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石林像是被水雾笼罩住一般,发出微弱的白光,在其深处,无声无息地多了一座半旧宫殿,尽数是巨大青石磊成,里面灯火通明,只是不见半丝人迹。

莫名纵身而起,狂呼:“石山旧殿!”拔腿便追了过去,霎时就跑得没影了。

胡砂揉了揉眼睛,喃喃道:“什么垫?鞋垫吗?鞋垫我明天给你做,二师兄……”

凤仪在她脑袋上敲了一把:“二师兄可不敢再劳烦你。快起来!石山旧殿找到了。”

胡砂一惊,哧溜一下蹦起来,披头散发地就要跳下青石。凤仪一把揽住:“别急,把头发弄弄,衣服穿好。”

他好像一点也不急,慢条斯理地用梳子给她梳头,编上好几根辫子,细细用簪子盘好固定。胡砂在前面急得火烧火燎,一个劲催促:“二师兄,快点啊!去迟了取不到水琉琴怎么办?”

他慢悠悠地说道:“那就让莫名替你取,怕什么,水琉琴还会自己长脚跑了不成?”

胡砂登时语塞。

最后他终于把发髻盘好,用手指细细梳理她垂在耳边的软发,指尖微凉,声音也透着凉意:“胡砂,取了水琉琴之后,要不要跟着二师兄一起走?”

她一头雾水:“怎么跟着你一起走?我得把水琉琴交给青灵真君,然后……然后我就回家了呀。”

他轻声道:“别回家啦,留在这里多好?有二师兄陪着你。只要你别把水琉琴交给青灵真君,你就能留在这里。如何?小胡砂,二师兄对你不好么?”

胡砂喃喃道:“你对我自然是很好的,但……我也不能不回家啊……再说,不把水琉琴交给青灵真君,我就要被他杀掉吧……”

“傻姑娘,二师兄护着你,谁也不能动你分毫。胡砂,别回去,留下来,好不好?”

他从后面轻轻抱了上来,像抱着珍贵的宝物一般,没有用一丝力气,却足以让她不挣脱。

胡砂僵在那里,一时间只觉心跳如擂,颤声道:“二、二师兄……?”

凤仪将下巴放在她肩窝,嘴唇有意无意擦过她的纤细的耳畔与颈项,吐息里带着一丝魅惑的味道,声音似怨非怨:“一定要我说出来,你才甘愿?胡砂,我这一路跟着你,护着你,你只当我是二师兄?”

胡砂在他怀中微微发抖,竟不知是冷的还是在惶恐。被他嘴唇亲吻过的脖子有些发麻,最后辐射到全身都发麻,软了下来。只觉他的胳膊越收越紧,她忍不住颤声道:“二师兄!我们……还是先去石山旧殿,好不好?”

他低声呢喃:“不好。”

手,捏住她的下巴,他顺着细腻的脖子往上亲吻,划过耳畔,最后回到她的脸颊。

“胡砂,胡砂……说你喜欢我,要同我一起,永远一起,不会离开。”

她想躲,却躲不开;要挣,又挣不动。像是被毒花攫住的小虫子,一面惊恐着,一面陶醉着,手足无措。

“说。”他的手指按在她柔软的嘴唇上,来回勾勒,“说你不会把水琉琴交给青灵真君,说你喜欢我,要留下来。”

“我……”她吸了一口气,哽在那里吐不出来。

他似是等得不耐烦了,硬将她转过来,低头便吻上去。冰冷的唇刚沾在她下唇,只听远处传来桀桀的大笑声,还伴随着莫名的大吼。胡砂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气力,猛然将他推开,跳下青石就是狂奔。

凤仪“啧”了一声,甚是可惜,伸出拇指在唇上轻轻一抹,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地,隔了片刻,也跃下青石,花哨的外袍在风中飒飒,像一只飞起的蝴蝶。

石山旧殿近在眼前,里面灯火辉煌,却死气沉沉。胡砂心慌意乱地飞奔过去,却见莫名提剑立在殿前,神情怪异,动也不动。她忍不住叫了一声:“莫名大哥!”

他急忙回头,摆手示意她不要过去。胡砂猛然停下,忽觉头顶月光被什么东西遮挡住,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却见墨蓝苍穹中飞着一只巨大妖兽,形态有些像老虎,背后却生着翅膀,将月色尽数挡了去。

它在空中来回飞舞,发出诡异的大笑声,忽而低头看见胡砂,附身便冲了下来。

莫名惊呼一声,将她拦腰一抱,就地滚了十几圈,紧跟着地面轰地一声,那怪物落在了地上,一面笑一面开口说道:“又来一人,闻着味道就知道是可恶的好心人。不若你俩都将鼻子耳朵给我,我可以考虑放你们一条生路。”

胡砂被莫名压在地上,惊道:“它……它怎么会说话?!”

莫名沉声道:“这是传说中的凶兽穷奇!能口吐人言,遇到好人便要吃掉,遇见坏人反而服帖的很,天生邪佞,乃是凶气团聚而生!”

话未说完,见那穷奇大爪子又抓了上来,他提着胡砂又是一退,横剑作势去刺,却听“咔蹦”一声,精钢的剑竟然被它的爪子给磕断了。

莫名气急,将断剑一丢,推了胡砂一把:“你进去!快把水琉琴取到,我先拖延它片刻!”

胡砂不敢逗留,只得瞅个空子,拔腿便朝石山旧殿奔去。

刚要到门口,忽闻头顶念咒之声,抬头一看,却见凤仪立于殿檐之上,双手摊开,掌心红光吞吐,那红极为鲜艳血腥,像握着两团心脏似的。

她轻叫:“二师兄!”

凤仪恍若不闻,双手忽而合在一处,默念:“凝!”

那追着莫名不放的穷奇突然大吼一声,像是遇到什么可怖的事情一般,巨翅猛扇,拔地而起。刚飞了不到一丈,又是一声哀嚎,紧跟着从脚底开始结冰,一瞬间就结到了头顶,硬生生被冻在半空。

凤仪放下双手,朝他俩微微一笑:“还不快进去拿水琉琴?法术很快就没用的。”

莫名佩服地张大了嘴,喃喃道:“不愧是仙山高徒!这就是仙法?”

胡砂因着之前他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分外心慌意乱,不敢抬头多看,只闷声道:“莫名大哥,我们快进去吧!”

石山旧殿中空无一人,殿中一条大道直通后殿,两旁皆是石柱撑起,不见任何雕琢,显是上古遗留下的神迹。

两人越过前殿,忽觉眼前一花,竟是亮得不能逼视。胡砂急忙捂住眼睛,只听莫名在耳边兴奋地大叫:“水琉琴!水琉琴!真的在这里!”

她放下手,眯着眼睛去看,却见殿中挖了一汪清池,池中水波晶莹剔透,犹如一块上好水晶。水晶上还开了无数白色莲花,在后面最大最高的一只莲花上,端放着一座冰蓝色的古琴,宝光流转,炫目之极。琴上五弦,似水似冰,若有若无,委实是平生未睹的绮丽景象。

水琉琴!胡砂心中一阵狂喜,正要下池将它捞上来,莫名却快了她一步,扑通一声跳下清池,叫道:“我来吧!小心别弄湿了你的裙子!”

他这一路鲁莽过去,也不知弄碎了多少朵白莲。终于来到那最高的一朵面前,莫名难抑激动,因着那神器宝光流肆,虽不能开口人言,却透露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庄严肃穆气息,他竟不敢造次了,抖着双手,笨拙地给它行了个礼,小声道:“抱歉,小人无意触犯天神,实在是情非得已。”

他抬手便去拿,忽听后面一人厉声道:“不要碰!”

他吃了一惊,双手本能地紧紧抓住水琉琴,生怕被旁人抢走。

胡砂也大吃一惊,猛然回头,却见后面立着一人,白衣乌发,容姿秀美,不是芳准是谁?她倒抽一口凉气,喃喃道:“师……师父?”

芳准飞身上前,却不敢靠近那莲花池,只厉声道:“你快放下!千万不要碰!”

莫名奇道:“你是什么人?凭什么叫我……”

话未说完,陡然之间,那琴上发出万道寒光,莫名浑身一颤,只觉身体像是被千万道冰箭扎穿了似的,还不能反应过来,低头慢慢去看,胸前的衣裳已经被鲜血浸透了。

云胡不喜

水琉琴从手里脱落,噗通一声砸在水池里,那原本犹如水晶般透明清澈的池水,已被莫名的血染红。他发出一个莫名的叹息,仰面朝后栽倒。

芳准抓住他的后背心,轻轻一提,将他拎出水池,那鲜血混着清水立时撒了一地,他指尖轻柔拂过他上身要害诸多血洞,施力治疗。

胡砂见莫名几乎成了个血人,全身上下遍布密密麻麻的血点,像是被细密而且尖锐的刺刺穿一般,殷红的鲜血在他身下披了大片。她两腿情不自禁软了,弱弱地叫了一声:“莫名大哥……”想过去看看他的伤势都迈不开步子。

芳准一面竭力为他疗伤,一面沉声道:“你也不要过来!这水琉琴与别的神器大有不同,非纯阴之体不能触摸,非心地纯净者不能靠近,否则非死即伤。你且去,将你二师兄唤来,我有话问他。”

胡砂嘴唇微微颤动,答应了一声,僵硬地转过身子,却见凤仪早已斜倚在墙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满身鲜血晕死过去的莫名。

二师兄……她想开口,却发现喉咙僵硬得根本说不了话。

凤仪没有看她,只淡道:“师父,我帮师妹难道是错了吗?”

芳准一面勉力替莫名疗伤,一面低声道:“你明知水琉琴性质特殊,却仍要哄得她过来此地送死,是何道理?”

此言一出,胡砂心中登时一沉,本能地开口道:“师父……二师兄不是这样……”

“你闭嘴,退后。我没与你说话。”芳准声音极冷酷,胡砂又是一惊。这是他第一次这般严厉地斥责自己,她心中难免慌乱委屈,不知所措地退了一步,茫然地看着他。

凤仪扶住她的肩膀,半揽半抱,柔声道:“师父何必动怒,别吓着师妹。您不让她寻找天神遗物,师妹如何能回家?您就忍心让她像浮萍一样活在异乡,一辈子都不快乐?”

芳准微微阖上双目,声音低沉:“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凤仪。”

凤仪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我没明白您在问什么。我只知道清远将胡砂赶出来,不顾她生死。只知道从生洲到瀛洲路途遥远,妖孽众多。只知道青灵真君因她泄露秘密,意图杀之而后快。我还知道她随时随地会死在这里。胡砂的命,在你们眼里,自然不值一钱,和莫名一样,死了一个没什么大不了,再拉一个过来便是了。你们如何能理解背井离乡的苦楚,生死为人玩弄在掌间的辛酸,你们永远只会义正言辞说大话罢了。要她留下?您又凭什么来让她留下,凭着您许下却无法兑现的承诺?还是您总爱说冷笑话的性格魅力?”

说到最后一句,他撑不住笑了一声,眉眼都笑得弯弯,带着一丝天真,一丝阴狠,一丝不屑,定定看着芳准。

胡砂没有笑,芳准也没有笑,因着双目微阖,那一对蝶翼般的睫毛轻轻颤抖。胡砂不确定自己是否从他神色中看到了痛楚与无奈,只不过是一瞬间,他神色已然恢复如常,缓缓睁开眼,宝石似的眼睛。

“凤仪。”他轻柔地说道,“胡砂是胡砂,你是你。你来了五十年,凡人的一生也过了大半,还抱着怨恨吗?”

凤仪别过脑袋,淡道:“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芳准露出一丝微笑:“我是说,金琵琶和御火笛,如今是水琉琴。青灵真君是要做天神,你呢?你要做什么?”

凤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良久,低声道:“我早知道瞒不过你这只狐狸,你却一声不说,背后看我的滑稽戏么?”

说罢却不等他回答,森然道:“你果然很好!”

他袖中陡然射出血红的光,流星一般呼啸着对准芳准砸去。芳准动也不动,任凭那道凶猛的红光撞在身前一尺处,蛇扭似的,要往里面钻,却怎么也钻不进去,他身周仿佛设了铜墙铁壁,任谁也讨不了便宜。

他双手依旧轻快地在莫名身上游走,替他治愈大小无数血洞,表情犹如闲庭信步,含笑道:“我可不记得教过你这种刁钻东西,更不记得允许过你向师长发动攻击。”

凤仪冷淡地收回红光,朝前走了一步,掌心那血红的光芒又开始吞吐,映着他漆黑的双目,竟令人感到悚然。

胳膊突然被人死死抱住,他猛然低头,却见胡砂脸色惨白地拖着他,浑身抖得像一片萧索的叶子,马上就要碎开一般。

她颤声道:“二师兄,你疯了?!”

凤仪静静看着她,目光中突然流露出一丝怜悯的神色,红光收敛了去,他冰冷的手轻轻摸摸她的脸颊,低声道:“我会为你报仇的,将那些轻视你,亵渎你的神都杀个精光。乖,在这里等着我,一起去拿水琉琴。”

胡砂死死抱着他的胳膊,尖声道:“你没看到莫名大哥都成那样了?!你还要取什么水琉琴!”

“不取水琉琴,你就回不了家,你当真要留在这里被青灵真君那只狗杀了?”

胡砂凄声道:“取不取水琉琴结果都是一样,我如今不想取了,不取了!你也马上放手,一起离开这里!不是你说的吗?要我们在一起……你才说的,你忘了?”

凤仪默然看着她,最后叹了一口气:“胡砂,要乖乖听话。不取水琉琴是不行的,你取了,咱们就远走高飞,二师兄带着你,再也没人来欺负你。好不好?”

胡砂用力摇头:“我不去拿!你别要了!”

“胡砂,听话。”

“我不要!”

凤仪眉头一皱,将她甩了开来,胡砂踉跄了好几步,差点摔倒,刚刚稳住身体,只觉眼前红光一闪,他五根手指前都伸出了刀一般锋利的红光,正抵着她的喉咙,再往前送一分,她的脑袋就会掉下来。

“胡砂,去拿水琉琴。”他目无表情地看着她,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胡砂不可思议地瞪着他,只觉此时此地,此人此身,竟是完全的陌生,自己仿佛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摸到水琉琴,我会死掉,和莫名大哥一样。你也要我去?”她像是不相信似的,低声问他。

凤仪淡道:“不试试看怎么知道?那老狗把你拽过来,必然不是随意,自是有他的道理。你且去取,未必就死了。”

胡砂木然看着他,轻声道:“你跟着我,照顾我,对我说那么多温柔的话,为着就是或许我能取到水琉琴?想要水琉琴的人是你?那好,我问你,我要是死了,怎么办?”

凤仪眸光微闪,面上又现出温柔爱怜,并着轻佻凉薄的神色,这种神情足以令人如痴如狂。

他连声音都令人心醉:“胡砂,你若是取不到水琉琴,还活着做什么?”

她的指尖颤了一下,没说话。

活着做什么,活着做什么?她竟然想笑,如此荒谬的问题。

“反正都是要死,你不如死得痛快些。死在这里,二师兄还会为你报仇,杀了那些玩弄你命运的神仙。”

胡砂垂下头,眼睛里酸涩异常,像是要流泪了,偏偏眼眶干枯的发疼。头上的簪子因为头发太松,叮当一声掉了下来,顶上镶嵌的一颗绿珊瑚滴溜溜滚了好远。这簪子还是在清远的时候,二师兄给她买的,说她穿的衣服难看,好歹头上要弄好看些。

他从头到尾对她都很好,出乎意料的好,刻意的接近,刻意温柔又轻佻的言语,说穿了,不过是为了一尊水琉琴。

胡砂吸了一口气,猛然抬头,眸光转狠,低声道:“我不去!你和青灵真君也没什么不同,到头来也不过是逼迫我为你们做事罢了。你把我杀掉就是!”

她上前一步,那五道锐利的红光立时割破了她的皮肤,刺痛,鲜血暖暖地流出来。

凤仪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那么,永别了,胡砂。二师兄会永远记得你的。”

他抬手,当胸一划,红光像迸发出来的鲜血,在空中掠过一道极艳的光痕。

“嚓”地一声,有什么东西裂开了,胡砂木然地低头,却见身上并无任何伤口,而师父先前偷偷塞给她的白纸小人正缓缓飘落,从中裂成两半,掉在地上瞬间就化作了灰烬。

凤仪狭长的眼睛眯了一下,淡道:“原来是替身。”

一直没有说话的芳准开口道:“不错,替身。还没来得及教你的法术。”

凤仪将胡砂轻轻一推,她趔趄着摔在了地上,半天都站不起来,也不知是真的无力站起,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清远的那些法术,你以为我一直很稀罕吗?”凤仪森然说着,“不要以为外面设了一层结界就很了不起。”

他漆黑的双目突然变作了血红的颜色,连带着满头乌发也像火烧一般,色泽极红极烈。他忽而伸手入袖,抽出一把紫金鞘的短刀来,无声无息地抽刀,刀刃漆黑,上面用朱砂密密麻麻画了画抑或者是写了字,只是看不清。

他将短刀朝地上一掷,地上像是突然空开一个洞似的,一瞬间就将短刀吞了,紧跟着地面轰隆作响,寒光乍闪,无数柄巨大的刀剑从地上破土而出。

这个法术胡砂认得,当时梼杌在桃源山作乱,穷桃源山并着芳准数人之力,才使出了这个太阿之术,将梼杌重伤。

芳准果然有些愕然,将莫名拦腰一提,闪身让过。凤仪似乎也并没有杀他的打算,瞬间便收了太阿之术,那些巨大的刀枪霎时消失,只留疮痍的地面,凹凸不平,仿佛在诉说方才太阿之术的霸道。

芳准将莫名轻轻放在角落里,起身道:“原来如此,你成魔了,凤仪。”

胡砂眼怔怔地看着凤仪,看着他血红的双眼,火焰般的头发,如今那熟悉并且亲切的脸庞看着极其陌生,像是从来没见过一般。

她突然想起当日在枫林,道童和自己说,青灵真君曾将一个年轻人带来海内十洲,送入仙山令其感化,谁想他忤逆不堪,藐视天地,自甘堕入魔道。入魔的人,死后灰飞烟灭,没有轮回。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这个人是谁。

“二师兄,什么你的朋友……其实,你说的那个人……就是你自己!对不对?!”

胡砂问得很小声,她哭了。

何去何从(上)

凤仪没有回答,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十指尖尖,指甲像被墨染过似的漆黑。

他说:“以前的事,我已经都忘了。不必再说。”

譬如刚到海内十洲时的恐惧,生活没有一处习惯的茫然,因着身份特殊,被收入师门时,众人异样的眼光。以及初时见到青灵真君,充满希望最后变作绝望的心境。

都忘了。

胡砂颤声道:“那你也是和我一个地方的,你、你家在哪里?二师兄,你要找水琉琴,是为了回家?”

凤仪冷笑道:“回什么家,五十年过去,我哪里还有什么家。”

胡砂不由哑然。五十年,不过是仙人们谈笑喝茶的几个聚会,在凡人却已是沧海桑田了。

他又道:“我也早已忘记什么家,回不回去,我都已经是这样了,并不重要。对我来说,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取得水琉琴,将青灵真君那老狗亲手斩成碎末。好教那些东西们知道,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

说着,他又笑了一声。

胡砂垂头半晌,忽然低声道:“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兔子。”

凤仪静静望着她,轻声道:“你不是兔子,你只是一颗看都不用看的灰尘,随手就可以拂掉。他们要你来,你就得来,要你死,你也乖乖的死。你这样活着,大约也幸福满足的很。”

不是这样!她立即就要反驳,然而一肚子道理却又不知怎么说,只急得满头大汗。

凤仪傲然道:“可是我却一点也不幸福,我不想骗自己,闭着眼睛被人丢块骨头就觉得心安理得。我便是成了魔,也比他们要清白许多。”

芳准摇了摇头,淡道:“为何成魔?你是怪我没有照料好你?没能让你在这里过得快活?”

凤仪长叹一声,神色渐渐变得柔和,声音也温柔了一些:“师父,你和师兄待我很好,我也真的想过要留在这里,忘记过往,努力修行做一个逍遥的仙人。可是有人容不得我努力。成仙成魔,对我来说都已经没有意义,我剩下的一切,只有你们谓之的邪恶。”

他疲惫地在额上揉了两下,身上流窜的血红之光渐渐收敛了下去,火焰般的头发也变回了漆黑。他转身朝门口走去,手扶在墙壁上,轻轻说了一句:“抱歉,因你阻碍我,所以你得去死。”

通往前殿的过道中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像是有个巨人在缓缓朝这里逼近。胡砂不由微微一颤,忽觉肩上被人按了一下,芳准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过来,照顾这孩子。”

她被人一提一掷,不由自主飞了起来,轻飘飘地落在莫名身边。他上半身的致命重伤基本已经痊愈,然而从腰往下还是血迹斑斑,气若游丝地,只剩半条命挂在那里。

她急忙从腰后的小皮囊里取出绷带药粉,然而莫名身上伤口太多,根本不知如何下手是好,她只觉内心如焚,眼前一片血雾般的模糊。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殿前传来一阵诡异的笑声,却是先前被凤仪用法术冻结住的穷奇。它收了翅膀,缓缓走过来,昂首扫视一番,笑道:“嗅到血腥味!好香!”忽然见到芳准,它又是一愣:“居然还有个仙人!今日当真是大丰收!”

凤仪靠在墙上,以手撑额,低声道:“把他吃了,岂不是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