮帮子塞得鼓,杜家家规,嘴里嚼东西不能说话。

囫囵咽下去,二丫指了指门口的板凳:“你不说了没把我当外人吗,自己找地方坐呗。”

卫蕤热络拉过门口四条腿的木板凳,在二丫对面坐下,脸上讨好地笑。

二丫捧着面碗,低头大口吃饭,当卫蕤不存在。

电视里少儿频道怀旧剧场放着葫芦兄弟,正讲到六娃进入妖精洞解救五个弟弟的故事,二丫耳朵听着声,间歇腾出手来翻着小桌上乱七八糟的书和资料。

卫蕤闻着那股葱香味实在坐不住了,“中午吃饭的点儿,我也空着肚子来的,你倒是给我也盛一碗啊…”

“啥?”

卫蕤摊了摊手:“既然赶上饭口了,也不差我一个人吧。”

二丫不太情愿,不是她抠门不肯给他吃,只是…她的手艺,胡唯都没尝过呢,倒是让这烧包给抢先了。

“我…没剩多少了,自己还不够吃呢。”

卫蕤一抬下巴:“你那盆里还有那么多呢。”

二丫放下碗,厌厌去厨房给卫蕤拿新的碗筷,走到门口,还机警回头威胁他:“不准乱翻乱动!”

卫蕤都懒得应她,这屋里里外外算上还没他家厕所大呢,有什么可翻的。

厨房的锅碗瓢盆都是二丫去超市买的,今天拎一兜要紧的调料,明天再背个锅回来,一连几天,把平常自己吃的用的准备的是整整齐齐。

碗筷是超市的便宜货,但很干净,用之前二丫全都用热水烫过,伺候爹似的给卫蕤盛好面条,拌上调料,递到他面前。“给——”

卫蕤也没客气,接过来就是一大口。

二丫坐在他对面:“好吃吗?”

卫总监勉强给出个好评:“凑活吧…”

二丫眼眯起来,要收回他的碗筷,卫蕤一个蹦高:“好吃好吃!比富必居的都好吃!”

二丫问:“富必居是哪里?”

“虬城最有名的面馆,清代留下的老字号,改天带你去。”

俩人就这么唠家常似的,没什么正经的开场白,你一言我一语地吃完了一顿饭。

卫蕤用纸巾擦擦嘴,看着一桌子学资料,心满意足打了个嗝:“你要考研哪?”

“别动!”二丫拍掉卫蕤的手,怕他弄脏了自己的书。

“嗬,还不让碰,就你看的这点东西早八年前我都背烂了的。”

二丫一撇嘴,她是个打定主意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人,想好了干件什么事,就拿出张白纸把自己的计划写的明明白白,照着一丝不苟地去做。

吃饱了喝足了,卫总监也有心情了,翘着二郎腿。“说说,想考哪个学校啊,我给你参谋参谋。”

“交通大学。”

虬城的交通大学是全国名校,可不是那么好考的,何况她都毕业两三年了,想捡起学生时代那一套,不太容易。

“人大不,信心不小,你有那基因吗?”

“怎么没有,我爷爷,我爸爸,都是交大毕业的,我哥哥更厉害,我们家就我没出息。”

“啧,还是。”

二丫重重点头,谁说她出身她就跟谁好。

卫蕤问她:“考研为了什么啊?”

“找个好工作呗,不输在起跑线上啊。”

“那现在就有个好工作等着你,你还考吗?”

二丫茫然抓抓脸:“啥意思?”

卫总监清了清嗓子,故意卖关子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双手呈上。

“杜豌小姐,我仅代表荷立银行诚邀您来我方工作,酬劳是年薪的形式,美金人民币都行,看你需要。待遇方面呢,一年两次出国休假,办公环境冬暖夏凉,承诺住房,包办婚姻。”

前头待遇听的二丫一愣一愣的,直到听到最后四个字,她翻了个白眼,没精打采地收拾碗筷。

卫蕤看她不理自己,有点着急:“我跟你说真的呢,入职函都带来了。”

“鬼知道你那是什么狗头公司。”

“上次你不是跟我去过吗,正经的外资银行啊。”

二丫抱起一摞碗筷往外走,卫蕤跟在她屁股后:“你还不愿意?这职位是我给你量身定做的,挂在我手底下的行政部,以后有用你翻译的时候你露个脸,没事儿的时候办公室里关起门来自己玩呗,有我罩着你,你怕什么?”

“不去!”

拧开水龙头,哗啦啦地洗着碗,卫蕤靠在厨房门口,粘人精似的:“为什么不去?”

二丫无心往卫蕤胸口扎了一刀:“小胡哥说了,让我少搭理你。”

卫蕤深呼吸,将手中邀请入职的信封背面掀起一小块,后头贴着胶。“你怎么那么听他的话?上回也是,你怕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