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豁然站了起来,转身朝小屋的废墟走去,一块烧焦的木头下面还放着一根断了半截的绿珊瑚簪子,他方才拿出来的,忘了装回去。

簪子放在手心,绿莹莹的,很配她白腻的肤色。

他轻轻在上面吻了一下,把断簪放进怀里,膝下已然化作了青灰,被风一吹就散了开来。他整个人好像瞬间都变得没有重量,轻飘飘地浮在半空,空荡荡的衣袂下摆,飘来荡去,飒飒作响。

“师父……”他垂头轻轻说着,“多谢你教导我那么多年,我心里……其实很感激你。你中的那个同殇印,逍遥山的逍遥草可以去除,别忘了找青灵真君讨要。”

他转过身,面上神情极复杂,又是绝望又是不甘又是悲伤,最后却变成了一股执拗的狠毒。

“哼,不过只怕那只老狗不肯给你。有你陪着我一起死,再也逍遥不得,终是一件痛快的事!”

芳准默然半晌,眼见他大半个身体都化作了青灰,忽然低声道:“你最后一句,就是这个吗?”

凤仪睫毛微微颤抖,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胡砂,忽而又把身体转了过去,不再看。

他有无数话想说,心底还存着无限的怨毒不甘,痛恨苍天的不公,痛恨这个孤寂冷酷的世界。

他还想掐住胡砂的脖子,将她咬成碎块,一起带走。他们本是一样的,她的存在就是屈辱与被利用,可要死的人却不是她。

或许她还有美好的未来,柔弱地缩在芳准背后,仗着他的怜爱苟延残喘地活下去,过她所谓的幸福日子。

地狱一样的幸福。

他这样恨她,嫉妒她,蔑视她。最终,却刻骨地忘不了她。

“……告诉她,我宁可从来没有认识过她这个人……也宁可从来没认识过你,没去过清远,没有到过这个地方……”

似是有水滴从他脸上滑落,只是他背着身子,谁也看不清。

最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不,还是不要告诉她。让她安安静静的吧。”

对此盈盈女

青灰终于还是散的一干二净,再也捞不到半点痕迹。

地上遗留下三件物事,正是为他收集的神器。神荼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查看一番,回头招手道:“神器好像都无损!被抽走的五行之力又回去了。”

芳准没说话,他怔怔站了许久,直到神荼又叫了他好多声,他才默默点头,垂首看了一眼胡砂,她依然紧紧闭着眼睛,可睫毛却在微微颤抖,脸上满是水光。

她原来一早便醒了,只怕也见到凤仪灰飞烟灭的那个瞬间吧。

他在心中喟然一叹,抬手将她面上的泪水擦掉,良久,才低声道:“……走吧,我们回家。”

清远的夜晚很宁静,一派祥和。

芷烟斋经过修葺,早已恢复往日样貌。茅屋前那几畦杏花因为受了木之力的影响,长得又粗又高,亭亭如盖,一早就被尽数砍断,如今换成了新种的杏花树,大约有些挑水土,还没开花,光秃秃的枝桠,有些凄凉。

绕过芳准的茅屋,后面是一排几间青瓦大屋。以前是胡砂师兄妹三人的住处,如今左右两间都是空荡荡。

凤仪化成了灰,凤狄双眼已盲,更无面目再留住芷烟斋,除非金庭祖师有事叫他,他都一直隐藏在三目峰灵岩洞独自面壁思过。

胡砂一个人住在中间的屋子里,似是阖目睡得正香。

房门被人轻轻推开,有一人执灯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一袭白衫,长发垂肩,正是芳准。

走到床边,悄悄将青纱帐揭开,里面的少女毫无知觉,动也不动一下。

芳准看了一会,见她睡中眉头也是紧皱的,心中不由微微刺痛,抬手轻柔地按上去,指尖替她把拧紧的眉头舒展开。

她的呼吸声忽然粗重起来,芳准放开手,以为她要醒了,忽见她睫毛颤了两下,紧跟着呼吸声一下断开,再也听不到一点声音。

他有些疑惑,低头仔细去听,依然听不到半点呼吸声。将手放在她脸上,只觉热气一点一点褪去,正变得冰凉。

这种状况,简直像刚刚死去的人。

芳准推了推她:“胡砂,胡砂?”

没有一点反应。

他心中难免惊悚,将手掌罩在她额上,微一试探,立即感到身躯里早已没有了魂魄。并非正常死亡而魂魄离身,这种状况看起来像是被迫离魂。

是被人下了咒,很高段的咒,只有入睡的时候才会发作,极难被发现。这样别致又隐蔽的手段,除了青灵真君不做他想。

中了离魂咒的人,几乎不能入睡,一旦陷入沉睡,魂魄就自动离体,去到施术者制造的幻境中。幻境可以是任意的:恐惧、诱惑、杀戮、失意,目的不过是为了折磨中咒的人。故而这也是一种十分隐蔽的杀人方法,民间偶有人花大价钱请得懂此术的人来咒杀仇家。

普通人连续几天无法入眠便会虚弱至死,就算身体不死,迟早也要死在幻境中。

此法极为阴毒,仙人之间提起便要摇头谴责的,此真君做了无数匪夷所思的恶事,九天之上居然毫无反应,当真奇怪。

芳准不愿多想,当下便要施法替她拔除此咒,指尖在她头顶处缓缓以仙力引诱咒法,抽了半日,却毫无动静,他的脸色渐渐有些发白,额上冒出汗水来。

胡砂忽然一动,神色无比疲惫,慢慢睁开了眼睛,正对上芳准漆黑的眼珠,她登时一愣。

芳准微微一笑,柔声道:“醒了?方才是去了什么地方么?”

胡砂却像没听见一样,只怔怔看着他,半晌,忽地突然反应过来似的,猛然朝后缩,一直缩到床角,如同一只惊恐的小动物,用被子紧紧蒙住头,动也不动。

芳准笑叹一声,轻轻扯被子:“胡砂……胡砂?不闷吗?”

她依然不动,隔了一会,才哑着嗓子低声道:“……夜深了,师父还是快去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要去见师祖。”

芳准坐在床头,捏住一角被子,轻道:“可是,我想你。”

缩在被子里那只柔弱的小动物微微抖了一下,还是不肯露面,像是自暴自弃似的,颤声道:“我……我不行……语幽元君是很好的人……她……”

话未说完被子就被人用力一把给掀了,胡砂惊得倒抽一口气,捂住脸蜷缩起来,尖叫道:“别看我!别来找我!你不要看我!”

好像有一只手将她凌乱的长发捞了起来,细细梳理,指尖轻柔地划过发间,偶尔触及她的头皮,她便是猛然一颤,眼泪从指缝里一个劲流出来。

芳准一面替她将打结的头发理顺,一面低声道:“头发这样乱糟糟的,没人照顾你,你就搞得一身狼狈,令人哭笑不得。”

她没说话。

“你自己就是个让人放心不下的,我若走了,还有谁照顾你?”他的声音很轻,像温和的春风,吹拂过她耳畔,平息所有的委屈躁动。

一直替她把长发全部理顺,他扶住她的肩膀,又唤一声:“胡砂。”

她依然不动,这次他手上用了力,将她硬是扳过来,只觉她浑身僵硬,光从皮肤的接触就能感觉到她从头到脚都在极力抗拒。

芳准一把将她揉在怀中,紧紧抱住,低低叫着她的名字:“胡砂……”

她的整个世界已经被拉扯进黑暗里,恐惧一切光明,恐惧他。只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躲起来,谁也见不到她。

他却不允许,像是要将她融入骨血中一般,紧紧地抱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失去她,依依不舍。

胡砂僵硬的身体终于慢慢变软了,缓缓地,她抬起胳膊,回抱他清瘦的身体。

没有脸见他,她已不是贞洁的女子,以前已是那般仰望他,何况到如今。

虽然已经离开家乡五年,但她还清楚地记得失贞女子是怎样被责罚,无论她是否是自愿的,最后结局都极惨。

她从小与一群小道士玩大,爹娘也没怎么束缚过她。可是某日看到平日里和蔼的乡亲们面目狰狞地将一个失贞女子捆了石头丢进湖里淹死,她便惊恐了。

更让她惊恐的,是娘的态度,她甚至是带了一丝鄙夷,摇头叹气:作孽啊,不守妇道的女子……到底也是活生生一条命,一场贪欢就丢掉了。

那会她还不知道失贞是什么东西,但从此脑子里就种下了失贞极可怕的印象。

做梦也想不到,她如今也失了贞洁。不能等到报仇的时候,罪魁祸首却已经灰飞烟灭,再也找不到了。

只留下她一个人,真正感觉到什么叫活得像个耻辱。

胡砂只觉胸口窒闷,喉咙里剧痛无比,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她也只能哭,像是永远也停不下来一样。

芳准低头在她发上轻吻,喃喃道:“不用怕,有我在这里。胡砂,你到底在怕什么呢?”

她本来什么也不怕,现在才知道怕很多东西。

无法说出口的害怕。

或许,她干脆死在那个幻境里,被妖兽们把魂魄吞了,还干净些。可心中却又不甘愿,不甘死得那么狼狈,让旁人看笑话,坐享其成。

什么叫做除死无大事,因为她不懂,所以可以说的那么轻松。

世上有些事,不是简单用生死就能衡量,或者定胜负。去死,很容易,十八莺往脖子上一划,就是仙人也会断气。但正因为死很容易,所以活着才无比艰难珍贵。

活着是耻辱,可她不能死得更加耻辱,像一块破布似的,莫名其妙被拉来异乡,被人活生生利用一番,再毫无尊严的死。

莫名的骨灰还在,他本分地执行任务,本分地活着,垂头顺目做了良民。如今却只剩一抔黑灰。

凤仪活得更加艰难,走上了邪路,与所有人对着干,如今连灰也找不到。

胡砂,而你以后要怎么活着呢?

她这样问自己,却找不到答案。

“胡砂,还记得我们下的那场棋吗?”芳准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说着。

她默默点头。与他经历过的所有事,她都不会忘。

“那还记得我与你说过什么?”

还是点头。她怎会忘记,那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芳准将她的长发拨到耳后,慢慢的,仔细的,像是在抚摸一件珍贵的瓷器,带着甜美的欣赏。

“如果你记得,那我现在告诉你,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好的,谁也代替不了你。不管你是变成什么模样,伤心也好,绝望也好,忘了我也好,最好的始终是最好。胡砂,你会因为我缺了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就厌恶嫌弃我吗?”

怎么会!她赶紧要坐直身体否定。

芳准按住她,低头在她耳廓上轻轻一吻,贴着她颤抖发烫的耳朵,低声道:“所以——你还是好好的,手脚都在,人在这里,未来也还在。你到底在怕什么?”

胡砂摇了摇头,很久都说不出话来。

手脚被斩断也好,受了重伤也好,与失去贞洁是两回事。

对她来说,失去的不光是对女子来说最宝贵的贞洁,而是身为人的尊严。如果说极度的幸福像是烙印,刻在心头永远也忘不掉,那么凤仪带给她的便是极度的痛苦,分明是一把利刃刺穿她的一切,纵然伤口好了,伤疤也不会消失。

要怎么才能忘记,把那个晚上当作一片羽毛,轻飘飘的丢弃,像没有发生过?

不,忘不掉。她的尊严已经被那个人一手捏碎了。

凤仪纵然是化成了灰,想必心里也是痛快的。就像她当初砸碎神器的那种痛快。他那么恨她,最后终于是把她也摧毁了。

什么都回不去。

胡砂慢慢地,坚定地推开芳准,整个身体蜷缩在阴影里,轮廓模糊。

芳准静静看着她把脸埋在膝盖里,像一只拒绝任何靠近的受伤小动物。他第一次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

她受到的伤害,远比他想得要厉害。几句轻飘飘的安慰,又能做什么呢?

眼看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芳准忽然说道:“你中了离魂,对吗?”

胡砂又是一僵,最后点了点头:“不光是我,他……他也是。”

他默然片刻,轻轻一叹:“此法高深,我独自一人解不开。待会请师父摆阵替你解开,只要不是同殇类型的咒印,都不必担心。”

胡砂猛然抬头:“……真的能解开?”

芳准微微颔首:“只是要费些功夫。凤仪他……从未与我说过此事,倘若我能早些发现,或许今日也……”

事到如今,感叹也不过是无意义的。

凤仪的性子如何,他们都清楚,但凡他有一丝软化肯求人,也不至于活生生在他们面前化成灰。

太过刚烈不折的物事,往往被最快折断,无法在世上存在太久。

芳准声音低得像是叹息:“胡砂,要活下去,你一定要一直活下去。你还是有未来的……”

不要变成凤仪那样,他已经没有未来了。

不听清歌也泪垂

胡砂从一目峰毓华殿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

芳准正独自倚在白玉栏杆上等她。他脚下便是千仞悬崖,云雾缭绕,下面深不可测。他的衣衫被风吹得卷起,长发懒洋洋地摇晃着,单是看到这样一个清癯如削的背影,胡砂便觉心头像是被春风拂过,一阵暖意。可是想到在自己身上发生过的那么多事,心里又是一阵冰冷。

想靠近他,却又不敢靠近。她只有在后面踯躅默然。

“如何,咒解开了么?”芳准背后像是生了眼睛,没回头,低声问她。

胡砂默然片刻,低声道:“祖师爷费了好大的功夫,还有好几个大弟子帮忙摆阵,他们都说第一次见到这么古怪的离魂咒,不过还好是解开了。”

芳准笑了起来,慢吞吞地转过身子,将上半身斜斜倚在栏杆上,歪着脑袋看她,两颗眼珠像黑宝石似的,熠熠生辉。

“要不要先回去好好睡一觉?”他问得很有些调侃,还带了一丝难得的轻佻,却一点都不讨厌。

胡砂有一丝尴尬,红着脸摇头,忽然想起什么,轻声问道:“师父,祖师爷心情似乎很不好,几乎不愿看我。我给他磕头,他却说要我好好谢你,不可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这次……也是你求他帮我解咒的吧?”

芳准还是笑,清朗的眉眼,笑起来真像春风一样。

“师父他一直气我心里只有自己弟子,这又不是第一次了。他老人家放不下架子,其实我就是不求,他若得知,也必然帮你解咒。帮了你,却要说一些难听话,师父就是这样的性子。”

胡砂点了点头。

“师父,那天大师兄……打进你身体里那个东西,取出来了吗?没事了吗?”她问起了最关心也是最重要的事情。

芳准笑道:“你看呢?我像有事的样子吗?”

就是不知道才问啊!胡砂急道:“师父,是怎么取出来……”

话未说完,他已经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拢着,像捧着两朵兰花,放在眼前仔细打量,翻来覆去的看。

“我说没事就没事。”他淡淡说着,忽又展眉一笑:“我来替你看看,今后命运如何。”

胡砂本能地要抽手,她不敢与他有任何肌肤上的触碰,那种感觉,像是要灼伤她,灼伤这个已然肮脏碎裂的自己。

他用力握住,不容她有一丝半点的退却,隔了一会,忽然“嗯”一声,将她双手一合,与她十指紧紧交握,笑道:“我看出你有长寿相,一生平安喜乐,不知流年。”

胡砂勉强笑了一下,那笑容都是苦涩的。

正要不着痕迹地再把手抽回来,不妨他用上了劲,牵着她走下高台,一面笑道:“走吧,小乖已经很久没洗澡了,臭烘烘的,趁着今日天气好,咱们带它去湖边转转。”

因着天气好,许多弟子都在湖边给自己的灵兽洗澡。如今清远上下谣言已破,弟子们见到芳准二人也不再窃窃私语,只是眼光难免要不同,行礼之后便偷偷摸摸地躲在后面看他俩牵在一起的手。

所有人都知道师父与弟子名分礼仪极重,忤逆这个底线就是乱伦。更何况仙凡有别,再超越这个底线,就是亵渎的大罪过。

这两人所作所为简直可算罪人,偏偏祖师爷不发话,像默认了似的,芳字辈的那些师尊们也严令下来不许弟子讨论此事,令人好生诧异。

在岸上给小乖梳毛的时候,就有好几个女弟子走来走去偷偷看了好几遭,不光是胡砂,连小乖都被看得很不舒服,回头狠狠瞪她们一眼,倒是芳准还气定神闲地,直把小乖梳成一个毛球。

“这些女人真讨厌!”小乖憋不住骂了一句。胡砂拍拍它的脑袋,示意冷静。

那几个女弟子倒是兴冲冲地跑远了,一面跑一面还叽叽喳喳地说:“其实他们很配啊!谁规定的师徒不能在一起,真是老糊涂!光天化日的,人家还敢在一处呢,这才叫真爱!”

这边两人一兽都是耳力很灵敏的,听到这样的言论也是哭笑不得。不过总好过被人骂不知廉耻。

芳准轻轻一笑,胡砂垂着头,只是看不到她的神情。

过了一会儿,普通弟子入定时间到了,湖边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冷清。

芳准摘了岸边一朵红花,放在鼻前轻嗅,双目似闭非闭,懒洋洋的,忽然低声道:“胡砂,唱一首歌给我听吧。以前你常在杏花林里唱的,很好听。”

胡砂僵硬地靠着树,本能地想拒绝,却又不忍,只得低声问:“师父想听哪首?”

芳准像是快睡着一样,鼻息轻微,隔了很久,才道:“随便……只可惜没带银雾茶出来,突然很想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