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今是曹家锦衣玉食。说一不二的老封君。这些年她也是要脸面有脸面,要体面有体面的。
当年近乎卑微的感激,乍然叫人给翻出来,曹老太太脸上不免有些发热着恼。
而秦老太爷才去了十年而已,当年的事儿,曹老太太自然记得。当时曹老太爷也如当年她一般,恳切地握着放不心不下。不肯咽气的秦老太爷的手。说了一番和她当年说过的类似的话。
这让曹老太太脸面再次发烫。
至于最后一问,虽有曹直给出的是误会的解释,可面对盛怒的秦老太太她更是张不开口。
叫秦老太太的一连三问。给问了个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秦老太太走后,她气得连摔了几个茶碗,仍不解心头之气。又使人将曹直叫来。狠狠骂了一场。
曹直大为闹心,不过是招惹了个小丫头罢了。怎么闹出这么大的阵仗?
然而更让他闹心郁闷的事儿还在后面。
他前脚才刚踏出曹老太太的院门儿。后脚就有小厮来报,“刘家班才刚使人递来消息,说是陈家的花草已选定了旁家。”
曹直心头猛地一沉,那刘万平亲往自家园圃跑了两趟。每回都给了准话的。再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反复!
他拧眉问小厮,“是谁送来的信儿?又选定了哪家?”
那可是近八百两的大生意。
特别是这样生意清淡的夏季。足顶两三个月的营收了!
小厮悄往后退了两步,小心回道。“是刘家班那个名小墨染的小厮。至于选定了哪家,他倒没说。”
想到今日那小厮和裴家那丫头那般的熟稔。又阴阳怪气地刮刺他,曹直连声的冷笑,“一定是秦家,一定是!”
他向秦家的方向遥遥望去,眉梢眼角都带着极深的冷意,“秋后的蚂蚱,还妄想过冬不成?!”
急匆匆去寻曹老爷商议对策去了。
而出了曹家的秦老太太,心头那股怒意散了后,象被人抽去了精气神儿一般,身形姿态有说不出的迟缓沉重,透着一抹悲切。
姚妈妈赶忙上前开解。
秦老太太望着西边天空隐隐的一丝血色,长叹,“世途旦复旦,人情玄又玄。”
她不是早该知道的,如今又有什么可气的呢。
如此盛气凌人,直白相问。让人听了,只会凭添嗤笑而已。嗤笑秦家如今也只能靠着往日的繁盛,多年前施于人的恩泽来为自己撑腰了。
她上了车,沉默了一刻,吩咐随车的姚妈妈,“请裴家姑娘府中说话。”
而原打算这边的事儿一了,便立时回去的裴妍,在听了姚妈妈的话之后,不得已又和裴玥坐着车跟去了秦家。
进了府,她才刚下车,姚妈妈已过来相请。
说秦老太太有事相商。
裴妍注意到,除了她,姚妈妈还请了秦老爷,以及留在家里的秦太太过去。
这让她不免有些好奇,秦老太太到底要和她说什么紧要的大事呢。
跟着姚妈妈进了正厅。
已从盛怒中回过神来的秦老太太,热情地给她指了座,待众人落坐,丫头上了茶之后。
她才深深叹息一声道,“今日之事,是我们秦家连累姑娘了。”
遇上了麻烦,虽然裴妍也有些不大开心,但在她看来,自己没有吃亏就是小事一桩。因此就笑着向秦老太太道,“老太太不必如此。闭门在家,坐吃不动,倒是没有麻烦上门,可也没钱可拿呀。”
这带着几分小俏皮的话,配着她那副含笑不知愁的神态,倒让秦老太太发自内心地笑了下。
指着她向秦老爷和余氏,打趣儿般的说道,“你们听听她这话头伶俐得,连我这个老婆子也甘拜下风。”
秦老爷知道老母为何发出这样的感叹。
若非他不争气,往昔对园圃百般轻漫,秦家何至会落到如此地步?又何至于让本该在家中安享天论的老母,为这样的小事大动肝火,直闯曹家,直白相问?
说到底还是他不孝了。
心头有些沉重地陪着一笑,到底不开颜。
秦老太太见了,便长长一叹道,“今日之事,说到底还是我们自身不硬。倒也怪不得别人。”只是她又歉然地看着裴妍,说了方才那番歉意的话。
裴妍便笑道,“老太太一直说这样的话,倒让我有些拿不准您的意思了。敢是因为我惹了麻烦,想辞了我的意思?”
说得秦老太太再次笑起来。
话头也跟着轻快起来,“你的本事这些天我们都在眼里,非但不会辞了你。老婆子我还另有事相托。”
这明着打趣儿。实则似乎真有此意的神态。让裴妍不由得微微一怔。
有些纳罕,她除了会养花种草之外,别的也不会呀。秦家还会托什么事儿给她?
秦老太太今日所说之事,是早就存在心里的。有这个想法的起因,是因家中孙辈子,无人愿意继承祖业。当时只所以没有提及。
是因为心有顾虑。
这个顾虑。倒不是来自秦家,而是
她看了看眼前这个睁着明亮的大眼睛。含笑直视着她,有些好奇又格外沉着冷静等听她下文的女孩儿。
而是因为她。
毕竟,没有哪个门园子肯将自己的技艺教给主人家的下人的,这是自断财路。
若她是个成年男子。倒还可以以利相与,好言相商。可她偏偏是个孩子!
秦家若是贸然提了这件事,哪怕她自己也愿意。不免也要落下个欺负孩子不懂事的口实。原她是想着,等到中秋或者重阳。那时园圃也安定了,借着节庆相聚,请她的父母进府一聚,一是表一表谢意,二来,再与他们说说这件事。
可谁想到突然出了曹家这件事。
这让秦老太太瞬间下了决心,便是人人都在背后骂她们,欺负孩子不懂事,她还是要试一试。
心中想着,秦老太太把今日相托之事,缓缓道来。
“早先姑娘说让我们去寻些旁的门园子,将来好接手。这件事儿,老婆子我是想了又想,觉得这门手艺,还是自家人懂一些,园圃才能维持得更长久一些。”
这点裴妍也同意,微微点头表示认同。
但却知道她的话还没完,便没插话,静等下文。
秦老太太微叹了一声,又道,“如今朗哥儿三兄弟都上着学,姊妹们更是从小没接触过这行当,他爹又是个病秧子。管管园圃的琐事倒还成,这技艺漫说他不会,就是会,身子怕也吃不消。”
“我们府中早先倒有一个黄四海,跟着老太爷学了些手艺,当年也帮了园圃不少忙。如今连他也去了”
秦老太太说着又是一叹。没停顿多久,便又接着道,“这个黄四海的儿子黄忠,也跟着他老子和老太爷学了些皮毛,他对秦家也还算忠心,只是手艺不大精,大田里不敢用他”
说到这儿,秦老太太带着几分歉意看向裴妍,和声道,“于是我老婆子就想到这么一个主意,想让他拜姑娘为师,跟着姑娘学习些技艺,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犹怕裴妍不明白似的,秦老太太又补充了一句,“秦家即有所求,也必会给姑娘些补偿。”
这这这
这可大大出乎的她的意料了。
以至于她根本没有细想秦老太太后一句话。满心的心思都聚在“拜师”二字上。
虽然她想过教裴蓉和裴珏,甚至于因为菊花扦插时,也要教那些帮着做活的妇人们,一些必备的技巧。可她从来没想过要收徒什么的。
在她熟知的世界里,要学什么技能去学校啊。当然,也有一些传统的技艺是要拜师。但那些师傅多是积年的老者好不好?
她自己在这行当顶多只算是个半吊子,也能收徒了?
老太太这是得有多大的心啊,她才做工几天而已,又没出什么成绩,就敢叫人拜她为师?
有病乱投医,也不是这么个投法吧?
说起来,她才是想找个师傅拜一拜的那个。当然,是找花木这行当的师傅,而不是那日硬要她拜师的古怪老者。
第一百一十三章 劝说
可能是因为今日曹家之事,让裴妍对这个盛怒而去,却又怅然而归的老太太,心底产生了那么一丝丝同情,更是对曹家为人行事的愤慨。
在一讶过后,还是硬着头皮应承下来。即然她们敢有乱投医,自己也趁机试一试,自己尽了全力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
只是,直到出了老太太的院子,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开口问秦老太太要给她什么补偿。
虽然她不会趁人之危,但这个应该是自己应得的吧?
她有些不确定地想着,晃着身子出了秦老太太的院门儿。
此时,西边天空只余最后一抹浅淡的色彩,秦家的屋角墙头廊子下,红红的灯笼次第点亮。
二门外,已换了身洁净衣裳的裴玥正与同样换了洁净衣裳的蒋溱和秦朗相谈正欢。突见她满怀心事的晃了出来,还当老太太说了什么不好的话。
忙跑过来,低声询问,“妹妹,怎么了?”
脸上有明显几处青肿的秦朗,也大步走来,皱眉打量了下她的神色,脸上的笑意微敛。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你答应了?”
裴妍微怔了一下,才明白他指的什么事儿,讶异地道,“你早知道啊!”
秦朗是早知道,所以才让小九去催她回来,想抽空去园圃和她亲自说这件事,甚至还想劝她不要应承。
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也不知道。似乎,她只要应了这件事,好象她和秦家就是单纯的雇佣关系了,仿佛越走越远了一般。
可她和秦家本来就单纯的雇佣关系!
他也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总之他不大想让她应下这件,明知道对自家有利的事儿。
正要开口再说,得知消息的蒋家下人匆匆来接蒋溱。
道是曹老爷曹孟山带着曹德,亲自去蒋家赔礼。蒋老太太才知晓今儿发生的事,十分的担忧,让他赶快回家去。
蒋溱冷笑着连连摆手,“让他们有多远滚多远!”
蒋家下人赔着笑,苦苦哀求,“少爷不想见他们,也得想想老太太不是?老太太着实担心您。”
蒋溱这才朝裴玥和秦朗挥了挥手,丢下一句,“赶明儿沐休,咱们一道吃酒去!”不情不愿地出了秦家。
望着蒋溱离去的背景,秦朗的神色极其的难看。
祖母亲去曹家兴师问罪,那曹孟山竟避而不见。转眼却亲自带上曹德,去蒋家赔礼
从前,他并没有觉得秦家比蒋家差多少,可在如此直白的对比下,也不由得他不多想
裴妍和裴玥相互对了个眼儿。
想要趁机告辞,却又与心不忍。
裴妍想了想,走到秦朗面前,和缓着声音他道,“你也别生气。捧高踩低的,世人自来如此。”
可能,她这话劝得不怎么高明,秦朗的脸色更臭了。
裴妍却不理会他的黑脸,继续道,“你看蒋家原先的日子还不如你们呢,可蒋家老爷后来一朝高中,如今大家不要都要看他们的脸色?所以,眼下一时落了下风,倒也没什么。人这一辈子的日子还长着呢,谁知道谁将来如何?”
关于蒋家的事,是裴妍在车上,听小九简简说起的。
蒋家早先也仅仅是个家里略有些田产的小富之家。蒋家老爷是个自小读书,却大器晚成的。七年前,才高中了进士。
可他的仕途之路却是格外的顺畅,在京中观政一年,下放到河东县做县令,三年任满正赶上河东县所属的怀庆府那一府的官员大换血。
大约是几方势力相争不下,或者是蒋溱他爹有什么大家不知道的过人之处,最后这个怀庆知府正四品官位,意外的落到才刚入官场四年的蒋家老爷头上。
正四品的知府正堂,于仕途中人来说,最起码已是在官场站稳了脚跟。而与平头百姓们来说,蒋家自此也算是官宦之家,了。
于是早先,在家财上大不如秦家的蒋家,如今不但高高的盖过了秦家,连曹家这样不把秦家放在眼中的人,也要曲意逢迎。
世人以士为尊,这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儿,根本没有必要生气。
甚至于在她所熟知的时空,也是如此。
当年她每每意志消沉的时候,内里也极羡慕那些,当初千方百计入了公门的同学们。若不是当初她一心想继承父母的遗志,不知天高地厚的,以为凭她四年所学的专业知识,一定可以把自家的园圃发扬光大,做得风声水起。
也不会一连倒霉那么多年。兴许此时也已结婚生子,日子虽然平淡却幸福满足,乐呵呵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那时,那才明白,选择比努力更重要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如果当初他们有选择的余地,也不会让裴玥那么轻易的辍学。
可眼下秦朗不一样。
不缺吃喝,不用操心家事。正是该用心读书,努力上进的年纪,却把大把的时间都浪费在旁的上面儿,这让她不免替他的将来忧心。
真这么晃下去,将来让他的两个庶兄给压得死死的,到时他哭都不来及。
原就是想着,等瞅个什么空子或凑着什么机缘,趁机劝劝他呢。
眼前恰巧就有这么一件事。是以,干脆就说一说。也算还一还他的知遇之恩。
因此说过那话,就劝他好生读书将来做官云云。
秦朗大概是嫌她市侩,黑着脸瞪了她一眼,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我真是的为你好啊,小子!
裴妍冲着他大步离去的背景,无奈地摇了摇头。
和裴玥一道出了秦家,出城去了。
秦家的应对不止如此,第二日秦老爷便亲自带着黄忠,去了庄子。和裴妍商议园圃里要添些什么花木。
看他的样子,似乎要不计成本的往里砸钱,裴妍就笑了。
此时,正值六月盛暑,若非恰遇梅雨,基本上没有什么花草适合移栽,更别提繁育了。
而且,她也不大赞成秦老爷这么不计成本的往里砸钱。说白了侍弄园圃还是为了挣钱。当然在挣钱之余,要多费些心思,把自家的园圃慢慢做大。
这才是正途。
若只是为了争一口气,只顾大把的撒钱而不计产出,就有些本末倒置了。
秦老爷也晓得自己太过急切了,听了这话,只得先把急切的心按奈下来。
匆匆七八日过去,育苗室里的菊花,也抓着梅雨季节的尾巴,移到了大田里。
这日傍晚,日头稍弱些,裴妍便想去叫上张栋黄忠,到园圃西南角的蔷薇圃里瞧一瞧。虽然她说服了秦老爷不必急切,但这些日子她也没闲着。
把所有的花草在心中过了一遍儿,觉得还是自己最初的那个想法更靠谱,见效更快。
只是,这个法子,原是她留给自己,等着她有了本钱之后再拿出来,做为自家园圃的撑门柱呢。如今找不到旁的更好的法子,只好把它拿出来,先顶上去了。
一边想着真真便宜秦家了,一边从庄院里出来。
才刚出了竹林小道儿,就见园圃门口立着两人。
一个是裴玥。另一个,一袭青衫,负手而立,唇边含着一丝赞叹的笑意,笑看着自己。
正是许久不见的宋贤!
裴妍且惊且喜地迎了上去,“大表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