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芷烟斋拿。”胡砂松了口气,赶紧站起来,忽觉后襟被他轻轻一拽,他张开眼,含笑道:“快点回来,我还要听你唱歌。”

她面上有些发烧,腼腆地点头,飞快走了。

阳光很好,芷烟斋那些迟迟不肯开花的杏花树似乎冒出了花骨朵来,一颗颗粉嫩嫩的,令人忍不住想摸一摸。想必再过几日,就能见到熟悉的红云铺展,粉雾摇曳般的美景。

芳准的茅屋门依然开着,他向来没有关门的好习惯。

胡砂望着门上挂着的“销魂殿”三个大字,心里似有暖流淌过,微微发涩,她曾经也拥有过幸福与甜蜜的。她直接进屋取茶叶,忽见屋内站着两个人,正是她不太熟悉的芳凝与芳凌,是芳准的师兄们。

她不由一愣,下意识地行礼:“弟子见过两位师伯……”

芳凝是个急性子,不等她行礼完毕便叫道:“芳准呢?!”

胡砂吃了一惊:“师父在……三目峰……”

“这孩子是不要命了!还到处乱跑!”芳凝急得大骂一句,调头就走。芳凌在后面,手里提着个漆木食盒,叹道:“师兄你别急,药还在这里……”

芳凝一把抢过食盒,正要腾云飞走,忽觉袖子被人一拽,胡砂低声道:“师伯,什么药?是治师父咳嗽的吗?”

“咳你娘的鬼!”芳凝见到她便大发雷霆,堂堂仙人,居然爆了一句粗口,骂得胡砂又是一愣。

芳凌摇头叹道:“师兄不要迁怒,与她无关。”

芳凝怒道:“怎么无关!所有事都是这丫头进门后才闹出来的!芳准为了她做了多少蠢事?他身体向来不好……师父原本就严禁他收徒,这下可好,收了三个徒弟,都不是好东西!回头他要是死了,我第一件事就是把凤狄那畜牲给宰了!”

胡砂听得心中悚然,急忙拉住芳凌的袖子,连声问:“师伯!到底怎么回事?!”

芳凌喟然一叹,看了看芳凝,他依然怒容满面。他于是轻道:“当日凤狄打入芳准体内的那个尧天环,是魔道中的一个刻印,附在心脏上,每日吸血,直到将人的血吸光。我们曾施法想取出,却发现那是同殇印,取出之后芳准也活不得,唯有玄洲逍遥山逍遥草能去此印。师父亲自去了一趟逍遥山,奈何青灵真君早早就把逍遥草都连根拔除,一把火烧个精光。逍遥草也算天地间少见的灵药,青灵真君为了私怨居然不惜将这味灵药完全摧毁……师父一怒之下重伤了青灵真君,自己也因此受了伤,前几日还时常咳血……”

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怆然道:“其实我们知道,他是因为心中焦虑,芳准体内的那个印无法取出,根本没几日可活。送来这些汤药,不过是拖延时间,令他痛苦加倍而已……”

话未说完,芳凝早已暴躁地叫了起来:“所以我早说了!我去一趟聚窟洲!把返魂香偷来!凭他死千次百次,也不用在意!”

“那是天神看守之物,去偷就是大罪。何况即使用了返魂香,那个印还在,岂不是延长他受苦的日子?那东西每日吸血,滋味会好受么?”

两人正是争执不休,忽听“叮”地一声,一个茶罐掉在了地上,咕噜噜滚老远,茶叶也撒了一地。

胡砂脸色煞白,茫然地看着一地茶叶,急忙蹲下去捡,抓了两把,手腕却忍不住发抖,什么也抓不住,茶叶从指缝里又落了下去。

那两人立即住嘴不说,芳凝瞪了她一眼,不甘不愿地把食盒丢在桌上,调头就走。

芳凌走到她身边,定定看着她慌乱地抓茶叶,抓一把掉两把。隔了一会,他轻声道:“你是芳准心爱之人,他离开之前,心里最想见到的一定是你。这药……你给他送去吧,其实喝不喝都没什么了……师父也是这个意思,希望你能陪着他,让他活得……开心些。”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又站了一会,才缓缓走出去。

胡砂慢慢站了起来,眼怔怔地看着那个漆木食盒。

屋子里静悄悄的,窗外春莺在欢快地啼鸣,吱吱吱吱,一阵一阵。阳光那么好,杏花就要开了,可整个春天都死在她眼里。

芳准静静躺在湖边花丛里,头顶身旁到处是红花,映得他面白如雪,发黑似墨。

他手里还捏着一朵红花,懒洋洋地斜倚在脸旁,忽然听见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他没有睁眼,只轻笑:“来得好慢,花都谢了。”

胡砂轻轻坐在他身后,他顺势把脑袋枕在她腿上,绸缎似的长发披了一地。她再也没有躲闪,更没有抗拒,只是用手轻轻梳理着那一头青丝。

这种态度的突然转变并没有让芳准有任何反应或者疑问,他是个琉璃肠子的人,什么都知道的。

“茶呢?”他问。

胡砂立即从食盒里取出刚泡好的银雾茶,柔声道:“很烫。我还是第一次给你泡茶呢,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芳准接过瓷杯,轻轻嗅了嗅,跟着笑道:“还好,香味是有的。”

跟着又喝了一口,眉头一皱,很挑剔:“味道不好,看样子得教你如何泡出好茶来。”

胡砂将他的长发眷恋地放在指间梳理,低声道:“好啊,那你下次要好好教我。”

嘴里说不好,他却一气喝了大半杯,最后又像猫似的,躺回她腿上,拿一朵红花转来转去,说:“胡砂,唱歌吧。我想听你唱。”

她点了点头,启唇便轻轻唱道:“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她面上有斑驳的水光,一颗颗落在胸前,无声无息。

可那声音却清脆婉转,像是一只小黄鹂似的,带着盈盈的水汽,绕过大朵大朵火焰般的红花,绕过他冰雪般的脸庞,绕过日光下金鳞点点的湖水,仿佛永远也不会散开那样。

水琉琴安稳地待在她体内。金琵琶与御火笛也放在床头,原本是打算交给金庭祖师的,他却没要,只吩咐要收好,估计是为了避嫌。

胡砂换上一身夜行衣,对着镜子用黑布蒙面。

烛火昏黄,在案上簇簇跳跃,铜镜里那张脸模模糊糊的,像被纱罩住,只能看清两只死灰般毫无光彩的眼睛。

十八莺安静地缩在她胳膊上,一动不动。打开腰间的小包袱,把里面的东西清点一番,确定该带的都带了,她将包袱在腰上系紧,一口吹了烛火。

月黑风高,只余暗沉。

胡砂推开窗,朝茅屋那里看了一眼,没有灯光,想必他已经睡了。

抬手在窗台上一撑,正要跳出去,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慢慢把手放进怀里,掏出用了很久的半旧荷包来。

荷包里半个铜板也没有,瘪瘪的,她手指一勾,勾出一绺乌黑的长发,柔软纤细。

放在掌心轻轻摩挲良久,忽然想起五年前在桃源山崖底的那个晚上。

他是仙人,活了三百岁,以后也还能活很久很久。那很久很久里,包含了她不知多少次轮回。凡人一辈子的痴嗔爱恨,与他来说不过是过眼云烟。

虽然知道这一点,她还是忍不住。小小的姑娘总是如此,喜欢了,不敢承认,把头缩在沙子里,偶尔也期盼奢望一下,他会发现自己的好。

梦想成真,一切却终究是泡影。苍天何以如此不公,竟不肯许她半点幸福。

回头再看看铜镜,恍惚间仿佛里面站了两个人。某个大雨的夜晚,她浑身湿淋淋地,全无仪态。他毫不在意,站在身边,轻声道:你会长大,师父却永远不会变老,偶尔会觉得变老也是一件很不错的事。

其实那里面的意思如今看来不言而喻,可恨她当日却战战兢兢,不曾发现。

如今他再也不会老了,不会老。他很快就要死了。

胡砂将那卷长发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小心放回荷包,贴近心口。

深深吸一口气——她要出发了,去聚窟洲,找寻众神守护的返魂香。

应小编要求,贴出不一样的后半部分。

不用担心,修改过的VIP章节只能比原来的字数要多,大家也不用觉得把作者的话放在这里会浪费钱,因为价钱是不变的……

就酱~

故人何处也?

跳出窗口,她的身形娇小轻盈,无声无息地掠过杏花林。花快要开了,她要赶快,赶在花开之前回来,与他再一起饮酒赏花。

直跑到冰湖边,正要腾云而起,忽听后面一人柔声唤她:“胡砂。”

她惊得险些从云头上摔下来,回头一看,却见芳准披着头发站在不远处看自己。她有些心虚,急忙跑过去:“师父……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芳准柔声道:“你呢?这么晚了是要去哪儿?”

“我……”她不由语塞,支吾了半天,“我想透透气……”

话未说完,脸上的面罩就被他一把摘了,他似笑非笑地捏着那块黑布:“透气?”

胡砂没说话。

芳准捉住她的手腕,将那块黑布塞回她袖口,低声道:“别去,既然时间已经不多,更应当去珍惜。”

胡砂浑身一震,死死咬住嘴唇,才能不让眼泪掉下来,颤声道:“我不怕受罚……只要能拿到返魂香……”

芳准笑了笑,在她额上屈指一弹:“傻孩子,生死不过是这样一回事。就算返魂香能救活死人,却也消不了那个印。你难道就一次一次的去偷?”

她没有回答,他却知道她的答案,她真的可以一次一次去偷,不管受到什么责罚。从以前开始,她就是这样执拗的性子。

他叹了一口气,紧紧握住她的双手,隔了一会,说道:“胡砂,蜉蝣的一生只有短短数个时辰,可它们也活得很快活。”

胡砂只觉心头酸涩,实在无法抑制,忍不住紧紧抱住他,眼泪一下子就把他的肩膀打湿了。

“可你不是蜉蝣!我们都不是蜉蝣!”她的声音抖得快要碎开。

“在蜉蝣眼里,我们就是天神一样的存在了。”他笑起来,摸摸她的脑袋,“和蜉蝣比起来,我们的生命是无限长。不过和真正的天神相比,我们岂不是也和蜉蝣一样?”

不,不一样。

倘若世上人人都一样,朝生暮死,看得那样开,又何来生离死别。因为心中的那个人一定得是特殊的,爱着他,仰慕他,宁愿相信生命是无限长的,幸福到天荒地老。

他是独一无二,所以,不一样。

芳准紧紧抱着她,抬手替她把眼泪擦干,轻声道:“胡砂,如今只当我们是一对蜉蝣,一生的时间也不过是日出日落。太阳快出来了,你还要哭?笑一个给我看看吧。”

她实在笑不出来,只能勉强勾了勾唇角。

芳准“哎”了一声,在她脸上揉两下,揉出许多怪样来,最后笑吟吟地在她额上一吻。

“胡砂,今天我把白纸小人一到十九号全部丢这里,放他们一天假。咱们两个偷偷出去玩好不好?”

他两只眼睛出奇的亮,胡砂觉得自己实在无法摇头,只好点头。

他体内的血越来越少,此时已经连腾云都施展不出了。胡砂挽住他的胳膊,两人立在云头。

周围还是黑漆漆的,夜色未褪,凉风一阵阵扑打在身上。

胡砂轻道:“冷吗?”

他摇了摇头,将手搭在额上,仰头望天:“乌云快散了,明天应当是个好天气。”

胡砂望着一片漆黑的苍穹,正如他所说,乌云渐渐散开了,露出漫天星子,抬手就可以摘到似的。四野忽然亮堂起来,一轮满月自天顶露出轮廓,月华倾泻,照亮两人的脸。

胡砂睫毛上还带着泪,但嘴角已经笑开了。

“走吧。”她说。

谁也没说要去哪里,但心中也都清楚要去什么地方。

天快要亮的时候,胡砂扶着芳准落在元洲五色涧的桃花林中。

因被地气所护,夭灼的桃花四季不谢,漫天妖红,分外华丽景致。芳准倚在那块青石上,转头望向不远处奔腾轰鸣的五道瀑布,轻道:“久违了……这景色。”

说罢又调头,极目去望:“我能见到销魂殿,还是老样子。”

胡砂踮起脚尖,凝神看了半天,只能看到远方黑漆漆还没亮堂起来的夜色,口中却笑答:“是啊,还是老样子。要去那里坐一会吗?”

“就在这里待着罢,景色多好。”他从袖中乾坤取出笔墨绸帕,抬头一本正经地指挥她:“去,站在那里。身子稍微歪一点……对,就是这样,别动。”

胡砂捻住一朵桃花,只觉脖子都快抽筋了,累得不行,小声问他:“师父,好了没?”

芳准笑吟吟地在绸帕上挥毫,漫不经心答道:“再等等……忍一下。”

胡砂龇牙咧嘴,耳边忽又听得他吩咐:“靠右边一些,这样很美。”

她心中不由一动,想起那天他也是这样说的。不由抬眼望着他,他也注视着她,目光柔和,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却只化作春风一笑。

朝阳渐渐升起来了,五色涧水汽迷蒙,在日光折射下像有无数道彩虹环绕。

很美。

这一切却不及他一个笑容来得勾魂夺魄。

胡砂眼怔怔看着他画完了,将笔一丢,跳下青石。眼怔怔地看着他把绸帕一展,上面却没有人,只有昨天她在湖边唱的那一首鹧鸪天的词。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她喉中像是被什么堵住一样,痛得厉害,面上却露出一个笑容,柔声道:“你……还记得这首词。”

芳准将她被露水打湿的头发拨到耳后,笑:“以后别唱那么哀伤的曲子,唱些欢快的。”

胡砂垂下头,睫毛微颤,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

花气酒香清厮酿。

他不知从何处又挖出两坛好酒,没有杯子,索性一人一坛,捧着喝。

此人当真是个酒虫,到处偷偷埋酒,到哪里都不会缺了喝的。

胡砂直喝了半坛下肚,胸口像要烧起来一样,酒气却半分也没到脸上,喉咙里苦得翻江倒海,脑子却越来越清醒。

脸上忽然被他摸了一下:“胡砂,醉了?”

她几乎要哽咽,急忙把酒坛一丢,反身倒在他腿上,脸埋在他衣服下摆处,让泪水被无声无息吸走,不让他发觉。

“嗯……我头有点晕。”她喃喃说谎。

芳准搂住她的肩膀,轻道:“靠着我,睡一会吧。”

胡砂摇了摇头:“我不睡……师父,我们聊天吧。师父小时候是什么样的人?”

芳准笑了一声,歪头仔细想想:“三百多年过去了,还真有些记不清。印象中师父常骂我,总归不是个听话的好弟子,还喜欢下山喝酒吃肉。让他老人家操了不少的心。”

“那后来什么时候变得听话了?”

“嗯……大约是自己做了师父之后吧。”他又笑,“对着一个什么也不会的小鬼头,还真怕自己做什么坏事被他学去。为人师表,大概就是这样。”

胡砂静静看着他,忍不住问:“师父……那你会不会怕自己做什么坏事被我学去?”

芳准把身体一歪,一手扶着下巴撑在青石上,空出来一只手摩挲她柔软的嘴唇。他掌心像是有一团火在烧,眼神却是一汪可以见底的清泉。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软,像天上的白云,可云里却藏着雷电。

“我怕……我只怕你不够坏。”

声音断在交缠的四唇间,胡砂紧紧攀住他的脖子,整个人像是要受不住倾倒下去一般,被他拦腰一抄,牢牢箍在身前。

她觉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不是因为这亲密的深吻,而是因为胸膛里那颗心。

她的心,不受她的控制,在一阵阵剧烈的疼痛。她想笑,想快乐地与他渡过这一天,像是把整整一生的热情都投注在其中那样。

可她的心不愿。

自己也毫无办法。

湿润的唇离开她的,渐渐游离,贴在她耳垂上,一下一下的啄着。

他的声音好轻,几乎听不见,那三个字,却像砸在她魂魄上,要深深嵌进去似的。胡砂猛然抱住他,觉得他马上就要消失,要怎么才能留住他?就算将他的名字在嘴里念上一千遍,一万遍,也没有用。

她没有办法将心爱的人留住,只有眼睁睁地陪着他渡过最后一天,眼睁睁地看着他消逝。

他终于累了,慢慢地松开她,手却不离开,揽着她的肩膀,两人躺在冰凉的青石上,看晚霞满天。

“哎,胡砂。”他闭着眼睛,两簇睫毛俏皮地颤动着,“你再唱一首歌给我听吧。”

胡砂点点头,握住他冰冷的手,开始低声唱:“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她唱无争农家之乐,唱避世南山下,悠然采菊,再唱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那些都是很美好的。

像清风一样拂过他的脸庞,要把他托起来,摇摇晃晃的,不用腾云术都可以飞上去。青山绿水桃花林,都在脚底,无比逍遥,无比自由。

胡砂一下又一下地摸着他的脸颊,又温柔又无奈。

她说:“就快过去了,马上就好。你睡一会吧,慢慢去睡。”

他将她的头发握在手里,眷恋地打个卷,指尖努力去感觉那种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