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儿大惊,若是盛氏的丫头来指认也就罢了,以盛氏和安姨娘的交恶关系,只怕没人会信,可是蒋纭就不一样了,她说的话,从老太太起到下面,只怕无人不信的。锁儿冷汗直冒,可她自己已经把话说死了,毫无退路。

老太太看着她一副做贼心虚的惊慌模样,心里不由叹息难过,本来老太太对这事只有六分信,如今见到这丫头模样,不得不全信了,只是这丫头实在可恨,若是实话实说也就罢了,偏生这该死的贱婢一再抵赖,满口谎言,现在只怕说这其中没有别的阴谋企图也没人肯信了。如此一来,事情便更复杂了。

盛氏稳握胜局,她挑眉一笑,步步紧逼:“怎么?阴谋败露了?无话可说了?你不说,我倒有话说!你老实交代,到底是谁,派你来暗害我的定哥儿?”周韵扶着她,只觉她半身力量都压在自己身上,明明是站都站不稳的人,偏偏如火山般爆发出凶猛的戾气,如芒刺般狠狠扎向锁儿。

锁儿哪里承担得起这句话的分量,她忙屈膝跪下,慌忙摇头道:“不,没有…”

卢氏见状,正要发话,忽听得外头弦歌秉道:“大少爷,安姨娘来了。”锁儿眉间一喜,忙朝后看去。盛氏心头一沉,险些一个趔趄,周韵忙用力扶稳她,轻轻扶着她后背。

老太太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重重将碗盖放到茶盏上:“我们正处事,他不去陪着官老爷,来这里做什么?”卢氏听出她语气里不满,忙解释道:“定哥儿也是他儿子,想来是爱子心切,忙赶回来看看。”老太太脸色仍有些难看,随手将茶盏放回齐妈妈手中托盘里,对秦妈妈道:“开门。再把那三个丫头打发出去。”她不打算留着几人在蒋世平面前问话,显然是认为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门一开,蒋世平托着安姨娘,小心翼翼走了进来,安姨娘肚子已经弧度颇大了,走路颇有些艰难,她努力躬身,给几位长辈行礼。老太太看见她,面色好了些,指着旁边一个杌子:“你坐。”这种场合,连盛氏和周韵都只有站着的份,给她一个杌子,实在是看在那个圆滚滚肚子的份上,在蒋家,孩子都是精贵的,儿子更是稀世珍宝,连带着孕妇也有高人一等的体面。

蒋世平眉头一皱,想来是觉得这样矮的杌子一个孕妇实在是不方便,安姨娘却玲珑得很,一再推让不肯坐。后来还是卢氏打圆场,她才向盛氏和周韵请罪,艰难坐下。

老太太自是知道他们的来意,只是她心里气极,实在不肯让他们如意,索性一句话也不说。他二人纵然有心挑起话头,也不敢开这个口,气氛又恢复僵态,末了,还是卢氏清咳了一声,道:“你们怎么来了?”

蒋世平一听,忙道:“儿子听到定哥儿出了事,忙快马加鞭赶了回来,却听说祖母和母亲都在东府,又忙忙地赶了过来。”老太太冷笑一声,表情颇为古怪。蒋世平心里一咯噔,有些心虚,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只能硬着头皮道:“孙儿觉得此事不应草率,还需仔细查明原因的好。以免误伤好人,家宅不宁。”

老太太一拍椅面,指着蒋世平鼻子骂道:“什么家宅不宁?就是家宅不宁也是你这兔崽子整出来的!要不是你做出宠妾灭妻的糊涂事,何至于今日他们兄妹竟然手足相残!”

蒋世平立刻跪下磕头:“孙儿不敢。”安姨娘也立刻扶着腰站起来,一脸仓皇无助,一双水波流光眼泪意盈盈,嘴唇抖动不已,看着十分可爱可怜。卢氏和蒋纭忙起身到老太太旁边劝道:“老太太,这不过是个意外,小凤凰是您看着长大的,那么小的小孩子,怎么可能有这样歹毒的心思?您这话这么重,叫他们两个怎么承担的起。”

老太太不为所动,推开两人,只对蒋世平冷冷道:“你媳妇求我秉公处理,给她做主,我已经应下了。你这是非不明,尊卑不分的做法我平日怎么教导训斥你都不理会,你女儿平日娇蛮跋扈,我一个曾祖母不好跨过你直接去管教,可我背后和你说过多少次要好好教导她礼数?你全当成耳旁风,今日终于酿出祸事来了!意外?别人家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意外?一个快四岁的丫头再怎么无知也该开始懂些礼数了,庶出为贱,嫡出为尊,庶出的女儿居然敢用东西去扔嫡出的哥哥,你平日就是这样教导女儿的?!”

蒋世平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他低头伏在地上不敢出声,安姨娘颤巅癫发抖不停。周韵偷偷看了眼自己身边的盛氏,她神色好似一潭死水,平静无波。

老太太还不肯放过那两人,她鄙夷地扫了他们一眼,耐住心中烦躁,继续道:“如今幸而定哥儿一条命救回来了,旁的我也不多说,那丫头我不会动她,改明儿叫你爹开了祠堂将她从族谱里除名,随便送到乡下哪个佃户家里去养。”

晴天霹雳!安姨娘身体一软,险些就要跌倒,齐妈妈早有准备,一把将她扶住,笑眯眯道:“姨娘小心,您可是双身子呢。”蒋世平猛然直起身,一脸不敢置信:“祖母,此事…万万不可。”卢氏也连忙劝道:“老太太,这事已经过去了,定哥儿也没有大碍,小凤凰也是无心之过。再说,也不能就为这些事就开祠堂呀。而且咱们家单传了这么多年,好容易才人丁兴旺起来…”

老太太一阵冷笑:“横竖我们家规矩早就被破光了,什么祠堂不祠堂,还不是人说了算?——单传?对,就是因为单传,那不知死活的贱丫头居然险些害了我蒋家长房唯一的嫡孙,别说将她开出祠堂,就是直接要了她性命,只怕列祖列宗也不会多说什么。”

老太太笑得阴狠,与往日慈祥判若两人,这才是根本原因,长期对子孙断绝、姓氏无人继承的担忧畏惧而累积起来的阴狠,也许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明白。盛氏不明白,但是她很清楚,受过这种苦难磨砺的老太太,断然不会轻易放过伤害蒋家子孙的人,哪怕这个人也是蒋家的女儿。

老太太之前一味的不管不顾,不是因为她不在乎,也不是她狠不起来,而是因为那些还没有触到她的逆鳞。上回蒋家定吃桃仁中毒,虽然卢氏下令封锁消息,事隔几日后老太太还是知道了,她几乎立即暴跳如雷,恨不得马上把安姨娘撵出去,可是碍着身孕不能罚些什么,只好退而求其次往盛氏这里送了许多珍贵药材和华贵布料,说是给盛氏母子补身子做新衣服,还暗示卢氏如果安姨娘生的是男孩最好还是放在盛氏屋里养。这事几乎没把蒋世平和安燕容气死,两人不但不吸取教训,反而把帐算在盛氏头上,在私底下闹得更凶,直至盛氏搬出为止。

安姨娘嘴唇被咬得发白,泪流满面,她一直没有说话,因为聪明如她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是徒劳的,她甚至连下跪都做不到,齐妈妈牢牢架着她。来蒋家这么久,她第一次遇到挫折,可这挫折却如此突然,如此致命。失去女儿和失宠的双重打击让她颓然如山倒,忍不住哭道:“老太太,您不可怜凤凰儿,也求您可怜可怜我肚子里的孩子。凤凰儿姓蒋,这孩子也姓蒋呀,他们都是您的亲重孙子呀。”

老太太面如冰霜,冷漠道:“他们夫妻隔阂,都是你这贱婢的功劳,还养出这么个贱丫头,只怕你肚子那个也不是什么好货色。识相的你就滚一边去,若再喋喋不休,我便一碗堕胎药送了你。有的是人愿意为我蒋家生孩子,更有的是人愿意继你的位子做我蒋家的姨娘!”安姨娘惊惧以极,身子一软晕了过去。齐妈妈几乎支撑不了,蒋世平忙爬起来将她扶住。

厅上正混乱不堪,忽然门外一阵急促脚步声,弦歌在外头低声问:“怎么了?”无人回答,那脚步声不停,猛然冲到门口“啪”一声推开厅门,众人齐齐望去。

开门的正是留在蒋家定身边服侍的金宝,她一脸泪痕,喘着气喊道:“大奶奶,不…不好了,定少爷他,他烧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额,我写到兴头上,忘了时间了,囧,看来我下回最好连“可能”这种词都别用了。+_+

盖薄被纯聊天

因为蒋家定的突然发热,打断了几成定局的惩罚结果,众人来不及理论别的,团团守在蒋家定房外小厅里,丫鬟们从井里打来冷水,盛氏亲手拧了帕子镇在蒋家定额头和手腕上。只是这些努力就像几滴水掉进了炙热的沙漠,用处微乎其微,完全缓解不了他高热的体温。

张大夫开了药,幸而府内库房会备些常用药材,底下人忙忙地取药煎了给蒋家定灌下去,盛氏脸色苍白,灌药的手都颤抖不已,洒了好些在蒋家定脖颈上,她实在控制不住抖动,便只好将药碗递给丫头来喂。老太太坐在对面看着,止不住心焦如焚。虽到了饭时,众人都无心用膳,安静守在外厅里。

酉时正,县衙来人接蒋纭,她只得安慰了老太太和盛氏两句,准备打道回府,盛氏看着她,低声道:“今日多谢姑姑为我主持公道。”有证人不稀奇,难得的是在这样的情势下愿意出头作证。蒋纭拍拍她肩膀,淡笑道:“你这孩子这么客气做什么。”又安抚了她几句,这才转身离去。

蒋纭虽是县令夫人,却也不是什么天生的仁善公正之人,盛氏的娘家对她两个孩子多加照拂,这份人情总是要还的,再者大房里安姨娘为人面善心恶、毫无远见,她带出来的孩子也是骄纵蛮横,远不如小家定聪明懂事,以后大房里支撑门庭的是哪一个,她眼里心里都十分清楚,这才断然决定帮盛氏一把。本来都计算得极好,可是如今这小孩子病情出现反复,也不知最后会不会有别的变故。蒋纭心里思忖,脚步出了正院,往二门处而去。

送走蒋纭,卢氏见时辰已近戌时,便进去劝老太太回府,老太太摇头不愿意,卢氏看了眼床上昏睡的孙子和枯守在旁的儿媳,叹了口气,回头继续劝道:“友哥儿荣哥儿和小玉他们三兄妹都在外头守着,老太太不用饭,他们也不肯吃。还有平哥儿和…也守在旁边厅里。老爷跟着姑老爷在外头陪宴,他也惦记这里的事,让劝劝老太太,定哥儿吉人天相,定不会有事,老太太倒要好生顾着身体才是,若太劳累了,定哥儿一向懂事又孝顺,他要是知道了心里也会难过的。”

老太太重重哼了一声,低声道:“几个小的身体受不住,叫他们都回去,还有平哥儿和他的心肝宝贝也滚。没得在这里碍事让人心烦的。”盛氏给儿子擦汗的手一顿,慢慢缩了回去。卢氏心头一松,忙应道:“是,我这就去。”才要转身,老太太眼一眯,又道:“慢着!”

卢氏心骤然沉了下去,有些僵硬笑道:“老太太还有何事?”老太太想了想,叹了口气,道:“你也回去,定哥儿挪不得地方,这里我留着就行,那边府里一大堆子人总该有个人照应。”卢氏忙轻声应了,缓缓退出门去。

蒋家定的高热仍是持续,张大夫给他耳穴扎针放了几滴血,又换方子煎了药给他喂下,终于在亥时末烧渐渐退了,众人总算松了口气,老太太更是疲乏脱力,周韵早带着人把正房收拾妥当,又备了些清淡粥菜,几人略用了些,便伺候老太太安歇了。

盛氏照旧在儿子对面的软榻上歇息,周韵待她安歇了,仔细吩咐了佳玉巧凤好生伺候,自己带了弦歌往兰厅而去。因着今日老太太和盛氏的人都在,众目睽睽下两人不能继续分房睡,只得安歇在一起。

待沐浴后回屋,内室桌上点着一支红烛,只剩小指长短了,热烫的红色烛油顺着烛台滚到桌上,缓缓蔓延、凝固,结了一层灰白的壳。蒋世友仰面躺在床内侧,似乎已经睡熟了。周韵在桌边停了停,扑地吹灭灯烛,借着纱窗外明亮的月光摸黑走到床边,掀开薄被躺在外侧。

帐子没有放下,月光斜斜照在床前地上,一片乳白朦胧。周韵侧身朝外躺着,满脑子都是今天发生的事,一会是盛氏茫然呆滞满身是血,一会是老太太震怒的容颜,然后蒋世平、安姨娘、蒋纭,这些人的样子仿佛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晃过,叫她很是心烦意乱,忍不住小幅度动了动身子。

这时,身后突然穿出一个声音:“睡不着?”蒋世友的声音轻而柔缓,并没有让她有突然的感觉。只是这声音清冽干净,毫无睡后的微哑和粗粝,想来不是醒了很久就是一直没睡。

周韵慢慢转身躺平,过了一会,轻轻“嗯”了一声。

“在想什么呢?”蒋世友仍是仰面朝着帐顶,轻声问。

周韵下意识摇了摇头,没做声,等了一会,又想起自己这样对方看不到,便加了一句:“没想什么。”

“我却想着很多事。”蒋世友道,“从翠珠和穆妈妈一直到今天的安姨娘和小凤凰,大人们知法犯法也不算很无辜,可是那么小的孩子,虽然犯了错,但细细分析应该算是过失,因为这个就要被家人抛弃送给别人去养,岂不是太可怜了。”他本就不是个冷硬心肠的人,今天看到那场景,怜悯心膨胀这个老毛病又犯了。

周韵道:“那三爷知道了老太太的决定为什么不去替玥姑娘求情?”蒋世友愣了愣,只得实话实说:“因为你没有说什么,我知道你这么做必然有自己的道理,所以我也没多说。”话语间颇有几分委屈。

周韵听得扑哧一笑,道:“原来三爷是以我马首是瞻了。”笑归笑,道理还是要说清的,“这事情牵涉长房,咱们隔了一层,本就不该多说什么看法。而且老太太这判罚已经是轻了的,宗法中长幼有序、嫡庶有别,若是今日轻罚放过,万一安姨娘心存侥幸,他日她生下庶子,若动了歪心思,到时候受害的就不是一个蒋家定,而是整个蒋家西府了。”

蒋世友在黑暗中目瞪口呆:“这…不会?!”

周韵自嘲般笑了笑,道:“有什么不会,我娘只是三姨娘,前头两个姨娘就是因为生下庶子心里起了别的心思,又看太太成日里吃斋念佛不管世事,她们便心生歹意,想要下毒谋害年幼的大哥二哥。幸而发现得早没有得手。爹虽宠爱她们,但是也在宗祠里自请了罪,用砒霜结果了那二人性命。后来我娘在周家掌权,别的还好,唯独几位哥哥的事上一点不敢马虎。”

她声音颇为云淡风轻,轻描淡写间便交代了两条人命的陨落,蒋世友听得毛骨悚然,暗暗抓紧被子。周韵感受到身上薄被往旁边扯紧,不免有些黯然,她微含讽意道:“三爷不用担心什么,我本就是庶女出身,这些事情规矩再清楚不过,以后待庶子庶女一定视如己出,断不会让这类似之事出现在蒋家。”

蒋世友一僵,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周韵一口气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免有些后悔,这漆黑的夜太容易助长心内被压抑的情绪,一个不小心就忘了身边这个人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了。她赧然不已,忍不住要侧身往床边靠去,正要动,却不妨一只手从另一边伸来,一碰到她手腕就牢牢抓住,周韵试着挣脱,只听得蒋世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仿佛认错的小孩子一般,低低道,“我只是觉得这个惩罚太重了,幸亏小家定安好,如若不然,小凤凰岂不也是这个下场。这太残忍了。”

周韵怔了怔,在一团墨黑里,她不自然地笑笑,自己顺着台阶下:“只怕未必会这样。老太太向来是雷厉风行的急性子,真心要做的事从不拖延,今日若真是盛怒之下当场把玥姑娘送出去也就罢了,偏生已经安稳下来的小家定突然发起高热来。这么一折腾,想必老太太冷静下来多加权衡也就想清楚了,嫡子固然重要,可若是嫡子真有个什么闪失,安姨娘肚子里的那个兴许才是更重要的。蒋家几百年子嗣艰难,凡涉及此的都不能大意,所以尽管大嫂步步紧逼,老太太自己也发了狠话,可最后也没拿玥姑娘怎么样,仍旧让安姨娘带回了西府。”

蒋世友听得云里雾里,并不十分明白这些弯弯道道,他大致理了理重点,挑了个最关心的问:“那这样说来,小凤凰不会被送走了?”

周韵道:“还不一定,且看定哥儿的情形如何。”蒋世友听得颇有些郁卒,他苦笑道:“我以前还不清楚,这嫡庶之争竟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门道,动不动还要人命。”

周韵闭眼道:“谁说不是呢,不但嫡庶,就连老幼尊卑一概都有说法,这是老祖宗传下的规矩,大家都得守着,家家如此,代代如此,”她疲倦地打了个哈欠,叹道,“睡,明日还要早起呢。”

蒋世友也累了:“好。”只是他的手并不放开,顺着手腕往下握住了周韵的手掌,十指相扣,牢牢握住。周韵微挣了一下没有挣开,也就随他去了,她悄悄将脸埋在被子下,藏住唇角的笑意。

次日晨,蒋家定已经完全安好,发烧和出虚汗的症状基本都没有了,张大夫确定危险期已过,只消小心养好额头的伤也就不打紧了。盛氏喜不自胜,彻夜未眠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老太太也很是开怀,两人用过早饭,便小心护着小家定走小巷便道回了西府。

本以为事情应该到此为止,不会再有什么大波动了,可午饭才过,便见蒋小玉带着丫鬟走便道跑了过来,周韵见她一脸苍白,行色匆匆,立刻挥退身边丫鬟,站起身问道:“出了什么事?”

蒋小玉深吸一口气定定神,对他两个道:“三哥三嫂,你们快去劝劝大嫂子,”紧迫焦急之情溢于言表,蒋世友听得心慌,也跟着起身问道:“怎么回事?”

蒋小玉眼圈一红,几乎要流泪,又硬生生忍住,道:“定哥儿他,他傻了!大嫂子哭天喊地,拿着刀说要杀人,谁劝也不听…”

作者有话要说:我真不是因为喜欢晚上才这么晚更新的,纯粹是晚上灵感好呀,虽然困得眼皮打架…

可怜慈母心

夫妻两个大惊失色,周韵忙问:“今天早上不是还好端端么?”

蒋小玉忍不住流下泪来:“可是刚刚醒过来之后就是呆呆的,看谁都不认识,连话都不会说呢了。大夫说…兴许是把脑子撞坏了,大嫂子立时就晕了过去,好容易救醒,她就去抓了把剪刀说要去杀了小凤凰和安姨娘。老太太都拦不住,还是秦妈妈带了几个婆子把她稳下来,人是拦住了,可大嫂子跟疯了一样满口大骂,老太太也受不住躺下了,三哥三嫂,你们快去瞧瞧…”小姑娘着急得哭鼻子哭个不停。

周韵和蒋世友对望一眼,忧虑之色溢于言表,当下便带了几个人匆匆走便道去了西府。

一进门便察觉气氛和往日截然不同,丫头和婆子们脚步匆匆,神色慌乱,见了蒋世友几人也只是慌慌张张行个礼又慌忙离开,颇有些浮萍随水飘的意味,周韵眉头微皱,抿了抿唇。

到了盛氏的小院外头,院墙因着年久,泛出一层淡黄的颜色,有几处还开裂破碎,路边石缝墙边已经长出许多杂草,这样秋凉的气候,野草疯长,也就是两三天的工夫便能窜得老高,纵然是这样的原因,这避于一隅的小院仍是显得冷清过头了,院门口守着两个老妈妈,见他们前来不免有些为难:“三爷,三奶奶,四小姐,老太太在里面呢,她吩咐了谁都不让进。”

蒋世友颇有几分义愤,直接道:“大少爷在里面没有?”在他看来,这一切的源头都是那位便宜大哥,若不是他移情别恋又太过狠心,是决不会发生这样的后果,如今小的傻了,当娘的生不如死,他真恨不得揍这便宜大哥两拳出气。

被问的老妈妈原是新来不久,还不大清楚这蒋家的各种内幕,只是看着三爷面色不善,不由愣了一下,道:“大少爷来过一次,后来安姨娘动了胎气,大房的丫鬟来请,大少爷就匆忙走了。”

蒋小玉恨恨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那一头。”老妈妈听了,几人悄悄互看了几眼,脸色颇有些古怪。周韵按了按蒋小玉肩膀,示意她不可多说。如今蒋家定突然生出变故,盛氏怀胎艰难,八年只得这一个儿子,如今又和丈夫闹翻,怕是不会再有孕,长房一系只怕要换主人了。

蒋小玉人精似地,哪里会不知道这个,她撇撇嘴,拉了周韵的手就往里走,蒋世友抬脚跟在后面,一个老妈妈哎了一声,似要阻拦,旁边一个忙伸手拦住了她,待几人走远,才悄悄对同伴道:“你糊涂了?老太太最疼三少爷和四小姐了,四小姐的亲事都是她亲自挑呢,你敢让四小姐不痛快,当心老太太罚你。”另一个咋舌道:“不过是个没娘的庶女罢了,哪来这么大的体面…”原先那个笑道:“何止体面,听说老太太那些压箱底的首饰物件有一半已经到了四小姐手里了呢。如今蒋家厄运连连早已是大不如前,她手头有银子,以后出阁也不用靠娘家,自然底气就硬了。”另一个啧啧称奇,艳羡不已。

两人正低头嘀咕,忽听得一声大喝:“你们胡说八道些什么?”二人抬头一看,大太太卢氏带了一群人正站在眼前,下人们手中拧着食盒,想来是给老太太和大少奶奶送饭来的。两人唬得魂飞魄散,忙跪地求饶不停,舞阳眉头倒竖:“既然这么喜欢嚼舌头跟,那就去二门领三十板子,出了蒋府。”言毕,她朝后做了个手势,身后便走出三个壮实婆子,拉了地上两人就走。两人求饶的话还不及说完,转眼就被拉走了。

卢氏依旧面沉如水,一言不发,舞阳觑了觑她脸色,小声道:“这都是些底下闲人吃饱了撑的磨嘴皮子的蠢话,太太只当耳旁风罢。”卢氏冷冷瞥了她一眼,仍旧一句话不说往院内而去。后头众人忙忙地跟了上去。

前面蒋世友和周韵才一进屋子,便愣在门口,只见盛氏披头散发被捆在厅里紫檀玫瑰椅上,衣襟袖口多有撕裂处,一身狼狈不堪。旁边金宝银宝急的团团转,偏生不敢去解开那束缚,齐妈妈和吴智媳妇站在一旁,似在苦口婆心地劝说。

周韵和盛氏进来走得近,心里对这位大嫂颇有些兔死狐悲的哀悯,此刻见到这副摸样不免微怒:“你们这是做什么?!”

众人一惊,齐齐望了过来,待看清是三房夫妻,吴智媳妇忍了哀痛,对周韵道:“三奶奶,你来开解开解我们大奶奶,她刚刚…”任吴智媳妇这般刚毅之人,到底年纪大了,看到自己如女儿般疼爱的盛氏大受刺激下几乎疯癫,不免大为惊痛。

盛氏甩开掩在面前的长发,斜眼盯了周韵半日,眼中渐渐有了些神采,她突然轻轻一笑,低低道:“好了,金宝银宝,把我绳子解开,这副样子看在别人眼里成何体统。”听得她话里无由来的尖酸挖苦之意,吴智媳妇脸色一白,忙瞧了周韵和蒋世友一眼,见他二人并未生气,这才放下心来。

金宝银宝尚在犹豫,蒋小玉早奔过去动手解起绳结来,盛氏淡淡笑道:“多谢四妹妹了。”齐妈妈几个听她声音虽沙哑粗粝却是已经平静正常,总算放下心来,也就没有拦着。

待解了绳索,盛氏从桌上拿了一支先前疯癫时摇落的簪子随手把头发挽了,这才起身道:“既然是来探病的,就随我来瞧瞧。”她本就瘦削苍白,此刻发髻凌乱,唇角紧抿,看着颇为落魄。周韵突然想起两个月前去她正房见到的盛氏,那时也是苍白模样,眼中却仍有火苗跳动,兼之华服美饰,却是人如花娇,而此时,已是完完全全一潭死水了。

盛氏说着往内室而去,蒋小玉一步登先跟在她身后,蒋世友此时更关心小家定的健康安危,顾不得什么外男不入内室的避讳,也忙跟上去,周韵快走几步将他扶好。

屋里人不多,床前红宝正服侍家定喝人参汤,张大夫坐在一旁书案边,似在冥思苦想。

几人都关心那小孩子,忙赶到床边,只见小家定双眼呆直一眨不眨,口傻傻张着,也不知吞噎,红宝每次喂进去一勺汤水便得将他下巴抬起以助咽服,再用绢子拭去流出唇边的口水,看样子家定不像是变傻了,倒像是成了个植物人。

盛氏看着儿子,手慢慢攥成拳。蒋小玉素来和家定玩得亲近,此刻见了他这浑浑噩噩的样子,不由悲从中来:“定哥儿,你怎么成这样了?”说完,忍不住低声哭起来。周韵上前扶住妹妹,转头问一旁大夫:“张大夫,我们家定哥儿这到底是怎么了?”

张大夫有些为难地叹了口气,回道:“只怕是离魂症。”几人皆震惊,蒋世友听说过,古代离魂症就是指的现代的植物人,是因为伤到了大脑而引起的病症,很多植物人一睡就是一辈子,即使醒来,也会智商退化变成弱智,他看了眼蒋家定,不免摇头叹息。蒋小玉起先一见势头不对就往东府跑了,不曾听到大夫的最终诊断,乍闻噩耗她到底不敢置信,颤抖着说:“怎…怎么会这样?”周韵定定神,道:“可有治愈之法?”

张大夫摇摇头,道:“此症古已有之,大多是伤到头部而引起,并无什么有效的医疗之法,有的人过不了一两个月就会清醒,有的人一睡好几年甚至十几年,还有的一辈子都不会醒了。总归是看命罢。”

命?!几人目光齐齐看向床上那昏睡不醒的小小孩童,不足五岁的年纪,就要遭受这样的命运折磨,盛氏先前已经听说过了,此时再听一遍诊断结果,两只眼睛都虚了,看着床头不知哪一处,怔怔地出神。蒋小玉素日和小家定很是要好,此时听了,泪水忍不住越流越多,最后扑在周韵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盛氏呆呆坐着,一动也不动,忽而听到大哭声,也许是这声音引发了内心悲伤,她双眼静静留下两行泪。齐妈妈在旁边看了,总算放下心来,先时盛氏听得噩耗,先是发呆,后来更是大吵大闹,歇斯底里,两眼瞪得硕大,却是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年纪大些的人看了这情形,不免担心她郁结于心不得发泄容易憋出疯病,或是有些别的好歹。如今小的已是不中用了,若是大人再出些事,只怕蒋家就更乱了。

齐妈妈心安下来,便走到盛氏身边,温言劝道:“大奶奶不必太难过,从小老太太就说定哥儿是个有福的,今次定然也会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安然痊愈的。大奶奶需得保重自己才有力气还好生照顾哥儿。”盛氏听了,木木的眼珠子动了动,看向齐妈妈,眼中竟似有寒芒一般,刺得齐妈妈心头一颤,如泼冰水,她忙挤出个笑,正欲继续劝解,忽听得盛氏冷冷开口:“多谢齐妈妈关心,我已经无碍了,齐妈妈素来是老太太身边离不开的人,这会儿在我这院子里呆了这许久,只怕老太太要怪罪了。”

这硬邦邦的逐客令听得齐妈妈眉头微皱,心里直嘀咕这大奶奶怕是急糊涂了,刚刚拿着剪刀喊打喊杀,这会儿又见谁都是一根刺,只是老太太吩咐她在这里照应,就这么被赶回去只怕要挨说。吴智媳妇一直守在旁边,见她低头犹豫,忙上来拉过齐妈妈,悄悄道:“我们奶奶是太伤心难过所以说话没轻没重,齐姐姐担待着点。这会儿奶奶已经好了,也没别的大事,齐姐姐不妨先回去陪陪老太太,我们都守在这里,若有什么不妥立刻就差人告诉老太太去。”

齐妈妈方才听大夫诊脉说盛氏受刺激过大一时有些失常,需得事事顺着她不要再刺激她才好,兼之吴智媳妇也是个妥当不过的,于是齐妈妈也没多留,识趣地匆匆告辞,才出门,却正巧碰见卢氏扶着丫头站在门口,看她样子似乎不是才来,也不知她们来了多久,齐妈妈无暇细想,只请了安告了罪就匆匆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好困…

盛氏的打算

谁知老太太却是不在自己屋子正院里,齐妈妈问了小丫头,才知她一回院就去了佛堂,齐妈妈叹息一声,往佛堂去了。

屋里门窗关着,显得有些昏暗,高高的佛像前点燃的三支香冉冉升起淡淡烟雾,氤氲在天花底,染了一室佛香。老太太盘坐在蒲团上数着念珠,口里不停地低声唱诵佛经,虔诚极了。秦妈妈安静守在一边,也微合了眼手中佛珠拨动。

听得门扇开阖的声音,老太太止了念经,转身看过来,一见是齐妈妈便急切地问道:“到底如何了?”她是听了诊断后才回来的,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又问一遍,不过是存着能有奇迹发生的心思。

齐妈妈摇摇头,断了她的痴心妄想,叹息道:“张大夫已经确诊了,的确就是传说中的离魂症。”老太太一口气喘不上来,身子摇了摇,秦齐两个忙上前扶了,见她呼吸困难,忙解开纽子,松了外衣和内衫领口,又抚背拍胸,忙了一会才见安顺下来。

老太太全身无力,软绵绵靠在秦妈妈身上,喘着气对齐妈妈道:“那平哥儿…媳妇呢?”齐妈妈忙回道:“张大夫说她并无大碍,只是极忧攻心,一时没反应过来才起了魔障发疯,这会儿安静下来也哭出来了,心里那堵着的气散了,想必也能舒畅些。”

老太太叹息着摇了摇头,道:“她是个没福的,怨不得自己命苦,如今连儿子都带累了。”齐秦两个互相看了一眼,都不敢接话。老太太没察觉她们两个的小动作,自己转回身看着佛像慈悲,忍不住悲从心来,老泪纵横道:“佛祖怎么不可怜可怜我们蒋家,七代单传至今,好容易开枝散叶,却又遭此横祸…”她扑在佛前案台上,直哭得垂桌拍案,好不伤心。老人最忌大喜大悲,两个妈妈忙一边一个扶住了,又好生劝慰了半日,将老太太搀扶到一边软榻上歇息。

待歇了片时,齐妈妈正欲去外头换新茶,却听得老太太唤她,正转身应承,却见老太太睁开了微肿泛红的眼睛,定定看着天花板上的横梁,口里道:“悄悄告诉管事媳妇,就说安姨娘最近好容易胎稳,最是要安胎的时节,叫她就在院子里呆着不要外出,再叫大家好生看护伺候了,一点娄子都不能出!”齐妈妈忙应了,自去吩咐叮嘱。

此时正是府内人闻风而动有些凌乱的时节,待这吩咐传到管事媳妇耳中,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了,管事媳妇一面恭敬应了,一面又生出些想笑的心思,就这么半个时辰的工夫,这太太和老太太两个都悄悄派人来吩咐同一件事,都这么心疼安姨娘肚子里的那块肉,只怕这府里以后的形势真要变了。

话说那边卢氏送走了齐妈妈,自己跨入盛氏屋里拉着儿媳好一通劝慰,如慈母般淳淳善诱,边拭泪边说了许多温婉的安慰话,盛氏低眉应着,婆媳融洽的场面很是和谐。若不是周韵事先知道这两人私底下有些摩擦,只怕就真的要信她们是一对天上地下难找的和谐婆媳。卢氏本只是奉了老太太之命给儿媳送午饭来的,安抚了一会后便借口家中事多走了,顺便带走了蒋小玉。

说话的人都走了,屋里无端端空了一截,周韵和蒋世友两个对望一眼,周韵便走到盛氏身边,抚住她肩背,道:“大嫂…”盛氏好像被她的手蜇了一下般闪到旁边,抬头看向周韵,冷笑道:“我外祖父行伍出身,他曾对我说,肩背空门只有真正可以信赖的战友才能托付。我竟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空门竟能托付给三奶奶了?”她今日不知怎的,和周韵说话竟是句句带刺。吴智媳妇见盛氏似要发火,忙让银宝带着丫头们都退下。

周韵心里疑惑,就势侧身坐在盛氏身边,拉住她手道:“大嫂如今肩上担子重了,正该好好保养珍重才是,白想那些没影子的东西岂不是劳神费力?咱们都是蒋家的媳妇,所为的也不过就是蒋家合家安好,人人平安罢了。”

盛氏本来已转了目光去看蒋家定,听了这话猛然抬头,直勾勾看着周韵,眼中波澜起伏,末了,提高声音冷冰冰道:“三奶奶合家安好,人人平安,哪里还用操心别人家安好不安好,平安不平安?”

周韵这才反应过来盛氏话里的刺,蒋家大房和二房早已分家,虽然如今因着老太太的缘故走得近些,正经来说却已是两家人,盛氏和周韵算是孙辈里的媳妇,两人都是蒋家媳但如今一个夫嫌子病,一个夫妻和睦,想必是这样巨大的反差让盛氏心里生了芥蒂。

这里周韵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蒋世友已经走了过来:“同出一脉,都是一家人,我们对自家亲人关怀爱护理所应当,大嫂又何必说这么生分的话。”周韵忙应道:“三爷说的是,我们是一家人,关心大嫂和家定的安好是应当的。”

盛氏却勃然大怒,狠狠甩开她的手,瞪着眼指着她鼻子骂道:“呸,谁稀罕你的关心,谁知道你不是在背后笑话我事事不如你,三弟屋里那么多妾室,难保我的今天不会成为明天你的下场。你有空,还是操心操心你自己。”周韵被骂得一怔,却见盛氏凑过来压低声音迅速道:“三弟和弟妹的情谊我心领了,这里不是你们久留的地方,还是快回东府去。”她说这话时眉目舒展柔和了不少,眼中隐隐歉意。

电光石火间周韵顿时明了她的用意,但心里很是不忍,一把拉住盛氏的手,盛氏看着她,微微摇了摇头,将手抽出把周韵往外推,口内怒喝道:“你给我走!我的地方可不想让你们这些耀武扬威的人待!”周韵见她这样决绝,只得配合演戏,很是委屈道:“既然大嫂不方便,那我们还是改日再来,大嫂自己多保重身体,每日三餐都不拉下,这样才有力气照顾定哥儿。”盛氏温和看着她,微微点了点头。周韵便起身,匆匆拉了已经完全搞不清这些诡异情况的蒋世友出了门。

一路上周韵只管皱着眉头往前走,嘴角抿得紧紧的,蒋世友满肚子疑问却一个字不敢问。待走到一处僻静地,这才鼓起勇气低声问道:“大嫂她,到底怎么了?”

周韵只觉手心直出冷汗,她定定神,吸了几口气调平喘息,悄声道:“大嫂…只怕是想离开蒋家了。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今日演这出双簧,是因为素日我们交好,怕如今别人把这个胡乱猜疑到我身上来。”

蒋世友脑子转不过来,很难把刚进门时那个疯癫狂魔的盛氏和周韵口中这个有心地的角色联系起来。周韵仿佛看透了他的想法,她苦笑一声:“为女则弱,为母则强。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儿子。”

蒋世友听得颇有些糊涂:“这和咱们有什么关系,为什么突然要说那些气话疏远我们?”周韵看着他,停了停,继而淡淡道:“没什么关系,三爷知道这个道理就好了。”蒋世友疑惑地看着她,只见她眉目舒展,眼中尽是柔和宽慰之意,他大约也猜到这件事没想象中严重,就点点头不再多问。

如今他已经是破罐子破摔,横竖自己再多长几个心眼也折腾不明白这内宅里的弯弯道道,不如索性跟党走,周韵怎么说他就怎么做,能弄明白的就弄明白,明白不了的就懒得去理会,这样下来,自家日子也轻松了不少。

吴智媳妇送走两人,忙忙地命丫头们看好门户,自己匆忙赶回内室,却见盛氏手上持着一条手巾正给定哥儿擦汗,一派清淡之色,看得人心里发凉。吴智媳妇又惊又急,忙问道:“大奶奶怎么突然说出这些话?难不成…”

盛氏微抬头看着吴智媳妇,忽而咬牙切齿笑道:“我在想什么你还能不知道?这熬苦药一样的日子我一刻都熬不下去了。你瞧定哥儿这一病,他们全都撒手不管,估计都打着算盘看定哥儿不中用了就齐齐抬举那贱人去。人还没走茶就凉了。也好,横竖我也不稀罕!”吴智媳妇急忙按住她肩膀劝道:“我的奶奶,哥儿的病还没个定呢,你怎么就说这样的丧气话。”

盛氏似笑非笑地一把拂落她的手,立起身道:“吴姐姐,你用不着再说这样的话来安慰我,我听了这么多年早就听腻了。这次即便定哥儿没事,我也不会再在蒋家待下去了。”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大约说的就是如今的盛氏了,会为了一些事一个人长久忍耐,但是忍到了极限就会爆发。方才还为了儿子的病情而激动得疯癫吵闹几近疯狂,可一旦冷静下来就决绝到令人心惊。大约是这八年的煎熬打击下来,她已经不再像个正常人。

吴智媳妇这些日子看盛氏行事决绝不留后路,心里对这情形早有准备,但事到临头仍是不免哀伤:“姑娘,你这是何苦…”盛氏身形晃了晃,她忙扶好床架稳住自己,侧头看着浑浑噩噩的儿子,咬咬牙道:“我已经苦了这么多年,就算为了定哥儿,也不能再这么忍下去了。”吴智媳妇看她眼中决绝,知她心中凄苦,忍不住淌下泪来。

盛氏见她落泪,安抚地拍拍吴智媳妇的肩膀,自己的眼眶却干涸得如同荒漠,她淡淡道:“我已经差人去请大哥和二哥,很快就会有消息了。你把该收拾的都收拾,嫁妆里的所有金银细软全都核实一遍登帐然后装箱,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只是得悄悄儿做,别让人察觉生出事端。”吴智媳妇听得一愣,她这几日伴在盛氏身边,却根本不知她几时派的人回盛家,想来是盛氏心意已决,不愿听自己劝解,自己直接就下了命令。

吴智媳妇一面觉得苦涩,一面也明了盛氏此次是铁了心要断了。她脑中一动,又问道:“那三少爷和三少奶奶那里,会不会走漏消息?”方才盛氏说了那些话,又悄悄劝周韵不要掺和到这边的事情里来,以周韵的心思,只怕立刻就能猜透前因后果。

盛氏复又坐下给友哥儿擦汗,她缓缓叹了口气,冷冷道:“我在蒋家这些年,只她还算是真心有两分情意,若是连她都靠不住,那我就更没有顾忌了。”

周韵果然知情识趣,之后几天除了照例去老太太处请安外,也只偶尔才来看望一次,次次都带些贵重补品来。卢氏来得也不勤,蒋世友更是几乎绝迹,倒是蒋小玉三兄妹天天来看望,尤其是蒋小玉,每日一来就是一下午,忙前忙后帮着照顾已经大小便失禁的蒋家定,最后是卢氏亲自对她说了些男女有别的话训诫,才止住了蒋小玉的脚步。这小院少了人迹,便越发清冷了。

盛氏一反常态的平静无波,即便是看到下人们纷纷转向去讨好安姨娘冷落了她,也没有让她脸上出现一丝波动,只是每日如同照顾婴儿般细心照料痴傻的儿子,仿佛她所有的暴烈情绪已经在最开始的那天爆发出来,好似一颗大烟花,轰轰烈烈的火光后只有冰冷的外壳和永恒的沉默。

老太太揪着一颗心,每日遣了齐妈妈去看望一遭,回来后拉着人细细问着曾孙子和孙媳妇的情形,听得小家定毫无起色,她又是心疼又是唏嘘,每次都要攥着佛珠发半日的呆,偏偏只能摇头叹息,不能亲自去照看。她如今再不能轻易处置安姨娘和小凤凰,也无法面对盛氏,只能自己忧心忡忡。几日的担忧思虑过重,老人家便病倒了,卢氏趁着机会日日侍奉床前,嘘寒问暖,端茶送药,竟是连半步也没有去盛氏的小院。

这日,老太太的病情好转许多,一家人都凑在院里请安说话,忽听得外头有人来报,盛家大少爷、二少爷前来拜见。

作者有话要说:补齐,额,耽误了几日,明日起恢复日更…抚摸各位…

第 47 章

蒋家众人皆惊,老太太阴沉着脸一眼扫向卢氏,卢氏脸色一白,拿眼去看大老爷和大少爷,大老爷微慌,斜眼看向大少爷,蒋世平愣了一下,拂衣起身告退去迎客。

厅里一时安静极了,连一向谈笑风生巧笑倩兮的蒋小玉也只顾低着头不吭声,众人各自沉默,半晌,老太太怪笑一声,叹道:“都是自作孽,怪不得别人。你们该怎么应付自己去。我老太婆也就这几年好活,索性百事不管只看你们闹去。”卢氏听得老太太话里甚是灰心埋怨,心里一动,忙劝道:“老太太…”老太太只把手挥了挥,重重叹了口气,径直往内室去了。

蒋世友周韵两个都不好再坐,便齐齐告辞了。二人携手绕出院子往二门处去,恰好远远瞧见蒋世平引着两个男子往内院而去。这两人看着三十上下年纪,年长的那位留着小胡子,肤色略黑,面色沉如水,年轻的那位白面微须,看着像个书生。二人都沉默不语,一番心思沉重的模样,却自有一番威势凌人的气度。蒋世平似乎有些畏惧两人,行动都带了几分示弱意味。

蒋世友有些好奇,道:“这两个就是大嫂的两位哥哥?”周韵扶着他的手立在树荫下细细瞧了,点头道:“不错。就是两位舅爷,可别小看了他们,盛家生意在他们手上发扬光大,蒸蒸日上,就是在省城也是数得上号的。”蒋世友大奇:“这么厉害?”

周韵见他打起精神眯眼细看,不由有些好笑,她摇头道:“他们有这本事,自然厉害。但只怕今日他们的厉害就要冲着咱们家来了。”蒋世友听得眉头皱起,他把这几日的异常一联想,顿时明白了:“你是说,他们是来帮助大嫂离开的?”周韵缓缓点头,感慨道:“瞧着两位舅爷忧心忡忡的样子,都是疼惜自家妹妹的。大嫂真是好福气。”

蒋世友想到她家里那几个见面如同陌生人的哥哥,不免有些讪讪。周韵素来就没有觉得自己是有哥哥的人,也不曾有什么物伤其类的想法,瞧见他突然不好意思的样子,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忍不住笑了笑,道:“咱们先回去。”蒋世友望了眼那几人离去的方向,有些犹豫。周韵劝道:“这毕竟是大哥家的家事,老太太都不管了,我们这些底下兄弟更不好掺和。若是留在这里看了全套,只怕日后大哥在我们面前脸上会过不去。”

蒋世友实在想不明白:“怎么好端端一个家,立刻就要闹得分崩离析了?”他来得不久,盛氏的笑容,小家定的可爱仿佛还是昨日的事。但不过几天功夫,小孩子毁了,两个大人眼看着也离分手不远了。这一切,到底谁之过?

周韵微眯了眼,遮掩了眸中情绪,淡淡道:“大嫂子是个痴人,性子又太刚烈直接,能忍到现在实属不易。”蒋世友好歹旁观过几次离婚调解,大致也能听懂其中含义,他徐徐叹出一口气:“这些事都只在两个当事者,别人再急却也没用。”两人视线不约而同随着那几人的背影远去,心里却都不免长长叹息。

蒋世平一向有些敬畏这两个年长自己十来岁的舅兄,虽然从和盛氏决绝之后就已经做好了承受这样压力的准备,但事到临头仍是有些畏缩。他定定神,勉强笑道:“请两位舅兄到客厅稍歇,我去请娘子出来拜见。”

老大盛昌宏冷冷道:“不必了,还请妹夫带路,我们两个心里担心妹子和侄儿,先见一面才能放下心来。”蒋世平一惊,自然明白这两人已经知晓自家发生的事,当下也不多言,只横下心来索性带了两人去往盛氏居住的院子。

一路走来渐渐有些荒凉,盛家两人面上越来越难看,终于临到院门口,老二盛昌远冷笑:“妹夫莫不是带错了路?我记得这可不是你们住的院子。”蒋世平擦了把冷汗,道:“因为定哥儿受了伤,娘子便搬到这里陪着孩子养伤。”盛昌远重重冷笑一声,怒道:“孩子受了伤,便连同母亲一起赶到偏僻角落自生自灭,这就是你蒋家的礼数?!”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半章吵架,困死了精神不够写不出来,明天一定补完+更新章。

休妻or和离

蒋世平大惊失色,手忙脚乱下错手挥落了桌上茶盏,“呯”雪白的杯子碎成一地瓷片,浅色茶汤和褐色的茶叶撒得到处都是。斑斑点点溅上不远处盛昌宏的衣角。

盛氏兄弟显然也极为错愕,盛昌远性子急些,他立刻怒喝道:“三妹,你胡说什么?!”他和长兄收到妹妹的求助信后便匆匆赶来此地,知道外甥受伤以及蒋家人让她受的委屈,他们在气愤之余也预备来给妹妹撑腰找蒋家讨个说法。但在他们看来,这些事无论如何都没有严重到要和离的程度,所以此言一出,他两人也是大出意料之外。

盛氏慢慢转身对着两位兄长,纤瘦的身子立得笔直:“小妹别无他求,只求离开此地,与蒋家再无瓜葛。”

盛昌远狠狠一拍扶手,厉声道:“胡闹!”盛昌宏沉眉按住弟弟,对盛氏道:“阿楚,你可知此言一出的后果?你可想好了?”

盛氏双膝猛然跪地,面上仍是一丝表情也无:“若是不能和离,我宁愿死在此地。”如果可以选择,她宁可委屈自己也不想走到这一步让自己家族蒙羞,但是这个牢笼和这些人让她度日如年实在是煎熬不下去,而且为了病卧在床的儿子她也必须这样做。这个家里没有人会真心为家定求医诊治,秦楚这小山城也没有名医仙药,想要治好他的病,只能依靠盛家庞大的商业体系和那几乎遍布全国的分店。盛氏反反复复想了很久,用一个出了和离之女的话柄来交换自家妹子的后半生和外甥的一条命,只要陈清前后事实,这个交换,爱怜自己的兄长一定会愿意的。她几近一无所有了,只好用自己最珍贵的亲情来打这个赌,赌上她和儿子的一切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