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户媳妇也难当 作者:林似眠

新月初现

倾盆大雨粗暴地打在地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气,湿漉漉的黏在发间面上,憋闷得有些喘不过起来。

周韵跪在蒋家祠堂昏暗的长明灯下,腰部以下已经毫无知觉。祠堂外风吹雨打,风从门缝里吹进祠堂,小小的火苗左右摇曳,照的一层层的排位拖长了黑色的影子,分外阴森。周韵已经在这里跪了一夜一天,水米未进,整个人已经摇摇欲坠,全靠一口气撑着没有倒下。

“咿呀~~”身后的门被推开,明亮的光照亮了整件祠堂,丫鬟们提着灯笼进来,轻快有序的脚步声窸窣的衣服摩擦声,然后是拐杖敲在地上的声音,一下一下沉稳有力。周韵听到声音,忙伏下身跪趴在地。

有个淡紫衫子的丫鬟搬了个锦墩子放在左边,众人簇拥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坐下。

“友哥儿媳妇,你可知错了么?”老太太语调强硬,十分不悦。

周韵已是强弩之末,全身筋骨皮肉几乎都要散架,听到这句问话,心内却不由生出一股酸楚,几欲落泪。她咬咬牙强忍了心酸,积聚了些力气撑起身,道:“孙媳知错了。”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已沙哑粗粝如同破锣一般。她本是花容月貌、体不胜衣,这样跪在地上哀哀认错,很是让人心生怜悯。

老太太却毫不心慈手软:“错在哪里?”

周韵一颗心被生生撕扯,一方是自己的品德名声,一方却是祖母要立的规矩,分明不是自己的过错却偏要承担这样的结果,被罚跪不说,还要在这些人面前跪地认错。周韵狠命咬住唇,这错若是认下自己这些年的德行名声全都要付诸流水,不但要背上莫须有的罪名,以后在这些婶婶小姑面前再抬不起头来。可若是不认…

“嗯?”老太太等得不耐烦,拖长了鼻音问了一声。

罢了,罢了,周韵紧紧闭上眼,匍匐在地:“孙媳不该心生嫉妒同房里侍妾吃醋,害得相公跌倒受伤。”两滴泪珠滴落在地,青石的地面立刻出现两团黑色水印,只是被笼罩在她的影子里,无人看见。

“我蒋家虽只是个小户人家,祖上也曾有过封荫,在这秦楚县城里也是众人都瞧得起的。你身为我蒋家的媳妇,不想着照顾夫君、体谅家人,反日日和房里妾室争风吃醋,婶娘长嫂的规劝一概不理不睬,如今还险些害了我家孙儿,你,你你…”老太太一急,拐杖连连敲地,直恨不得抡起拐杖给这不孝孙媳一顿好打,她动作激烈,直引得自己一顿咳嗽起来。

旁边大太太卢氏瞧着婆婆动怒心内暗喜,可又怕真的打起人来众人面上不好看,她忙上前为老太太抚背顺气,劝道:“友哥儿媳妇已经知道错了,老太太就免了她的责罚。祠堂里到底阴寒不宜久留,老太太还是早些回房的好。”说完也不等老太太回话,直接吩咐旁边丫头,“弦歌、雅意,还不快把你家奶奶扶起来。”

旁边一青一紫两个丫头早等得焦急不已,此刻听得这话,简直像得了大赦一般忙不迭跑过来将周韵搀扶起来。那边卢氏和大少奶奶盛氏也一左一右小心搀起蒋老太太往外头走去,临出门时,老太太停住脚步,回头对周韵道:“友哥儿已经醒了,你收拾收拾,回屋好好服侍你相公去。”周韵低下头规矩应了,老太太还不解气,重重哼了一声,带着一干太太奶奶们走了。灯笼一走,祠堂里又恢复了方才的阴冷。

周韵双腿一站起便如遭万千针刺一般酸麻,疼痛难忍,她满腹酸楚羞愧,忍不住伏在一旁弦歌身上嘤嘤哭泣起来。

卢氏盛氏一行人把老太太送回了福海院,又陪着说笑了几句,见老太太露出倦意,两人便齐齐告退了。

老太太身边服侍的齐妈妈亲自打起门帘子送两位太太奶奶,又跟着送到福海院大门口,仔细叮嘱了一番掌灯撑伞的婆子丫头们,这才送走了两位。她守在门边,直到灯笼的亮光消失在拐角处才吩咐院里婆子锁门闭户。

齐妈妈回屋时,房里服侍的一等丫头眉英正跪在榻上给老太太按揉太阳穴,蒋老太太松了绣福禄寿花纹的遮眉勒子,微闭着眼斜靠在石青色绣金色蝙蝠纹的软靠上,看样子十分疲乏。齐妈妈悄悄上了榻,接手了眉英的活,她朝房门方向努努嘴,眉英会意,轻手轻脚地下了榻出门,将房门轻轻掩上。

门一合拢,到底发出了些微声音,蒋老太太昏昏欲睡中被吵醒,闭着眼睛问道:“走了?”

“走了。”齐妈妈回道。

蒋老太太直起身,齐妈妈忙收回了手。蒋老太太从旁边小桌上端起刚沏好的茶,拨了两下茶叶,微微抿了一口。

齐妈妈叹了口气,道,“老太太何苦动气,三少奶奶生得体弱,在祠堂那潮地一跪就是一天一夜,若有个什么好歹,我们怎么和亲家太太交代。”

蒋老太太猛地睁开眼,沉声道:“什么交代?!那白虎精又不是正房嫡出的女儿,不过是个庶女罢了,纵然死在我蒋家,谁人又敢多吱一声?更何况她险些害没了我孙儿,只罚一天一夜已经是手下留情。若是友儿有什么好歹我定要这女人偿命!”

见老太太余怒未消,齐妈妈也吓得不敢做声。

老太太还嫌没发作够,继续恨道:“刚定亲就克得友哥儿摔断了腿不良于行,成婚前还克得他大病一场,若不为了她父亲是纭儿姑爷家的族兄,退了这门亲事怕姑爷脸上不好看,我断不会让她进门。她又是那么个竹竿子身材没几两力气,我和他婶婶怕她伺候不周便多给了友儿几个服侍人,这女人也敢眉做眼。友儿幼年没了父母,她头上没有婆婆管教便更无所惧怕了。这不,还没两年呢就和房里姨娘吵闹起来,险些把我友儿给害了!”她爱孙心切,忍不住目露凶光,“以前我多数时间住在白莲庵里吃斋念佛,没怎么管教她,宗儿媳妇和平哥儿媳妇又碍着婶婶和堂嫂身份不好多说,如今我搬回家来,却要好好立一立规矩,让她也知道些体统!”

齐妈妈从小服侍老太太,自是知道她脾气拧上来九头牛也拉不回。她心里长长叹息一声,暗暗为那三少奶奶着急。

外头大雨不知不觉停了,一轮新月渐渐从云后浮现,照的大地隐隐金辉。

这边弦歌雅意两个已经扶着周韵回了蝉居院,正房里黑漆漆冷冰冰一片,旁边侍妾菊芳屋里却是灯火通明,丫鬟们来来往往端茶端药,好不热闹。

周韵又是一阵心灰,才止不久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弦歌见状,忙劝道:“奶奶保重身体要紧,须知邪不胜正,她们得意不长久的。”只是这话说得很没有底气,连她自己也信不了几分。周韵心内更是凄凉,苦笑道:“说这些做什么,我们先回屋。”

周韵回了主屋,迅速换了身干净衣服,又将有些散乱的发髻梳好了,擦干眼泪施了些脂粉,便扶着弦歌往菊芳屋里去。

菊芳早听得人传信说三少奶奶来了,她理了理衣领发鬓,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奶奶来了。三爷刚刚醒了一小会,我才要去祠堂回奶奶去,这么巧奶奶竟来了。”蒋世友另外几个姨娘通房也跟在她身后迎了过来。

周韵微微一笑,道:“我从小就知道你是个有心的,难为你费心了。”菊芳原是她带来的陪嫁丫头,谁想新婚不过两个月就爬上了姑爷的床,偏偏蒋世友喜爱她,立刻便抬了姨娘。

菊芳听得周韵言语挤兑,脸色一点不变,妩媚一笑道:“我和奶奶都是周家来的,情如姐妹,便多费些心也是应该的。”她这话不清不楚,将自己和小姐相提并论,实在是大大地不敬。

周韵心里大怒,正忍不住要发作,眼光扫到睡在牙床上头裹绷带的蒋世友,顿时心灰意冷,再看看菊芳一身紫锻珠光的绣夜合花掐牙衫子,头上斜插着几支赤金芙蓉嵌宝簪子,鬓边一朵桃粉色的新制珠蕊绢花,越发显得肤如嫩玉,桃面杏腮。而方才镜中看到的自己,脸色憔悴,面色蜡黄,两人虽是同岁,却显得自己比她老了一轮似地。她如鱼得水、众人宠爱,自己却是步步维艰、如履薄冰,纵然言语上能压住她又有什么用?犹自剧痛不已的膝盖时时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周韵心如死灰,再无一点相争的心思,她了无意趣地挥挥手,径直走到床边。

以菊芳为首的一干姨娘本来都对周韵被罚跪一事幸灾乐祸,存心要在众人面前给她难看,谁知这会儿她不再接招,自己说出的话就如打在棉花上的拳头一般毫无用处。菊芳心里很是疑惑,与旁边的苏姨娘对看一眼,决定暂时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周韵缓缓走到床边,将旁边几上喜鹊闹梅暗纹铜盆边挂的手巾子放到盆中温水里搓了搓拧干,擦去蒋世友额边流淌而下的汗。他睡梦中微动了动,似乎睡得很不安稳。

菊芳心里打翻了一坛醋,几步上前来笑道:“奶奶瞧,爷睡得可安稳呢!这会儿时辰不早了,不如奶奶早些回房歇息,这里自有我们照顾。”

周韵平静道:“身为妻子照顾自己的丈夫是理所应当的事。三爷在这里我便在这里,你若是怕我在这里打扰了你休息,不如去我正房里歇息如何?”

众人大惊失色,这自古以来正房只有正妻才能居住,以妾室之身登堂入室那绝对是有违礼教之事,只怕还不等她身子睡稳,众人的口水都能将她淹了。菊芳虽然平日仗着蒋世友宠爱为所欲为,明里暗里做了无数欺压周韵之事,却也绝不敢正大光明地说出自己想做正房的话。此刻周韵直接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倒让她措手不及。只是菊芳毕竟身经百战,不过慌了一慌便立刻调整了神态表情,泫然欲泣地猛然跪下:“奶奶这么说真是冤死菊芳了?我虽然没读过书不比奶奶知书识礼,却也知道正房是大,妾室是小,做小妾的要时时记得自己本分,服侍爷和主母,绝不敢有一点痴心妄想的念头。奶奶这么说,菊芳无地自容,也不敢辩白,只有一头碰死了以示清白!”说着就起身要往旁边朱漆柱子上撞,众姨娘丫鬟唬得飞了魂,忙不迭将她拉住。菊芳泪落如珠,又不敢放声大哭惊醒蒋世友,只得压着声音低低哭泣,直哭得花容失色,好不可怜。

苏姨娘忙将她扶住,陪着滚泪,对周韵道:“奶奶这话真是折煞芳姨娘了,芳姨娘今日还对老太太说,三爷在这里养病到底不如在正房里妥当,是老太太说这里人手麻利谨慎,三爷留在这里养病她再放心不过。芳姨娘求了再三老太太也不允,只得作罢了。”

众姨娘忙点头作证,纷纷道这是老太太的意思。有人帮腔,菊芳更加委屈,低低啜泣宛如梨花带雨,一声声抽泣几乎压抑到昏厥。她们这么一唱一和,矛头直指周韵,吵得她一阵心烦,弦歌在旁边恨恨地握紧了拳头,却又不能出声。周韵冷笑一声,道:“既然是老太太意思,你们就安静伺候,这么哭闹不休也不怕把三爷给吵醒了!”

“我…我要去正房!”一声小小的,犹犹豫豫的声音突然响起。房里立刻安静下来,众人目光齐刷刷射向声音来源处。周韵也有些困惑地回身看。

床上的蒋世友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他两只桃花眼滴溜溜转着,看众人视线一齐扫视过来不免吓了一跳,往被子里缩了缩,又怕刚刚没说清楚,壮着胆子把脸露出来重复了一遍:“我要去正房!”

菊芳心头一急,忙止住哭泣上前来:“三爷,我…”侍候在一旁的弦歌忙跳出来道:“姨娘没听清楚爷的话么?爷想去正房,难道姨娘要拦么”

菊芳一愣,又说:“我…”弦歌继续抢白:“姨娘忘了自己的本分了么?爷说的话也想驳回?”菊芳方才还假惺惺用本分一词来堵周韵,此刻自己倒被自己的话堵住了,她气愤不已地咬了咬唇,泪汪汪看着弦歌旋即喊来门口伺候嬷嬷一起手脚麻利地扶起蒋世友穿衣着鞋往正房去,而那一直对她宠爱有加的蒋三少爷,居然反常地连一个眼神也没给自己。

雅意早把正房内点了灯烛,薰过了锦被,黄铜兽顶香炉内燃了淡淡迷迭香驱散湿气。婆子们小心将蒋世友扶到床边坐好,周韵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闷声不响挥退了婆子,自己过来给他宽了外袍褪了鞋子扶上床。

蒋世友却并不躺卧,只靠坐在床头,他扫了一眼屋内,虽然陈设华丽却瞧着冷清清没什么人气。他想了想,对着正在收拾外袍的周韵讨好笑道:“娘子辛苦了。”

周韵手上一停,奇怪地望过来,蒋世友暗叫不妙,忙堆笑问道:“有什么不对么?”

周韵淡淡道:“你一向直呼我名姓,从未喊过我娘子。”

蒋世友一愣,忙慌乱笑道:“我,我摔了一跤,有些事记不清了。”

周韵抱紧衣服,狐疑道:“记不清…是什么意思?”

同床异梦

听到周韵追问,蒋世友心中一沉,一时无言以对,他两只眼睛慌张四看了几眼,呵呵干笑道:“这个,这个,记不清了就是,就是不认得别人了。俗称失忆,呵呵,失忆。”

周韵无限狐疑,心头吃不准蒋世友到底闹的什么名堂,试探问道:“那相公还记得我是谁么?”

蒋世友头上冒汗,干巴巴应道:“当然记得,你是我娘子,我蒋三爷明媒正娶的夫人。”

“那我姓甚名谁?”

“…”

周韵眉头皱起,将叠好的外袍往桌上一放,转身便要往外去。蒋世友急了,忙喊:“你去哪里?”

夫君疾言厉色地问话,周韵只得转回身恭敬低头回道:“相公想是撞到头一时神志不明,我命人速速去请大夫,好生为你诊治一番。”

蒋世友大急:“不准去!”格老子的,大夫来了还得了,闹腾得满屋子人都跑来,自己这冒牌货一准被拆穿。

周韵抬起头,目如清水般直直朝他看去,她一双眼睛生得极好,仿佛山间幽泉天上繁星,明亮不可方物。偏偏此时蒋世友心虚得要命,只觉得这眼睛好像闪电霹雳一样直直劈开自己皮肉把心内那些想法看得一清二楚。他不敢和她四目相对,只好转开视线,绞尽脑汁地支支吾吾:“其实,其实我也不是都忘了,呃,我,我记得祖母!”今天刚醒就看到一个白发老婆婆如狼似虎朝自己扑过来,抱住就嚎啕大哭:“我的友儿,你吓死祖母了。”老婆婆这话已经摆明了身份,自己再闹不清那就是白痴。

想到那位老祖母,蒋世友心头一亮闪过一计,忙抬头挺胸说:“我这只是暂时伤到头有些记忆不清楚,修养几天一定可以康复。你要是现在把大夫请来闹得人仰马翻,传到祖母那里,万一老人家有个什么好歹那不就糟了?”

周韵听了他的话,一时迟疑不定。蒋世友见说动了她,忙趁热打铁:“再说刚才那群女子吵得不得了,我听得都快烦死了,你这里清清静静更适合我养病。”言外之意就是这段时间都会住在正房。在周韵出现之前他装睡听那群莺莺燕燕七嘴八舌讲了不少府内的事,院子里的勾心斗角差不多也知道了个七七八八。这位不得宠的正房奶奶更是她们的主要攻击对象,据说吃醋风波发生之前蒋三爷已经三个月没去过她屋了。如今自己提议住在这里,蒋世友有九成的把握她会同意。

果然,周韵眉头舒展了些,她思虑一番,道:“既然相公这么吩咐,我遵命就是。”她走回来将衣服收拾好放到旁边柜子里,弦歌雅意端了铜盆和热水进来服侍夫妻两个净了面。

因周韵在地上跪得太久恐受了湿气,她们特地在旁边梢间备了一盆艾叶红花水给她泡脚。

刚才在菊芳房里唇枪舌战时还不觉得,此刻神经松懈下来,周韵只觉得双腿上的筋脉都在突突地跳,针刺般的麻痒顺着脚底往上,滞在膝盖处,寒湿难忍。雅意不时给她添些滚水进来,摸一摸她冰冷僵硬的双腿,善良的小丫头不由得悲伤流泪:“明日赶早叫个大夫来看看,奶奶身子又弱,若是留下病根儿可怎么办。”

周韵本来在灯下托腮沉思,抬头看到小姑娘伤心,她倒笑了,摸摸雅意的头:“傻丫头,哪那么容易就有病根儿了?本来老太太罚我就是个警示之意,若跪了这么会就大张旗鼓去请大夫,岂不是让老太太难看么。”雅意还是不依:“可是…”

周韵温和地摇了摇头,对她道:“夜也深了,你和弦歌忙了一晚上也累了,都歇息去。这水我自个儿添,三爷有什么吩咐我来应承就好。”雅意还要说,周韵拍拍她肩膀:“去,明儿早上还要去老太太那里请安呢。”看着周韵郁郁寡欢的样子,雅意不敢多言,只得悄声退出去将门带好。

在水里泡了大半个时辰才稍稍缓解痛苦。只是小腿还是酸胀抽搐,周韵心绪烦乱,今晚的事跟走马灯似地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的过,色厉具荏的祖母,满面堆笑的婶婶,各怀心思的堂妯娌,一群不怀好意的妾室,还有一个突然性情大变的丈夫。失忆?周韵只觉索然无味,身体和心都十分劳累难受再不愿多想。她擦净了脚趿上半旧起绒的缎面拖鞋,执起烛火往旁边卧房走去。

房里的灯烛早已烧完,一片昏暗。床上的蒋世友靠内侧躺着,似乎睡熟了,周韵宽了外衣,吹熄了烛火,躺到外侧。

她还没躺稳,便感觉到旁边的蒋世友往墙边缩了缩,两人中间空出的位置几乎能再睡一个人。周韵一阵厌烦,索性面朝外挨着床边侧卧着。

过了一会,床内传来一声犹犹豫豫的话:“其实…你可以睡过来一点。”声音很清澈,没有一丝刚睡醒的暗哑。

周韵不动,也不吭声。

蒋世友有些发窘,他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看着面前被子里隆起的纤瘦人形和那一把拖在枕畔的乌黑泛亮的头发,心里突然有些涩涩的感觉,他想了想,鼓起勇气问:“我以前,是不是…对你很不好?”

周韵将脖颈下的被子紧了紧,语气淡淡道:“夜深了,睡。”

蒋世友好像泄气的皮球一样软了下来,赌气翻身面朝里睡了。他心里真是欲哭无泪啊,好端端的,不就好奇多问了一句,犯得着这样软钉子扎人么!

大学应届毕业生蒋世友同学真是委屈得小心肝都要碎了,想他一个学法的小年轻,大四期末去法院实习,谁知道才去到第三次,连那民庭里法官还没认全关系还没处好,回来路上看到一小屁孩横穿马路,眼看就要被车子给撞飞,他来不及多想几步上前将小孩子推开,自己倒被撞飞了,等清醒过来已经是灵魂出窍飘在空中,自己的身体软绵绵趴在路上大滩大滩的血流了一地。接着一道惊雷当头劈下,他再睁眼时就到了这地方了。

他满头黑线的回想先前的场景,自己被一阵混杂了各种香气的怪异味道熏醒,刚睁开眼便听见四五声尖叫“三爷醒了!”“爷醒了!”好像被抓住脖子的鸡叫声一样尖利刺耳,他脑子昏昏沉沉正想什么三爷五爷的,突然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太猛地冲上来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大哭,声如洪钟震得他耳朵发麻不说,那好像挤牙膏皮子一样的搂抱直接让他一口气喘上不来,白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第二次醒时他就学乖了,闭上眼睛先按兵不动,摸清情况再说。果然功夫不负苦心人,那位凶神恶煞的老太太已经走了,只有一群莺莺燕燕在外间聊天,声音虽然不大却也被他听了个**不离十。

原来这具身体的主人是某个县城乡绅家的三少爷,上头没爹没娘,只有祖母和一个伯父,似乎还有几个堂兄弟姐妹。他这房只有一根独苗,千娇万贵万千宠爱于一身。偏偏定亲之后就被未来老婆克得摔马断了腿,临到结婚前又是一阵恶性风寒几乎翘了辫子。因为说媒的是自己姑父,也就是县太爷大人,这门亲退不得,所以只好把那位扫把星奶奶娶进门。(听到自己是个残废的消息,蒋世友小心肝扑扑直跳地动了动两条腿,果然右腿有些僵硬难受。他苦逼地在心里默默流了两行清泪。一个劲催眠自己能有个壳子活就不错了,不就是个瘸子么?老子瘸子也精彩!)

结果扫把星果然是扫把星,娶进门之后两年不但一无所出,还克得三爷的身体还一天不如一天。三少一怒之下纳了一堆小妾,这母老虎就大发醋意处处为难这些可怜女子。昨天下午那白虎精还在妾室房里大发雷霆,一把将瘸腿三少推倒在地,结果三少不幸撞到脑袋挂了,蒋世友童鞋穿来了。

她们还讲了许多细枝末节的弯弯道儿,蒋世友童鞋一向成绩中等实在没有博闻强记的能力,便懒得死记硬背,只把重点记下来。好在凑合凑合也够他了解身边事了。

只是最让他囧的是那群美妾们说着说着居然讲到房里事去了,一个两个都把那位不得宠的夫人嘲笑了一番,情窦未开的他听得无比流汗,面红耳赤。正这个时候,传闻中的暴力悍妇女主角登场,趁着众人围攻她的时候,他好奇地眼皮子撑开一条缝瞥了一眼,没见到想象中粗腰阔嘴的河东狮,只看到一位衣饰简单面色憔悴的单薄女子眼神萧瑟地应付那些莺燕,蒋世友顿时感慨果然传闻不可信,这样子哪里像能吼人的呀?后来听得一个娇媚声音的女子和她争论,连他这有些木头的脑袋也听得出来这火药味十足的夹枪带棒。

这位三奶奶应付了几句便不再接招直接往床边而来,蒋世友顿时紧张起来,他的红脸虽然退了但是头上的汗还没干,停在发边蹭得额角直痒痒,一阵水声后,便有一块温热的毛巾轻轻将汗珠擦去,只是那握着毛巾的手却有一股冰凉气息沁过毛巾传到自己皮肤上,一直从额角凉到心里。

他顿时凉丝丝的发凉难受,心里油然而生一股勃发的同情心和保护欲。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太可耻了!所以当她们说到要不要把他挪到正房去时他立刻脱口而出要去。当然,除了想为这个可怜的弱女子出头之外,他还有一个想法,自己这个冒牌货要是留在菊芳屋里被那群莺莺燕燕一阵七嘴八舌的问绝对百分百要穿帮,应付一个人总比应付七八个人来得容易些?虽然这么想,可是在周韵听了他的失忆说后脸色阴晴不定时,小伙子心里还是有点打鼓的。好在有惊无险,不管是不是真的相信,他也算勉强过关了。

后来周韵去了隔壁,蒋世友以为是夫妻分床睡,大大松了一口气,白天睡了一整天现在反而睡不着,他缩在墙边胡思乱想,不知不觉蜡烛灭了。人死如灯灭,不知道得知自己死讯的老爸老妈会不会伤心难过,会不会有一点后悔各自组成家庭再不管自己。他正暗自伤感,谁想周韵举着蜡烛又回来了,他赶紧闭上眼睛装睡。视觉的暂时停止却使得听觉格外清晰,他听见她脱衣服地声音,听见她“噗”地吹灭蜡烛,听见她轻轻走过来,缓缓揭开一角被子,然后一个温热的身体滑了进来。

成年后除了母蚊子和母蟑螂外从来没有过任何和女性生物同床经历的蒋世友浑身僵硬,等他反应过来,身体立刻条件反射缩到了墙边。好在屋里漆黑没人看见他的火红番茄脸。

对方可能感觉到了他的排斥,只睡在床沿,蒋世友窘迫不已,深觉自己没有绅士风度,便提议让对方睡过来一点。谁知人家不搭理他。后来他又问了句呆话,更加不招人待见。看来以后的日子只怕不会太好过…

对未来很没信心的蒋世友同学,以及对未来完全没有心了的三奶奶周韵,在一张床一个被窝里怀着两样心思入了梦乡。

请安风波

蒋世友一个翻身,手一垂,摸到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体,他吓了一跳,忙睁开眼看去,紫红色端方坚硬,怎么看怎么像古代电视剧里摆在床前的脚踏,上头还端端正正摆了一双青面鞋子,他迷迷糊糊想着我家床前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个东西,突然听到一声清脆的传唤:“三少爷醒了!”蒋世友被吓得险些一个倒栽葱从床上滚下去。他睡意全消,瞪大眼睛看去,只见门外头鱼贯进来几个像从古装剧里走出来的姑娘,手上捧着水盆毛巾水杯痰盂等等各色物件停在床前,为首一个穿紫色的绫裙子的便拧湿了毛巾来给他擦脸。

蒋世友清醒后便立刻意识到自己穿了的事实,他一动不敢动地坐在床边痛苦地享受这些奢侈待遇。洗过脸漱了口,一边一个丫头伸出素手柔胰将他扶到旁边妆镜前,柔软的小手打开有些松散的发髻梳理整齐再重新结了个髻,动作轻快,舒服的要命。待一切都弄好,外间圆桌上也摆好了早餐,只是蒋世友仍傻愣愣地看着镜子,不是这面黄铜抛光仿唐式海兽葡萄纹铜镜让他吃惊,而是镜面现出那个面黄枯瘦的男子看得他大惊不已,这副皮子不但是个残疾人,更加病歪歪没半分朝气,看得蒋世友童鞋倒吸一口凉气,一颗心扑通沉了下去。他心里很沮丧地开始考虑要不要重新投个胎,从人家娘肚子里好好长大应该不至于像现在这么纠结。他面目狰狞胡思乱想,那紫裙丫鬟雅意瞧着有些不对劲,试探问道:“三少爷?”

蒋世友还在发愣,一脸痛心疾首的模样。雅意不解其意,稍微大些声音又唤:“三少爷!”蒋世友“啊?”地吓了一跳:“什么事?”

雅意垂手侍立:“早饭摆好了,请三少爷移步外间。”蒋世友慌慌张张问:“三少奶奶呢?她怎么不在?”

雅意面无表情回答:“三少奶奶去了隔壁府里给老太太请安去了,只怕这会儿已经到福海院了。”蒋世友忙问:“她吃过早饭了么?”

“昨天老太太吩咐过,叫少奶奶早上跟着她用饭。”听见一向冷淡的三少爷居然关心起三少奶奶来,雅意口气和软了些。

蒋世友想了想,既然她有的吃那就不用等了,他点头道:“好,扶我去吃饭。”说完便很自然地伸出两只胳膊等人扶,心里忍不住鄙视一下自己,果然糖衣炮弹最能腐蚀人,不过一会儿功夫他就堕落了。

一张红木莲花纹镂雕圆桌上摆了十几碟子,热气腾腾的蒸饺蒸汤包,皮子薄得能看到里面的香菇小葱猪肉馅和包内流动的玉色汤汁,旁边放着加了小磨香油的秘制酱碟子,煎得金黄喷香外酥内软的枣泥馅煎饼,松软诱人的红豆玉米面发糕,炸的焦黄的小巧春卷,用辣椒油和小葱拌的微红色透明细粉丝,香油拌好的几碟子精致小菜,一碗雪白稠糯的白米稀饭已经盛好,里头放着一根白瓷青花的调羹,细白如玉的竹筷整整齐齐放在旁边筷架上。四五个丫头都端着水盆茶水手巾痰盂立在一边,这么多都是给自己一个人吃的,蒋世友顿时油然而生一种特权阶级的矫情,他暗暗想,算了还是先凑合着过,自己上辈子都没这样享受过,万一重新投胎是个奴才命那不是遭了,身体差大不了多养养呗。于是,性格鸵鸟又很容易满足的蒋世友被一顿饭征服了,从此下定决心做蒋家三少爷。

蒋世友这边惬意舒畅,三少奶奶却是步步艰难。

周韵以前来请安都是在辰正时分,因为昨日老夫人动怒,她今天特意来早了些,丑时三刻便到了福海院。院里伺候的秦妈妈正侯在门口,见她过来,便客气笑道:“大太太和大少爷大少奶奶四小姐五小姐六少爷小少爷都来了一会了,连早饭都一起用过了,这会儿正陪老太太说话呢。”她说惯了话的人,这一串顺溜下来连口气都不必喘。

周韵一顿,对她淡淡笑道:“知道了,多谢秦妈妈。”秦妈妈不见意料之中的反应,倒是愣了一下,好在她也是院子里的老人了,不至于太过意形于色,不过一瞬,又恢复了以往那客气而疏离的模样。

一进院子,老远就听见屋内阵阵欢笑声传来,老太太年轻时性子爽朗泼辣,几十年下来虽圆润了些,到底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光这一把笑声,就盖过了屋内其他人。

趁着笑声略略低了下去,秦妈妈在门口禀报:“老太太,三少奶奶来请安了。”

老太太的笑声戛然而止,旁人也忙住了声音。屋里老太太重重哼了一声,粗声道:“叫她进来。”

秦妈妈上前一步打起藏青色万字不到头流光暗纹的绸布帘子,里头熏的浓烈檀香气迎面而来,周韵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她的腿尤其是膝盖此时仍是剧痛无比,一不小心腿脚一软,后边跟着的弦歌忙一把将她扶住。周韵定定神,站稳身子,旁边秦妈妈看过来的目光有些刺骨,她悄没声息放开弦歌,理了理衣领发鬓,盈盈迈进门去。

屋子里坐满了人,迎面一副麻姑拜寿的喜庆大画,下面摆着一张黄花梨木铺石青色锦垫宽面高背扶手大椅,蒋老太太端坐正中,一左一右坐了两个孩子,十多岁的女孩是长房里的四小姐蒋小玉,小男孩是长房长孙蒋家定。两姑侄年岁相当,恰似金童玉女般粉雕玉琢、圆润可爱。

左右手各是两溜八张红木圈椅,每两张椅中间隔着一张红木雕游鱼蝙蝠图案的高脚小几,上面摆着若干果品糕点。左边头把椅上坐了卢氏,她旁边坐着儿媳大少奶奶盛氏,中间空了一个位子,末位坐着长房五小姐蒋小环,右边头把椅坐的是卢氏长子大少爷蒋世平,旁边是长房六少爷蒋世恩。一见周韵进来,几个小的都站了起来。

周韵走到厅上,恭恭敬敬给老太太行了福礼:“请祖母安。”蒋老太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周韵起身又给卢氏请安,和蒋世平、盛氏互相见礼。几个小的也向她问安。

卢氏见厅内气氛仍是尴尬,忙笑道:“安也请了,侄媳妇快入座。”说着便要盛氏拉她坐到第三把圈椅上,老太太突然道:“那是玉丫头的位置,素菊,你给三少奶奶拿个墩子坐到旁边。”旁边侍立的一个着葱绿色底柳黄滚边比甲的大丫鬟忙应了,立时手脚伶俐地取了个墩子放到厅子中间,这位置在左右两溜椅子中间,黄铜兽头香炉边上,和老太太面对面,众目睽睽之下,几乎便像是被审的犯人的位置了。周韵脸色苍白,应了句是,端正坐了。

坐在老太太右侧的蒋小玉有些不忍,拉了拉老太太的衣袖,小声道:“祖母,我坐在您身边,那位置就让三嫂坐。”蒋老太太素来疼惜这个孙女,她放软口气对小姑娘说:“我们小玉是家里的娇客,虽然坐在祖母身边,可也不能少了你的位次啊。”

卢氏跟着笑道:“老太太这样疼孙女,也不怕孙子孙媳妇吃醋。”蒋小玉抿嘴一笑,道:“哥哥嫂子们平日也疼我疼得紧,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先紧着我和小环、世恩。连家定都没份。”盛氏瞧了妹妹一眼,微微一笑没有说话,蒋小环和蒋世恩都木讷了些,也没有应话,好在蒋家定嘟着嘴跟蒋母告状:“曾祖母,爹爹娘亲他们都疼姑姑和叔叔,不疼我!”蒋老太太搂着曾孙子哈哈大笑:“他们不疼你,曾祖母疼你,以后跟着曾祖母住,不要理你爹娘了!”蒋家定不满四岁,还不会分辨大人话中的真假,只顾憨憨点头道:“好,我今天就搬来。”蒋老太太一愣,笑得更大声了。众人看他说话可爱,也忍俊不禁,一时气愤十分融洽,卢氏看着蒋小玉,目露赞赏之意,蒋小玉回以甜甜一笑。看她们母女两个这样默契,哪里会知道这屋子里除了蒋世平外三个孙子女辈的都是庶出的呢。

蒋老太太膝下只有两个儿子一个闺女,大儿子蒋维宗娶的邻县秀才之女卢氏,生了一子一女,长子蒋世平,娶妻盛氏,生了长房长孙蒋家定,次女蒋琪早年嫁去了邻县。蒋维宗还纳了六七个姨娘,其中已故的刘姨娘生了蒋小玉,傅姨娘生了蒋小环,喜姨娘生了小儿子蒋世恩,三个庶子女皆年纪尚幼,最小的蒋世恩只比长孙蒋家定大两岁。

长房一脉还算人丁兴旺,二房就稀少多了,老太太的二儿子蒋维敬年轻时颇能读书,十四岁中秀才,十七岁中了举人。蒋氏一族几代前出过尚书,在秦楚县也颇有名声,只是后来渐渐子弟们贪图享乐不喜读书未能耕读传家,这一代好容易出了个读书的苗子,老太爷和老太太自然是大喜过望,当宝贝一般。可惜这儿子虽有才却短命,二十岁不到一场急病就去了,儿媳妇是晖州城士绅家的女儿,本来男才女貌的一对佳偶,看到丈夫亡故,二太太悲恸之下动了胎气,产下蒋世平这个遗腹子便追随丈夫而去。半个月内蒋家接连没了最得宠的儿子和儿媳,悲伤难抑的蒋老太太将二房这唯一的苗带在身边养大,又因为怕他一个人落了单,便将他和长房的子女一同排序,这也是期望长房以后能多帮衬帮衬这个独生的堂兄弟。

蒋老太太还有一个小女儿蒋纭,嫁给了秦楚县县令周舫,便是这位姑老爷做媒牵线定了蒋世友和周韵的姻缘。

蒋老太太很是开怀,把重孙子搂到怀里喂他吃果子,这时外头进来个着襟口暗金菊花纹墨绿褙子的老妈妈从侧旁走到老太太椅子后面,附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老太太面色一凛,眸光如冷电般射了周韵一眼,她侧头对盛氏道:“平哥儿媳妇,你先把定哥儿和你弟弟妹妹们带下去,我和你们太太有几句话说。平哥儿也去。”蒋世平和盛氏忙起身应了,接过孩子领着一群弟妹出了门。周韵也要起身,老太太喝道:“友哥儿媳妇,你留下。”她只好又坐了回去。

秦妈妈把屋里的丫鬟婆子也带下去,房内只留了这三个蒋家媳妇,门在身后“啪啦”一声带拢,周韵心里也是一震,忙站了起来。

此刻没了别人,老太太也不再客气,她直直望向周韵,道:“你进门这几年,我都住在县城外头吃斋念佛为老太爷和你公公婆婆祈福,为一家子老幼祈求平安。友哥儿就直接托付给你了。”周韵应道:“是。”

老太太冷笑一声,继续道:“你也是有些身份的人家出身,听说还知书识礼的,我这才同意把友哥儿交给你。你伯娘是长辈,到底不好过问你院里的事,可是你要有什么难解之处,一家子骨肉难道会不肯相帮?就是你同辈的大嫂子也是个极和气的人,治家深得你婶婶真传,把这边府里理得顺顺当当。”蒋老太太虽说骨子里是个爽快性子,可毕竟当家多年磨练下来,该做文章的地方一样也不会少,前头道理摆了一堆,接下来便要直刺要害了。周韵屏息而立,安静等着。

“可是,”老太太的目光几乎称得上厌恶了,她目光凌厉望了过去,“你嫌清净日子过久了,非要闹到鸡飞狗跳家宅不宁才肯罢休么!镇日里不顾自己的体面,光和那起小妾姨娘斗些闲气,这也罢了,你不止闹腾生乱还险些害了我孙儿。昨夜他好容易醒过来,你立刻将我苦口婆心的话扔到耳后,不知悔改只顾和小妾争风吃醋,非得要将他移到你正房去,影响他安静修养,你是不是定要将他逼死才肯善罢甘休?!”老太太一掌拍在椅面上,怒不可遏立起身来。

周韵立刻跪了下去,低头道:“孙媳不敢。”这种情况下,任何辩解都只会火上浇油,无论真相如何,以她不受老太太待见的身份,都只能硬生生受了这怒气。

卢氏早上前扶住了婆母,帮她抚背顺气,柔声劝道:“侄媳妇一向温柔和顺,对友哥儿也尽心尽力,这次的事想必是个意外。”

老太太隐隐不悦:“我知道你性子和软,厚德怜人,又不好出手管教侄子媳妇。这次当着你们两个的面,我可把话放在这里,敬儿媳妇没了,你这伯娘就和她婆婆一样,以后你就当她是你亲儿媳妇一般该管的管该骂的骂,若有碍于情面徇私包庇之处,让我知道了,连你一起罚!”卢氏低头听完训,不敢多言,只得应道:“儿媳知道了。”

儿媳孙媳都做小伏低,老太太心头仍是不畅快,她扶着卢氏的手,对地上的周韵嫌恶一笑:“择日不如撞日,友哥儿好容易醒了,老婆子趁着还有些精神便和你伯娘去一趟东院探视他,有些什么该说的该做的,到了那地界自然也就清楚了。”说完,一步当先朝外走去,卢氏小心扶着,不敢分心去看地上人。

门一开,屋外高升的阳光猛烈射进来,照得一切白花花耀人眼,周韵软了身子,歪坐在地,弦歌几步疾走进来,扶着她唤道:“三少奶奶。”周韵知道自己此刻面色定然惨不忍睹,直把这小丫头都快吓出哭音了。她擦了擦额头细汗,低低笑道:“没事,扶我起来,老太太要去我们院呢。”弦歌有些忿忿:“可您连早饭都没用呢。”周韵道:“傻丫头,回了院不就有吃的了么。”

当下婆媳三人分别坐了马车,连着十来个侍候的婆子丫鬟,浩浩荡荡往东边府里去了。

蒙混过了第一关

蒋世友一家和蒋家长房并没有住在一个府里,蒋家长房住的是当年尚书老太爷回乡后置下的五进连花园大宅子,当年蒋世友父亲中举娶亲都是在这祖宅,可天意不测,夫妻两个双双亡故,蒋老太太怜悯孙儿孤苦无依,一直带他在身边,连着二儿媳妇那些嫁妆庄子铺子,也都帮孙儿收着。后来蒋老太爷病故,蒋世友渐渐大了,总不能依附在伯伯家过一辈子,老太太索性一咬牙分了家,又自出体己帮着蒋世友在蒋府旁边置了个两进三开的宅院,自此蒋世友算是分了出去单过。只是名头上虽如此,两座蒋府不过隔着一条小巷子,中间对开了门,两边来往就如同一家,平日里老太太想看孙子,或是蒋世友来看祖母长辈们都没什么阻碍。

偏今日老太太动了性子做足礼数,正正规规带了众人坐了马车从前门出去,兜了个大圈子才入了旁边小蒋府。

入了二门下了马车,老夫人拄着龙头拐杖熟门熟路大刀阔步往正房居所而去。卢氏紧随在旁,周韵扶着弦歌跟在后面。

蒋世友用完了早饭,又换过额头上绷带,一个人在屋里坐得无聊,便突发奇想叫雅意去找些厚纸板和小块炭条来,雅意一头雾水,但看着难得和气的三少爷,只得一一照办。蒋世友一看东西来了,两眼放光,又要了一把剪刀之后,便将所有人都赶出房,一个人闷在屋里也不知在做什么。

若是雅意这会儿偷偷趴在窗口偷看,她会更加吃惊,这位素有洁癖绝不肯沾一丝脏污的三少爷居然手里捏着炭条在厚纸板上写写画画,而且还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面上流露出的狡猾笑容只怕会让众人惊掉了下巴。其实若这会儿有人敢问他在做什么,蒋世友大概会很无辜地回答,他只是在画速写。这位新出炉的三少爷担心自己认不清府内的人会出岔子,于是他灵机一动想到了美国人最爱用的一招:通缉扑克牌。将各人的样子画在扑克牌上,没事看两眼,这样用不了多久就能把该记住的人通通记住,顺便还能教会几个扑克牌高手。蒋世友本人资质平平,但从小学到高中都有不错的成绩,高考更是让人大跌眼镜地一鸣惊人,归根究底,是他有自知之明,平日里还算用心读书,所以虽然人有些平庸,也没混得太差。毕业后法院没进成的做了人家三少爷,自然也要尽心尽职一丝不苟地把这个人当做工作一样做好。

速写也素描不同,不需要精雕细琢,只需寥寥几笔勾勒出人物形貌特点就行。蒋世友大一时参加社团学的几笔,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画过了,试着画了几笔,周韵那细致眉眼挺翘鼻子就跃然纸上,蒋世友摸着下巴端详了会,自我感觉画的还不错,只是眼神温和多了,没有本人那么清冷。他仔细看了半天,觉得以他阅明星无数的眼光看来周韵算得上是个美人了,再想想昨天晚上匆匆一瞥下那些花团锦簇的姨娘,个个都是美人啊美人,以前的三少爷真是艳福不浅,令人艳羡不已。他新官上任,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些美人现在已经是他的老婆了,他想临幸哪个就临幸哪个,根本用不上艳羡“别人”。

说来也怪不得他,蒋世友同学自出生起就是个中规中矩的娃娃,从幼儿园开始就对女生十分有礼貌,从来没干过掀人家裙子的无赖事,上了小学后更加是一颗红心向老师,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后来父母离异各自婚嫁,他更加一心扑在题海功课里,在老师同学面前更显得沉闷了,加之他身材不高发型一百年不变的传统小平头,样貌也很普通,所以从小学到高中从来没有女生对他表示过超越友谊以外的感情,到了大学,他被宿舍的兄弟好好改造了一番,插科打诨嬉皮笑脸也都来得,人也开朗不少,可是似乎是十几年绝缘体质的惯性使然,四年下来仍然是乏人问津。终于到了毕业,他最大的梦想变成了找份好工作and找个好老婆。他坚信好工作找到,好老婆就不远了,所以把满腔热情都投入到了实习的法院里,拼命表现良好希望人家中意他,可惜命运不顺,工作还没搞定他就穿过来了。

如果继续在原来的世界呆下去,也许他最终会进入哪个基层法院,从书记员熬到法官,一步一个脚印几十年如一日地做下去,娶个过得去的老婆,不打不骂不吵架,不抽烟不喝酒不赌钱,工资永远上交,没有第三者没有红颜知己,就这么两个人手拉着手过一辈子,最后在儿孙的围绕下一起幸福地闭上眼睛。

当然,对如今的蒋世友来说这些都是上辈子的梦想了,他沮丧地捧着头想着现在的烂摊子,无比无奈。

正当他唏嘘不已的时候,忽然听到刚刚那个紫裙子丫头在外面脆生生道:“给老太太、大太太请安。”大事不好,蒋世友一惊,看着摊在桌上的那几张画好的速写扑克牌雏形,有周韵和老太太的尊荣在上面,他忙一把抓在手里,眼睛四下乱看,一眼看中床上叠好的被褥,他忙瘸着脚跳到床边将那一叠扑克牌赛到叠好的被子中间,又匆忙整理两下。

正这时,雄赳赳气昂昂的蒋老太太已经一步迈了进来,她一眼看到已经苏醒过来坐在床头,神情恍惚的孙子,不由又是欣喜又是心疼,忙喊道:“友儿~~”

蒋世友虽然有心理准备,还是被吓了一跳,他抬头一看,蒋老太太那令他印象深刻的脸就在眼前,蒋世友一时慌了神,哆哆嗦嗦结巴道:“祖…母…”

蒋老太太有些疑惑地走过来拉住他的手:“怎么了?满头是汗的。”说着掏出一条石青色帕子在他额上细细擦过,蒋世友有些尴尬,忙低头道:“我没什么。”他心里哀叹不已,还没来得及跟三少奶奶问明情况,这会儿千万不要穿帮嗷嗷嗷…

雅意机灵地带着个丫头搬了两个大理石面的红木圆墩到床前,请蒋老太太和卢氏坐了。蒋老太太看孙子总有些不对劲的样子,忙携了他的手,关切问:“友哥儿有哪里不舒服,快告诉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