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韵忍不住将脸埋在他手臂上笑了几声,她闷声的震动带得蒋世友也一颤一颤,面红过耳。待止了笑,周韵仍旧小心扶着蒋世友往院门走去。

脚步的声响惊动了守夜的妈妈,她站在不远处的值房,冲这边低低喝道:“谁?!”

周韵缓声笑道:“孙妈妈,是我!”孙妈妈提着灯笼走过来细细一看,皱纹脸笑成一朵花:“三爷和少奶奶要出去?”

周韵道:“三爷刚吃了宵夜怕不消化,想去园子里走走。”孙妈妈忙道:“这么大晚上的两个人怎么成?我跟去给照个亮。”

蒋世友心里一咯嘣,老奶奶虽然很亲切,但是到底没有漂亮MM在旁来得惬意,好端端两个人出去逛,旁边一个瓦数硕大的电灯泡,太坑爹了!他低头看向周韵,眼神很是纠结。

周韵会意,对孙妈妈道:“妈妈把灯笼给我就行了。就在自己家里走走,哪里就会怎么样呢。”她的话虽然是和婉的态度,却是不容对方反驳的语气。孙妈妈是院里的老人,深知她说一不二的脾气,想想府里各处确实看守还算挺严密的,便点头道:“好,三爷少奶奶路上当心。”说着把灯笼递了过来,还附赠了一把火折子和蜡烛。

于是,周韵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搀着蒋世友,两人背影并在一处慢慢地远去了,孙妈妈站在门边笑着送走他们,便回身虚掩上门。

在灯红酒绿的都市里住久了,习惯了夜晚耀红天幕的霓虹灯和寥寥无几的星子,此刻在繁星明月照料下的黑黑府邸里行走,又有另一番新奇的感觉。蒋世友不时抬头看看那流光溢彩的星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周韵穿着曳地的青纱绣水纹细褶裙,裙幅有限,步子迈不开,实在跟不上他的速度,紧走了几步,被罚跪的膝盖隐隐有些疼痛,她干脆停下来,眉毛微竖佯嗔道:“三爷走那么快做什么?我跟不上啦。”蒋世友讪讪一笑,忙放慢了速度。

东蒋府并不算大,除一处正房蝉居院外,另有三四座独立小院,后面一个四五亩大的花园,里头一脉活水,一汪莲池,水轩亭阁也都不缺,旁边还种了不少花木。如今正值夏日,夜晚的凉露沁入肌肤,蒸腾的青绿草木味道十分清新。

两人享受着夏夜的舒爽,一时都没有说话,池中莲叶重重叠叠,亭亭玉立,凉风吹过便露出底下一脉清水,映着细碎月光,赏心悦目。蛙叫蝉鸣不时响起,亦是悠然。

蒋世友闲闲地走着,只觉得景色宜人,身边又有美女相陪,实在是和谐得不得了。

走到池塘边一座水榭里,两人便坐下略作歇息。周韵道:“走这么久路,腿可疼了?”

蒋世友歪着头伸手在腿上捏了几下:“还好,没什么感觉。”周韵笑着点点头:“那就好。”蒋世友心里像被什么软软地捏了一下,这样的对话,简直就像真正的夫妻一样,普普通通却十分美好。

他脸又有点红了,便侧身去看池塘里的月色,过了一会,又觉得突然冷场下来不大好,便道:“明天早上吃什么?”一说出来他就囧了,这叫什么话呀?难不成要向人家表明自己是个吃货?

周韵却没有笑他,如常答道:“玫瑰胭脂豆腐块儿,麻油调的凉拌嫩黄瓜条,酒酿茄子,荔枝甘露饼,还有几碟酱菜,松糕小汤包也预备了,粥食是荷叶粳米粥。若是不想吃粥,我明早让他们下个三鲜银丝面如何?”她嫣然一笑,“三爷可是有什么想吃的?”

蒋世友听得更加脸红了,他胡乱点了点头,道:“面就很好,很好。”

两人又在水榭里歇息了一会,见夜色更浓,冷露欺人,便准备起身打道回府了。只是走的却不是来时路,蒋世友疑惑问起,周韵笑道:“走原路多没意思,来时我拣的长些的路,回去走短些的,刚好绕着后园走了一圈,岂不好玩?”

斜穿进一片葱郁的花树林子,老远便闻见一股浓郁的栀子花香味,那三株花树长得很是旺盛,足有一人多高,开了满树的小白花,月夜下看着很是可爱。

蒋世友以前只见过被修剪得齐腰高的栀子花树,从没见过这样旺盛肆意的花。不过他记得很牢,这花曾经被周韵拿来挤兑芳姨娘,说是低贱之物,所以他的疑问只放在心里,不敢说出来。

周韵却没注意到他的疑虑,她笑着指向花树:“香不香?”

蒋世友点头:“很香。你不是…”话还未完,忽听得不远处花树丛中响起一阵窸窣声,抖动得树叶也沙沙作响,深深夜色中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实在有些渗人。

两人大惊。周韵上前一步半挡在蒋世友身前,厉声喝道:“前面是谁?给我滚出来!”

花树里静了一下,猛然窜出两个人影往反方向而去,周韵眼尖,一眼认出其中一人:“翠珠!”那娇小些的身影一顿,还要往前走。

周韵喝道:“三爷在这里呢,你们要往哪里去?”说得那两人心中巨震,翠珠知道自己是逃不过了,便推另一个:“快走!”那人迟疑着不肯离去,到底被她推走了。

眼看着另一个人已经是消失在夜色中,翠珠这才慢慢走到亮处,跪在周韵面前。

她发髻松乱,粘着几片草叶,中衣胡乱裹着,腰带随便打了个结,外头披着件长袄,衣垂带褪。这么一副摸样,刚才她在做什么不言而喻。周韵显然愣了一下,她立刻把蒋世友往旁边推侧了身,无论如何翠珠是个姑娘家,这副摸样被男人瞧见总是不好。但周韵心里已是勃然大怒,她指着翠珠道:“你方才在做什么?那人是谁?”蒋世友从未听过她发出这么尖利刺耳的声音,显然是气极了。

翠珠跪在地上,低着头不肯做声。

周韵怒极反笑:“怎么?有胆子做,没胆子认么?你当三爷是谁?你当蒋家是谁?竟由得你们这样脏了蒋家的庭院么?”

翠珠只跪着,一声不吭。周韵怒其不争,不免恨道:“我瞧你素日跟着芳姨娘,也是个伶俐可疼的人,你今日却做下这等事,可要芳姨娘的脸往哪里搁?她真是白疼你这么多年了。”

纵然说到自己主人名下,翠珠仍是跪着不吭声,连听到“芳姨娘”这三个字时,也是毫无反应。蒋世友听在耳内,觉得这姑娘好生硬气,未免生了几丝怜悯。可在周韵看来,却完全是不知死活,一条路走到黑了,她点了点头:“好,很好。你既然喜欢跪不喜欢说,那便跪在这里,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说。”说着,拉了蒋世友匆匆走了。

周韵小步走得飞快,显然是怒火攻心,忘了身后这人是个残废了,好在蒋世友掌握了这具身体一脚深一脚浅的规律,跟上倒也不费力。一气走到花园侧门方才停下,周韵扶着月洞门微微喘气,蒋世友没她那么累,看她怒火未熄的样子不免想要劝上几句,只是他对这事完全没有概念,大学里的小树林实在是情侣们天时地利人和之地,蒋世友自己就曾经无意中惊起过几对鸥鹭。故而习惯成自然,看到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了,反倒是怜悯那娇弱的小丫头若跪上一夜不知多受累,不知她会不会不听命令偷偷跑回去装什么事没发生,曾经被蒋世友惊起过的一对同班同学就是这么做的。

周韵抚着胸口喘了一会,转身对蒋世友道:“是我规矩不严,才导致下人这样放肆不知廉耻。”蒋世友不知如何应对,只得胡乱点点头,又摇摇头。

周韵胸前仍是剧烈起伏,她想了想,道:“此事虽然恶劣,到底不能声张。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岂不有损三爷和蒋家的名声。咱们家虽不是大户人家,也没有让别人看笑话的道理。”

蒋世友想想也有道理,忙点头肯定。周韵得了他的同意,心里便有了主意:“只是虽不声张,也不能就这么放过,否则别的人瞧见她安然无事,若是也生出这样下作的心思,那该如何是好?”

蒋世友继续点头表示同意。周韵理顺了思路,心情渐渐平复,她继续搀过蒋世友往正房而去。

孙妈妈还在等门,见他们回来忙笑着迎了过来,却不料看见周韵满脸余怒,蒋世友若有所思。她心里一沉,生怕他们两个又吵架了。周韵迎头遇见她,便将灯笼递还,又道:“孙妈妈,你悄悄带两个妥当人,去花园里把翠珠捆了关到柴房去。”蒋世友愣住了,孙妈妈也愣了一下,想问什么缘故,毕竟长久以来正房和西院是井水不犯河水,如今要发落芳姨娘的心腹,只怕又有轩然□。周韵自然明了孙妈妈的意思,她看了蒋世友一眼,微微摇头:“有什么事明日再。若是芳姨娘问起,只说是我吩咐的。”她略一思索,补充道:“把翠珠的嘴封起来。在我问她话之前,别让她和人说话。”孙妈妈应了是,忙忙的转身去了。

这边两人回来房,周韵换了根新蜡,给他倒了一杯茶,又去箱笼里取衣裳:“净房里有水备着呢,你先去洗个澡再睡。”蒋世友皱着眉毛道:“翠珠,你预备怎么处置呢?”周韵收拾的手停下来,转身道:“这样的事如何能姑息。明日对外只说她手脚不干净,打她三十板子,撵出去了事。”蒋世友眉毛仍然皱着:“会不会太严重了?”

我非子,子非鱼

周韵眉毛一挑:“重了?”这样的惩罚已经是格外开恩了,若是落在家法严的人家,或是有个性子烈些的主母,只怕直接就是乱棍打死。

蒋世友点头道:“训斥一顿,然后罚她薪酬,若是寻到那男子,不如就送他们做一对,岂不皆大欢喜?”君子有成人之美,蒋世友自认虽算不上君子,却还算是个好人。

周韵慢慢垂手交握在身前,笔挺站着,神情肃然:“三爷这是说的哪里话?须知门户严谨、罪罚相应才是主持中馈之道。这样大逆不道的下人若还留在府内,三爷让咱们家的脸往哪里搁?不但翠珠不能留,连那个男人和其中的同谋也需找出来施以严惩!”她心中烦乱,语气也强硬起来。

蒋世友从不曾见她对自己硬气过,不免有些心慌失措,只是他也是个执拗脾气,梗在心里不吐不快:“那也别说她偷东西,一个女孩家,背上这样的名声,出去以后怎么办?再者,这样会不会牵连太广了?”

周韵眼睛一眯:“那说什么?说她不是偷东西,是大半夜在府内偷…”那个人字她到底说不出来,“若是实话实说出来,只怕她还没出这个门就会被唾沫淹死!若是被祖母知道,她老人家眼里不揉沙子,到时候不但你我要受一顿责罚,只怕她连小命都没了。”

蒋世友语塞,他几乎有些遗忘了,这里是古代,礼法严格,道德至上的古代。他是古板法学系出身的人,法无明文规定不为罪,法无明文规定不处罚;人权至上,这样的信条几乎刻在了骨子里。在他看来,翠珠道德上出了岔子,但是并没有违法犯罪,算不得有罪的人。况且又是个娇弱女子,可怜兮兮跪在那里,他心里就先软了三分,却忘了她的行为在现时这个社会是如何骇人听闻。

周韵的做法,只怕已经是她最大的让步了。

他慢慢错开视线,低下头:“可是这样,她以后怎么做人呢?”莫说是古代,就是现代社会,一个有了案底坏了名声的人也未必能有好日子过。

见他态度动摇,周韵语气和缓下来:“三爷可知道这事情的严重之处?古往今来,皇宫大内除了宦官再不能有外男入内。这内院里头除了主人家,轻易也是不能让男子入内的。如今翠珠不但和外头人有了私情,还偷偷将人带进了府里,这男人必是买通了某个看门的妈妈才从外头进来的,此事若是不严惩,今后若有人胆敢再放别人进来,倘被人拿住嚷嚷出去,三爷,我们阖府女眷的清白,就是跳到乾江也洗不清啊!”

她这番话说得蒋世友心烦意乱,他猛的起身,自己从衣柜里拿了一套洁白竹布中衣,只说道:“我先去洗了。”说完,便一阵风似地匆匆走了,带的屋里的蜡烛也飘忽闪动。周韵微微低了头,手慢慢握成拳。

净房的木桶里放了半桶,犹有余温,靠门边一个炉子上热着一壶开水,澡巾皂夷都已备好。小几上还放了一壶茶。显然是很用心很妥当的,可蒋世友享受着这样的待遇,心里的感动和温馨却悄悄变了些味。

待洗完澡回屋,周韵已经不在屋内了,桌上红烛高照,床上玉簟已然用凉水擦拭过,凉而不冰,床边几上放着茶水。她的体贴周到无处不在,可是此时,却隐隐有些窒息之感。

原来,在这世间,自己还是孤独的。蒋世友翻身倒在床上,拉过薄被盖住了头脸。

次日晨,周韵起身时照旧问了几句,雅意道:“早晨起来去兰厅厢房里看了,三爷还在休息呢,帐子只扯掉一半,昨晚的蜡烛也烧干了。”她有些不解地看着周韵,周韵却只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今天继续照看三爷,他有什么吩咐照做就是。”

雅意垂首应了,正待要转身,周韵突然又叫住她,雅意睁着大眼睛看过来,周韵转回头看着面前铜镜:“好好照顾三爷,让他高兴些。”语调不是惯常吩咐的口吻,而是有些别的意味在里头。弦歌梳着她头发的手一顿,眼睛猛然瞪大。雅意愣了好半天,好像似乎想明白了她的意思,便摇头道:“奶奶,我…”周韵抬手止住她,合上眼睛微微摇了摇头:“你去。”雅意咬着唇,满脸羞窘,泪水在眼眶中摇摇欲坠,几乎是小跑地出了门。

弦歌焦急对周韵道:“奶奶,这…”

“不用说了,”周韵仍是合着眼睛,“继续梳头。”

这日的请安和平常一样,只是请安的人有了变化,前几日中暑不曾来的蒋家玥被她爹蒋世平抱了来,盛氏和蒋家定都没来,说是孩子身体不适暂时还需休养几日。卢氏脸色比起昨日沉黯了些,眼底有些掩饰不住的怒意,只是当着老太太和众多家人,不好发作出来,老太太仍旧和孙女孙子们逗趣,因着安姨娘有孕的消息,脸上多了许多笑容。蒋小玉还是往日笑盈盈的模样,蒋小环和蒋世恩照旧是坐在旁边走过场般的没有什么声音。

这日的请安结束,周韵想着东府里的事,便也没多留,匆忙走了,卢氏心里装着事,两人连话也没多说几句,便各忙各的去了。

回府下车后,弦歌犹豫许久,终于忍不住道:“奶奶,雅意的事,还请奶奶收回成命!”周韵顿住脚步,缓缓叹了口气,弦歌心中一松,以为她心里动摇,不免欢喜。谁知她只叹道:“这本是老太太的意思,况且,若是三爷想要,还有什么得不到的呢?”

弦歌忙摇头道:“可是雅意她不会愿意的。”周韵低低一笑:“子非鱼,安知鱼之心?也罢,你就去问问她,若是她不愿,我一定给她做主。”说完,一径走了。

弦歌愣了一下,直到两人之间距离拉开足有十几步,这才回过神匆匆忙忙跟上去。

这次却不去正房,直接去了议事厅。这地方原是预备给当家主母管家理事时坐起的屋子,只是周韵嫁进来之后,老太太发话说孙媳妇太年轻了些,先由蒋贵媳妇主持家事,待过个两三年再由正房奶奶接手不迟。长辈之命大如山,周韵只得服从,从此除了正房院子,东府里一应大事小事她都不曾插过手。

此时议事厅里蒋贵媳妇和几个老妈妈正候着,一见周韵,忙笑着赶过来:“奶奶来了。”

周韵只点点头,与平时一般无二。蒋贵媳妇笑得像朵花:“奶奶昨晚着人传话给我让查那不在岗不在房的小厮,又叫把严各处门户不让里头人私自胡乱出去。我昨晚一查,果然有一个小厮不在房中,可是私下派人去找也没找到。敢问奶奶,这小厮可是犯了什么罪过?”

一路走一路说,已经到了厅内,周韵只管走到上首位子,回身往下扫了一眼,这才慢慢坐下:“怎么芳姨娘还没来?”

蒋贵媳妇脸上有些不自在,只得赔笑道:“芳姨娘说身上不好,奶奶有吩咐只管说,她应承就是。”

议事厅的丫头一个托盘送上两盏一样的官窑芙蓉瓷泡碧螺春的茶水,先奉与周韵,周韵只皱眉看着放在手边几案上的水,并不端来喝。那丫头又捧着水下去奉与蒋贵媳妇。

蒋贵媳妇看着周韵样子,心里早就打了鼓,又见那小丫头没眼色还和往日一样,不免心虚骂道:“好没规矩的混账东西,我的茶水怎么能与奶奶比肩?我素日都是怎么教你的?怎么事到临头这么拧不清?”小丫头吓坏了,立刻跪在地上眼泪直冒,唯唯诺诺地应着。

周韵没心思听她在这里唱戏,也不碰茶水,只道:“你就同她说,府里有件与她相关的事须得她在场才行。让她此刻就来,若是动不得,就安排个滑竿送她来。”

蒋贵媳妇一愣,忙下去安排人传话。这边弦歌也带了那小丫头收了茶盏下去,再沏茶来。

等菊芳来时,周韵正在和蒋贵媳妇喝茶聊天,心情似乎不错。菊芳心里有气,只随意行了个福礼:“给奶奶请安。”

周韵掀开茶盖拨了拨茶叶,淡抿了一口,微微示意:“坐。”

菊芳冷笑一声,道:“不敢劳烦奶奶,妾来此,只想问一句,好端端的,怎么把我的丫头关到柴房里去了?妾虽只是个姨娘,也知道凡事越不过一个理字,奶奶这样无凭无据发落下人,叫人心里如何能服?”蒋贵媳妇一声不吭,只不时偷眼看周韵。

周韵放下茶盏,用绢子拭了拭唇角:“芳姨娘既然说我拿了你的人,我便问上一问,我可是去你院子拿的人?还是唤了翠珠出来不放她回去?”

菊芳卡壳了,她之所以反应这么强烈,是因为其中另有不可告人的内因。原先两年蒋世友常在她屋里起居,连带着西院得的月例银子和年节银子也比各处丰厚些,看着手头银子多了,菊芳便动了别的心思,私底下拿着银子在外头托了几个地头蛇放印子钱,靠着翠珠一个在府里当小厮的表哥于其中通信。因为怕蒋贵媳妇知道后要分一杯羹,她便偷偷地避开了蒋贵媳妇的耳目,只在晚上叫那小厮偷偷从买通的角门姜妈妈处进来,再派翠珠去帮她通信。

这事原本极机密,却不知为何昨晚翠珠一去未回。菊芳自己一觉睡到天亮,醒来后才听底下丫头回话说翠珠被关进了柴房,她心里又惊又怕,只管把翠珠咒了几万遍不小心。她以前在周家时就知道周韵的脾气,这位小姐虽是个好说话心不硬的,却很看不惯这些巧取豪夺之事,若是自己的事被抓住抖出来,依着如今的情形只怕难善了。她又想去蒋世友跟前遮掩,又想先和翠珠串好话,结果都行不通,未免心急如焚。

只是这事既然已起波澜,怕是就逃不过去了,周韵二次差人来请,菊芳只得派另一个丫头去蒋世友处试试搬救兵,自己按捺下不安来了议事厅,想着怎么样才能圆过去。

周韵见她不答话:“既然不知道,那不妨等翠珠来了再问她。”

菊芳嘴角抽动几下,只管坐在旁边一言不发。蒋贵媳妇早看出些不对劲来,却也不敢多问,只得守在旁边。

不多时,便有几个婆子拉着翠珠一路过来,她鬓发休整过,却仍是有些凌乱,两眼下一团乌青,憔悴不堪。孙妈妈等几人昨晚看见翠珠的样子便猜测到了几分,对她嫌恶不已,推搡起来也就不管轻重,入得厅来便直接将她推在地上。翠珠扑到在地,慢慢爬起来跪着,削肩窄腰,分外惹人怜爱。

菊芳心里一紧,正要发问,周韵抢在她前头,对厅里人闲散人等挥了挥手。众人看这个架势,心知必不是小事,忙不迭地都退了。厅里只有菊芳与蒋贵媳妇留着,弦歌守在周韵身后。

事情过了一夜,心里的怒火也淡了些,此刻见翠珠低头跪着,弱不胜衣的样子,周韵徐徐叹了口气,道:“翠珠,如今当着姨娘和蒋姐姐的面,你昨晚做了什么事,就自己招了。”

菊芳手里揪着帕子,一双眼睛几乎要把翠珠瞪穿。

翠珠缓缓抬头,看了菊芳和蒋贵媳妇一眼,牙一咬扑在地上猛磕头道:“不关姨娘和蒋大娘的事,是我不知廉耻,勾引了外头人,还…还带进园子。”一头蓬乱秀发磕头磕松了,披散满身。

菊芳心里一松,蒋贵媳妇大惊失色。

周韵眼中不忍,面上仍是一派冷硬:“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今你表哥已经逃走,其他还有什么共犯你须得从实说来,否则的话,就别怪我狠心!”翠珠被这话惊得全身一震,伏在地上不肯吱声。

菊芳一拍扶手起身:“你这贱人,我素日待你有如亲姐妹,对你家人也多有恩德,如今你居然这么没廉耻连累我的名声,你…你…”她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抓起一个杯子就要往翠珠身上砸,被弦歌手快拦下了,杯子没拿稳摔在地上,茶水满地都是。

翠珠咬紧牙关,跪在地上瑟缩成一团,蒋贵媳妇瞧了菊芳一眼,不动声色。

周韵低喝道:“行了!”菊芳本还要上前动手,奈何弦歌一直拦在前面,又听得周韵之令,只得一甩袖子坐回座上。

蒋贵媳妇忙上前一步对翠珠道:“奶奶问你话,还不从实讲来?!如今供出人来或许还能将功折罪,如若不然…”这话断在一半,语气却冷冷的如一盆冰水把翠珠浇了个透。

翠珠嘴唇蠕动着,欲言又止。

菊芳哼了一声:“还能有谁,她干妈就是园子角守门的穆妈妈,素日亲厚得不得了,必定是他们一家子串通好了来糊弄我们。”如今翠珠是不中用了,总得保住姜妈妈,以图后计。

翠珠一双眼睛瞪得滚圆,眼睁睁看着菊芳,菊芳面上虽然一副暴躁不堪的样子,眼里却是冷静得含霜蕴雪,清冷如冰。翠珠对视不过几下功夫,已经兵败如山倒,闭着眼低下了头。

蒋贵媳妇见状,忙问道:“真是穆妈妈?”翠珠没法子,咬着牙点了点头,两滴泪珠滴到她面前地上。周韵微眯了眼,暗暗叹了口气,对弦歌挥了挥手。

弦歌会意,便出去唤人去传穆妈妈来。

周韵看看蒋贵媳妇,蒋贵媳妇手心里冒汗,忙点点头,上前问道:“既然你愿意招供,那就从头说来。”

翠珠别无选择,只得破罐子破摔:“我与表哥…是打小一起长大,原来就定了娃娃亲,后来因缘凑巧,我被卖到府里,他也在府里当差,所以…”

“你们是何时起在后园幽会的?”蒋贵媳妇又问。

“上个月,昨儿…是第二次。”

“他是怎么进来的?”

翠珠嘴唇咬出了血:“若是他要来,会让妈…穆妈妈给我信,然后晚上姨娘歇了之后,我就偷偷去园子里…”纵然她有胆子做下那些事,可是真要在人前说开,仍旧是羞耻难堪。

蒋贵媳妇听得面色煞白,她掌管整个东府的内务,竟被人这般轻易出入达两次之多,实在是难辞其咎,她恼怒不已:“你真好大的胆子!”

“三爷来了!”外面丫头呼道。

里头几人皆是一惊,周韵沉眉不语起身迎去,菊芳猜三爷必是来为自己出头,不免欢喜雀跃,瞥了周韵一眼,隐隐得意之色,蒋贵媳妇忐忑不安,暗暗擦了把汗。

蒋世友扶着雅意,慢慢走了进来。

插手家务的男人

周韵缓步过去,眉微蹙:“三爷怎么来了?”

蒋世友顿了一下,沉声道:“既然是府里处罚下人,我也想过来瞧瞧。”他视线转向蒋贵媳妇,“不知可否?”

蒋贵媳妇却看向周韵,面露难色:“这…”按理来说,内务之事应是当家主母的职责,爷们儿是从来不管的,可如今三爷既有这个要求,自然不能不允。但如今名义上的主母就在旁边,这个决定无论如何轮不到她下,也轮不到她说。

此时外头人已经带了穆妈妈来,一群婆子看着这里有事,就停在门外不远处。菊芳泪眼盈盈,不时低头拭泪,无限委屈。

周韵轻咳了一声:“三爷请进来,站久了腿难受。”

蒋世友依言进了厅里,坐到上首,周韵坐在他旁边,菊芳坐回原处,蒋贵媳妇继续立在一侧,翠珠照旧跪在地上。厅里气氛却一下变了,无人先开口,弦歌自去捧了几盏茶来,把早先的茶盏都换下去。蒋贵媳妇心里没谱,把眼睛四下瞅了瞅,周韵迎头撞见她目光,便道:“把穆妈妈带上来。”

蒋贵媳妇得令,忙匆匆出去传人。

穆妈妈莫名其妙被人扯了来议事厅,又见翠珠哀哀欲绝地跪在地上,正一头雾水,忽听见蒋贵媳妇瓮声瓮气问道:“穆妈妈,翠珠招供说你开了园子门放外头小厮进来和她私会,这罪名,你认是不认?”

穆妈妈本就是个极老实的人,听到这样的指责如遭当头棒喝般,一时傻了,等她反应过来,忙一头扑倒在地:“冤枉啊冤枉~~”

还不等她多喊两声,菊芳猛然起身,疾言厉色道:“休要狡辩!穆婆子,你素日待翠珠和自家女儿一般,如今她生了这样龌龊心思,肯定就是你素日教导的结果。让我颜面尽失,真真枉费我平日的一番苦心。如今人证在此,你若还要狡辩,那便扯了去见官,让官老爷说去!”

穆妈妈的亲妹妹就是因一场小事活活被官府拖死的,她从此言官色变,避那衙门像老鼠躲猫一样,如今听到要去官府,早就吓得四肢发软,只管磕头:“姨奶奶饶命,老身不去官府,不去官府…”可是她这不敢去官府的缘故因着平日家丑不对人扬,所以外人都不知情,如今单看这反应,倒有八分像畏罪了。

蒋贵媳妇看菊芳眼色,忙接上问道:“那你可认罪?”

穆妈妈哑巴吃黄连,却一句辩驳之词也说不出口。翠珠低低泣道:“妈妈,你就认了,素日里姨娘待我们恩重如山,如今我做下这等错事,让姨娘蒙羞,又牵扯了你,真恨不得一头撞死。”

穆妈妈一眼看见她,气不打一处来,挥着拳头就扑上去:“你这黑心肝的小蹄子,我平日对你像对自家女儿一样,你怎么可以这样连累我?”翠珠体弱,被她几巴掌扫到一边,又揪着头发把头往地上撞。一时尖叫哭喊声一浪高过一声浪,两人撕扯成一堆,倒弄得像个杀人现场。

蒋贵媳妇吓了一跳,忙上前拉人,蒋世友大惊,也想上前,被周韵一把拦住。弦歌从外头叫了几个孔武有力的妈妈来才把这两人分开。穆妈妈自己的一头花白发丝凌乱不堪,整齐的衣衫也歪斜了,一副怒容,恨不得要吃了翠珠。

周韵见厅里乱得一锅粥,实在是不堪,便抬手道:“带穆妈妈下去,过后再细问她。”这句话不过是个托辞,如今厅里这几个人,人人心里都断定那穆妈妈定是同伙了。

闲杂人等都退出去,这桩公案也基本有了定论,只等法官宣判了。

菊芳缓缓起身,惭愧不已:“此事都是妾平日里教导不严,才让这丫头有了混账心思,妾深感愧疚,自请受罚。”

蒋贵媳妇也道:“人心隔肚皮,一株向阳树还有三根枯枝呢,这丫头人大了心变野了,如何能怪得了姨娘,倒是我身为管事,却疏于管教,实在是该罚。”

旁观的蒋世友突然出声道:“你们两个的事好说,但这丫头又该怎么处置呢?”

翠珠一颤,俯首在地。蒋贵媳妇看了眼蒋世友,只觉得三爷好像与以前不大一样了,她忙抖擞精神回道:“若是依着旧例,该打八十板子,其他人打六十板子,都发卖了。”

“八十板子?六十板子?真打下去她们还有命吗?”蒋世友话里一丝不忿。女子不比男子粗壮抗打,真这么个打法,只怕不死也残废了。

“三爷说的是。”蒋贵媳妇赔笑道。以前那位,就是八十板子还没打完,人已经活活打死了。

蒋世友歪着头想了想,从法官判案来说,哪怕是依案例断案的英美法系,法官也有一定程度的自由裁量权,判案的结果也并不是百分百相同,如今这事,应该也能变通一番:“还有别的旧例么?”

蒋贵媳妇愣了一下,脑筋转得飞快,忙道:“有的,有的。”蒋府立府百余年,这样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奴婢私通之事也有过三四起,并不是每起都是同样的判罚,“有罚得轻些的,那女子是某位少爷屋里的婢女,只说她服侍不妥当,直接撵出去了。还有一个是老老太太屋里的婢女,因那婢女救过当时小少爷的命,主母怜悯,格外开恩让他们做了一对夫妻。”

蒋世友不解道:“那为什么开始那个罚得那么重?”一个是活活打死,一个是配成夫妻,简直是天上地下。

蒋贵媳妇忙道:“因为那个被打的婢女是服侍女眷的。当时罚她也是用的别的罪名,这样的事总不好公开的。”女眷的名声总是更重要。

虽然这理由足,但无论是另行施恩,还是加重责罚,靠的都是主人的一时想法,甚至一时心情,一句话。

蒋世友突然觉得有些厌烦,他摇摇头定定神,突然问道:“翠珠,你多大年纪了?”

翠珠呜咽道:“回三爷,奴婢下个月满十九。”

蒋世友点点头,又问周韵:“娘子,你芳龄几何?”周韵已经猜到他的想法,淡淡笑道:“回三爷,我十七了。”居然是十七?看她少年老成的样子,还以为到了法定结婚年龄呢,原来自己是老牛吃嫩草,蒋世友被她笑得脸有些发红,忙清了清喉咙,又问菊芳:“你多大了?”

菊芳看得云里雾里,只得依言软声道:“回三爷,妾身十七了。”

蒋世友不由笑道:“女子都在十五六岁便谈婚论嫁,翠珠这年纪只怕都可以做人家娘亲了,为何不早些让她出去嫁人?”

蒋贵媳妇被他这一问,却答不上话了,只偷偷看了菊芳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