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去,人家都说,哟,您来了,可是稀客啊。

老太太一派以前当过干部的作风,面带微笑和儿媳同事打招呼,问我们家小枫呢?

文艺团那帮女人们眼光向后瞄,一句话里拐着三个弯儿。“小枫啊…在里面跟我们主任说事儿呢。”

老太太七十二岁,那眼里话里的意思要是再看不明白就白活了,当即就闯进后台道具间,这一看,可不得了,啪地给了胡小枫一耳光,气的昏过去。

文艺团的舞蹈队主任是个艺术眼光独到但是非常风流的人,基本团里没结过婚的小姑娘他都招惹。

胡小枫在没跟团里报告怀孕前,是舞蹈队的业务骨干,是领舞,是处处都能抢到风头的角色,可她生了孩子后,一直让她跳的都是配角,胡小枫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从来不抱怨。

她越忍受,舞蹈队的主任就越得寸进尺,当了几年配角,又开始让她搬道具,去拉大幕。

胡小枫气不过,去反映问题,人家道理还一套一套的。

“你一个当妈的人了,还总做舞台梦干什么啊?机会是留给年轻人的,不是留给你们些不钻研业务,还想攀高枝的。”

说完,话锋一转,让人厌恶地手摸到胡小枫肩膀上揉捏:“其实小枫啊,也不是没有机会,你看,你十八就来咱们团里,我也是你的好领导,好大哥…”

没等话说完,胡小枫烈性抄起烟灰缸就往人头上砸:“我告诉你我结婚了!我是当媳妇当妈的人!你要再用这种色眯眯的眼神看我跟我动手动脚,你信不信我老公我儿子能把你活拆了!”

头上挨了一下,舞蹈队的主任老实了很长时间。

可这些事胡小枫回家并没和岳小鹏说,她是个要强的人,再说哪个男人能忍受妻子在单位被人骚扰无动于衷?她不愿意给岳小鹏惹麻烦。

后来团里换了团长,听说是外地调来的,胡小枫不甘心就又去反映了一次,对方是个很威严的人,仔细听了胡小枫的反映,又记录她的姓名,职务,家庭背景。

得知她是军属,团长点点头。“这件事我知道了,如果他真的有以权谋私威胁下属的行为,我一定严肃处理!”

没过多久,新来的团长就找所有分管干部开了一次会,挨个谈话,调整了部分的岗位。胡小枫又回到了舞蹈队,只不过不再是上台跳舞了,而是做舞蹈队A队的编舞,给团里的小学员上课。

那时团里已经组织私下谈话,打算搜集证据开除舞蹈队的主任了。

胡小枫既然是编导,就少不了要让他审节目打交道。

男人心里窝囊,抓住一次在后台的机会威胁胡小枫:“你行啊你,新来的团长都让你勾搭上了?”

胡小枫给小学员扎着头发,也不搭理他,等拍拍手人都上台演出了,后台就剩下他俩,胡小枫想干脆破釜沉舟,按下后台放着的录音机按钮,将计就计。

“我勾搭新团长管什么用啊,我现在也看出来了,你是我直属领导,有些事儿只要你不点头,我日子也不好过…”

胡小枫三言两语哄的对方承认了过去行为不端,正猴急地想扑倒胡小枫时,岳家老太太来了。

这怎么说得清,这又如何说得清!

岳家老太太指着胡小枫气的浑身发抖:“小鹏,什么都不说了,跟她离婚!跟她离婚!”

这么多年老太太对自己有偏见,胡小枫寄希望于岳小鹏。

她期待地看着他,想对他解释,岳小鹏站在那里,忽然问她:“你跟他到底有事没事?”

这一句话,伤害了胡小枫的尊严,想她嫁到岳家十年,老太太一天好脸色没给过自己,现在连带着她儿子也要来质疑自己清白,胡小枫崩溃了。

离婚!离婚!!

她恨岳小鹏的优柔寡断,恨她对自己的不信任,甚至在气头上,都没考虑两人之间还有个孩子,就那么草率的把婚离了。

离婚后,岳小鹏在母亲那里住;胡小枫带着儿子在这边的家住。连她婆婆在夜里突发心脏病走了的事情都隔了很长时间才知道。

老太太据说死的时候拉着岳小鹏就一句话:“别找她,别找她,将来把儿子要回来,改成你的姓。”

知道婆婆没了,胡小枫懊悔,觉得多少也有自己的关系,想去找岳小鹏道歉,谁知这人就此没了消息。

岳小鹏在钤省的援建一待就是五年,那里环境艰苦,工作开展的很慢,要挨家挨户走访了解村民的身体情况,记录病情。

还要采集那里的土壤,水源,对村民的疫情进行分析,研究攻克方法,在钤省的第三年,岳小鹏回了一次虬城。

虬城却已经大变样。

原来的老邻居老同事都不在了,就连原来的第五防疫医院都已经和市里的医大南院合并,搬了家。

见到岳小鹏,以前保障大队的一个科长见了鬼似的,岳小鹏拉住他,老姜,你跑什么?连我都不认识了?

老姜嘴哆嗦着,你你你不是死了吗!

岳小鹏失笑,哪传来的消息说我死了?

老姜抽根烟缓神,就三年前,说你们这批去援建的下乡赶上爆发疫情,全身都烂了,大夫和村民没有一个幸免的!

岳小鹏震惊,那不是我们的县城,那是临县,里头也没有虬城去的人!

老姜幽幽叹息,不管怎么说,活着回来,是好事。

岳小鹏再想问一问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谁知却被告知胡小枫带着儿子再嫁,去了雁城。

岳小鹏震惊,想去雁城找她,可转念一想又决定放弃。她既然以为自己已经没了,另成家再过日子,何必再去打扰。

在钤省的援建工作还没收尾,那一年,岳小鹏又回了乡下。

在岳小鹏辗转得知胡小枫去雁城嫁的人也是位医生时,同时消息兜兜转转,在雁城的胡小枫也知道岳小鹏并没死。

可那时候她已经嫁进了杜家,是杜家的儿媳妇。

那一大家子人叫她弟媳,叫她三娘,叫她小枫,是从来没有过的家庭关怀和温暖。

也就是从那时起,胡小枫患上精神疾病,产生了严重的抑郁状态。

她背负着对前夫的思念,对杜家的愧疚,每天生活在剧烈的情绪挣扎中。尤其那段时间杜希提出想和她生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胡小枫不愿意。

她知道杜希的要求并不过分,也不是逼迫她,可每次见到那一大家子人关心地眼神,胡小枫就愈加痛苦。

这样的自我折磨下,胡小枫选择了自杀。

走时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

杜希发现以后抱着人往医院跑,可急诊说送来的太晚了,救不过来了。也是因为这,杜希才决定心内科改行,去了急诊。

他想能救一个是一个,他不想再让胡小枫的悲剧发生在别的家庭。

殊不知,胡小枫是撒手去了。

可她这一死,给多少人都留下了阴影,影响了多少人的半辈子。

胡小枫去世那年,也正好是岳小鹏从钤省援建期满,要回来的那年。

一场天灾人祸,邻省地震波及到钤省周边市县,山石滚落将走山路去村里回访的医疗队困住,七个人,两死三伤,岳小鹏是伤者之一。

被巨石压住了腿,被救出来时,大夫就说了一句话:“得赶紧截肢,要不大腿都保不住了——”

一个身体健全的男人忽然没了半条腿,对整个人的精神状态无疑都是毁灭性的打击,无论心理生理都不能接受。

何况事故发生又是在疫情区,岳小鹏创口感染,检查结果是感染病毒存在传染性,这种病毒治愈后存在三到五年蛰伏期,一旦复发,丧生率非常大。

历经生死。

岳小鹏回了虬城,军医大各位医生同行想尽了各种办法为他治疗,做恢复,联系厂家装假肢,说让他家里来个人,你这样也好照顾你。

可岳小鹏家里哪还有人了,父母都没了,就剩一个前妻和儿子。

同事试探:“我给小枫打个电话,让她带着儿子来?你家胡唯算算十六七,也该大了…”

岳小鹏说什么都不同意,不想打扰前妻的生活,更不想让儿子看见自己现在这样,就那样一个人硬生生挺过了复健期。

刚开始戴假肢不适应,接受腔发炎红肿,走路也不稳当,与那条假腿磨合了整整一年,岳小鹏心里才顺过来这个劲。

医院为了表彰他们这批去援建的医生,岳小鹏被当做典型,去过很多报告大会,受过很多领导的慰问和接见。

他用了五年防疫经验攻克了一个心血管方面的课题,正式回到岗位工作。

身体状态调整好之后,岳小鹏心里始终惦记着儿子,想去雁城一趟。谁知这一去才知道,胡小枫没了,把儿子留给了她再嫁的夫家。

至于孩子…

已经让火车拉走,去当兵了。

岳小鹏手里有的,只有儿子下部队之前医院那一份体检表。

可怜小胡爷摊上这对没溜儿的父母,驴粪蛋儿似的天天愁眉苦脸站在山头望太阳,思着爹,想着娘。

“当时我去找过你!”提起这,岳小鹏有些激动。“可你已经被拉走了,我还专门去过沈阳,你正在训练。其实你也看见我了的,我就在操场外,你们班列队去吃饭,你喊着口号,还看了我一眼…我想认你,可,认了你,你继父那头要怎样交代,我还处于病毒蛰伏期,这病万一传染给你怎么办?何况没了半条腿,你又是不是愿意跟我在一起?”

父母过去那段事,听起来太长,太杂,小胡爷烦恼搓搓眉,望着他那条假肢,只问:“你现在,还适应吗?”

岳小鹏动了动左腿给他看:“十年了,跟长在身上的一样,要不,你上回见面不是也没看出来?”

胡唯点点头。

他不知道这时该对岳小鹏说什么,但他尽到了最大程度的,站在他的角度去对当时的情况做出判断。

他得好好想想。

约好了下午和二丫见面,胡唯不能爽约,于是打算先走。

岳小鹏站起来送,很多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了,他很释怀。“胡唯——”

胡唯回头。

岳小鹏有些商量的样子:“那辆车你拿走吧,算是我为你在虬城尽的一份心,你给我,我没用处…”

他暗指自己不方便的腿脚。

胡唯想说你开车其实用不着左腿,可想了想,点头,将钥匙收进裤兜里。

见他揣了钥匙,岳小鹏心里高兴,又上前追了两步。

“十一放假的话,你能不能过来住几天,总在学校窝着…”

胡唯开门,侧身扶着门把手,很坦诚:“我十一想回雁城一趟。”

岳小鹏顿了顿,眼中不无失落,可还是应和:“对,该回去看看的…”

胡唯站在门口,默了良久,最后还是对岳小鹏说了句。

“再见,我有时间会再来看您的。”

第三十六章 温风至

二丫以为杜锐会带着张馨来看她, 还起早把屋里屋外收拾了一遍,去胡同外面的市场买了瓜果梨桃, 洗干净用盘子装着。

杜锐一推门,二丫出来接, 一愣:“张馨姐呢?”

赶路挤地铁热的杜锐脑门一层汗, 提着个包, 往里指了指:“进屋说,给我倒杯水。”

“她说不跟我过来了, 单位有点事儿, 改天单独来看看你,带你吃好吃的。”杜锐在沙发上坐定, 脱了夹克衫, 四处看看这屋里的环境。“怎么找这么个地方?”

二丫拎起暖水瓶,问他:“要茶叶不?”

“要什么茶叶,也不是招待客人, 赶紧来一杯水解解渴得了。”

一想也对,二丫放下暖水瓶, 直接拿了瓶饮料给他。“给——”

杜跃接过来仰头喝了半瓶,这里也没外人,二丫放松下来,脱了鞋在沙发盘腿坐,抓起一个桃儿。

“十一放假, 跟我回去不?”

二丫吭哧一口大桃儿下肚, 脆生的很:“不回。”

“不回在这待着干什么?不就是来看看我吗?正好一趟车。”

二丫瞪了杜锐一眼:“谁说我是来专门看你的?”她把桃儿放下, 擦擦手,拿起本书在封面敲一敲。“看见没,我是来学习的,我要念书考试的。”

这个想法倒是在杜锐意料之外,“当初我那么让你读你不愿意,现在知道用功了。”

别的杜锐不纵容她,这事儿倒是有得商量,他也支持二丫念书。要不年纪轻轻就在社会上混,人都浮躁了。

“行,不回就不回吧,我支持你,学费你不用惦记,哥给你拿。”

“不要,我自己有。”二丫眼珠骨碌碌一转,想到另一件事。“你回家,是自己回,还是和别人回?”

“跟张馨一起,带她回去看看爷爷,见见咱那一大家子人。”

二丫反问:“你也见过她父母了?”

“见过了…那段时间她父母不是来虬城看病吗,都是我和你张馨姐轮番照顾。”

二丫撇嘴:“自己爹娘没得你几天孝顺,爷爷那儿你也不常回去,倒是在别人妈妈爸爸那里献殷勤。”

杜锐倒吸冷气:“杜豌,说什么呢你!”

“…我又没说错。”二丫搂着腿小声哼哼,“你回去,别忘了给咱爸咱妈,还有姥姥去磕个头。”

杜锐知道,她始终记着姥姥去世自己没露面的事情。

他小时候是在杜嵇山身边养大,和老太太没有多少感情,知道老人家没了,第一反应也是二丫该有多伤心,多难过,他也不愿意让她不高兴。

“这事儿忘不了,我带着张馨一起去,她也提醒我了,这趟回去,也是想和爷爷他们说说我俩要结婚的事。”

二丫打起精神来,忽然下地穿鞋坐到杜锐旁边:“真要结?”

杜锐沉住一口气:“结!十一之后领证,我跟她商量好了,也不大办,回她家一趟,回雁城一趟,先把房子申请下来。”

这一年国内房价已经呈看涨趋势,杜锐的单位在虬城有福利购置政策,只是地段远。

可算算,一平米也要一万出头。

杜锐将这些事早就想好了:“房子是三居室,等能入住了,我跟张馨说过的,给你留一间,你也搬过来,跟着我过。当然,你要是还想回雁城,也可以跟着爷爷。看你自己。”

这样,不管在虬城还是雁城,二丫都有个落脚的地方,有个家。将来老爷子真身体不行的那天,不至于让她落单。

二丫就没听杜锐说的那些话,只一门心思扒拉算盘:“你买房子,得贷款吧?”

“贷,我和张馨都有公积金,合算。”

“那首付得交多少?”

提起这,杜锐有点愁,他不愿意当着二丫说这些:“也没多少。”

二丫嘿了一声,“没多少是多少,你也得有个数啊!”

“你问这干什么,多少也跟你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