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糖尿病的并发症之一是中风。但是这里写的混淆而诊断不出是俺假设的,至少木找到相关医案。

得失寸心知

被老头子点破后,蒋世友总有些心惊胆战,拿不准这脱线的老头会不会突然反水对别人说出什么莫名其妙的话。他竖起耳朵听了两日,一切都还风平浪静,总算松了一口气。

可到了第三日,那吴大夫果然如说好的一样跑来问蒋世友考虑的结果如何,幸而周韵去了周府不在家中,丫头们都被打发出去,无人看见蒋世友愁眉苦脸的模样,他耐着性子学古人七拐八绕的风格说了一堆漂亮话,直说道吴大夫额头青筋直暴几欲抓狂,这才委婉地表示自己资质愚钝,先天比较弱智,后天比较蠢材,实在不是学医当大夫的料。但是自己向来很敬佩能当医生救死扶伤的伟人们,所以也相信并且渴望吴大夫能大人不计小人过,展开博大宽广的胸襟施以援手,菩萨心肠把自己这条瘸子腿给治好。自己一定给他立个长生牌位日夜叩拜,一生感激云云。

蒋世友说了半天,小心翼翼看着吴大夫脸色,偏他只是皱着眉头听完了,胡子一吹瞪了他一眼,接着冷哼一声,袖子一甩走了。蒋世友忐忑不安继续睁大眼睛竖起耳朵观察,却发现老头子一气之下把吴姨奶奶的药方都开好后就撒丫子跑到百里外的不周山上采药去了,给蒋世友治腿的事一个字也不提。于是蒋世友只能以有所得必有所失的话来安慰郁卒的自己,老头子虽然不给自己治腿,但也不用担心他整天在眼前晃更容易戳穿自己这个冒牌货。

吴姨奶奶那边早已开始按照大夫的药和膳食调养的法子开始治病,周韵这回的态度很强硬,几乎是明目张胆地往自己娘亲院子里塞补品,昂贵的药材流水似地送。

本来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除非娘家十分不堪,否则是断然不会要出嫁之女出钱来给娘家办事的,纵然是自己亲生母亲,也是两家人。所以她在第一次确诊之后就哭求到周家老爷和太太面前,先是哀伤凄切地说了半日以前父母姨娘待自己的情谊,然后沉重悔恨了自己这两年对长辈的疏忽,最后又主动求着能揽下给吴姨奶奶延医用药的事,为了面上好看,她只说要为自己生母尽一份孝心,点到即止。

消渴症本就是个富贵病,不但痊愈不了,治病要花的银子几乎是个无底洞,这一点上,周家本就没人愿意为吴姨奶奶多花钱,再加上周韵表面功夫实在是做得足,她再三保证只用自己的私房体己,绝对不会动用到夫家一分一毫,看着她一个女子几乎哭倒在厅上,孝心难却之下周老爷就顺水推舟应了此事。周家太太这么多年下来,早就是个不管事的木头菩萨般的人,无论是周韵的哭求,四姨娘的不屑,还是底下几个儿子神色各异的反应都没能让她木雕般枯寂的脸色有一丝动容,她只管手上拨着佛珠半闭了眼睛喃喃念佛,待到周老爷拍板,轮到她表态时,周家太太微启了双目扫了周韵一眼,沙哑着嗓子轻声道:“你这样孝顺,吴姨娘是个有福的。”两个名义上的当家人没有异议,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为了把表面文章做足,也为了让各处心态都平衡些,周韵还不时给家里几位长辈也送些东西,四姨娘处也收过几次她送的补品。周韵这两年需要动用钱财的地方少,自己的月例银子用来打赏贴身的丫鬟下人也就差不多了,所以嫁妆银子和陪嫁田庄的租子收益都小心收藏着以备不时之需,如今自己母亲有这需要,她便一点都不吝啬。况且如今蒋世友和她甚好,蒋家又是由她当家,也就一点也不用担心夫家这边有什么掣肘之力。

只是她虽有好意,别人却未必领这份情。若是人人都知足事情也就好办了,偏偏四姨娘是个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德行,她自从生了儿子后几乎把周家家产的一半当成了自己的,周韵的嫁妆她也垂涎不已。她收了送来的东西,还眼巴巴瞧着周韵送到吴姨娘手上去的那些,因为是周老爷应允过了的,所以这些东西都是直接送到吴姨娘院里,一概不经她的手,没法子克扣,只好瞧着那些人参燕窝眼睛冒火,恨不得抢下来藏到自己屋里去,眼里心里妒忌后,又暗暗咬牙切齿把蒋世友骂了个狗血淋头,这瘸子要是纳了自家妹妹,只怕这些东西就归自己了。

好在周韵这些年将身边人看得通透,四姨娘这样的心思早在她预料之中,所以她卖力把各处都哄得十分妥帖,四姨娘孤掌难鸣,也闹腾不出什么新文来。

蒋世友看她白日里忙着主持中馈,孝敬蒋家长辈,晚上还要烦心忧愁吴姨娘的病以及周家的事,几日功夫就瘦了一圈,不免有些心疼:“想得这么多做什么?直接把岳母接到咱们家来,我们奉养她岂不好?”

周韵正在收拾秋冬衣物,听了他这话不免笑出来:“三爷这是什么孩子话?我娘是周家人,我是蒋家人,周家那么多人在,哪里轮得到我来奉养她?”蒋世友对这古代的宗法家族制度了解不多,算是勉强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如今已经没有什么用现代思想来硬套古代人的幻想了,只觉得憋闷得慌,明明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但却只能遵从礼法。可他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残书生,实在做不起要对抗礼教的白日梦。

他缓缓靠在桌边,道:“所以,只能被人拿捏,逆来顺受么。”他跟着去周府看望了一次,接待的四姨娘笑得甜如蜜糖,明里暗里却说了一堆尖酸刻薄的话,后来见了带去的那些东西,两眼放光到几乎要明抢了。男生之间的交流爽快直接,就算干架也是快意恩仇,第一次遇见这样极品得彻底的女子,看得他瞠目结舌。偏偏虽然明知她不怀好意,话里带刺,句句逼人,却不但不能有一句反驳,还得陪着笑脸说尽好话。明明不求她一点好处,却要这样做小伏低,叫人如何不憋闷得慌。

周韵听得他的话,缓缓放下手中衣服,眼中光芒浅浅闪过,又归于沉静。她挥挥手,旁边伺候的弦歌会意,把丫头们都带了下去。待到门掩好,周韵这才慢慢苦笑道:“来去潇洒,心胸自在,这样的日子谁不想过?哪个小孩儿不是父母手里的宝贝,捧在手心长大,恨不得以为天都是蜜糖做的,世上都开满了鲜花。可是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忍着点,磨着点,受些痛楚折磨,等性子磨去了棱角,退去了躁气,不再有什么傲气,自然也就容得下那些事和人了。”

蒋世友听这话,想起自己刚来时那样拘谨沉稳的周韵,又看看如今这个偶尔显露几分小女儿气息的周韵,心里叹息,眼前这人不就是如此么,不知经历了多少事多少艰难磨砺,才终于磨去棱角,有了这样处处玲珑的外表。他皱了眉,低声道:“果然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周韵手上打着包袱,忍不住扑哧一笑:“家常过日子罢了,扯什么江呀湖呀的?难道我们这些人,都是舞刀弄枪耍大棒的么?”

蒋世友也跟着笑笑,低头咬着食指磨了磨,过了一会,渐渐敛了笑意,沉声道:“话虽这么说,可这样的生活我却不喜欢,如果有那么一天没有了那些牵挂,我就想过那样来去潇洒,心胸自在的日子。”虽然他是一个宅男,但是这样被圈养的日子绝对不可能过一辈子。古代的世界天地广阔,清新明朗,反而有着别样的吸引力。

他两眼亮闪闪地看着周韵,目光中带着几丝不安的希冀。周韵微怔,她侧头想了半日,淡淡盈起笑意:“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三爷去哪里,我自然要跟着的。”蒋世友心里好像满山鲜花啪啪开,美满得不得了,忽然又听周韵掩唇笑道:“三爷的性子倒有几分像我童年好友,她是最受不得拘束的,小时候就喜欢天高海阔的风景,如今才在酒里安稳了几年,又往西域去了,那几百里沙漠荒无人烟的地方,却也是说去就去。”

蒋世友心里警铃大作,他瞄了周韵一眼,小心问:“什么样的童年好友?人品怎么样?相貌如何?”

周韵愣住了,过了一会,她目光流转:“人品相貌嘛…”蒋世友竖起耳朵盯着,只见周韵徐徐绽开笑靥如花,“比三爷俊俏些。”

蒋世友呆了一下,还不及反应,周韵已经笑着将衣服放入柜子,转身出了门。

次日去请安,蒋世友心里跟猫爪似地,特别想问问那位“童年好友”的情况,偏生周韵没事人一般只顾着谈笑些别的事,他拉不下这个脸来挑起话头,只好堵着一口气闷闷往西府里去。

盛氏几日前已经借口自己院里人多容易闹到蒋家定,自己带着孩子搬到旁边一个小些的空院子里居住,自家正房夫人不住正房,却去住后头小院,这样的话传出去只怕要被人笑掉大牙,蒋世平气极,暴跳如雷,偏盛氏请了大夫来大肆渲染了一番小孩子前阵子受的风寒,蒋大老爷素来疼爱孙子,大手一挥同意了。老太太久不管内院事,又被这小夫妻闹得厌烦了,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看见。

有了这个缘故,蒋世平和盛氏越发针尖对麦芒,彼此看不顺眼了。本来蒋家规矩,姨娘不用来请安,安姨娘生的女儿小凤凰儿蒋家玥因着年龄小的缘故向来留在母亲身边不曾前来,如今蒋世平便有意天天抱着这小姑娘来老太太屋里请安玩耍,倒似和自己老婆儿子唱对台戏。

他这样作为,偏偏盛氏一反素日拈酸吃醋、掐尖好强的脾气,不但不生气,倒常鼓励儿子去和妹妹玩耍,小孩子间的打闹也都只说是自己儿子的不是,一派宽厚贤惠的正房夫人样子让老太太和大老爷赞口不绝,倒让有心指责她善妒的蒋家大少爷大出意料。

这日里蒋世友周韵两个到时,早坐了满屋子人,定哥儿和小凤凰两个正在厅中玩一个金丝银线绣成的精巧红穗绣球,两个小孩子粉雕玉琢,迈着小胳膊小腿滚成一团,十分可爱。尤其是小姑娘凤凰儿,想来是素来得宠的缘故,抢起绣球来虎虎生风,丝毫不让哥哥,倒是蒋家定笑眯眯地由着妹妹抢闹,不吵也不闹。

周韵见了,不由笑道:“定哥儿果然是个好哥哥,小小年纪就知道让着小的,颇有长兄风范。”盛氏坐在旁边含笑看着。卢氏也跟着笑笑。

蒋大老爷甚是得意,捋了捋须,笑容满面地点了点头。蒋老太太坐在上座上,笑得十分欣慰,齐妈妈见屋里最后一个小孩子蒋世荣两只小手放在膝盖上乖乖坐在老太太旁边,很是听话的样子,便凑趣笑道:“荣哥儿,你瞧哥儿姐儿都在玩球,你怎么不去呀?”

大眼圆脸的蒋世荣憨态可掬地摇了摇头,奶声奶气道:“娘说我是叔叔,要让着侄子和小侄女。”明明比蒋家定还小的小孩子,却说出这样的大人话,直惹得厅内众人哈哈大笑。老太太笑着拍了拍新得的小孙子,赞道:“好,董姨娘教得好,做叔叔的就该让着小辈们。”蒋大老爷更是得意非凡,正展颜而笑,眼角扫到卢氏敛了笑容,于是他请咳一声,抚了抚须,掩饰过去。

蒋家姑太太的归省

一家人和乐融融,早饭吃得甚是愉快。饭后照例围在老太太旁边说话消食解闷。

蒋世平看着女儿和儿子玩闹,忽而想到一事,便对蒋世友道:“听说三弟府上的池塘里荷花荷叶还未凋谢,可是如此?”

蒋世友来了这么多次,和这位大哥说的话不超过五句,如今听得他发问,忙点头道:“如今开得正好,不知大哥有什么事?”蒋世平笑道:“也没什么,只是想问你要几片荷叶。”蒋世友忙点头应承:“那好办,回头我就差人给大哥送来。”

蒋老太太正和卢氏说话,一抬头见他哥儿俩坐在旁边头碰头不知在说什么,不免好奇道:“你们两个又在想什么鬼主意呢?别又和小时候一样,想着怎么淘气?”众人皆大笑,蒋世平忙起身将自己要荷叶的事说了一遍,末了解释道,因为秋燥,安姨娘最近上火甚重,孕妇身上别的药不敢用,想煮些荷叶糖水去去火。

蒋大老爷听到自己儿子这样操心后院的小事,毫无一点大志向,不免心生不喜,看向一旁畏畏缩缩大气都不敢出的蒋世恩,心里更添厌烦。他捋了捋胡子,目光转向一脸乖巧的蒋世荣,小荣哥儿坐得端端正正,一双机灵的大眼扑闪扑闪,见自己老爹看过来,立刻回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蒋大老爷看得欣慰不已,心中闷烦稍有缓解,大的都不行,还好还有这小的,家业总还是有希望的。

老太太却想不到这一层,她听得东府院子里荷花桂花都开着,不免动了别的兴致:“这样的好花儿白放着可惜得很,憋了一个夏天我这把老骨头都疼了,不如我们这群闷在深宅里头的人趁着秋意未浓去好好赏一回花儿,不是更好?”蒋大老爷立刻笑着应道:“老太太果然是妙主意,他们也能跟着沾光,阳春白雪一回。”卢氏被自己丈夫抢了先,便不再说话,只笑着点点头以示赞同。

蒋世友对突发事件的反应永远是先发愣十秒钟,他还没来得及动,便看见周韵起身笑道:“本来三爷和我早想邀请老太太、太太和大嫂子们去东府里头玩,只是今年夏天一直都热得厉害,极容易中暑,所以一直不敢提这要求。今日既然老太太有这兴致,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咱们这会儿就过去,顺便在那边用一顿午饭,如何?”她一番话说完,蒋世友才反应过来,他立刻扶着椅子起身,附和道:“正是,还请老太太和太太赏脸才好。”盛氏手指轻轻在扶手上弹了几下,忽然抬头似笑非笑瞧了周韵一眼,看得她几乎心里发毛,暗暗思忖不知几时得罪了这位脾气越来越不佳的大嫂。

老太太点点头,笑道:“既然你们有这个小心,我还真要去一回,但不是现在,因为今日还有贵客要来。”众人奇道:“哪位贵客?我们竟不知道?”

正猜测着,忽听得有人来报:“纭姑太太和姑老爷来了。”

老太太喜不自胜:“不是说午后么,怎么这会儿就来了,还不快请!”还不等蒋大老爷和卢氏带着小辈们迎出去,便见帘子一晃,周县令与蒋纭已经进了厅。两拨人遂彼此见见礼寒暄,因有了男客,女眷们便退到一层纱绣屏风之隔的内室里聊天。

才坐□,老太太便把蒋纭拉了过去,上下打量了一番,确定小女儿面色红润,一切安好,这才放下心来。

蒋纭每次归省,老太太都要闹这么一出,总让她啼笑皆非,她拉下母亲放在自己肩膀的手,笑道:“娘,我好着呢,你这么瞧来瞧去的,也不怕你女婿笑话。”说着,含笑朝正在外厅和蒋大老爷交谈甚欢的周县令方向努努嘴。她三十出头的年纪,在母亲面前还留着几分少女般的小俏皮。老太太佯怒,一巴掌拍在女儿肩上:“少贫嘴,我老婆子疼女儿有什么错?姑爷是做大事的,哪里会计较这些个!”蒋纭只微微笑着看向母亲,并不答话。

卢氏强打了精神过来打圆场笑道:“姑爷和姑太太去省城办事,一走就是一个月,老太太心疼女儿,这么久没见,自然是十分想念的。刚刚还在打谜语说今日贵客临门呢,我们还不知说的竟是姑太太。”她看着蒋纭一身靛蓝色撒大朵牡丹花缎褙子,月牙白纱裙,头上掐丝烧蓝嵌宝鲤鱼金垂珠簪并两支鎏金菊花钗,既端庄厚重又不失鲜妍明快,相较下自己身上的酱红色团花纹褙子和几支纯金首饰十足十老了几十岁。卢氏这几日装扮上都往朴素暗沉里整,她本是刻意为之,想体现自己因外宅妇入门而生出的愁郁之态。但女子本就有攀比之心,真被个同辈人比得昏暗苍老,心里不免又生了几分怨气。

老太太一门心思在蒋纭身上,也没注意该安慰媳妇,她瞥了女儿一眼:“可不就是这样,我把你看得跟眼珠子似地,倒是你,这么久没见娘也不惦记。”接着又皱眉问道,“我那两个外孙子呢?怎么一个都没带来?”

蒋纭忙拉了母亲的手,笑道:“这事正要和母亲说呢,两个孩子都在省城。老爷给他们找了个私塾,以后就留在那里念书了。”

老太太一惊,忙道:“才七八岁的两个孩子放在外头,怎么放心得下。”蒋纭想到第一次远离自己的两个儿子,不免脸色微白,但顾念到他们的前程,不免略带得意之色笑道:“咱们秦楚县到底没有什么好先生,省城里名师多,于他们也有助益。再者,这是韩王府里一位府吏介绍的,这么天大的面子也不能拒绝呀。”

卢氏听是韩王府的面子,连连点头,对老太太道:“我也听我娘家父亲说过,这省城里的好先生教的都是大户人家的哥儿们,韩王府的人做介绍这是好大的脸面,姑太太家的两个哥儿在那里读书,必然受的助益不小,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她父亲是邻县的一位书匠秀才,年轻时颇有才名,也曾在省城做过私塾先生。

蒋纭掩面笑道:“承嫂子吉言了。只咱们两家在省城都没有可靠的人,以后怕是还要侄媳妇家在那里的人多加照应才是。”这末一句是对着盛氏说的。盛家生意遍布全省,省城由她哥哥坐镇,有好几家分号店面。

盛氏正在旁边喂小家定吃花生,听了这话只淡淡笑道:“姑姑太客气了,都是一家人,照应也是应该的。”盛氏素日总和卢氏一样,总是极力奉承蒋纭,今日非但没有主动过来凑趣说话,就连答话也是不卑不亢的调子,一字不多说。蒋纭微讶,顺着她的话点头笑了笑,不动声色地看了卢氏一眼,又询问般望向蒋老太太。

老太太眯了眼,仍是一副笑模样,换个话题对女儿道:“你今日来得倒早,以为你是下午来,所以那道醉酒东坡肉八成还没弄好呢。”蒋纭笑着偎过去:“还是娘对我好,记得我爱吃的。今日本来是会晚到的,只是中午相公要设宴款待韩王府特使,索性先把我送来陪娘说话。”卢氏听得心里一动:“韩王府特使?”

蒋纭抿唇一笑,眼中微露骄傲神气:“说是有事交代我们老爷,为了郑重起见,老爷把别的事都推了,单等着迎接他呢。”卢氏助兴般笑笑,过了会,压低声音悄悄道:“难道是不周山上的事?”

老太太立刻冷眉一皱,嗔怪道:“问那些空穴来风做什么?你也不怕给姑老爷添乱。”蒋纭倒好脾气,笑着摇摇头:“我一个内宅妇孺,哪里知道他们外头的事,只是咱们这里也属韩王的封地,想来是王府派人来勘察也未可知。”听得这位县令夫人开始打太极,卢氏嘴唇动了动,终究不好再说什么。

盛氏倒颇有兴趣,她悄悄凑到正发呆的周韵耳边笑道:“你猜她们在说什么?是不周山修王陵的事儿么?”周韵回过神朝身边看去,只见盛氏一脸戏谑之意看着自己。周韵从小在不周山里村子中长大,对这事了解也比别人多,只是天家之事哪里轮得到平民百姓置喙,故而她摇摇头,杜绝盛氏的好奇打探之心:“这倒不清楚。”

虽然隔着上百里的山路,然而秦楚却是离不周山最近的县城,早几年有许多深山里的人被夺了土地赶了出来,山里又时常有兵士走动,驱逐猎人,众人就纷纷猜测必有什么大工程在山中修建,有通风水的术士悄悄说不周山的周家村那一带龙脉源远,水口曲折,实在是一块风水宝地,必是王陵之所在。谣言越传越烈,周县令屡次遏止都无效果,便索性把那散播谣言的源头术士找几个出来随便编个罪名扔进了牢里,一个月后人就没了。谣言也几乎立刻止息,但是人的好奇心不可小觑,表面上虽安静了,私底下的猜测却从未停止过。本来修建王陵算不得什么机密之事,就算是天子的陵寝之地也都没有瞒过天人,所以韩王这番遮遮掩掩的动作倒更惹人遐思。

盛氏见她口风甚严,深感无趣,坐正身子只逗小家定说话。周韵端了茶水,微抿了一口。不远处蒋小玉眼中流芒闪过,唇边泛笑,蒋小环和小蒋世恩仍尽职地做着背景物品。

这时屏风外的人转了进来,除老太太外,女眷们都起身相迎。原来周县令和蒋大老爷说得兴起,便表示韩王特使来访,自己这里少人作陪,蒋大老爷和蒋世平两个在秦楚县都是有些名望的,想邀请两人同去赴席。能和王府中人攀上同席的交情,这样难得的好机会蒋老太太自然不会反对。待他们三人离去,屋内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冷清。

周县令照拂了自己丈夫和儿子,卢氏少不得下心思上下夸赞了蒋纭一番,两人笑谈融洽,一派姑嫂情深。午饭后蒋老太太照旧要睡一两时辰,蒋纭便由卢氏婆媳招待,蒋世友周韵两个作陪,周韵一般也不说话,只看着她们说,偶尔跟着附和几句,不一会,她眼角余光扫到蒋世友在旁边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周韵心里一动,忙抽个空子凑过去悄悄问道:“困了?”

听到她问,蒋世友低声应道:“困死了。”说完,又打了个哈欠,他在周韵的一手照顾下早养成了日日午睡的好习惯,如今到了点,便忍不住哈欠连连,困意绵绵。周韵眼神一柔,掩唇笑了笑,仍压低声音道:“今天可午睡不得,忍着些,晚上早些睡。”蒋世友很是郁卒地点了点头,继续努力和瞌睡虫作斗争。

他这里困得要命,地上几个小孩子仍是围追玩闹,蒋小环蒋世恩都正襟危坐,连蒋小玉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大人们聊天,察觉到三哥视线,蒋小玉转过头调皮地冲他眨眨眼。

那边蒋大太太兴致勃勃,谈性正浓,不知怎的话题转到今早之事,她笑着问道:“早起我来之前大伙儿在聊什么呢?进门时见大家个个都很开心的样子。”卢氏强压着困乏,努力精神些道:“老太太正打算带着我们去友哥儿屋后头赏荷花桂花呢。他那里荷花品种甚奇,到现在都在盛开。”蒋纭本就是个爱看热闹的,立刻来了兴致:“是么?若真是这样,不如我们现在就去悄悄,如何?”她看向周韵和蒋世友,周韵忙笑道:“我们随时恭候,只看伯娘这里。”

卢氏听了,颇有些犹豫,毕竟这里才是待客的主家,突然跑到别家府里去算是个什么事,但这拒绝的话断不好直接说出口,只好把重量级的人搬出来:“不如等老太太醒了再做定夺如何?”蒋纭脾气随娘,都有些爽利泼辣的影子,况且独断独行久了,说一不二,容不得别人反驳,她嗤笑一声,道:“这有什么要紧,若等到母亲睡醒了,只怕天色也要黑了,不如咱们趁这会儿去,差不多晚饭时候再回来,两不耽误,岂不好?”口里说着,立刻起身命丫头准备车娇。

世间也有玫瑰花

蒋纭是贵客,她这样说了风就是雨,卢氏也不好拦着,只得多派几个稳妥的丫头婆子跟着伺候。底下小孩子们一听要出府玩,都开心得像过年一样,小凤凰欢喜地拍手,就连蒋小环和蒋世恩两个也都忍不住面露喜色,只有蒋世荣仍旧摆正手规矩坐在自己椅子上,一动不动安静听大人说话。

原本依照礼数,大人们聊天就该把小孩子送走,可是老太太素来喜欢人多热闹,尤其爱这些孙子重孙子环绕在侧,也许是七代单传下来被子嗣给弄怕了,所以如今就爱显出子孙满堂的旺盛来。就连亲近些的亲戚们来串门也都让小孩子出来见客,美其名曰培养亲友感情。

卢氏扫了眼几个小的,皱了皱眉,对旁边丫鬟说:“几个小哥儿和姐儿就不用去了。”她这一说,蒋家定和蒋世荣倒没什么,可小凤凰就不乐意了,她有些惧怕盛氏,总不敢和她亲近,这会儿扔了小绣球,忙忙的扑到祖母面前,拉着卢氏的袖子撒娇道:“祖母,祖母,凤凰儿要去嘛,要去嘛。”

卢氏素日惯宠这孙女,只是这会儿她本就恹恹的,哪里经得住这小丫头来闹,不免头直发晕,忙叫身边的舞阳把孩子抱走。蒋纭瞧得直笑,又见小凤凰被拒绝后眼泪盈盈却又硬忍着的样子着实可怜,便叫住舞阳道:“不消带走了,留下和我们一块去罢,成天闷在院子里,别把孩子拘坏了。横竖我们这么多人,哪里会连几个小孩都照看不过来呢?”她既开了口,卢氏少不得依了。

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坐上马车去了一墙之隔的东蒋府。

后院里好大一片荷塘,碧绿的叶,粉色的花,亭亭玉立,香远益清,一派清爽景色仿佛仍留恋在盛夏的旺盛和蓬勃里,看得人好不爽快。天色半阴,正好便于游玩,一行人绕着荷塘玩了半圈,年轻人们还有力气,长辈却有些疲乏了,大家便分作了两拨。

因周韵先遣了弦歌回府知会了苏进家的,虽然时间短促,却也着力收拾了一番,池塘边水榭里摆了各色精巧细点,旁边一个小炉子正煮着茶。这水榭四面开窗,通风甚佳。由周韵引着,蒋纭和卢氏一同慢慢走到榭里歇息,因水榭不大,丫鬟们都留在外头,或看着茶水,或就近玩耍。

把周韵打发走了,蒋纭靠在美人靠上瞧着外头重重荷叶,笑道:“这池塘看着就是日日打理的,就是比别处的好些。这友哥儿媳妇倒是越来越能干了。”卢氏坐在桌边喝茶,她慢慢咽下一口茶水,将茶碗放回桌上,用绢子试了试唇角方笑道:“正是如此呢,如今他们两个和和美美,友哥儿媳妇又把这边府里料理得仅仅有条,老太太看了,不知多开心呢,成日里在我耳边夸友哥儿媳妇聪明能干,友哥儿也算有个知疼着热的了。”以前周韵不受老太太待见,蒋纭夹在其中,不免有些为难,如今情势转变,她定然会欢喜。

果然蒋纭听得十分开心,往岸边看去,只见蒋世友夫妇两个正坐在一处石桌椅边,两人谈笑风生,笑意盈盈,瞧着恰是一对璧人。她欣慰一笑,叹道:“若是再有个孩儿,就更圆满了。”

她如今这样盼着那两人和睦,除了出自姑妈身份的关怀外,也有着自己的算计。当日她嫁给周舫时,对方还只是个出身农家的普通秀才,是蒋老太爷慧眼如炬相中了他,之后中进士当县官,鱼跃龙门般成了一县之首,她想着喜上加喜,便提议把周舫最亲近的族兄之女许配给自己三侄子,蒋世友之父当年颇有才名,年少的蒋世友也是读书上进,前途无量,本以为是桩美满姻缘,谁知定亲之后便似有厄运一般,先是摔下马成了残疾,没有了考功名的资格,后来越发病得身体孱弱不堪。但她为着两家和睦关系,仍是促成了这桩婚事。

而这两年周县令仕途甚是顺遂,不但得上峰嘉奖,更是搭上了韩王府这根线,夫家身份水涨船高便衬得娘家地位逐日下降,蒋纭莫名地有些担忧起来,她能在夫家说一不二,顺风顺水,除了两个嫡子傍身之外娘家家世也是一方面,蒋家在秦楚虽不是首户,却也绵延了几百年,上头曾有过荫封,出过尚书,如今还算有些威望,钱帛也丰厚,只是子孙不得力,慢慢弱了下来,蒋大老爷一味考举人考了二十多年,毫无建树,小一辈的蒋世平读书不出挑,做生意更是不成器,近一二十年内只怕蒋家难有出头之日。其他地方无助力,便只好在姻亲一事上绑紧两家人,只要两家人成了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自己的地位也会更加稳固。所以她这一年来活跃了许多,往白莲庵跑了许多次为周韵说了不少好话,可惜老太太虽然疼女儿,却是个拧骨头,不肯轻易改变态度,好容易磨到如今才算是如愿以偿了。

蒋纭这话随着一阵凉风滑过耳边,卢氏听得僵了一下,才要回答,便听见旁边传来脆生生一声:“搅扰姑母和母亲了。”二人闻声,齐齐往门口看去,只见小小的蒋世荣站在门前,手上捧着一盘剥好的莲子,他小小身子弯下来行了个礼,道:“孩儿采了些新鲜莲子,想请姑母和母亲尝尝鲜。”

卢氏面一沉,却不能发作。她淡淡道:“难为你了,放过来。”蒋世荣一躬身:“是。”乖乖把莲蓬奉与二人,然后规规矩矩行礼告退。

蒋纭手上摆弄着一碟鱼食,笑眯眯看着蒋世荣,见他一举一动都很是得体大方,不免心下喜爱,只是碍于卢氏面子面上却不好露出来。只等那孩子走出水榭,她方侧头去看卢氏,道:“这孩子和她娘,倒还安分么?”董姨娘的事她在省城也有耳闻,虽然不甚光彩,但能给子孙稀少的蒋家添丁增口,老太太定然是不会反对的,所以她对此事也一直沉默。

卢氏瞥了眼桌上碧绿饱满的大莲子,只觉一阵嫌恶,她转过头去看蒋纭,神态如常笑道:“他们都很安分得体,小孩子更是讨人喜欢。”只是不讨她喜欢罢了。

中秋前蒋大老爷开了祠堂,亲自将蒋世荣和董姨娘的名字写进了族谱,这小孩子如今算是长房的庶子。若他是个和蒋世恩一样木讷胆小的也就罢了,偏偏他小小年纪就颇有风范,谦虚有礼,尊敬长辈,嘴又甜得很,不过十数日功夫,老太太就疼到心坎里,连带着董姨娘都地位超凡。卢氏本有心拿个错处好立规矩,可对方两人大的小的都滑不溜手,不论她怎么出招都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对方毫无反应,叫她半口气也出不了只能憋死在心里。

蒋纭与她熟识多年,知道这样的羞辱她内必定难以接受,也不好多劝,只侧过身捻起鱼食喂池内红鲤。

不远处岸上蒋家定眼巴巴瞧着小叔叔去孝敬祖母和姑祖母,逗得两人满面笑容。他人虽小却懂事,懵懂知道最近自己娘亲和祖母有些不融洽,于是他也想跟着有样学样,送些莲蓬荷花好讨祖母开心。才四岁的小男孩心思简单,一拿好主意便迈动着小短腿要往池塘边去采莲蓬。盛氏陪他玩了半日,腿脚酸痛的厉害,跟着跑了几步便实在累得慌,于是她擦了擦汗,吩咐了贴身丫头们好生照料,自己慢慢走回到石桌边坐下歇息。

蒋世友和周韵似乎在争论什么,见她一来,两人便立刻住了嘴,盛氏似笑非笑扫了他们一眼:“说什么呢?这么神秘兮兮的?”自从对别的事断了念想,她为人处事便只凭自己的喜好,和周韵的关系也比以前好了许多,颇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

周韵面色微红,忙低了头笑道:“三爷说园子的花树里少了一样玫瑰花,说要找人寻了来种上。”盛氏颇为疑惑不解道:“这玫瑰花我倒听商铺的伙计们说过,似乎是在鲁州那边才有出产,咱们这里倒不曾见过。好端端的种这个做什么?”

周韵更是发窘,她羞恼地瞪了一眼一脸无辜的蒋世友:“谁知道呢,这人竟出馊主意,没事就爱瞎闹腾。”盛氏见他夫妻貌似吵嘴实则是情意绵绵,不免心头一酸,好在她早已认命,心硬如铁,哂然一笑便释然了。周韵也随即察觉不妥,她忙歉意一笑,岔开话题道:“马上就是重阳…”

一语未了,忽听见远处池塘边有丫头凄厉尖叫:“快来人呀,定少爷落水了!”

众人皆大惊,盛氏脸色煞是惨白,立刻撑着桌子起身,身子却晃了晃,周韵忙一把将她扶住,只觉触手僵硬,隔着几层布料也能感觉到一片冰凉。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开始进入后半篇,阴谋,爱情,都会有的,囧。

落水的真相

众人齐齐围拢到出事的荷塘角落,盛氏一路狂奔过去,推开人群往里一看,蒋家定浑身**的,满头是血歪在丫头红宝怀里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地上撒了一地莲蓬枝子,凤凰儿坐在一旁地上,大哭不止,震耳欲聋。盛氏本来已经是面色煞白,看到这景象登时身子一僵,几欲昏厥,她一口咬住嘴唇靠剧痛激起精神,从嗓子里挣扎出一声破音:“定哥儿!”立刻扑了上去,猛力推开红宝,把儿子揽进自己怀里。红宝不防,头重重撞到旁边太湖石上,顿时献血长流。

蒋家定额角一个指头大的血窟窿,皮翻肉绽,鲜红的血汩汩往外流,不过一下就沾湿了盛氏的衣襟,她手拿绢子去堵那伤口,偏偏绢子红透了血还堵不住,盛氏被巨大的恐惧和惊慌击倒,她哆嗦着紧紧抱住小儿子的身体,颤抖着发出含糊不清的低吼。众人惊慌失措围在旁边。蒋小玉试图劝她,被盛氏充满怨恨的一句“滚!”附带重重一推,险些摔倒。

周韵差弦歌去赶紧去屋里把能用得上的伤药和绷带全找出来,又命佳玉去通知苏进家的飞速去请大夫,这才快步走到前面,一看情形,自己也惊了一跳,眼见盛氏已经失去理智,抱着定哥儿缩成一团,似护崽的母兽一般,谁也不让靠近,周韵咬咬牙,躬身对她道:“大嫂,定哥儿这一身**的要赶紧换衣服止血上药,这里离我正房院子近,先到我那里去。”

盛氏木然地转头,脖颈骨节咔咔作响,她呆如笨鹅般望了周韵一眼,眼睛灰暗无光得仿佛濒死之人。瞧她仍是一动不动,小家定的血越流越多,情况更加危险,周韵不敢和她抢孩子,只得焦急地推了推她:“大嫂!时间不等人,救人要紧!”这时,蒋纭和卢氏两个也赶到了,卢氏眼尖,一眼瞥见那殷红的血痕,惨呼一声,整个人惊愣住,浑身发软瘫倒在蒋纭身上。舞阳等丫头忙将她扶好,大声唤着太太。场面乱成一锅粥。

卢氏的尖叫仿佛震醒了盛氏,她眼中微微出现波动,恢复了一些正常意识,周韵又催了一遍。她便抱起小孩,和周韵一起往正房小跑而去。蒋纭和丫鬟们也搀扶着卢氏随后离去。

变故突生,方才还一片乐趣横生的池塘边已经天翻地覆,只剩几个人零星站着。

小凤凰刚才被盛氏吓得连吱声都不敢了,这会儿人群离去,她嘴一撇,扑在丫头怀里继续放声大哭,好不伤心。蒋小玉好脾气地在旁边哄着。蒋小环和蒋世恩站得远了些,呆呆看着这边。有个丫头正在给撞到额头的红宝包扎伤口。

蒋世友想了想,慢慢走过去,红包一见他来,忙起身站好,她腰部以下全都湿透了,沾了污泥,淋淋漓漓滴着水,显然刚刚是她下水把蒋家定救起的。蒋世友挥手让她坐下,问道:“好端端的,定哥儿怎么落水了?”

红宝和身边丫头对望一眼,转头看了一眼池塘,又扫了一眼哭泣的凤凰儿,低了头不做声。蒋世友见她并没有承认错误的觉悟,不由有些生气,厉声道:“怎么回事?你们两个大人怎么会连个小孩子都看护不周,实在是太不尽职尽责了。”

听得他语气里压抑不住的怒意和强烈不满,红宝脸色一白,忙拉着身边丫头一起跪下哀哀道:“奴婢不敢,奴婢们把哥儿看得和眼珠子一样珍贵,怎么可能不认真看护。”她又扫了凤凰儿一眼,眼中闪过强烈怨愤,索性咬牙说开,“奴婢们本来好好护着小少爷在采莲花,可是…可是玥姑娘突然从旁边林子里窜出来朝我们扔绣球,小少爷被吓了一跳,这才失足掉到池塘里,头磕到了石头上。”众人听得心惊肉跳,蒋小环呆呆听着,蒋世恩倒抽了一口凉气,蒋小玉立在一旁,瞪大了眼睛。

抱着凤凰儿的丫头锁儿怒不可遏,大喝:“你胡说八道!分明是你血口喷人!我们姑娘一直和我在一起,怎么可能去朝小少爷扔绣球!”她双眼圆整,怒火满面,若不是要安慰小凤凰儿,只怕立刻就要挥拳头上去揍人了。

蒋世友本来只是对红宝没有尽到临时监护人的责任而导致这样惨烈的结果有些不忿,想要对她进行批评教育,谁知一句话竟勾出这样一桩官司。他颇有些吃惊,这些日子的熏陶,让他些许明白了内宅之中的阴暗,长房里盛氏和安姨娘早就水火不容,小凤凰和蒋家定的身份摆在这里,若今天这事是真的,而蒋家定又有什么不好,只怕蒋家又是一阵腥风血雨。他隐隐察觉了不妥,心里不免后悔自己这问话的行为太过鲁莽。

红宝是盛氏陪嫁丫头,性子也有些像主人,怒火冲头就什么都不顾了,她早看着安姨娘手底下这帮狗仗人势的丫鬟不满,如今自家姑娘的小少爷又被那个孽种害成这样,人家还抵赖不认,在外人面前这口气如何能忍得下,于是她站起身指着池塘冷笑道:“玥姑娘朝我们扔的绣球扔偏了掉进池塘里,你若是不信,不如我们把绣球打捞出来当个证物如何?”

锁儿登时哑口无言,她和小凤凰玩捉迷藏,中间有盏茶时分没见姑娘人影,之后就突然听到红宝的尖叫。以锁儿对自家玥姐儿的了解,她淘气娇蛮,又颇有些任性,只怕红宝说的就是事实,可是锁儿绝对不能让小凤凰做实伤害兄长这个罪名。

于是她紧仍扭动啼哭的自家姑娘,也冷笑以对:“就算有绣球那又怎么样?谁知道那是不是你偷偷藏起来嫁祸我们姑娘的?谁不知道你们这起小人早看我家姑娘不顺眼了,要不是我护着她,只怕掉到池塘里摔得半死不活的就是我家姑娘了。”她牙尖嘴利,这话不但将绣球一事推得一干二净,还反咬一口暗指大奶奶一房故意嫁祸小凤凰,这简直就是胡搅蛮缠。红宝气得浑身颤抖,指着锁儿,几乎说不出话来:“你…”

蒋世友听得眉头皱起,小凤凰爱极那个绣球,一路上从不离手,谁动都不让。且不说一直跟在盛氏和小家定身边的红宝怎么能拿到那个绣球,单说她用害得自己家小少爷生死未卜的方法来嫁祸小凤凰这一点就相当说不通。蒋世友只知道大房斗争是大嫂盛氏处于下风,还疑惑怎么正房奶奶还斗不过小妾,如今看到丫鬟都这样有恃无恐、颠倒栽赃的本事,大略已经猜到了原因。但是他知道得越多,对这里头的黑暗越厌恶。

他瞟了锁儿一眼,沉默不语。露桃随侍在他身边,看了看气鼓鼓随时都能打起来的两边人马,又见蒋世友面露不悦,忙提高些声音对他道:“三爷,去瞧定少爷的伤势要紧。”一语提醒了蒋世友,他最后瞥了两方一眼,带了蒋小玉姐弟三人一起急急忙忙往正房院子去了。”露桃落后七八步,压低声音对两拨人马道:“两位妹妹有事还是回府说的好,若在这里闹起来,只怕大少奶奶和安姨娘面上也不好。”一言提醒两人,这里不是她们经常拌嘴的蒋家西府,别人的地盘还是收敛点好,免得被人看笑话。于是她们彼此怒瞪几眼,气呼呼分作两堆走了。

蒋家定伤得很重,等张大夫到时已经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样子了,盛氏立在床头,成了一根僵硬的柱子,幸而张大夫的医术关键时刻没有掉链子,直忙了一个多时辰,好歹救回了定哥儿一条小命。那时的盛氏,一身冷汗湿透重衣,直等到张大夫说已经安全无虞,她高悬的心终于安稳,只是情绪起伏过大,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事发之初,因情势不明,周韵只得下了封口令不准底下人将事情外泄,以免惹人非议。如今发展成这样,不可避免要惊动老太太,好在小孩子已经有惊有险度过一劫,没有危险了,蒋纭这才回了西府禀明此事。

没过多久老人家就拄着拐杖在一群人簇拥下巍颠颠来了,一进院门就急吼吼嚷嚷:“我的重孙子,我的定哥儿呢?定哥儿在哪呢?”蒋家定是蒋家目前唯一的重孙辈,在老太太心目中自然地位不同,一听到宝贝孙子出事,蒋老太太心急如焚,即便听到已经安好的消息也放心不下,非要亲眼见了才能安心。

卢氏受了惊吓,正在房里休息,蒋世友在侧厅安抚蒋小玉三姐弟和小凤凰,周韵忙忙地迎了出来,老太太急怒攻心,也不理她,随手指了个丫头带路,一径往蒋家定所在的厢房去了。

此时将近傍晚,蒋家定额头绑着绷带,仍在床上昏睡,盛氏和衣闭目靠在对面的软榻上,屋里很是安静,外头厅里佳玉金宝几个丫头正在小炉子上小心煎药。一见老太太带着一群人怒冲冲吼声震天地进来了,吓得手忙脚乱放下药起身请安。老太太横眉怒目扫了几眼,冷哼一声,抬脚往内屋去了。

盛氏听得外头动静,起身迎了出来,老太太见她不过几个时辰的工夫两只眼睛已经深深陷进了眼眶,眼中布满血丝,人憔悴得几乎脱了形。老太太心下难过,她一把抓了盛氏的手:“好孩子,你受苦了。”她说得动容,盛氏听得一阵心酸,忍不住眼圈一红,又流下泪来。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补完了昨天的份,今天的一章,大概、可能、也许、maybe在十点左右。

经过无数惨痛的教训我终于明白了,没有钢铁的意志和坚强的决心,只凭美好的愿望而许诺是件非常不靠谱的事,等于挖个大坑把自己埋了。囧,我那苦大仇深的另外三个坑呀…5555555555555555

逆转

两人复又走到床边仔细看了看蒋家定,小男孩睡得还算安稳,只额头绷带有淡淡血迹渗出来,老太太看得心惊肉颤,连碰一下都不敢,盛氏躬身替他把被子掖了掖。老太太越看越是心火大起,对众人破口大骂:“你们这一大帮子人,居然连个孩子都护不住,简直就是一群废物!”

人群里还站着出阁之女蒋纭,偏生老太太脾气暴躁,心直口快,骂起人也不管别的。

和小辈一起被数落,蒋纭面上颇为尴尬。周韵见状,忙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老太太,不如到正厅里去如何?定哥儿才睡下,咱们在这里说话,怕是会吵到他。”一语提醒了老太太,她忙回头一看,只见小孩子果然有些被惊到,正不安地扭动身子。盛氏蹲在床边轻轻拍着。

蒋老太太忙低了声音,问盛氏道:“大夫说怎么样了?”盛氏沙哑着嗓子道:“说是伤了头又经了水,还受了惊吓。不宜挪动,需小心看护,只要今晚不发热,也就不要紧了。”说得颇有几分凶险。老太太眯眼看了好容易恢复入睡的重孙子半晌,起身道:“你先看护着,我和他们去正厅里说话。”

正要离去,忽听得盛氏低呼:“老太太!”众人不解,齐齐朝她看去,只见盛氏惨白了面容,凄凉道,“若是要查定哥儿落水的事,我也想去听听。”老太太此人,使起性子来最是雷厉风行,绝不拖泥带水的。今日这么大的事,若是其中没有牵扯还好,这真牵扯到什么人,一旦查出是绝不会姑息的。盛氏早已经听红宝说了事情经过,心里恨极安姨娘母女,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岂肯善罢甘休。

老太太半眯着眼看了看她,叹道:“好。”

蝉居院正厅许久都不曾聚集过这么多的人,老太太端坐正中大座,齐妈妈和秦妈妈立于两侧,蒋纭坐在左手椅上,卢氏挣扎着起身,坐在了蒋纭对面,周韵和盛氏两个站在她身后。厅中间站着两个丫头,正是红宝和银宝。门窗都关得紧紧的,虽是秋凉之夜,仍有些闷热,屋里人虽多,却无人敢出一声,静得落针可闻。

“当时情形到底如何?从实说来!”老太太余怒未消,沉声命道。

“是。”红宝上前半步,将蒋家定欲孝敬祖母和姑祖母,所以去池塘边采莲,被突然掷出的东西吓到,跌落水中撞上了太湖石一事去繁就简描述了一遍。若是蒋世友在此,听了这丫头的话肯定会大感意外,不过一个时辰左右的,刚才还冒冒失失没算计被人下绊子吃瘪的丫头突然变了个人似地,口齿伶俐条理清楚,最重要的是,会卖关子了。

果然,老太太眉一皱,喝道:“是谁这么没规矩,居然敢朝定哥儿扔东西?!”

红宝张口欲说,却生生忍住,迅速看了卢氏一眼,低下了头。

老太太见她吞吞吐吐,不由大怒,狠狠一拍扶手,骂道:“快说!再吞吞吐吐,割了你的舌头!”她多年深居庵堂,早先的火爆脾气收敛了不少,但一旦发作起来,仍是让众人心胆俱寒,厅上人都屏息静气,连动都不敢动。

红宝和银宝吓得立刻跪下,慌乱不已,红宝战战兢兢,泫然欲泣地哆嗦道:“是…是玥姑娘。”

屋里大约只有卢氏不知道内情了,她倒抽一口凉气,几乎是立刻转头去看盛氏,盛氏垂目立着,仍旧面无表情。老太太顿了顿,命道:“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红宝垂泪道:“奴婢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一个绣球砸过来,定少爷就落了水,奴婢惊慌下往绣球掷来的方向看了一眼,玥姑娘站在小树丛后头。后来奴婢把定少爷抱回岸上,玥姑娘就开始大哭起来。”

这样一来,情况基本已明了,大约是小凤凰想掷绣球和哥哥闹着玩,谁知阴差阳错下害得哥哥落水受伤,她自己也吓坏了。小丫头虽然是孩童心思无心之过,只是这后果未免太惨烈了些。众人都沉默不语,这种情形下,实在不好多说什么。

卢氏想到一事,她低咳几声,道:“凤凰儿的丫头是怎么回事?怎么可能放着姑娘不照顾,让她一个人到处乱跑?”一语提醒了老太太,她忙命秦妈妈:“去,把伺候玥姑娘的丫头叫来问话。”秦妈妈答应着去了。

卢氏目光微动,又咳了几声,方才低低道:“平哥儿媳妇,这事,你是知道的。”不是疑问,而是陈述肯定语气。

盛氏从她身后走出,直挺挺跪在老太太脚下:“请老太太秉公处理,为孙媳妇和定哥儿做主。”这便是公然和婆婆决裂了。卢氏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放在扶手上的手掌紧紧握成拳,厅内气氛一时僵了。老太太见此状况,忙道:“你先起来,我和你婆婆都不是糊涂人,定会为你做主的。”周韵忙伸手将她扶起,回归旧位。

秦妈妈动作快,不多时就带着锁儿进来了。比起略显狼狈紧张的红宝银宝,锁儿倒是落落大方,恭恭敬敬给几位太太奶奶行了礼,规规矩矩立在两个跪地的丫头身边,不卑不亢,格外与众不同。盛氏眼角余光扫了她一眼,随即垂眸掩去满满鄙夷,安姨娘给蒋世友准备的房里人,果然是个不错的。

老太太有些倦意,她端起茶盏,对秦妈妈使了个眼色,秦妈妈会意,问锁儿道:“锁儿,今天下午定少爷受伤的时候,你在哪里?”锁儿道:“我和小姑娘在园子旁边草地上唱歌摇桂花来着。”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绢包展开,一包黄灿灿的桂花,满室生香。

秦妈妈看了老太太一眼,老太太只管慢吞吞饮茶,她又问:“那玥姑娘的绣球怎么会掉到水里去的?”锁儿又道:“那绣球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的,我还帮着找了半天呢,大约是姑娘玩忘了,不小心掉在哪里被别人捡走了。”她一脸坦荡赤诚,态度十分恭敬,浑然不似作假。众人听了这套说辞,不免心中生疑,到底哪方说的才是真的?

忽然,盛氏冷笑了几声,轻声道:“可是分明有人看见你在红宝惊呼出声时,正孤身一人在假山石头后面到处东张西望。假山和桂花林,可隔着段不远的距离呢。”锁儿心一慌,忙笑道:“奴婢那时正和姑娘一起在桂花树林子里玩耍呢,想必是大奶奶屋里的姐姐看错了。”她那时正东张西望找凤凰儿,自然也可以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至于桂花树林,她匆匆赶到事发地点时也留心确认过了,当时并没有别人从里面出来,所以,这个谎虽然是兵行险招,却是算无遗策。

盛氏慢慢抬头,冷冽目光淡淡扫过锁儿,隐隐一股寒意。看得她全身汗毛竖起,只得干笑道:“大…大奶奶…”

盛氏盯着锁儿,突然和煦一笑,笑得锁儿心头发毛:“谁说是我屋里的丫头?”重点咬在“我”字上,锁儿暗道不妙,她额角沁出冷汗,仍死撑着不吭声。

一直安静坐在旁边的蒋纭突然道:“是我带来的锦绣看见的。”锦绣掉了一块帕子,正低了头到处找,不妨一抬头看见了假山后头的锁儿,她本就不熟悉蒋家的丫头,又怕人知道她找帕子就嘲笑周家丫头忘性大,便闪身藏在了假山里。也是锁儿倒霉,若是别人也还罢了,偏偏今日众人里只有锁儿穿了一身鲜亮的水红坎肩,头上一只凤头金簪镶了小块水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耀花人的眼,想认不出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