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厅位于正房院子的西北角,布置得十分雅致,一色的帘帐地毯都是浅碧色,绣着各式兰花图案。花架上放着几盆细叶建兰,丛丛葱郁的绿叶,看着十分挺拔可爱。

房中间摆着一张浅色小圆桌,桌面上摆着四菜一汤,周韵将蒋世友小心扶到桌边坐下,桌子正对着打开地窗户,拂面而过的风里夹杂着茉莉的馨香,满室清凉。

蒋世友顿觉身心舒爽,惬意无比,他深深吸了一大口,只觉胃口大增,桌上的四样菜荤素搭配,樱桃肉,茭白木耳炒牛肉丸子,酒酿蒸鸭脯、香菇炒小白菜心,都是些家常小菜,却色香味俱全,很是开胃,他不知不觉就吃下一碗山药粥,又用了大碗汤色嫩白的草菇豆腐汤。吃完了仍不满足,一双眼睛可怜兮兮看着周韵,她看得直笑:“瞧你,跟多久没摸过筷子似的,本来有道荷叶糯米鸡和酸辣赤椒鱼丸,都是发物,我也没让上。”蒋世友听得眼睛发亮,简直就像小狗一样要摇尾巴了。

周韵掩唇而笑,只觉心中沉郁之气一扫而空:“三爷再看我也没用,大夫叮嘱过了,你刚醒过来,只能以流食为主且都不能过量,适可而止,方不伤脾胃。”蒋世友顿时泄气,依依不舍地看着桌上还剩了一半的菜。

用完饭,周韵又要搀他回卧室,蒋世友舍不得这屋子的凉爽幽静,他恋恋道:“不能就留在这屋子么?反正在哪里画都一样。”周韵微一怔愣,笑道:“也是,我却没想到这个。”于是她便将蒋世友扶到临床椅子上坐着,又命弦歌收拾残桌,雅意去隔壁屋把三爷的画袋子和炭条都取来。

蒋世友看着两个丫头手脚伶俐地做着事,又想到今天都是她们两个伺候,虽然有条不紊到底,却还是显得人手局促,于是他即兴发表一番感想:“果然,这屋子里伺候的人手不够,加点人也好。”

周韵顺着他的眼光看了看,笑道:“是啊,以前倒也有几个人,或是陪嫁丫头或是从小伺候爷的,可是后来陆续都升了姨娘,我这里就显得有些空落落了。”蒋世友顿时语塞,恨不得低头蹲墙角。

周韵假装没看见他尴尬样子,顺着话题岔开道:“今日祖母和伯娘送来的几个丫头都很不错,人水灵行动也伶俐,我让刘妈妈带去熟悉下府里,她是爷的奶娘,做这事情最妥当不过了。”蒋世友忙点头应是,其实他现在争取能听懂她说话的意思就很满足了,好在周韵为了照顾他的“失忆”将涉及到的人都点明身份,让他不至于听天书。

周韵继续这样不留痕迹的点明:“以后会有两个丫头进屋来服侍,外头扫撒的也有四个,如此一来,弦歌和雅意就会轻松许多了。”

蒋世友继续点头,又突然想到什么好玩的事,忙道:“闻弦歌而知雅意,这两个名字取得很好呢。”

周韵微愣,笑道:“弦歌是自幼伺候爷的。雅意是我们成亲时老太太那边送来的,当初原本叫云儿,三爷说她名字声音重了我名讳,特地给她改了雅意这个名字。这两个丫头的名字暗合了周韵这个韵字的含义,我心里也十分欢喜呢。”

蒋世友不料自己一个玩笑竟引出这么个典故,只能干笑着应道:“呵呵,是啊,是啊。”心里暗暗记住原来自己这位夫人姓周名韵,好名字。

此时,雅意取来了装着蒋世友画的信封和炭条,弦歌又捧来一壶解暑凉茶,周韵道:“你们都累着了,吃饭歇息去,这里有我呢。你们歇两个时辰再来无妨。”两人便都退下了。

蒋世友拆开纸袋,将五官和脸型分成几列在圆桌上铺好,一脸兴奋地抬头看向周韵:“从谁开始?”

周韵淡笑不语,视线在桌上细细看去,分别捡了五官和脸型出来,递给蒋世友:“这位是大哥。”

蒋世友疑惑道:“我还有个大哥?”他分明听谁说过这三少爷是个父母双亡的独子。

周韵点头道:“大哥是伯娘的长子,当初公公和婆婆亡故后,老太太念着三爷无依无靠,便将三爷按照大房的齿列排序,虽是堂兄弟,却亲如手足。”

蒋世友这才明白过来,他将手上五官拼凑起来一看,大致是个国字脸,浓眉挺鼻的男子,周韵看他拼图,想了想,又道:“两眉的眉尾略微加粗加弯些,眼睛再小一点深一些,眼尾再深些,便更像了。”蒋世友心里大致有了个印象,他拿过一张纸,勾勒出完整的一张脸来。周韵看了,点头道:“有八分像了。怪道三爷经常一个人关在外书房里画画儿,原来是练的这样的画技。倒很是细巧别致。”

蒋世友黑线,忙不迭顺着她的话头道:“谬赞谬赞。”周韵轻笑一声,又捡了几样细巧五官和一张瓜子脸:“这位是大嫂子,姓盛。”蒋世友依样画出这位大嫂的速写,旁边写了个盛·嫂,他突然想起一事,忙问:“那大哥叫什么?”

周韵看了他一眼,道:“大哥的名讳是蒋世平,世间之世,平安之平。”

蒋世友愣了一愣,又问:“那…那我的名字是…”

周韵抿唇一笑,道:“三爷果然是摔糊涂了,竟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三爷的名讳上世下友,蒋世友。”

蒋世友同学只觉耳边轰了一声,好似雷击一般,这具身体居然和自己是同名同姓一个字都不差,他脑子里突然有种强烈的感觉,自己的穿越是宿命的选择,从此,这地方就是自己的家园,再不会更改。

周韵看他突然脸色大变又发起愣来,试探着问道:“三爷,怎么了?”

蒋世友忙掩饰性地笑了两声,道:“没什么,呵呵,只是想起我和大哥都是世字辈的。”周韵道:“三爷这一代是世字辈,大老爷和公公那一代是维字辈,大老爷名讳上维下宗,公公名讳上维下敬。大老爷是长辈,他的相貌我不好比划,大哥长得极像他,三爷不会认错的。”

蒋世友在脑子里理了理世系表,又问:“既然我是行三,那么应该还有个二爷?”

周韵忍不住笑出声:“不是二爷,是二小姐,我们家的排序不分男女只按年龄大小。这位二姐已经出阁多年,我统共也就见过一面,容貌记得有些模糊,但她眼角有颗红色的朱砂痣,这却是极好认的。长房里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是大老爷屋里的三位妾室所出。”

听到这,蒋世友不免好奇道:“大老爷屋里有多少妾室?”

周韵不妨他问这个,只好心里默默数了一遍:“约莫六个。不过三爷倒不必担心,内房妾室一般不会出来见客的。”她以为他担心人太多不好认,谁知压根就猜错了方向,只见蒋世友嘴张成了一个圆形,眼睛睁得老大:“六个…妾室?!这么多?”大伯他受得了么?

周韵点头道:“我们家虽不是大户,却也盼着人丁兴旺,开枝散叶,就是三爷这大院里不也有五个姨娘么。”

蒋世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回想了一番昨晚醒来时的情形,那屋里确实有几个美女莺缠燕绕的,可他木头脑袋,只听出其中两个应该是姨娘来着,谁知道居然五个都是。看来以前这位蒋三爷确实艳福不浅啊。

周韵看他样子,不免笑道:“三爷别急,虽然一时忘了,多想几次自然就记起来了。”

蒋世友窘迫不已地胡乱点了点头,忙狗腿地拿个小白瓷单耳杯倒了一杯茶双手递给周韵:“夫人口渴了,请用茶。”周韵也不推辞,接过茶杯:“多谢三爷。”两人言笑晏晏,几乎像是熟得不能再熟的老友了。

蒋世友心里也犯过疑惑,明明是昨夜才第一次见面的人,昨晚被拆穿,今天上午要挟生孩子,下午就亲亲热热地在一起说起蒋家的事,这未免太三级跳了。可是,蒋世友偷偷拿眼看了周韵,自己在她面前却觉得很是自然舒服,很多话不知不觉就说出来了,难得的是,她居然一点都不觉得奇怪,而且态度越来越温和,和自己也越来越融洽,果然是信了自己失忆的说法么。

周韵并不知道蒋世友心里的弯弯肠子,她抿了几口凉茶,又尽职尽责地继续描绘了大房几个弟妹以及几位相熟亲属的相貌,蒋世友听她讲解完,基本上对蒋家的家族树就知道得**不离十了。只是周韵不肯给他说那几个姨娘的容貌,她似笑非笑道:“你自己去看去想。”

蒋世友囧,果然,女人的心思真是海底针,捉摸不透啊。

让他更捉摸不透的是,到了晚上临寝的时候周韵却叫弦歌在兰厅旁边的套间里铺一层铺盖,对蒋世友笑道:“三爷既然喜欢这间屋子凉爽,不妨就歇在这里。屋子很干净,熏着兰芷香呢。”

蒋世友条件反射道:“那你呢?”

周韵目光流转,看得蒋世友忙微错开眼神,她轻笑道:“做媳妇的自然是歇在正房,哪里还会去别处呢。”

蒋家定中毒风波(上)

次日,周韵照旧早起去西府给老太太请安。因着昨日迟到的缘故,周韵这次特地早到了半个时辰,照旧是秦妈妈在门外迎了进去。

屋里卢氏和小玉、小环、家恩三姐弟都在,却没见到蒋世平夫妇两个和小家定。老太太今日一身鹅蛋青的金团花对襟褙子,脸色比昨日好些,也没多加刁难。周韵给老太太、卢氏请了安后,坐下寒暄时便问起世平夫妇。

卢氏叹了口气:“昨天不知怎的,傍晚时候定哥儿又是吐又是泻的,后来还发起高烧来,你嫂子急得什么似地,赶紧请了大夫来给他瞧,说是吃坏了东西,开了几幅药,喂下去,到了三更天的时候才退了烧睡安稳了。”

周韵惊道:“这么大的事我竟不知道,若是知道了便该来给伯娘嫂子分忧才是。”

老太太插话道:“是我命他们不必传话给你的,友哥儿还病着,照顾你自己的夫君才是头等大事。”周韵忙低头应了。

卢氏看见周韵在老太太面前总有些畏惧,忙错开话题道:“昨日送去的几个丫头可合心意?若有不好只管告诉我们,立刻给你换人。”老太太也是紧紧盯着,看来对此事都很关心。

周韵莞尔一笑:“老太太和太太赏的人个顶个的都好,本来昨晚就想让她们当值,可想着三爷的起居习惯她们未必清楚,所以我请了刘妈妈带着她们先熟悉两日,那样服侍起三爷来也更上手一些。不知这样可好?”

卢氏点头赞道:“你果然比我们细心些,有你照顾友哥儿,老太太和我也就放心了。”周韵低头道:“都是侄媳妇不好,害得老太太和伯娘还要为我们操心。”卢氏一拍她的手:“这孩子,都是一家人,说这些见外的话做什么?再说老太太和我都要生气的。”周韵这才作罢。

老太太在旁边听了,微微点了点头。

蒋小玉一身柔粉色缂丝芙蓉花亮锻交领长袄,玉人一般偎在老太太身边笑道:“三嫂子,三哥哥几时能好呢?他端午节时候还答应带我去集市玩呢,还没忘?”

众人听她孩子气的话,一阵大笑,老太太点着她的鼻子说:“你这小鬼头,你三哥哥还缠着绷带呢,难不成伤都不养了,只管带你玩去?”

蒋小玉撒娇般摇着老太太的手,一对玉兔捣药的赤金镶青金石耳坠子在耳边摇个不停:“不嘛不嘛,我的小石杵坏了,若是没有新的,我怎么磨绿豆粉杏仁粉给老太太、老爷太太做冰绿香凝露呢?”

每年夏天,蒋小玉都亲自磨制绿豆粉杏仁粉再用深山泉水制成消暑解渴的冰绿香露来孝敬祖母和父母三位长辈及分送各兄弟姐妹,今年自然也不例外。她心灵手巧,粉磨出来后还要用小石杵细细地杵上一个时辰,就是为了做出的冰绿香凝凝露更加细腻柔滑入口即化。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的冰绿香凝露味道极佳,深得老太太喜爱。

老太太笑道:“难为你一片孝心,也不枉老爷、太太这么疼你。”卢氏见婆婆打趣,忙笑道:“老太太还说别人,平时最疼儿孙们的,不是老太太还有谁?”

老太太哈哈大笑:“是吗?”卢氏和蒋小玉忙应道:“是呀。”蒋小环和蒋世恩都有些怯怯的,此时没有出声,只跟着点头。

老太太心中得意,大笑不已。

卢氏又说了些话讨老太太开心,蒋小玉和她一唱一和,虽然比往日少了几个人,屋里气氛却也没有冷场。

一起用过早膳后,又围着说了会话,卢氏察觉老太太有些微倦意,便说要去世平屋里看家定,起身告退了,周韵也说要去看望侄子,便跟着一起出门。小玉姐弟三个被老太太留下来用午饭。

婶媳两个结伴儿出门,卢氏笑道:“难为你的一份心意,小定哥儿看到婶子来,一定十分开心。”周韵见她眼下略显乌青,虽然穿着湖绿色金松鹤纹对襟褙子,显得肤色亮了些却还是难掩憔悴,心知她必定是担心家定的病情,这样的年月,小孩子一场病就去了养不大也是常事,而长房嫡孙只有这么个独苗儿。于是周韵上前挽住她胳膊宽慰道:“伯娘也不必太过担心,我看定哥儿天庭饱满地阔方圆,是个多福多寿之像,定会安安稳稳长命百岁。”

卢氏拍拍她的手,道:“借你吉言了。”脸上郁色却是消散了些。

周韵又捡些别的话题同她闲聊,两人说得很是亲热。其实周韵并非畏缩出不得场面之人,只是老太太素来不喜她,但凡多说一个字多走一步路都要被斥责一番,久而久之,在老太太面前她几乎不会主动说什么话。而卢氏一向待人接物都很宽厚,对她也是平常人家婶婶一样的照抚,两人关系还算不错。

一路走一路说,正到了蒋世平住的院子,刚进门,院子里竟站着许多丫头婆子,个个面色惊惶不安,一见卢氏和周韵到来,丫头还没来得及通传屋内,“啪”,便听见屋内传来一声响亮的巴掌声,盛氏歇斯底里到完全破音的声音穿透了墙壁清晰地传到了众人耳里:“你这扫把星的贱蹄子,带着你的杂种女儿滚出去,想要害我儿子,我让你母女来偿命!”

卢氏眼一眯,按在周韵手背上的左右不由捏紧。不待她下令,身后的舞阳上前一步大声道:“大太太、三少奶奶来了。”

屋内一静,接着零零碎碎的杂乱脚步声,不过片刻功夫,丫鬟打起湖绿色的锦绣帘子,盛氏带着几个丫鬟出屋,一眼看见卢氏和周韵,她脸上微一怔,便立刻笑着迎上前来:“太太,三弟妹,怎么这么巧一块来我这儿了?”她身上只一身半新不旧的家常水红色绣莲花纹对襟褙子,头上光光的,一样饰物也无,面上也未施脂粉,眼窝深陷,眼下一片青黑,嘴唇干燥裂缝,嗓音更是沙哑不堪,很是憔悴的模样。

卢氏松开周韵的手,只对盛氏冷哼了一声,当先一步进了屋。盛氏脸色立刻变得煞白,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对周韵道:“三弟妹,进屋。”周韵碰到这样尴尬场面也不好多说,微微点了点头便跟在卢氏身后进了屋子。

屋内淡淡熏着桂香,一应桌椅摆设极尽华丽铺张。盛氏原是邻县富商之女,素喜奢华,卢氏虽对此颇有不瞒,可盛氏一应陈设用度,一概不用官中的钱,纵使是亲儿媳妇,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周韵一进屋便看见卢氏面色不虞端坐在主座上,地下站了个年轻妇人,蓬头散发,低头不语。盛氏心知今日必定不能善了,她暗暗咬牙,面上仍是笑容模样招呼周韵入座。房里的丫头奉上茶后便被卢氏一个命令都赶了出去,只有舞阳一个留在屋内,卢氏只管端坐主位,一双眼睛定定看着盛氏。她平日最是和蔼宽容,满府里都夸是菩萨心肠,可是菩萨一旦动怒,那横眉怒对的样子也令人不寒而栗。盛氏面色更加惨淡,她嘴唇蠕动着唤道:“娘…”

卢氏一拍扶手:“不要叫我娘,我老太婆当不起。”盛氏立刻跪下,凄凄惨惨低低泣道:“太太要定媳妇的罪,媳妇绝不会说一个不字,可是念在定哥儿份上,能否容媳妇道明事情原委再做定夺?”

周韵也忙起身劝道:“伯娘,虽然侄媳妇也不知道事情始末,可是嫂嫂素日贤良淑德、宽厚待人的美德是府里有名的,今日之事,想必其中定有误会。”以她的身份在这个场合其实很尴尬,论亲她与她们隔了一层,媳妇不过是侄媳妇,弟妹不过是堂弟妹。只是蒋家子嗣上艰难,到老太太这代之前已经是七代单传,如今世字辈的男子也不过三人,底下家字辈更是家定一棵独苗,老太太从小教育子孙要相互扶助亲如一家,所以虽然蒋世友已经分了家,大家表面上也都只当成一家人看。

卢氏听了她们的话,脸上稍微松动了些,她叹了口气,对盛氏道:“你起来坐着。”周韵和舞阳上前一坐一右搀扶了盛氏入了座,她想必是熬夜至今一直未睡,身体软弱无力,几乎全靠了二人才能起身。

盛氏撑着扶手,只觉心酸无比,她拿着苏绣手绢擦了擦眼角,心里怒气油然而生,指着地上那年轻妇人道:“太太,媳妇素日虽谈不上德言容工样样俱佳,可也自问孝顺祖母公婆,侍奉丈夫,疼惜子女,善待妾室,宽容下人这些事也算尽到了几分。可是她,她竟然对定哥儿怀了不轨暗害之心,真真罪不可恕!”

卢氏大惊:“真有此事?”盛氏点头肯定道:“昨日定哥儿中毒,媳妇已查明全是她的所为。”

中毒?!卢氏心里惊涛骇浪,她一拍桌子:“给我仔细说来!一个字也不要漏!”

蒋家定中毒风波(下)

周韵心中也是惊讶无比,她暗暗打量那年轻妇人,只见她一件肉桂粉配浅银红滚边的纱衫,底下浅紫纱裙,发髻虽乱了,一只金镶玉凤头衔三串紫水晶珠钗仍是明晃晃摇在耳边,肤如白雪,体态娇娆,只低了头站着已然艳色夺人,满室生辉,越发衬得盛氏面色惨淡,瘦骨支离。

周韵认得这位年轻妇人,她是这屋里最得宠的安姨娘,据说是家道中落的耕读人家出身,原先她父亲曾在卢氏父亲手下念过书,母亲与卢氏更是手帕交,后来一场疾病两人双双故去留下女儿孤苦无依,卢氏见她可怜便收进府里充半个养女养着。后来蒋世平子嗣艰难,成亲三年盛氏都不曾有孕,卢氏便做主将年方十六的安姨娘给了蒋世平,这安家姨娘知书识礼又带着福运,她一进门不到一个月,盛氏便查出有孕,次年诞下嫡长子蒋家定,而安姨娘自己也是得孕,生下了比蒋家定小半岁的庶长女。蒋世平甚爱女儿,给她取名蒋家玥,小名凤凰儿。卢氏见长房有后,欢喜非常。盛氏也很是感念安姨娘,平日里鱼翅燕窝,绫罗绸缎,但凡自己有一份的,必也少不了安姨娘一份,两人真如亲姊妹一般和睦相处,在当地传为佳话。

只是今日这光景却已经是天翻地覆了。周韵小心收回目光,看向盛氏,只见她又拭了拭泪,哀切道:“媳妇自十六岁嫁入蒋家,一连三年都没有身孕,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要是在别家只怕就是七出之条,幸而老太太、老爷、太太和相公垂怜,对我仍是十分宽厚,媳妇自己羞愧难当,日夜不安。”说起当日彷徨伤心,盛氏忍不住低低哭泣出声。周韵忙起身走到她身边,安慰般扶住她肩膀。

卢氏仿佛也回想起当日情形,叹息道:“你孝顺祖母公婆,善待弟妹。操持内院,仅仅有条。这样的好媳妇上哪里去找?即便一时没有生育,但胜在年轻,纵然多等几年也无妨的。”她昔日也是用这样的话宽慰盛氏,直让盛氏感恩戴德,泣如雨下。

盛氏感到婆母的眼光柔和了许多,她微微止了泪,继续道:“后来承蒙太太恩赐,赏了安姨娘在我房中,她一进门就带着福星一般,媳妇有了身孕,生下定儿。安姨娘又生下女儿,相公儿女双全,媳妇心里更是欢喜,铭记着安姨娘的福运和她姐妹相称,不敢说把她照顾得像裹了蜜糖一样密不透风,可只要是我有的,必然也不会短了她的那份。谁知,她竟然是毒蛇一样的心肠,辜负了太太的一番好意不说,居然还恩将仇报!昨天定哥儿突然头昏腹泻,全身发热,后来竟晕了过去人事不知,媳妇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以为他吃坏了东西,便赶紧地喂了牛乳催吐,又忙忙地请了济世堂张回春大夫来看,却说这摸样并非吃坏了,而是中毒。”

卢氏听得心惊肉跳,攥紧帕子问道:“中的什么毒?怎么昨晚不来知会我一声,到今早才派个人来说?”而且通报的内容与此时听到的大相径庭。

盛氏道:“大夫说是吃了桃仁所致,幸亏媳妇催吐得早,大半桃仁都被吐了出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后来大夫又给他针灸服药,直闹到四更天才算安稳下来。因着昨日太太饭后就一直在小佛堂里为老爷诵平安经,此事又事关重大,若没有十足的把握媳妇断不愿贸然惊动。相公原想去通报,也是被媳妇拦下来了。”

听得孙子无碍,卢氏这才放下心来,又察觉到一直不见儿子的身影,她四顾了一番,问道:“平哥儿呢?怎么不见人?”

盛氏回道:“相公得知真相,只说对安姨娘失望透顶,便带了定哥儿去了后花园子散心。”

卢氏皱眉骂道:“真是胡闹!小孩子刚刚才好就带出去吹风,他是怎么做爹的,还不快去把他叫回来!”旁边舞阳听命,忙出门传了话,又退回卢氏身后。卢氏此刻心情静静平静下来,她望了一眼安姨娘,又对盛氏道:“定哥儿正是不懂事的年纪,什么东西都爱往嘴里塞,如今将及盛夏,正是桃子上市的季节,府里已经供了几日的鲜桃了,是否是底下人照顾不周,不小心让他吃到桃仁了?”

周韵只觉扶着的盛氏肩膀一僵,然后微微绷紧坐直,好像随时要扑起来一般,然后她抬起头,眼睛直直望向卢氏,道:“媳妇听了张大夫的诊断,就一直感到奇怪,桃仁杏仁这类东西是人人都知道的有毒之物,媳妇一向交代伺候的丫头们不许带进房里,更加不许让定哥儿摸到。今年至今,我这屋里连桃子都不曾送进来过,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就吃了呢?再一想,定哥儿虽然年纪小,到底也懂了些事,一般生人给他东西必然不会吃,所以下毒之人必定是这房里的人。所以我连夜命人把这屋里上上下下搜了一遍,可直到今早也没搜出什么来。”

卢氏不解道:“既然如此,又怎么断定是和安姨娘有关?”

盛氏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样事物,托在手里打开:“媳妇后来一想,这下毒之人用心险恶,必定是心思细密之人,又怎么会把赃证随意藏到哪里呢?一日不揪出这个人,定哥儿就一日不得安生,媳妇爱子心切,只好下了个死命令,叫院里的人都在院子里站着等候,一个个进我这屋里搜身。谁知,这一搜之下,竟真的搜出东西来了。”她手上是一条浅紫皱纹纱绢,一角绣着一只白底黑翅的娇小燕子,尾似剪刀,玲珑可爱,旁边还绣了个龙飞凤舞的紫红“燕”字,帕子正中,几瓣黄褐色桃仁触目惊心。安姨娘闺名唤作燕容,这条帕子必是她的无疑。盛氏随手将帕子扔在地上,香绢零落,桃仁滚了一地,她继续道,“我本来还不相信此事,可安姨娘足不出户,怎么会得到这些桃仁的?后来她屋里丫头小香供述,说姨娘前几日跟她说小凤凰儿嘴馋想吃桃,让她去厨房里偷偷端了一盆来。”

卢氏心惊,她目光骤沉,望着安姨娘厉声道:“安姨娘,你有何话说?!”

听得太太问话,一直如泥塑木偶般立在屋里的安姨娘这才身形微动,缓缓跪倒在地,身姿如弱柳扶风一般柔美动人,她缓缓抬起头,一双流转水波眼泪盈于睫,淡施脂粉的樱唇微微颤动,头上紫水晶流苏珠滴摇晃脆响,越发楚楚可怜。她低低泣诉:“太太明鉴,燕容一向安分守己,少奶奶待燕容有如亲姐妹一般,燕容心中感念恩德,怎么可能暗害定哥儿呢?前几日凤凰儿中暑,妾身一直在旁照顾,听得她说想吃桃子,妾身心中怜惜不忍拒绝,可是想到姐姐房里素来的规矩,妾身不好为凤凰儿一个坏了这规矩,便只好悄悄让小香去取了一盘,自己削了皮切成小块喂凤凰儿吃了。”

“那这桃仁又是怎么回事?”

安姨娘抬眼看了看那滚了满地的桃仁,道:“只因妾身进来有些咳嗽,又心腹疼痛,时时急喘。想起以前母亲曾教过一个土方子,用桃仁三两经沸水煮至外皮微皱,然后再捞出浸入冷水中,搓去种皮、再晒、微炒。煮熟,去尖去皮,研磨成粉,然后上件取汁和粳米煮粥,空腹吃下去便能治此症,是而妾身便将桃仁收集了,打算自己做粥来治病的。如今这桃仁已经晒干炒熟,适量食用已是不要紧了。”

众人一听,仔细看了看地上桃仁,果然都焦黄褶皱,显然已经炒制一段时日了。卢氏道:“当真如此?”安姨娘怯怯地应了。

盛氏眼见卢氏态度暧昧不明,只得加一把火:“太太,安姨娘虽道明因由,到底脱不了嫌疑,因着昨夜夜深,张大夫诊治了定哥儿后媳妇便安排他宿在了外书房,如今既然安姨娘身有宿疾,不如请他来诊治一番如何?”

卢氏看了盛氏一眼,又看看安姨娘,叹道:“也好。”

盛氏掌管整个蒋府,手底下人操办起来也甚是利落,不多时便将张大夫请到了,虽不是直接见客,盛氏仍是换了件正式些的缎面撒折枝花的褙子,头上也插了几支钗环,安姨娘也重新梳妆。

张回春隔着一层纱帘,细细切了半天的脉。盛氏眼睛盯着安姨娘那被切脉的雪白手腕,一言不发,倒是卢氏有些急了,她等了一会仍不见回应,便在帘内问道:“张大夫,如何?”

张大夫收了手,抚了抚须,起身作揖道:“恭喜蒋太太,贵府如夫人已有三月身孕,可喜可贺。”

一言既出,众人皆惊。卢氏反应最快,她忙道:“当真?!”话里却是喜大于惊。

张回春点头道:“却是无疑,只是如夫人身体有些气虚血弱,想必时常头晕急喘,又有些肝气郁积,皆不利于养胎。我先开两幅安胎药,如夫人也许时时舒畅心胸,这才对胎儿有利。”他说这话便如寻常诊治一般,却不知触动了多少心思纠结。卢氏也不多说,只向他道了谢,又问定哥儿的情形。张大夫只说适才已经复诊过了,小哥儿如今已无大碍,只是伤了脾胃,好生调养几日便无事。卢氏心中几块石头都落了地,忙请他去开方抓药,又命管事妈妈多给了一倍的薪酬。

待到张回春出了屋子,卢氏这才转身拉着安姨娘的手嗔怪道:“你这孩子,药也是混吃的?桃仁虽能入药,到底是药三分毒,幸而你还没有用药,若是伤了孩子,岂不后悔都无余地了?也真是的,都做了一回娘了,居然连是怀孕还是心痛病都分不清,真真该打!”她喜笑颜开,一字不提先前之事。

盛氏满盘皆输,只得咬咬牙笑道:“恭喜妹妹了,若是相公知道,不知多么欢喜呢!”周韵也跟着说了几句恭喜的话。

安姨娘仍是羞羞怯怯地半低了头,丝毫看不出其他情绪,似乎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方才的处境是多么凶险。

ps:这个桃仁方子来自《饮膳正要》,但是同症未必同病,桃仁必须慎用,请勿模仿!如有需要,请尊医嘱。

旧人的五十步笑百步

“啪!”细瓷官窑五彩花鸟纹盖碗被狠狠砸在地上,薄细的瓷片四处飞溅,茶水泼了一地。旁边伺候的一个着松鹤纹府绸对襟褙子的中年管事媳妇唬了一跳,忙匆匆几步到门边将门掩住,又打发房里丫头红宝去外头看着,这才关了门,抚着胸口回身道:“我的奶奶,这会儿可得忍啊,万不能如此。”

盛氏的手放在绿檀木桌上,死死握成拳,声音却压低了些怒道:“忍什么忍,只怕再忍下去就要死在这房里了,你没瞧见刚刚大爷的样子么!”吴智媳妇叹道:“这也怪不得奶奶生气,忍了这么久,终于得了个机会却功亏一篑,还被她反扳一城,就是佛祖也要动怒呀。”

有人站在自己这边说话,即便这人是自己人,盛氏心里仍是稍微舒畅了些,吴智媳妇见状继续劝道:“可是奶奶,如今她已是母凭子贵,一肥遮百丑,在众人面前已是不同,太太和大爷都珍惜重视。若是奶奶还纠结着先前之事,不但在二位面前都落不了好,反倒会被人说没有容人之量,落了下乘呀。”

盛氏闭眼叹息:“我哪里不知道这些呢?若是不知,我方才也不会那样欢喜雀跃,还跟着太太去佛堂里拜菩萨酬神,和相公一起忙进忙出为她添置东西补品。可是,”她眼眸忽睁,直厉厉地穿过门窗瞪向安燕容的住所,“我心里到底咽不下这口气,她安燕容的孩子不过是庶出,我的定哥儿是长房长孙,她凭什么挣得过我?!她凭什么得相公的宠爱?!”

吴智媳妇也自忿忿:“论理,这大太太和大少爷也太偏心了些,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是那安姨娘下毒谋害定哥儿,可大太太不但句句维护安姨娘,查出身孕后更是下了禁口令,从此上下人等再不许谈论前事。大少爷更是喜形于色,忙着安抚安姨娘,这样蛇蝎心肠天理难饶的毒妇就此放过,却置定哥儿于何地?”

盛氏手忽的一颤,却带得先前放在桌上的碗盖托子也砸在地上,跌个粉碎。吴智媳妇一惊,忙道:“少奶奶,怎么了?”

盛氏忙将手缩回袖中,立起身道:“没事,我手筋发酸,一时不防。”

吴智媳妇不疑有他,继续道:“如今咱们露了底,与那安氏也算撕破了脸,以后奶奶也不必与她再装什么亲厚。更何况她如今身怀有孕,若她肚中孩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只怕有心人第一个就想到奶奶名下了,所以,依我看,咱们以后要多避嫌才好。”

盛氏猛然转身,面色几分狰狞:“什么?难道还要让那孽种生下来不成?”

吴智媳妇大惊,忙一把掩住她的口唇,竖起耳朵听了四周,不见什么异常动静,这才低声道:“我的姑娘诶,这话怎么能说出口?连想都不要想!”

盛氏一把推开她的手,柳眉倒竖道:“凭什么?难道让她生个儿子将来和定哥儿争家产不成?”

吴智媳妇忙念了句佛,道:“我的姑娘,话断不能这么说!”盛氏扶着桌沿缓缓坐下,眼睛睁得偌大:“那又该怎么说?”

吴智媳妇苦口婆心道:“大姑娘,你且回想一下,当日嫁进蒋家,三年无所出,那时的情形,你还记得么?”她是盛世娘家过来的人,如今为了规劝盛氏,便用了当初盛氏未出阁时的称呼。

盛氏按着心口,低低道:“我怎么会忘记?第一年过后,下人们开始窃窃私语,当时是太太当家,她杖责发卖了五个嚼舌头最狠的贱奴,众人才消停下来。第二年我开始管家,底下人没说什么,可是家里亲戚走动时总是旁敲侧击说些难听的话,还有人撺掇着太太给相公塞人,太太也还是帮我顶住了,相公和我情深义重,更是表明了态度绝不纳妾。到了第三年,老太太也开始有怨言,请安问候时便开始不待见我。太太实在顶不住,便将养在身边的安姨娘给了相公,相公说他一直拿安姨娘当妹妹,只肯和她做名分上的夫妻,我这才同意她进门。谁知她刚过门我就怀了身孕,那段时日,我真是把她当亲姊妹一样照顾,又因着身孕不好服侍相公,便耐着性子劝了几句,还把相公推到她房里去。如今想来,真是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往事不堪回首,每一次回想都是在心上凌迟,痛不欲生、悔不当初。

吴智媳妇叹息道:“大姑娘,你就是心太柔善太实在了,别人给了你一分好处你便恨不得还十分回去。又心直口快,行事只求无愧于心,不理他人作何感想,就是这样太太才不放心,让我来照看着你。”这个太太指的不是卢氏,而是盛氏的生母,盛府大太太。

盛氏转过身看着吴智媳妇,按住她的手道:“那时突然得知她身怀有孕,我几乎懵了,后来她生了女儿,我更是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幸而母亲把你送来了我身边,不然的话还不知我会干出什么事情来。我也真傻,自己三年生不出孩子,便理所当然以为别人也是子嗣艰难,谁想她肚子这么争气,不过我有两次没交代下人给她喝芜子汤,她就怀上了。”

吴智媳妇心疼自家姑娘,看她说的这样凄凉哀伤,忙劝道:“姑娘生的是小子,她生的是丫头。蒋家七代单传,如今子嗣也稀薄,定哥儿一出生更是举家欢庆,而她的闺女却没什么动静,就这点也看得出来她福薄命浅,比不上姑娘。姑娘又何必自轻自贱呢。”

盛氏眼角微扬,似乎想起了昔日光景,她嘴角抽动两下带出一个苦涩的笑:“可是那时,相公的心已经不在我身上了。”

吴智媳妇一看这光景,忙打住话题,往回引道:“无论如何,如今她这一胎,决不能因为姑娘出什么事!”

盛氏冷静下来,她本不是笨人,只是被愤怒和嫉妒冲昏了头脑一时失控,如今静心一想,自然也就想清楚了前因后果,她呆呆坐着,仿佛呢喃一般道:“我知道你说的意思,如今她在正房立稳了脚跟,上有太太照扶,中有相公怜爱,下又育有孩儿,早已非当日那软弱无依的孤女身份可比。加之蒋家子嗣稀少,我这八年又只有定哥儿这么一个孩儿,若是这个节骨眼有些什么动静让她失掉胎儿,只怕我首当其冲就要被怀疑。”

吴智媳妇终于松了口气:“阿弥陀佛,我的姑娘,我这番话总算没有白说。”

盛氏的反应却在她意料之外,她一副颓然不堪的样子,手扶着桌子撑住身子,两行清泪滴落桌面:“可若是真要忍气吞声,那我这八年的辛苦忍耐又是为了什么?我何等艰辛才得到的东西,别人不过勾勾手指立刻唾手可得。”

吴智媳妇扶着她坐下,劝道:“姑娘何苦这样伤心,需知女人这辈子,除了在娘家时无忧无虑,但凡出了阁,都是出嫁从夫,夫君只有一个,可是妻绝不可能只有一人,一切都得靠自己去争,去抢。不是我多嘴,大姑娘一生太过顺遂,身为幺女,甚得老爷太太喜爱,出了阁也没遇上厉害婆婆,最初那一两年姑爷又是疼惜得什么似地,姑娘一大意失了防范,心气儿又太足,时不时就和姑爷争个口舌之快,气得姑爷心中生了荆棘。就落得如今这样不上不下。”

盛氏泪落如珠,委屈道:“可我又能如何呢?昔日刚来蒋家,我的脾气秉性也没收敛,相公称赞说我性格直爽,大方可爱。那两年他眼里也只有我一个。谁知那安姨娘一来,她知书识礼柔弱典雅,我却只读过几本《三字经》、《千字文》、《女诫》,连《论语》、《庄子》摸都不曾摸过,怎么和她比?相公虽然弃文从商,到底也是念过几年书的读书人,喜欢和她谈天论地,说诗词歌赋,和我说的话却一日少过一日。我没办法,只好耐住性子去学那些有女德之人,善待安姨娘,善待那玥姐儿,只盼着有一天相公能回心转意,重新回到我身边。可是我骗得了别人,却骗不过我自己,他的心已经回不来了…”越说越伤心,泪涌得更多。

吴智媳妇忙上前哄劝道:“姑娘这是何苦,早听我一句劝也好过今日这般。姑娘一颗心思全在姑爷身上,非要争一口气,自然患得患失,但凡将心思放宽些,不要扣得那么紧,自然也就不会如此苦恼。姑娘素日在家事买卖上算计起来可是分毫不差、丁是丁卯是卯的,怎么放在这屋里事上却糊涂了?姑娘这一辈子,只靠三个男人,老爷、姑爷和小少爷,如今老爷是不能够了,姑爷又不中用,姑娘只得为小少爷打算了。”

盛氏素日最不耐烦吴智媳妇说这些话,从来都不听,今日却不得不认真以待:“怎么个打算法?”

吴智媳妇道:“如今小少爷是嫡子,也是长子,将来这份家业终归是要落到他手上的,可他只有一个人,若像昨日那般有什么闪失,又或者将来争起家产来无人帮扶,只怕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到时候姑娘又能怎么办呢?”盛氏眉目拧紧,显然是听进去了:“你是让我再生一个?可不是我不想生,你瞧我这前三年后三年,哪里有动静呢?”

“如今不是正好有个机会?”吴智媳妇道。

盛氏眼睛一动:“你是说…”

“不错,如今安姨娘有孕,怕是不能再伺候姑爷了,姑娘不妨趁此机会多和姑爷亲近亲近,男人嘛,喜新厌旧是常事,可若是隔久了些的人,只怕又能勾起些回忆情长也说不定。”吴智媳妇说着,盛氏不知不觉地立起身,慢慢往内房走去,吴智媳妇便跟在她身后,一行走一行说,“昔日姑爷和姑娘也是浓情蜜意的一对儿,只要姑娘多回忆些两人都开心的往事,再穿插着暗暗点一两句如今的黯淡伤怀,只消勾起姑爷的怜悯即可,点到为止,切不可贪多。只要头儿起得好,后头一切慢慢来,自然水到渠成。即便不成,只要确保能再生一两个儿子,姑娘这正房太太的地位便无人能撼动了。”

盛氏走到内室床边,看着熟睡中儿子的小脸,轻手轻脚给他掖好被子,有些发愁地低声道:“可如今我手头管着这府里上下的事,哪有那许多时间来做这些?”

吴智媳妇叹道:“这正是我要说的第二点呢,其实依我看,姑娘之所以子嗣上艰苦,全都是因为这管事的活太重!”这话出乎盛氏意料之外,她不由得侧头看过来,吴智媳妇继续说道,“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哪有十五六岁的媳妇刚进门一年婆婆就立刻甩手不干的?大多是一步步扶着教着,等过个两三年媳妇立稳了熟练了这才将管家大事全权交过去。当初姑娘接这份管家之事,年纪尚幼资历不足,大太太一股脑不管,虽然放了话说姑娘不懂就能去问她,可是依照姑娘的好强劲儿,怎么也拉不下这个脸经常上门,所以那段时候姑娘日日发愁,夜夜忧心,连带着脾气也坏了,和姑爷大吵了几架,又不敢回娘家,自己连着蒙在被子里哭了好几夜。这事,姑娘可还记得?”两人又边走边说,回到了外厅。

盛氏咬着唇,点了点头。当时伺候在身边的是乳娘舒妈妈,她一直拦着不让乳娘告诉娘家,盛家远在百里之外的晖州城,并不经常来往,只过年时见一两次面,所以家人了解她的状况全是靠她自己说的。她那时候一味逞强,直到安姨娘生下女儿,再瞒也瞒不住,盛家才全盘知道了前因后果。

“这女人啊,年轻时候不养好,等到大了是要吃亏的,姑娘如今面无血色、气血两亏,只怕就是那时候留下的病根。这孕育之道讲究阴阳调和顺畅,姑娘身子不畅快,又怎么能得孕呢?所以,依我看,姑娘不妨借着这次定哥儿的事,就改口说自己平日里太忙照顾不周才让儿子误食桃仁,如今小哥儿身体未愈,少奶奶心中愧疚要亲手照顾他到痊愈,然后把手上的事推一部分给太太,横竖她不过四十来岁,为着蒋家的长子嫡孙让她劳动一些也不会招人闲话。这样既能顺了众人心思将前事盖过,又顺水推舟自己得些清闲。而且,以后大太太再私下来管少奶奶要银钱,少奶奶只说要给小少爷买补品,一概都推了。”

盛氏惊道:“推了?!那怎么行?”吴智媳妇恨铁不成钢道:“少奶奶这样帮扶婆婆的娘家讨好婆婆,可有一丝用处没有?她这样不知体谅媳妇,今日还明摆着胳膊肘往安姨娘那里拐,少奶奶再不清醒些紧着点银钱,将来自己的嫁妆倒贴完了,大太太可还会看你一眼?小少爷可怎么办呢?”

盛氏站住想了半日,突然身子一软险些倒下,吴智媳妇忙将她扶到一旁椅子上坐下。她眼睛空忙忙地看着前方虚无的某处,已然失神,吴智媳妇知道今日之事对她打击甚重,这些话她一时难以接受,所以,吴智媳妇又想了想,道:“少奶奶也别觉得自己这日子多么辛苦难受,远的不说,就说那东府里的三少奶奶,她嫁进来时是个什么情况少奶奶应该最清楚不过了。顶着白虎灾星的名号,老太太看她不顺眼,时不时就给她难堪,她全都乖乖忍着从不回嘴,自己家管家的事一点不让她插手她也不争,三少爷又是那么个性子,屋子里的陪嫁、通房都升了姨娘,还纵容得伺候姨娘的人比正房奶奶还多,她也从来不抱怨,平日里姨娘们不惹到她面前她就不吭声由她们去,惹到她面前她绝不白白受辱,言辞有据弹压住那群人,口头上并不吃亏,自己过得开心顺畅就够了。若不是这回事情闹得出格了些三少爷受了伤,只怕这两年下来老太太想抓她一个大错处也不能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