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氏一声苦笑:“她怎么忍得了的?”

吴智媳妇道:“还不是我说的那句话,靠父亲,靠丈夫,靠儿子,她三样都靠不了,索性只靠自己。少奶奶有小少爷,再怎么说都比她强。”

这边厢盛氏和吴智媳妇在谈论周韵,那边厢周韵却也想着她们这边的破事。

马车粼粼入了二门,周韵便下车,带着弦歌往里走,走着走着,她突然对弦歌道:“你把方才看到的情形再说一遍给我听。”

弦歌愣了一愣,依言道:“方才我在门外站着,看见大爷抱着小少爷急急忙忙地进了院子,丫鬟婆子都被他抛在后面。安姨娘的丫头朝云迎了过去,大爷就急急地问:‘你家姨娘怀了身孕,是真是假?’朝云说:‘当然是真的,刚刚张大夫才诊过脉,说是三个月了。’大爷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开心得不得了,他把小少爷往朝云怀里一塞,就连走带跑进了安姨娘的屋子,朝云一时没防备,险些没接住小少爷。大少奶奶在正屋里刚好看见,吓得浑身一软,瘫倒在红宝身上。”

周韵听得沉默不语,脑中浮现出方才的一幕场景,内室里,安姨娘低着头软软道:“妾身也曾觉得疑惑,怎么月事迟迟不来,可是上个月那位大夫来诊平安脉时分明说我身体康健并无异样,所以妾身心里忧心怕是什么别的情况,又想起桃仁能治妇人病和心口痛闷,这才将那些桃子弄些桃仁用。”卢氏听得皱眉,眼神往盛氏扫了一眼,盛氏嘴唇开阖了几下,终究没说出什么来。

弦歌等了一会,不见周韵再发问,便悄悄抿住了唇。

PS:桃仁经过中医加工之后可以入药,如有需要,请遵医嘱。

孰人为主(上)

主仆两个才到正房院门口,一直等候在旁的白妈妈就凑了过来:“少奶奶,您出门不久,芳姨娘就带着其他姨娘们来说要请安,三爷让雅意姑娘传话,说您刚出门不在府里,等您回来再请安不迟,所以她们只得散了。”白妈妈是周韵乳母的妹妹,也是陪嫁过来的人。

周韵点了点头,又问:“那六个丫头呢?”

白妈妈道:“刘妈妈带着她们从二门开始讲待客迎宾之道,这会儿估计是在厨房里讲三爷爱吃的东西。下午还会带去库房讲那些东西该怎么收捡、房里四季的摆设该怎么归置。听说讲完这些还预备待到花园子里去讲三爷平时喜欢什么花儿。”要真是面面俱到细细说来,只怕没有个七八天也讲不完。

周韵微一沉吟,道:“你替我跟刘妈妈说,就说辛苦妈妈了,这帮丫头若是机灵些也应该体会到妈妈对三爷的一片苦心。只是看这天气转眼就要热了,一则三爷怕热厌暑,服侍的人手多些也周道些,二则怕妈妈太过劳心劳力累坏了身体,三爷和我心里也会过意不去。不如就再讲解个两三天,大致清楚些就够了,毕竟是老太太、太太赏的人,大事上错不了,细节上头我会按照妈妈的意思注意提点的。”

白妈妈道:“知道了,我晚间回屋时就和她说。”两个老妈妈就住隔壁,交情甚好。

周韵微笑道:“多些妈妈了。”白妈妈呵呵一笑,眼角的皱纹层层堆起:“少奶奶说哪里话,这些都是我该做的。”

周韵含笑点头,这才继续往屋里走,路线却是径直往正房里去的,弦歌跟了两步,忍不住道:“少奶奶,要不咱们先去兰厅?”在她看来,少爷还是那个少爷,虽然这次回来之后性格似乎安静了些,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难保不会再出些什么事故,少奶奶应该借这个机会稳住爷的心思才好。

周韵自然知道弦歌的担心,她随意抚了抚袖子,笑道:“先回去换衣裳再。”弦歌听她这话,只得点头应是。

周韵本来喜欢素净雅致些的装束,只是以前穿着去请安被老太太嫌弃穿戴不够有福气,于是她立刻置办了些色彩艳丽些的衣服和赤金缀宝的头面首饰,从此于衣着打扮上再没有被责备过,还曾被盛氏笑赞打扮好看,首饰精巧。

但每次请安回府后若不须再见客,她仍会换回自己习惯的装束。

今日照旧换了一身纯藕荷色纱衫配浅青色纱裙,只衣领上绣了细致白兰花绿色兰叶,头上一个弯月髻,斜插一支鸳鸯莲纹鎏金银花钗,两耳塞着茶叶棍大小的银塞子,并不用耳环坠饰,脸上卸了脂粉,只淡淡抹了一层芙蓉露,素面朝天。

弦歌眉头淡皱,心里有些发愁,少奶奶这样的打扮虽然干净清爽,可是到底不如娇艳装扮讨喜,若是等一会姨娘们来请安,花红玉翠的耀花眼,只怕三爷眼里就只看着别人了。她如鲠在喉,只是周韵不发话,却也不能多嘴来说什么。

装饰妥当,周韵便往西北角的兰厅而去。

今日一早,院里各处都换上了竹挂帘,房里帘幕也都换成了轻纱质地。刚掀开竹帘,便听见里头蒋世友在问:“这把是什么扇子?”

雅意“咦?”了一声,道:“这把是少奶奶画的,怎么混到这里来了?”蒋世友一听,忙嚷道:“哎,哎,唉,别拿走,我看看。”接着是一声“啪”,扇子打开的声音。

周韵笑道:“看什么呢?”说着,一步踏进兰厅,转过白色素缎绣花鸟鱼虫竹架曲屏,缓步地来到内厅。

雅意笑着迎上来道:“三爷说要把扇子,我便从少奶奶房里把三爷的扇匣子搬来了,谁知这里头竟有把奶奶画的扇子,大约是以前放混了。”

果然,小圆桌上放着个略显陈旧的青绿缎面锦盒,盒盖子打开着,里头各色扇套裹着大约一二十把折扇,旁边有几把已经拆了出来,随意散放在桌上。蒋世友额头换了新绷带,坐在桌边,手上拿着把打开的竹骨折扇,笑意盈盈地看着周韵。

周韵看着那些扇子,只是年代久远,怎么也想不起来,于是道:“给我瞧瞧,什么时候画的?我竟不记得了。”蒋世友眨眨眼,把扇子递了过来。

周韵接在手里细看,不觉笑起来:“原来是它。”扇面上画了只肉呼呼的黑色小猫,尖尖小耳朵,四只小爪雪一样白,它正蹲着身子打算扑一只歇在紫芍药上的五彩蝴蝶。模样甚是调皮可爱。

听她语气,蒋世友奇道:“怎么,你认识这只猫?”周韵眉毛一挑,道:“当然认识,这是我刚入府时刘妈妈送的,一只才三个月的小奶猫。顽皮得不得了,我的鞋子都被咬坏过好几只。”看她一脸溺爱表情,显然是极喜欢的。蒋世友随意问道:“怎么现在没看到了?”一只猫少说也能活十多年,她成亲不过两年,按理说来这猫应该还在府里的,怎么会没见过呢?难不成被野猫拐走了?宿舍下经常有野猫凄厉嚎叫,搅得一栋男生都睡不着觉的苦逼大学毕业生蒋世友同学如是想。

周韵笑声戛然而止,她看了蒋世友一眼,慢慢将扇子合拢。蒋世友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弦歌偷偷看了看蒋世友和周韵,没有做声。雅意和他处了两天,只觉得三少爷比以前好相处了许多,人也和气开朗了,她本就活泼胆大,此时便回道:“这猫咬了芳姨娘一口,被三爷下令扔到池塘里溺死了——三少爷忘了么?”

蒋世友囧,我说怎么突然用这么苦大仇深的眼神看我呢,原来是平白无辜又背了一口黑锅。他干笑了几声,眼睛四下看了几下,一眼看到旁边几架上一盘水蜜桃,忙取过来捧到周韵面前:“娘子请用桃。”颇有几分讨好的意味。

周韵眉眼一动,将扇子放回桌上,侧头来看这盆桃子,圆润饱满,红青宝石相间般的果皮上犹带着滴滴晶莹的井水。往日里这样的桃子定然是十分诱人的,只是刚刚才看了一场桃仁引发的事件,如今再看这桃子,却又有了不一样的感触。

房里气氛弥漫着莫名的凝重尴尬。这具身子体弱气虚,桃盆又有些分量,蒋世友举得手臂发酸却不敢收回,心里十分无奈。正这时,外头传来看院杨妈妈的声音:“三爷、三少奶奶,众位姨娘来请安了。”

蒋世友几乎要泪奔了。

周韵伸手从盘子里拿了一枚鲜桃,侧身对弦歌道:“让她们进来。”弦歌领命而去。这边雅意从蒋世友手中接过桃盘,重又放回几上。蒋世友缩回手,在桌子底下偷偷揉了揉腕子。

不一会,只听得竹帘子一掀,窸窣脚步声传来,人未至,香先闻,一群美人带着阵阵香风飘进了兰厅。红红绿绿,眼花缭乱。

菊芳当先领头,众人齐齐对蒋世友和周韵行礼道:“给三爷、三少奶奶请安。”

周韵淡淡挥手:“行了,坐。”她随意的一个手势,一句话,便凛然一股威严气势,与平日的温软笑容判若两人,众姨娘皆敛眉凝神,静候一旁。一瞬间蒋世友非常想把那位围着韩剧长吁短叹女主不争气的老二拉到这里来一起看现场版,看看什么叫正室气派,什么叫一女安坐五女干站。

雅意和弦歌搬来五个绣面红木圆墩,给几位姨娘坐了,她们带来的丫鬟立在旁边。周韵瞥了一眼,道:“屋里地方小,你们都出去。”

翠珠等人脸色一滞,都低了头拿眼看自己主子。菊芳自进门起就水目盈盈看着蒋世友,可惜他眼睛只扫了这边一眼,随后便眼观鼻、鼻观心地不理世事了。

心腹丫头犹如自己的臂膀,关键时刻能起大作用,此刻周韵让丫头们出去,分明就是给个下马威去了她们左膀右臂。若放在以前,菊芳定是不同意的,可如今风水已经轮流转,不得不先偃旗息鼓,做小伏低。于是她朝翠珠微微点了点头,别的姨娘看见,也跟着让丫头们都退下了。

本来依菊芳的计量是想今早趁周韵不在的时候来和蒋世友重修旧好,她仍旧天真地认为蒋世友只是在生自己的气,只是昨日已经碰壁,自己不好再一个人来,她便将其他姨娘都拉来一起请安充作个借口。可谁知竟然吃了个闭门羹,蒋世友还发话说等三少奶奶回来再来请安。

众姨娘皆哗然,菊芳更是心里发凉,她从立为姨娘后就从来不曾给周韵请过安,甚至见面行礼也是依心情好坏,周韵没说过什么,蒋世友更是从来不管,有次菊芳自己试探问起,结果蒋世友只轻嘲道:“请什么安,她也配么?”从此便再没有人提过这话题。

如今情形却已天翻地覆,纵然她已经被娇宠得心高气傲,不习惯向周韵低头,但这个出自蒋世友之口的“再来请安”却压得她不得不听从命令,再次前来。

只是这次,她的锋芒已悄然黯淡,再不能和周韵抗衡了。

旁边姨娘们早就察觉出了异常。

本来蒋世友突然搬去正房就已经是破天荒,昨日听闻菊芳单枪匹马闯蝉居院不但落得个无功而返还恼怒得将帕子都撕了。这样大不寻常之事很快就传遍了整座东蒋府后院,众姨娘暗地里做了无数揣测推断,个别好奇心重的,几乎忍不住要来正房串门子了,只是碍于菊芳素日的淫威,她们只得管住手脚竖起耳朵来听这正院和西院的动静。

昨晚菊芳邀众姨娘今晨来请安,正中了众人心思,大伙儿早起细致打扮了一番,在菊芳的西院里会和,一起浩浩荡荡往蝉居院而来。之后的事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闭门羹,“再来请安”,几乎顺间就把菊芳那伪装出来的旧日骄傲气势打了个落花流水。周韵还未回府就已经赢了一局。戏文上都没见过这么匪夷所思的事。菊芳脸色惨白如纸,众人也都暗暗心惊,小心收拾起以前对周韵的轻视。这番再来请安时,虽然仍是维菊芳马首是瞻,但对周韵的态度已然规矩了不少。众人小心察言观色,睁大眼睛看着简洁雅致的兰厅里硝烟淡淡、风水轮流。

孰人为主(下)

许是情势急转,众姨娘一时之间还不知该用何种态度来应对,蒋世友略低了头坐着,一动不动,周韵一只手无意识地攥着那枚桃子,在手心里像玩保健球那样揉来转去,不一会就捏得硬挺的桃皮子薄皱了。蒋世友歪头的视线刚好看到那桃子,不知不觉就盯着那桃子转过来转过去出神。姨娘们见这两个全不说话,也都不敢开口,气氛诡异地安静。

窗外的茉莉花香随着风飘进屋来,微微拂动淡青色的纱帘,不远处的泡桐树上夏季的新蝉鸣声阵阵,叫得心静的人更加心静,心烦的人更加心烦。

姨娘们的圆墩子分了两边雁翅般排开在圆桌两侧,茶水都奉过了。菊芳手里攥着帕子,微微侧过头与旁边苏姨娘对视了一眼,苏姨娘素来和她亲厚,见她这个眼色自然明白其心中所想,菊芳受了这些年的宠爱,自然不会就这么白白认输。她昔日既有那能耐独占鳌头,心里也是有几分算计的,目前这状态确实不便再主动出击,菊芳心里清楚这点,却总忍不住蠢蠢欲动。苏姨娘暗暗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这边两个人眼神相交,那边坐的三个姨娘中却有人忍耐不住了。这三人里有两个是昔日蒋世友的通房,一个叫绿衣,一个叫红袖,取的是“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伴读书。”之意,可惜,名字虽美却耽不住别样心思。

在周韵进府前,二人是蒋世友跟前得力之人,既有从小到大的情分,也有男女间的缱绻缠绵,心里不由得自视甚高。但自从三少奶奶入府,先有周韵与蒋世友琴瑟和谐了几日,后来周韵失势菊芳崛起,虽然也将她们抬了姨娘,但蒋世友身边亲近之人早换了人选。论诗书文心,两人比不过周韵,论容貌娇媚又比不过菊芳,这两人心中焦虑难安,却苦于杨妃在侧,自己难得亲近蒋世友。如今府内形势波澜变换,她们的那点心思总算有重见天日之时。

于是,绿衣大方抬眉看向蒋世友,亲切笑道:“眼见夏日天气就要热了,三爷额头的伤可好些了?可得多久能痊愈呢?”

蒋世友如今已经把三爷和自己划上了等号,明白这人是在问自己,便抬头朝她看去。只见一位圆脸湖绿衫子的秀丽女子正柔柔含笑看着自己,目中暗含关切之意,不像是夫与妾,倒像是姐姐和弟弟。绿衣原本就比蒋世友大三岁,之前对他的衣食住行照顾得无微不至,自然比别人又是另一番心肠。

蒋世友从小就羡慕别人家里有兄弟姐妹,尤其是温柔的姐姐,老二就有个隔三差五打电话来嘘寒问暖的大姐,虽然因为电话太勤老二每次接的时候都嘟嘟囔囔不情不愿,可是蒋世友看在眼里却是羡慕嫉妒恨的。如今对这个有如大姐姐一般的绿衣女子自然好感油生,他点头道:“好了许多了,再过两天伤口应该就能愈合。”

旁边红袖忙笑道:“多亏了少奶奶体贴照顾、细心换药,三爷才能这么快痊愈呢。这兰厅通风凉爽,格调高雅,让三爷在这里消暑必然也是少奶奶的苦心布置了。只是少奶奶也要好好保养身体,不要因为忙于照顾三爷而累坏了自己。”周韵笑着点点头:“多谢红姨娘关心。”看她样子,显然是受用的。

虽然有些大户之家对请安都有着明确地一套规定,谁先说谁后说,什么可以说什么不能说都条条框框规范了,但是对于只是县里富裕人家的蒋世友屋里这拨子人而言,只要显得亲厚和谐就行了,周韵没有立过规矩,姨娘们也没守过什么规矩,真要是立刻拿标准来套,只怕人人都吃不消。

雅意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在后面低着头翻了个白眼,有必要说得这么酸么?明明一日三次药都是我换的好不好?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家少奶奶“累坏了”?以前见面都是冷冷淡淡鼻孔里看人,这会子倒知道没话找话顺杆子爬来说恭维话了?真够厚脸皮的。

这几段对话打破了屋内沉寂,屋内气氛顿时柔和下来。红袖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说了起来,她本就生得伶俐,又惯会使乖弄巧,平日里被菊芳压住了风采,如今好容易有了机会,自然趁机大肆发挥一番,捡些好听的话儿,说得舌灿莲花,顺道拍拍周韵的马屁,绿衣也不时插上一两句。周韵几乎都用几个字的万能标准回答打发了,问到蒋世友名下时多半也被她拦住回了。但看她眉目舒展、唇边带笑的样子,显然是被逗得很开心的。菊芳和苏姨娘只陪在一旁,没有说话,脸上都保持着最完美的笑容。另一个薛姨娘更是几乎成了隐形人。

蒋世友不经意扫到菊芳那边,被她的目光电得赶紧缩回视线,即便如此,仍旧感觉到那目光有如x射线一般直直追了过来,让他觉得全身发毛,坐如针毡,十分难受。

好容易挨过了盏茶时分,周韵杯子里的茶已经喝了三分之二,红袖杯子里几乎滴水不剩,周韵也没叫添茶,直接笑着送客了。众姨娘又齐齐起身,行礼告退,再无一人多说一句话。少奶奶赫然威压群芳。

待雅意送她们出了门,周韵敛了笑容,低低唤道:“弦歌,拿个托盘来。”蒋世友不解其意,目光看了过来。

弦歌速度很快,不过转眼工夫便拿了个菱形红木雕漆小盘儿过来,周韵掀开搭在膝上的手绢子,她放在腿上左手里的那颗桃子已经捏得汁水淋漓,果肉烂成一团,腿上裙面也湿了一大块。弦歌一惊,飞快地偷瞥了一眼蒋世友,有些愁道:“三奶奶,这…”

周韵随手把烂桃子扔进托盘里,手绢儿擦擦手上和裙上的汁水,也扔进了盘子:“没事,你先收拾一下,我过去换身衣服再来。”弦歌见她表情恬淡,无事一般,便应了退下,自去收拾那些茶盏圆墩。

周韵目光看回蒋世友,隐隐几分歉意:“辜负了三爷的心意,实在过意不去。”

蒋世友本来在发愣,这会儿忙摆手道:“没事没事。”他又看向那盆桃子,“要不,我再拿一个给你?”

周韵扑哧一笑,唇边的梨涡分外明显:“不必了。”她眼光一转,看向桌上已经收入匣中的扇子,“我那把扇子…”

蒋世友“啊?”了一声,忙道:“这扇子我很喜欢,不如送给我如何?”开玩笑,要是被你拿回去整个夏天都拿在手里用,天天想着我害死了你的猫,那我还要不要好日子过了?

周韵不知他心里的想法,眼波里如水光泽一闪,笑道:“也好,就算我赔三爷的桃子。”

待她换了另一身家常素净衣服回到兰厅,屋里已是收捡得和往日一般,可是竹帘纱帘什么的全都掀了起来,门户大开,窗户全开到最大,连曲屏也收了一半。蒋世友则不见人影。

周韵眼带不解看向正奉了两杯新茶过来的雅意,她抿嘴一笑:“三爷说屋子里脂粉味道太浓,让我们通通风散散味,他自己躲到套间里去了。”

周韵忍俊不禁,她伸手接过雅意手里的茶盘,道:“你们站了半天也辛苦了,把那盆桃子拿去你和弦歌分了。”她指的方向正是那盆放在几上的新桃。

雅意眼中转瞬即逝一丝惆惋,立刻笑着应了。

周韵似乎没看见什么异样之处,点点头,自己捧着茶盘儿施施然往套间而去。果然不出她的意料,蒋世友歪在里屋床上,手里拿着那本他自己所画周韵装订的蒋府众人画像正在随便翻着。屋里窗户大开,凉风清爽。

周韵将茶盘儿放到里屋小方桌上,亲自端了一杯茶过去:“三爷请喝茶。”蒋世友一听,把画册一扔,忙坐了起来接茶,笑道:“多谢多谢!”

周韵自退回桌边小凳上坐了,指着那本画册道:“三爷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需要我解释的?”

蒋世友正灌茶,听得她问,忙咕咚一口将茶水咽下,茶杯子放到一边,有些苦恼地低头想了想,偷偷拿眼觑她,小心道:“没什么了,差不多都清楚了。”其实这画册里的人清楚了,但今天那几个姨娘还是一头雾水。还好第一次借着周韵不在的名义躲过一劫,可若是天天来请安,没事就唠嗑,他一准露陷。但悲催的是周韵之前已经明确表示过不想和他讲这几个姨娘的事,所以他十分为难。

周韵用绢子掩唇笑了笑,道:“清楚了就好,今天小玉妹妹还问起你,说是三哥哥答应过要带她去集市的。”

蒋世友立刻紧张干笑道:“我身体未愈,呵呵,未愈。”

周韵点头道:“其实三爷也不必太过忧虑,以前因着身体不便的缘故,虽然住得近,却也是过年节时候才与他们见上几次面。三爷平素不大爱说话,与亲友们交谈都不多。”

这番解释刚好说中他正担忧的事,蒋世友心中一颗石头落了地,不由自主将心里话脱口而出:“那太好了…”言毕,他心里陡然警铃大作,受惊一般朝周韵看去,只见她眉目微垂,一丝慌讶神色都没有。

蒋世友突然感到奇怪,这一切未免太顺利了,顺利得有些不大正常。从第一夜告知对方自己“失忆”开始,周韵好像就顺理成章接受了这个事实,不但帮着自己画模拟像,还帮着在姨娘们和丫头们面前打掩护帮她圆话。而她自己的态度,除了那个生孩子说有些突然之外,其他时候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但蒋世友心里总是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只是他过日子总有些缩头乌龟,除非火烧眉毛,否则一概不理。

但是今日,他似乎缩不下去了。蒋世友皱着眉毛把这些天两人所有的对话全都从头细细想了一遍,从来到这世上,他第一个同情的人,第一个选择相信的人就是周韵,最开始确实存了几分利用她来给自己作掩护的念头,但是这其中未尝没有一丝信任的成分。而这两天下来,她的温婉和煦,淡然浅笑,她在菊芳面前的故作坚强,甚至是昔日那淡淡的悲辛往事都让他暗生怜惜,她对自己的维护和关爱也让他生了感激之心。他对她的防备之心几乎是几何倍数地减少,甚至可以说还多了几分依赖之心,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她几乎是他唯一相信的人了。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他还偷偷想过,如果真的就这样和她一起天长地久,似乎也不坏。但今日这回请安,却让他看到了另一个周韵,完全不同的在姨娘们面前安然占了上风的少奶奶。

这一瞬间,蒋世友猛然察觉到了一些让遍体生寒的东西。

“娘子…”他看着周韵,慢慢道。

“嗯?三爷有何事?”周韵微抬头看过来,依旧眉目如画。

“你有多久,没喊过我相公了?”

悲催男的心路历程

蒋世友眼睛亮得惊人,眼睁睁看着周韵,皱结的眉目间忐忑纠结中几许希冀。

周韵怔了一下,眸光并未避开,和他对视了一会,忽而一笑:“这倒没有注意,怎么了”

蒋世友眼光黯淡下来,移开视线:“没什么,只是最近常听你叫我三爷,有些奇怪罢了。”

周韵道:“大约是叫习惯了。”这话没头没尾,完全逻辑不通,最开始的时候,她分明都是喊的相公,可不知什么时候却都换成了三爷。可能周韵自己也觉得这样的解释太苍白无力,一句话说完后便沉默了。

两人之间第一次陷入无话可说的境地,无形中一层淡淡的疏远感隔在中间,仿佛有什么东西裂开了,又仿佛有什么东西更清晰了。窗外的日头更加强烈,鸣蝉仍在不知疲倦地鸣叫,树叶哗哗地响。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一路走来,停在门口,弦歌低低道:“三爷,三少奶奶,午膳来了。”

周韵应道:“知道了,你先去,我们就来。”“是。”

周韵缓缓舒出一口气,含笑回身看向蒋世友:“去用膳。”避开了称呼,没有“相公”,也没有“三爷”。

蒋世友有些疲乏地倒回铺着白玉细竹凉席的床上,枕着竹编凉枕歪身向里:“你去,我不想吃。”

周韵似乎在他身后站了片刻,之后便挪动脚步,慢慢往外走了,出门后还帮他带上了门。

蒋世友从枕边的凉席底下摸出那把折扇,轻轻打开,玉色的扇骨,雪白的扇面,工笔画着的小猫调皮可爱,越发助长了心里悲凉的感觉。这样细腻的笔触,惟妙惟肖的绘画,想必当初她心里是极为喜爱的,可是在违逆夫婿和舍弃心爱的宠物之间,她选择的是后者。

蒋世友突然想起曾经读过的一篇小说《木木》,俄国的一个聋哑农奴,他在水里救了一只小狗,取名木木,小狗十分依赖他,它帮他看家,每天早上叫他起床,跟着他一起劳作。木木越长越漂亮,农奴的主人,奴隶主太太看上了它,但只认一个主人的木木冲她凶狠地亮出了獠牙,虽然它没有伤到人,可是心理娇弱的太太无法忍受这样的忤逆,她逼这农奴杀了木木。办法用尽的聋哑人只得划着船带着木木到了河中心,他把两块砖绑在了木木头上,然后将它丢进河里溺死,可怜的木木临死前还在信赖地看着自己的主人,冲着他轻轻摇尾巴,但是他最终松开了手。

每次看到那个湖心的场景,泪点极高的蒋世友也忍不住动容,一千个人心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所以对于这样一个悲剧的解读想必也不是人人相同,而对于蒋世友来说,他所惋惜难过的,是被轻易舍弃的信任,这样最珍贵也最薄弱的东西,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夫与妻之间的,主人和宠物之间的,有人珍惜逾性命,有人弃如敝履。

他已经确定了周韵已猜到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蒋世友,她之所以肯这样帮着自己圆谎,自然也有她自己的打算。

一个不得宠的正房奶奶,被妾室欺压到连珍爱小猫的性命都保不住,只能韬光养晦缩在正房里的这样一个人,如今终于有机会扬眉吐气,借着丈夫的宠爱压制住所有不听话的妾室,这样诱人的咸鱼翻身的机会,有几个周韵能不动心?在这样的机会面前,蒋世友是不是真的?这个躯体里的灵魂到底是谁的?这些问题自然也就不需要弄明白,甚至,最好不要让除了她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察觉。

所以,周韵才会这么配合地讲明蒋府的情况,所以,她才会在外人面前如此维护他。

这一切的一切并不是源自信任,而是一场互相利用。蒋世友得到了安全,周韵得到了威势。各取所需,皆大欢喜。如果不是今日蒋世友突然想明白,口比心快地半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只怕他会一直蒙在鼓里,按照她的希望慢慢成为真正的蒋世友,对周韵永远感恩戴德,心中怜惜敬爱。

他一直低估了她,她并不柔弱,也不需要可怜,甚至她的心思比他以前认识的所有人都要深,让人觉得可怕。曾经同床共枕的丈夫换了别的魂魄,居然能立刻若无其事地借机定下对自己有利的计谋并且不着痕迹地施行,这就是古代宅门里女人的城府么?那么,在这场算计里,在她心里,他这一抹异世的魂魄到底算什么?

蒋世友只觉全身热得大汗,可心里却越来越冷,他慢慢地蜷成了一团。四周的风动蝉鸣好像突然消失了一般,一切安静得有如前世的自己刚刚死去的刹那。

大约过了一须弥,也许是一甲子,突然听得有缓缓开门的声音,有人走了进来,平日里轻微的声音此刻被放大了十倍,直接在耳旁响起。蒋世友蓦然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眼前覆盖着一层纱帘的墙壁,心里一点微弱的火苗瞬间腾起燎原火焰。

那人一步一步走近,停在了小圆桌边:“三爷,少奶奶让我给您送午膳过来,我就放在小桌上了,您趁热吃。我稍后再来收托盘。”说完,弦歌的脚步声顺着原路返回,门又重新合拢。

蒋世友的眼睛慢慢、慢慢地合上了。心里只余一片安寂死灰。

满盘皆输。

外头月光给万物镀了一层银色,一部分月光射进窗内,地上淡淡柔白。

屋里一直都没有点蜡烛,蒋世友正在把上辈子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想,所有的快乐和悲伤都从旮旯角里翻出来过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自己上辈子过得真他妈悲催。

爹不疼妈不爱,好不容易活到二十来岁大学毕业,新生活还没展开,又被辆车给撞死了,这简直从头发丝郁卒到脚跟。这辈子这个壳子,虽然品相差了点,身体残疾了一点,留下的烂摊子大了点,好歹还是个小年轻,家里又不穷,吃穿不愁,如果不出意外,基本上可以从现在安然活到终老,享受一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地主阶级人生,不管咋说都是划算的。

至于那位老婆大人,蒋世友咬咬牙,大不了建立合作关系,横竖若是这家出了个借尸还魂的孙子,头一个要倒霉的肯定是孙媳妇,依周韵的智商,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既然目前的局面维持下去是个双赢结局,那自己还在纠结什么呢?

蒋世友从来都是乌龟性格小强精神,一旦想通,他立刻将身上那些郁卒之气抖个精光,缩着饿瘪的肚子下床找东西吃。

他借着月光慢慢摸到桌边,可桌上压根没有什么饭食,想必是弦歌不知道什么时候收走了。他摸摸自己的肚子,“咕噜噜”,于是振作精神的蒋世友决定出去找东西吃,在没有郁闷死之前决不能饿死。

他借着淡淡的月华光芒拉开门扇,外厅也是一片昏暗,寂静无声,蒋世友心里有些失望,他叹了口气,慢慢挪脚踏了出去。

转过乌梨花木的屏风,他慢慢借着稀薄微弱的月光走进兰厅,一抬头,却愣住了。

厅中的小圆桌挪到了窗边,桌上点着一支瘦长的红蜡烛,旁边周韵披散着头发正做针线,烛光把她的脸映成淡淡软栗色。不远处一个小炉子,一闪一闪的炭火上似乎煨着一个带盖的半大盆子。虽然放着这么个小炉,可是晚风拂过,厅里依旧馨香凉爽。

周韵抬起头,看见他傻乎乎站在内室屏风边上,忍不住笑道:“还愣在那里做什么?过来吃饭。”说着,她放下针线,拿了细麻抹布把小炉子上煨的一个大陶盆端到桌上,揭开盖子,里头是四盘热菜和一小盆熬得稀烂的山药薏米芡实粥。她手脚麻利,两三下便将菜摆好,又用个白瓷青花碗盛了一碗粥放到桌上。摆放停当,一回头看见蒋世友还在原地不动,她不免嗔笑道:“怎么?三爷嫌我笨手笨脚不会给你盛粥吗?”

还是三爷,一切照旧,没有改变。

蒋世友心里自嘲地笑了笑,可到底抵挡不住那顺着风飘来的美食的诱惑,慢慢地走了过去坐下,周韵把细竹筷子塞到他手上:“快吃,温度适宜,不会烫到你的。”说着,依旧坐回原位,笑着看他。

桌上摆着两荤两素,荤菜是松鼠桂鱼、红烧狮子头,素菜是杏香茼蒿、荷塘三宝,都是温热的样子,正好入口。

蒋世友有些尴尬地干咳了一声,道:“不是说不能吃鱼么?”

周韵莞尔:“是啊,所以这里的松鼠桂鱼和红烧狮子头都是素菜,”她眨眨眼,“都是豆腐做的喔。”

蒋世友感觉脸上有些热热的:“是吗?那我吃吃看。”说着低了头去夹一块松鼠桂鱼,谁知心里慌慌的筷子没注意夹稳,半路上居然掉了下来,砸进了荷塘三宝里。

周韵低低清笑了几声,在空空的兰厅里有些响亮。

蒋世友面红到耳根了,好在烛光本就昏黄,看不明显。

一顿饭食不知味,连那两样荤菜到底是不是豆腐做的也忘了细尝,都跟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没留神就进了他的肚子。待用完了一碗半的粥,周韵便拦住他:“你两顿饭没吃,夜宵不宜吃太多。”

蒋世友“噢”了一声,乖乖放下碗,周韵看了看屋外明月:“刚过了戊时,月光正好,出去走走消消食。”

蒋世友心中一动,道:“好。”

游园,惊起一对鸥鹭

蒋世友的腿摔断过,这里四面环山,夏夜沁凉如秋,他的腿经不得外头的夜凉和湿气,所以周韵先用两条长薄棉布护膝给他把腿包好,这才扶着他一侧胳膊,两人慢慢走出了门。

丫头们都睡了,院落四周都是昏黑一片,朦胧能辨出屋檐和门窗廊柱,月光清华淡淡洒下,院里青石板的道路浮出淡淡白色。

周韵低声笑问道:“在院里走还是去园子里?”两人悄悄地出来,并没有惊动别人。

蒋世友在这里闷了几日连院门都没敢出过,此时当然是巴不得出去放风:“园子里!园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