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衣随口一句话倒戳中了红袖心事,她吓得脸色一白,忙遮掩道:“自然不干我们的事,可是这不是有些唇亡齿寒么?”说着,她一甩绢子,佯装镇定地坐回椅上,端起茶灌了一大口。

绿衣继续拿起绷子绣花儿,口内道:“凭什么唇亡齿寒,也到不了咱们身上,咱们是谁?和三爷从小到大十几年的情分,岂是那些一年两年的妖媚子狐狸精可以比得的?只要咱们不出大错,平日恭敬着三奶奶,纵有些错处也不打紧的。”

这话说得红袖越发心虚着急了,若真是小错倒也罢了,她前几年趁着手头宽松,也偷偷放了几百两银子的高利贷,虽说一直都走运没被发现,如今也是时过境迁,可是真要别查出来,只怕也是菊芳这样的下场。红袖心里焦急万分,恨不得让那些知情人全都封口闭嘴的好。

绿衣继续慢悠悠地绣着花,不慌不忙道:“只是以前倒完全没瞧出来三奶奶竟是个隐藏的高手,这些日子布下局,逼得菊芳不得不上钩。如今府里形势大变,她牢牢抓稳了府里大权不说,还独享了三爷的宠爱,若是生下个一儿半女,此后便再不能小看了。”儿女子嗣始终是东府里不能明说却始终在暗斗的话题,偏生几年下来谁的肚子都不争气,没一个人有消息。

红袖撇撇嘴,道:“姐姐倒是识时务的很,从来也不和三奶奶争抢什么,如今自然也没什么错处。”绿衣以前就常常规劝她少和三奶奶作对,她自己不听,也跟着菊芳挤兑过周韵,好在枪打出头鸟,她不出挑,也就没有大错。

绿衣听出她话里意思,将绣花绷子放下,走过来拉了红袖的手:“妹妹这话可是太不应该了,这些年咱们朝夕相处,我的为人你还不知道?但凡我是个投机取巧的,也不至于今日这样不上不下,我只是不想去争那些不必要的长短,咱们这样的人,虽说和三爷有十几年的情分,可也就只有这些了,菊芳那样轰轰烈烈的宠爱轮不到咱们,她这样大起大落的结局也和我们无关,我们只需要看清现在的局势,不偏不倚地过下去,横竖蒋家不缺咱们一碗饭,以后若得三奶奶怜惜,嫡子出生后或许还能生下庶子庶女傍身。一辈子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了。”

红袖听得很是不忿,她立起身来看着绿衣道:“姐姐这话我听了这些年,耳朵都起茧子了。你这话看上去似乎有些道理,可是细想想却十分无趣。咱们才多大的年纪?又有哪一点不如三奶奶菊芳她们?凭什么她们能得三爷宠爱,咱们就得与世无争地过下去?”

绿衣听得这样苗头,忙四下看了几眼,低声道:“妹妹这样的话可不能让人听见,菊芳的下场就在眼前,三少奶奶可不是善茬,她心计使起来十个咱们也挡不起呀。”

红袖有心辩上一辩,但想到高利贷一事,不免底气不足,只得撇撇嘴,低头不语。绿衣以为她心结已解,不免大大松了口气,笑着拉了红袖去看新的绣花样子,再不提这些烦心事。

身在其中,难得波涛止

绿衣红袖的院子还算平和,另一处苏姨娘的居所就有些波涛暗涌了。

天色拂晓,蒋家门禁将将开了,早已起床身的苏晓因正歪在贵妃榻上看书,外头闪进来一个纤瘦人影,她一见来人,喜道:“你怎么来了?”来人伶俐地福了福身,一抬头,挑眉笑道:“表姐在这里好逍遥,难怪几年下来连家也没回过了。”眉目灵秀,活泼娇俏,仿佛一株春日里的小小嫩桃花一般惹人怜爱。若是佳玉露桃她们此时在场,一定会大惊失色,因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素日里有些呆气,为人憨厚的丫头九儿。

苏晓因笑着起身上前作势要打她的嘴:“好个口角利索的丫头,亏你平日装笨装得倒像那么回事,险些连我都哄过去了。”九儿身子一歪避开打嘴的手滚进她怀里,撒娇道:“好表姐,我说笑呢,饶了我这一遭。”见她笑得这样可人疼,苏晓因这才作罢,拉着她往里屋去。

进了屋内,苏晓因忙问道:“这回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隐约听说菊芳疯掉了?”周韵对外只说菊芳生病需去外头疗养,其他一概讳莫如深,任凭苏晓因动用了素日的人脉关系,也才打探出这么一个答案。

九儿嗤笑一声,不屑道:“哼,我当初也不知道是怎么整的,后来才弄明白是我被人家当枪使了。”说着她便将那日晚上去后园小厅黑灯瞎火找菊芳,结果菊芳一见她就吓得鬼吼鬼叫,精神失常。

苏晓因不解道:“这是何故?”九儿真正入到正房里伺候时,菊芳正因为翠珠的事自己闭门思过,所以两人并不曾见过面,如今一见之下竟会吓得疯癫,显然其中另有隐情。

九儿冷笑一声,道:“我当时也吓得不轻,干脆作势装作吓病了卧床几日,弦歌来瞧我时,我瞅着四下无人便拉着她问原因,她心里有愧,被我磨了几下便隐约透露了些,只说我长得像以前周家陪过来的另一个丫头,那丫头两年前才入府两个月就死了,菊芳以为是见到鬼了才吓得这样厉害。我说怎么当日刚进府时三奶奶瞧我的眼神那样怪异,整了半天原来是这个原因。偏偏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现异常,白白被她设计利用了一回。”

苏晓因心思细密,听她这样一说便仔细想了一番,道:“若是平常见到怪力乱神之物,也不至于吓得如此。会精神失常只怕是另有隐情。”九儿来了兴致,好奇道:“是什么隐情?”

苏晓因沉思半晌,道:“我记得菊芳曾自夸过,说她入府不过两个月便得了宠。这丫头也是入府两个月就死了。恐怕是菊芳在中间动了什么手脚,所以如今才这样心虚。”九儿挑眉:“表姐是说,菊芳杀了这丫头,所以看到我以为是冤鬼复仇,被活活吓疯了?”

苏晓因点头:“也不无这样的可能。”九儿轻笑:“我本来还以为菊芳只是个有勇无谋的蠢人,如今看来她还算有点胆色,可惜,还是蠢得不可救药。”

苏晓因轻拍她的头:“好了,什么蠢不蠢的?咱们的正事要紧,管那不相干的人作甚?”九儿听了,忙敛了笑容,正色道:“表姐请讲。”苏晓因看她变脸比翻书还快,方才还是狡黠跳脱,这会儿立刻是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忍不住又笑着拍了她一下,这才道:“姑太太交代咱们的事,现在只怕不可太冒进了,此次菊芳倒台,失去了一个最好的遮掩,如今我一人成了出头鸟,只怕短期之内都不能有大动作了。只得先老实本分做人,待过了这阵的风头,再图后继。”

九儿想了想,道:“虽然我提了一等丫鬟,可是三奶奶指派我专在兰厅伺候,偏偏三爷又搬回了正房,我白担了个名头,在兰厅里看着屋子发霉,什么也做不了。”苏晓因缓缓皱眉,道:“她可是起了什么疑心?”

九儿摇头:“我开始也这么想,可是后来仔细看着,倒不像,大约是因为我是大太太那边打发过来的人,虽然是买来的丫头,她到底不放心。”苏晓因道:“那也未必,我瞧着露桃她倒用得很好,一般的跟进跟出,都随侍在侧。只怕,”她低头思忖,“只怕是你的容貌和她以前的丫头太过相像,她触景伤情,自然是不想多见到的。”

九儿撇撇嘴,以示不屑。苏晓因又拍了她一下:“别不高兴,这样虽然一时不好,以后未必不能派上用场,她既然能用你这张脸来设计菊芳,咱们以后未必不能利用这个来设计她。”九儿一听,兴致盎然:“哦?那怎么设计?”

苏晓因话到嘴边,可瞧着九儿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样子,心里担心这丫头沉不住气坏了大事,还是将话吞了回去:“一时哪里想得到那么远的事,咱们先把现在的日子过好了,等她们去了疑心,咱们再来个出其不意。”

九儿继续撇了两下嘴角,一时又问道:“表姐,我瞧着露桃如今很是得用,咱们为何不和她一起?俗话说三个臭皮匠凑个诸葛亮,多一个助手总是更好。不如我悄悄找个机会去和她说?”苏晓因忙拉住她道:“你千万不能存这样的念头,我冷眼旁观了这么久,露桃那丫头是个心智不坚定的,况且她什么事都爱闷在心里,看她表面,谁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

九儿脸色一变,挣开手立起身道:“姐姐才说我变脸比翻书还快,这样说来,岂不是连我都不能相信了?”苏晓因自知失言,她素来知道这表妹心小多疑,若是闹起别扭来只怕没完没了,便忙拉了九儿劝道:“妹妹怎么能这样想,你我十多年的姐妹情谊,你姐姐对你怎么样你还不清楚?若不是对你推心置腹,又怎么会把这些话都直言不讳告诉你?咱们如今在这里为姑太太做事,自然一言一行都要小心为上,若是错了一点半点,咱们自己被打被卖事小,连累了姑太太事大。我是真心觉得露桃那丫头不可靠,这才不肯和她接近的。”

这一番话也把九儿给劝住了,她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撇开头不说话。苏晓因心内厌弃她这样骄纵的举止,表面却不得不装出好姐姐的样子,将旁边几上放的桂花松子糖亲手端过来哄她道:“妹妹不念着我,也该念着姑太太的恩德,当年若不是她救助我俩,只怕咱们早被卖到秦楚馆那样的地方,你想想咱们县里刘大秀才家的春姐姐,她进了青最后是个什么下场?你再想想咱们小时候又穷又苦,三五天才吃一顿饿得动都不能动,大冬天连件厚衣裳都没有险些冻死,又脏又臭缩在窝棚里等死。咱们现在不愁吃穿,事成之后姑太太也会好好安排咱们远远嫁到邻省去,到时候下半辈子吃穿不愁。所以她交代的事情,自然该好好办妥才是。”她和九儿都是邻县的女孩儿,姨表亲,家徒四壁偏偏一个是从小没了双亲,一个是穷秀才爹爹娶了后娘,两人小时候都吃过不少苦头受了许多虐待,几次徘徊在生死边缘,几乎是生不如死。

说到以前过的苦日子,九儿脸上一阵嫌恶,她忙抓了两粒糖塞到嘴里,好像在用糖的甜味冲淡记忆里酸臭脏乱到不堪的童年,更冲淡那些暴戾的抽打和棍棒。苏晓因知道说动了她的心,忙趁热打铁:“所以,以后妹妹行事更要小心,弦歌露桃那几个都不是轻易好糊弄的。连雅意那样老太太派来的人,何等的体面,又是在正房熬了两年的三奶奶心腹,可是一旦出错,还不是被远远打发了出去,听说慌忙嫁了个泥巴腿的庄稼汉,整日里面朝黄土背朝天,满身都是土腥味,指甲里全是泥巴。”苏晓因知道九儿矫枉过正,如今最是听不得脏字,便故意捡这些话说。果然九儿捏着鼻子推开她,嘟嘴道:“姐姐不用拿这些话吓我,我乖乖听话就是。”

苏晓因这才满意笑道:“这才是我的好妹妹。”说着又塞了一颗糖到她嘴里,九儿不喜欢别人直接用手塞东西给自己吃,嫌脏,可是此时也不好发作,只得忍了。苏晓因看她一闪而过的怒意,心里自然明了,她城府高深,心中虽不悦面上却不露分毫,只管笑道:“如此一来,以后咱们只管韬光养晦,先得了她们的信任,以后就好行事了。”

九儿点点头,又想起一事:“这样说来,那药也不必下了,如今三奶奶对三爷的饮食看得极为严格,从厨房到屋里都是不假他人之手。”苏晓因道:“那也不打紧,横竖三爷在菊芳那里吃了一年多的药,毒性已经进了五脏六腑,也几乎是不能生育的了。虽然现在停了药,只消以后再吃上两三个月不愁不成事。”

说到这个,九儿不免笑道:“我看就算没中毒也不打紧,如今三爷和三奶奶还是分床睡,就是神仙降世也生不出娃娃来。有什么好担心的?”苏晓因大奇:“分床?”在她看来,若说周韵赶走菊芳是为了报仇,那么她赶走雅意肯定是吃醋了,偏偏如今眼中钉肉中刺都除了,她还不趁热打铁成就好事,未免有些稀奇了。

九儿有些累了,她打了个哈欠,兴致缺缺道:“他们也不知怎么搞的,最近僵得很,我听佳玉背地里抱怨,说是进了正房屋里丫头们连大气都不敢出,三爷和三奶奶都是板着脸,吓人得紧。”

苏晓因心下飞快地思量着,口内只道:“这样的时候不去触霉头也好。”她瞧瞧外头,隐隐天大亮了,“妹妹也该回去了,免得被人看见。我叫丫头穿了和你一样的衣服在后头园子里采莲蓬和荷花去了,现在应该就在园子边上等着你呢。若是别人问你出来作甚,就说是自己嘴馋采莲蓬吃。”她的小院有个小角门,出去便是后头园子,很是方便。

九儿素来爱吃莲蓬,听得这话不由得眉开眼笑:“多谢姐姐想得细。”苏晓因又唤了自己的心腹丫头莺女来,把九儿送了出去。她这院里除了自己的人,还住着薛姨娘主仆两个,只是她们一向深居简出,连屋子都不出,一般也不怎么值得顾忌。

苏晓因含笑送走了九儿,转身却变了脸色,她沉着脸皱眉,心道果然姑太太想得不错,九儿长得像竹茵,这一点实在可以好好利用。只是九儿这丫头心性不沉稳,如若不然,趁着蒋世友和周韵闹别扭的时机,能趁机上位也不错。

她这里一通盘算,心里做着别的计较,不远处西厢房里一个小丫头小络儿跌跌撞撞跑进屋内,悄悄喊道:“姨娘,姨娘。”薛姨娘正睁着双眼躺在床上出神,听见她惊慌的声音,忙撑起身低声喝道:“这么慌慌张张做什么?小心被人听见又要骂你。”隔壁苏晓因的丫头常仗着主子的威势来欺负小络儿,薛姨娘没能耐护不住她,只得平时自己多管教小丫头。

小络儿一溜烟跑到窗边,喘着气道:“姨娘,你猜我刚刚看见谁了?是九儿,正房屋里的九儿。”薛姨娘一惊,坐直身子:“你在哪里看到的?”小络儿道:“我刚去茅房,看见九儿被莺女带着从苏姨娘屋里后门出来,往角门去了。”

薛姨娘震惊不已,忙拉着她问:“她们可看见你了?”小络儿忙摇头道:“我一闪身躲在柱子后头,她们没瞧见。”

薛姨娘忙放下心来,叮嘱道:“这事你跟我说就行了,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小络儿似懂非懂:“可是姨娘,苏姨娘和三奶奶不是不对付么,怎么她们的丫头还走动呢?”薛姨娘听得一心急,一巴掌拍在她肩上,把小络儿吓了一跳:“你这小蹄子不想活了?正房和苏姨娘的事也敢随便问,你还记得芳姨娘屋里那几个丫头的下场么?要么被发卖,要么被嫁到穷庄稼汉家里去吃苦,你要是再随便说,小心把你也嫁给个熊样的黑汉子,天天打你骂你。”

小络儿被吓坏了,嘴一瘪哭道:“姨娘,我再也不敢了,你别让她们嫁我。”说着伤心地呜呜哭起来。薛姨娘见她知道厉害,这才放下心来,好言劝了几句,这才作罢。

小络儿抽泣着下去了,薛姨娘慢慢起身走到窗边,开了一条缝,她看了看小院正屋,又远远看了看正房,这院落里波涛汹涌,诡谲丛生,不免令人遍体生寒,薛姨娘一时心慌,忙伸手入到怀里,紧紧抓住一个小小的挂坠,似乎这样就能让她生出力气,在这地方继续支撑下去。

人老心不老的蒋大老爷

蒋家大老爷比预定的时间迟了一天才到家,还是赶在刚开了城门的大早上,恰巧那日蒋世友身体痊愈,便照旧和周韵一起去西府里请安,他们才在老太太屋里坐定,忽听得外头有人报:“大老爷来了。”原本以为他中午才到的,不成想来得这么早,一屋子人正吃了一惊,便见门口帘子一掀,进来一个五十上下的老者,他发须花白,身材干瘦,一身深蓝绸布直裰空荡荡挂在身上,明明是簇新挺括的衣裳,偏偏被他穿出皱巴巴的酸腐苍老的意味,就好似他那双嵌在松弛软塌榻皱纹脸上的眼睛,蒙着一层浑浊迟钝的光。

一见他入内,卢氏又惊又喜,带着小辈们人全站了起来,盛氏怀里抱着的蒋家定乐哈哈地拍着手叫:“爷爷,爷爷。”蒋维宗见孙子欢迎自己,眯着眼对他笑了笑,自己走到前头给老太太请安。

蒋老太太上下打量了儿子一番,见他比去之前更见清瘦,眉眼间越发黯淡,知道他定是故态复萌在外头胡来,不免心下不喜,可是她总共就这么一个还活着的儿子,再大的怒气一看见那把花白的胡子也不免淡了。她心内暗叹一声,指着左手第一把椅子道:“一路上赶来劳乏了,坐。”

蒋维宗摇头道:“儿子还有一事未禀明。”说着清咳了两声,侧身朝外道,“进来。”

卢氏心里一惊,扭紧帕子朝门口看去,众人目光也都齐刷刷看向那深紫色镶金线福禄花纹府绸帘子。只见一只细白如玉的手慢慢拨开帘子,腕子上两只紫玉镯子清脆一响,屋外的光线细细勾出一个身材窈窕的倩影,卢氏看得心头一沉,她几乎已经可以肯定此人的身份了,她暗暗咬紧牙关,恨不得立刻上前将这人乱棍打出去。偏生老天不但不遂她愿,还要雪上加霜,那窈窕女子缓缓步入屋内,手里还牵着个两岁大的小男孩,他咬着手指,怯怯地看着一屋子大大小小的人。

屋里众人除蒋大老爷之外,皆震惊不已。卢氏头一晕,踉跄了一下,盛氏手里抱着蒋家定,没来得及出手扶她,好在齐妈妈离得不远,一个箭步上来支住了她。盛氏有些歉意地垂下眼眸,盖住了眼中幸灾乐祸的笑。蒋小玉偷偷看了眼蒋维宗,唇角隐去一抹轻笑,蒋小环和蒋世恩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蒋世友和周韵两个算不得当事人,垂手立在一旁。蒋世平则只顾着惦记屋里的安姨娘,对于老爹的这桩疑似风流韵事浑然不在状态。

老太太看着卢氏几乎昏厥,不免对儿子更加不满,当下怒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蒋维宗见老太太当着众多小辈的面喝责自己,老脸不由得有些挂不住,好在这么几十年下来,也算清楚自己母亲的火爆脾气,于是他勉强定了定神道:“母亲,这是窈娘,这是您的孙子世荣。窈娘,荣哥儿,还不快给老太太行礼。”

那两人还来不及俯身,老太太已是怒不可遏,随手抓了个杯子摔了下去:“混账,老婆子没有这样的孙子,你们的礼,我当不起!”瓷片渣子四溅,茶水泼湿了蒋大老爷一身,他脸色一白,低声求道:“母亲…”

眼见着两母子就要当堂闹翻,盛氏和周韵交换了个眼神,对几个弟妹打了手势,从蒋世平以下的小辈们全都噤声轻步地出了门。齐妈妈跟到门边把大门关严实。屋内便只剩老太太母子,窈娘母子,以及孤零零站在一旁全身发抖的卢氏。

老太太见蒋维宗一副眯眼自省的样子,恨道:“你读了这么多年书,难道都进了狗肚子了?考乡试考出个儿子来,这么大把年纪,都快五十的人了还带回来一个外宅妇,外宅子的年纪瞧着比孙子还小,说出去你叫我们蒋家的脸往哪里搁?”老太太越说越气愤,唾沫星子四溅,一只戴了大金玉戒指的手都快戳到蒋大老爷脸上去了。

蒋维宗羞愧不已,此时左右无他人,他便膝盖一弯,跪了下来:“母亲教训得是,儿子在外头也时刻都记着自家先辈的脸面,断不敢给祖上抹黑,可是这些年来除了乡试赶考,每年还需去省城学政大人处交流文章,一年倒有小半年时间在省城里过。路上颠簸劳顿,不好带家里人去,可这些日子也少不得有人帮着打理宅院,照顾起居。原想着找个良家女子,等这几年过了给些银钱遣散了也就罢了,可窈娘又有了我的孩儿。她既愿意不要名分地跟着我,我又怎么忍心弃她不顾呢。”情绪激动下,竟老泪纵横。那窈娘见他跪了,也忙拉着蒋世荣跪了下来,拿着绢子低头拭泪,很是柔弱的样子。

这番酸得掉牙的话,放在别人那里也就罢了,偏老太太是个实心肠子,看着儿子声情并茂的演说,自己也忍不住动容。原本老太爷那时晕了头,非逼着大儿子弃商从文,结果白白耗费了他二十多年的光阴,老太太每每瞧见蒋维宗佝偻消瘦的身影,总不免一阵愧疚,自然也就舍不得多加要求。她皱着眉看看那窈娘,规矩跪在那里,态度恭敬有礼不卑不亢,气质上佳,打扮也是端庄得体,看着确实是个入得厅堂的良家女子。老太太心思不免动摇了。

卢氏冷眼瞧着屋内局面瞬间就有一边倒之势,心里暗恨不已,她索性撇开头,不去看那厅上之人。

小豆丁蒋世荣从未见过自己爹爹这样失态哭泣,不免吓了一跳,他依偎在母亲身边,四下看了看,小心翼翼拉了拉蒋维宗衣角,怯生生唤道:“爹爹…”

屋里众人都没吭声,这句爹爹便显得十分响亮,老太太的目光立刻便被吸引了过去,老人家一般的都喜欢漂亮小孩子,蒋小玉便是孙辈里最漂亮的一个,如今这小小的蒋世荣更是像个白玉雕的娃娃般眉眼精致可爱,老太太一看便爱得很,恨不得立刻揽到怀里抱一抱。

蒋家之前是七代单传,子嗣不多一直是压在一代又一代人心中的痛,如今又多了个男丁,老太太心里到底欢喜。只是她扫一眼卢氏,还是按捺住心头想法,只对蒋维宗道:“你做下的糊涂事,别指望三言两语就推干净了。你媳妇在家里给你孝敬长辈,照顾子女,料理家事,并无一点错处。你这样让她难堪,休想叫我同意。”

几句话功夫,这件事的性质便从“丢蒋家脸”降格为“让卢氏难堪”,老太太的态度偏向哪方已经一目了然。卢氏心如刀割,低头垂泪,一言不发。

蒋老太太也知自己亏待了儿媳妇,她有些惭愧地清了清嗓子,对蒋维宗道:“人是你带回来的,该怎么安排你自己看着办,别在我跟前碍眼,这会儿没你什么事了,你退下。”老太太到底也没说要认下这对母子,只是表明了态度,需得卢氏同意方可。

蒋维宗心知这是老太太最后的底线,便也不强求,只恭敬磕了头,欲言又止地看着卢氏,卢氏木雕泥塑一般看向旁边,连一眼也不看他。蒋大老爷无奈,只得带着窈娘母子复又走了。

听得门外远去的脚步,屋内又是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老太太重重叹了口气,对卢氏道:“老大媳妇,你受委屈了。”卢氏听得心里一酸,忍不住双目滚泪,扑到老太太怀里大哭起来。

老太太顺着她的头发,叹道:“我知道你心里委屈难受,你怨我,也怨你家老爷。可你细想想,咱们这样的人家,只有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若真是闹腾开了,丢了咱们家的脸不说,平哥儿在外头做生意也要被人嘲笑,还有嫁到邻县的琪姐儿,你不看我的面子,总要念着你这两个孩儿。”这话不说还好,一提到蒋世平,卢氏想到他刚才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想起自己素日为这儿子操碎了心,偏偏唯一的儿子不但不领情,还和自己越来越生分,她越想越难过,心头大恸,万念俱灰。平日里那些争强的念头一时都成了笑话,只有此时的泪水才像是真的。她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老太太好言好语劝了半日,才算把她劝了回来。

蒋家大老爷从省城回家竟带回个新姨娘,这件事上,小辈们受的震动并不比长辈们少。蒋世友靠在马车壁上,不解问道:“大伯带回来一个妾室,怎么伯娘反应那么大?”按理来说蒋维宗屋里有六七个姨娘,多一个少一个并没有大关系,就算是庶出子女也早就有了。

周韵摇头道:“大伯纳这女子,并没有上禀父母,也没有知会妻子,这样的外室生下的子女便是外室奸生子,上不得族谱,也不能继承宗祧。是不被家族承认的孩子。”正因为这样尴尬的身份,蒋大老爷才会选在大清早出其不意回家,就算是冒着丢尽老脸的风险,也想趁着所有人都在来给这母子坐实名分。

蒋世友想起刚才那小孩子圆润可爱的苹果脸,不免叹息:“小孩子总归是无辜的。”周韵脱口而出:“可是父母却不是无辜的。”这话有非议长辈的嫌疑,着实有些失态,她眼光一闪,若有所思地看了蒋世友一眼,低了头陷入沉默。

蒋世友眨了眨眼,只好也跟着不说话。他们两个这几日的相处又变了一种形式,总是蒋世友先说些什么,两人聊上几句,最终以周韵刺他一下堵得他无话可说而结束。

她就像突然从温顺的沉默绵羊变成一只不知什么时候会扎人的刺猬,蛰伏在一旁,随时等着扎他一手刺,叫他无奈得很。被她这样折腾来折腾去,蒋世友却渐渐习惯了,每次被蜇后就习惯性不吭声,偏偏下一次仍旧会忍不住又挑起话头和周韵说话,他简直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爱受虐的体质。

他们两个原本应该留在西府预备给蒋维宗接风洗尘的,但闹出了这样的事故,不适宜继续在那边添乱,便先回了自己府里。到了午饭时候,齐妈妈亲自过来相请,二人重又去了西府里赴席。

这一回已不见窈娘和那小娃儿蒋世荣,午饭的大圆桌只坐了蒋家原班人马,蒋维宗坐在老太太左手,旁边坐着卢氏,她的脸重新施了脂粉,但眼皮仍旧微肿,蒋大老爷在席上殷勤布菜,谈笑风生,母亲和媳妇都伺候得无微不至,尽心尽力。即便卢氏中途退席,也没有影响到他的好脸色。

作者有话要说:所谓“媳妇”者,卢氏、盛氏、周韵皆是也。

盛氏的决心

待用完了饭,老太太留了卢氏说话,其余人便各自散了,盛氏上午已经代为处理了府内事务,此时无事便带着蒋家定回房,她一路上脚步轻快,后头跟着的人险些被甩丢了,待进了自己屋子,她便忍不住一头栽在床上蒙头大笑起来。

吴智媳妇无奈地叫丫头把家定带下去玩耍,自己把门关了,这才慢慢走到床边,抚住盛氏的背。触手便是硬硬的骨头,瘦削的身体伏在被堆上不停地微微颤动,想是笑得很开怀,吴智媳妇慢慢抚着,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她低声惊呼:“大姑娘…”轻轻将她身体掰过来,盛氏脸上已是泪痕满脸。

吴智媳妇叹道:“大姑娘,你这是何苦…”盛氏低声呜咽,忍不住扑到她怀里大哭起来,吴智媳妇稳住她的身子,低声劝道:“大姑娘,我知道你心里苦,你就趁着现在好好发泄出来,待明日,日子还得和以前一样继续下去。”

盛氏伤心欲绝,手不停地捶着床,又哭又笑地喊道:“我有什么苦?那老太婆吃瘪,我笑都来不及。可见天地却有公道在,这是她的报应…”吴智媳妇知道盛氏素来言语不妨人,可这大逆不道的话也着实吓了她一身冷汗,忙伸手掩了盛氏口唇,急道:“大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当心隔墙有耳…”

盛氏猛地扒下她的手,冷笑道:“连大爷都正大光明地不管他娘的死活,我又何必操那个心?哼,我算是看透他们蒋家人了,从爹到儿子都是一路货色!”吴智媳妇知道这段日子她心里憋得难受,只得让她好好发泄一番才算解气,便索性不拦着她,只试图引导:“大爷和大太太素来就不是太亲近,加之大老爷屋里本就有那么多妾室,多添一个庶母也没什么区别。但是母子没有隔夜仇,他们总归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若是那新姨娘胆敢冒犯太太威严,只怕大少爷就头一个不依。”她话说得委婉,也是暗暗劝盛氏不要和卢氏作对,不要惹得大少爷不开心。

盛氏脸上犹有泪痕,却笑得有些渗人,她点点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七出里头一条就是‘不顺父母’,你是怕大少爷拿这一条来压我。可是,”她推开吴智媳妇,缓缓立起身,嘴角微扬,笑得十分不屑,“我为什么非要怕他?我以前太过愚蠢,竟然还信那个男人的山盟海誓,还眼巴巴地千方百计想着怎么赢回他的心,哼哼,我还真以为他是心有所属才一心一意地守着安燕容,可是你瞧,太太赏下一个千娇百媚的云阿,他就立刻被新人迷掉了魂,立刻分出一半心思去了云阿身上,夜夜**,恨不得云阿也立刻怀孕生子。照这样子,以后还不知有多少人来争宠,不知有多少庶子庶女。只是头喜新厌旧的牲口而已,我要来何用?”

吴智媳妇没料到话题竟转到这样惊悚的层面,不免被吓掉了一半魂魄,她大惊失色,忙一把拉住盛氏的手:“大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前一段时间蒋世平新纳了姨娘,盛氏惊怒交集下大闹了好一阵子,最近才安定下来,吴智媳妇还以为她是终于想开了,不成想今天居然像晴天霹雳一般突然冒出这些昏话。听她这话,已是完全对丈夫绝望了,吴智媳妇素来知道她性子刚烈决绝,只怕她在这样极端的情绪下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

盛氏勾了勾唇角,用绢子轻轻拭去眼泪,微微笑道:“我什么也不会做。”她睁开吴智媳妇的手,缓缓抚平袖子上的褶皱,往日如火般燃烧的眸子意外地平和淡定,“我只等着看他们蒋家的好戏。有机会的话添几把柴火也不错。”

吴智媳妇心焦不已,忙道:“大姑娘,你这…”她活了这一把年纪,不是没见过和家里决裂闹得天翻地覆的媳妇,可是她做梦也没想到这样的命运竟然出现在自己小姐身上,她有心劝上一劝,可是想来想去却不知从何劝起,这蒋家从老太太、大老爷起,就没一个真心疼自家大姑娘的,姑爷更是指望不上,小少爷还小,大姑娘这般烈性子,八年下来已是生不如死,以后几十年可叫她怎么熬。

盛氏见吴智媳妇也无话可说,心内更是悲凉,她冷冷笑着:“吴姐姐你什么也别说了,我以前是被猪油蒙了心,压根没看到别的,只想着和那些妖精狐媚子抢男人,如今这些日子仔细回想一番,才觉得这样没用的男人,我要了还不如不要。”她从裙边摸出钥匙打开屋内锁柜,取出一本账册子随手扔到桌上,“你瞧,这是我带到蒋家来的嫁妆,这才几年光阴,已经亏了一大半了。”

吴智媳妇大惊,忙上前去打开册子细翻,她本是商家仆妇,这看账册的本事自然不在话下,当下一目十行地扫了大半本帐,倒抽一口冷气:“这…”

盛氏随手扔了绢子,似笑非笑地盯着账册本子:“你们还真以为大少爷是块做生意的料子么?他一个之乎者也的书生,弃文从商能有什么出息?这些年来他面上风光,底下不知亏空多少,我心里焦急,又因着三年无所出而心生愧疚,太太不过略提了两句,我便立刻偷偷拿嫁妆银子出来替他填补,头几年还好说,后来他不知收敛,越亏越大,我手头的体己银子全赔进去了,只好想法子把田地庄子悄悄卖了些。如今除了晖州城那两个铺子是在娘家眼皮底下我动不了,其他地方能动的我都动了。”

吴智媳妇越看越是心惊肉跳,她捧着账册的手有些颤抖:“大姑娘,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咱们家太太说?”她来这里几年,这些事情也略猜到了些,只是自家大姑娘云淡风轻,一问三不说的,她还以为只是小数目,此时这账目一翻,才知道有多么惊心动魄。

当年蒋家老大经商得力,老二十七岁中举人,祖上又是有过荫封的,正是风光无限时候,蒋家老太爷和盛家老太爷又有些交情,便做主给两家小辈定了娃娃亲。后来虽然蒋家二老爷亡故,大老爷弃商从文,家道不比当年昌盛,盛老太爷仍是把孙女嫁了过来。因是远嫁,盛家着实准备了一份厚重的嫁妆,除了自家在晖州城的两个铺子,他们还在秦楚县买了几百亩田地,几座林子,金银细软也陪了无数。折成现银少说也有三四千两银子,只如今这账目上,凭吴智媳妇再怎么机灵巧算,也不过只得出一千四五百两的余钱了。

盛氏嗤笑一声,道:“女人要是钻进了男人的套子里,自然什么都为他打算,恨不得连心肺都掏出来放到他脚下。那时我头晕发傻,听着太太的话私下不知做下多少糊涂事,那些田庄的管事都换成了蒋家下人不说,在你们面前也百般为他遮掩,只求盖住这事为大少爷得个好名声。”她心里一阵烦躁,随手摆了两下,好像要把身边莫须有的什么赶走一般,“后来大太太又求到我面前,让我每年给她娘家贴些银子,我也一口应承了。现在一觉醒来,才发现原来是身边人是两条血蛭,白白被吸了一身的血。”盛氏虽性子大开大合,到底是商家出身,骨子里精于算计,以前对蒋世平一往情深才会不计得失倾囊相助,如今冷静下来自然各色事情都开始计较了。

吴智媳妇心乱如麻,只道:“这事须得和咱们家老爷太太说去。”盛氏按住她肩膀,摇头道:“说了又有什么用?若是要和离,只得把这事抖出来,可这样蒋家丢了面子,咱们家也要落得人口实。我横竖是毁了,再不能叫人说我盛家的是非。若是退一步忍耐下去,晖州和秦楚隔着百里地,我在这里不好,爹娘只怕会日夜忧心。再者,我那定哥儿还小,为了他,也得让他父亲名声好听些。”说到儿子,盛氏脸色稍微好了些,她心里苦笑两声,以前是想方设法想生个儿子,如今好容易有了,又想着若是没有他该多好,自己要离开也走得没有牵挂。

吴智媳妇本是担心自家姑娘胡思乱想下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如今听了这番话,知道盛氏人比她还明白,心里担忧便少了些,她也知事到如今再没有更好的法子了,抱怨归抱怨,日子再难也得继续过下去。便只得叹息一声,劝道:“我瞧着哥儿是个好的,虽然才几岁,平日也知道心疼大姑娘。以后必定是个孝顺孩子。”

盛氏慢慢展露笑颜,笑容中却有些说不明的凄凉意味:“你以前还劝我说从父、从夫、从子,我有个孩子,好歹比三弟妹强些。可如今你瞧,不过一两个月功夫,三弟和她两个如胶似漆,而我,却只剩下这个孩子了。”

吴智媳妇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劝她,只得像盛氏小时候那样,抚了抚她的背。盛氏自己摇摇头,自问自答道:“我没有三弟妹那样的好心机好耐力,做不到忍气吞声做小伏低,在这家宅之内注定是个输家,但即便这样,也休想叫我认命。”

她握紧拳头,喃喃低语:“若不是这段日子想明白了,我也不会派人偷偷去查了一番,这几年那蒋世平悄悄用了做生意的本钱在外头给安燕容置了不少产业,还不是怕她和她的孽种将来没有依靠?他心里只惦记那些孽种,丝毫不顾虑我的定哥儿。哼哼,这样也好,我们最后一丝情分也断了,从此以后,我只顾着我儿子,他们蒋家人是死是活,一概与我无干,休想在我身上再要到半文钱…”

转眼中秋便到了,这几天,蒋世友周韵两个频繁往西府去赴宴,日日都看见蒋大老爷在老太太面前二十四孝,对待卢氏更是关怀备至,虽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蒋大老爷是别有目的,可是这样恭顺谦和的低姿态摆出来,大伙儿看久了,不免都更倾向于他一些。蒋家亲族甚少,自家人没什么意见,董窈娘和蒋世荣入族谱之事几乎是板上钉钉,只差卢氏点头了。

卢氏孤掌难鸣,也没有撑多久,中秋夜赏月时众人欢声笑语,气氛融洽,蒋大老爷便趁机要窈娘来给卢氏敬茶,众人面前卢氏不好却了他的面子,只好半推半就受了茶。于是蒋老太太满意了,蒋大老爷满意了,众人皆大欢喜。

蒋世友兴味索然地看着这出人生悲喜剧,说不上来什么感觉,他随手夹了一筷子香酥鸡脯放到嘴里慢慢嚼,酥脆爽口,难得的美味,他很是惊喜,忙夹了一块放到周韵碗里,周韵正自出神,不妨他一筷子伸过来,被唬了一跳,她微侧头瞪了蒋世友一眼,低声道:“我不爱吃鸡。”话音未落,便听得对面盛氏怀里的蒋家定扭着小身子撒娇:“娘,我不爱吃鸡,我不爱吃鸡,我要吃猪耳朵。”盛氏抱着好言好语哄着,示意丫鬟夹了一小块酱香水晶猪耳朵过来喂他。

蒋世友忍俊不禁,也夹了块猪耳朵到周韵碗里,模仿盛氏哄蒋家定的语气低低笑道:“娘子乖,吃猪耳朵。”周韵脸涨得通红,狠狠瞪了他一眼。蒋世友难得占个上风,几乎忍笑忍到岔气。

好在有这个插曲,蒋世友来此的第一个中秋过得还算圆满。他和周韵间有些异常的关系也似乎有所好转。

几日后一个下午,他正睡了午觉起身,便见佳玉进来道:“三爷,三奶奶请您去正厅里会一位客人。”蒋世友好奇道:“什么客人?是男是女?”佳玉道:“听说是位男子。”蒋世友心理一咯噔,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曾经听吴姨奶奶和周韵聊的那位青梅竹马开酒赚钱的人物,他眉毛一皱,换了正式些的衣裳就急急往客厅而去。

才到门口,便听得屋内一个声音道:“三少奶奶客气了。”语调低沉有力,却明显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蒋世友莫名地松了一口气。转到门前,一眼便瞧见上宾座上坐了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周韵坐在主位,正和他谈笑。

作者有话要说:我知道不够五千,我已经写了一天了,还有一千字放到下一章,~~o(>_<)~~

古怪的老神医

一见蒋世友,周韵笑着起身道:“三爷来了。”那老者也悠然看了过来,慈眉善目,雪发长须,神态祥和,一身道袍,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展眉一笑,打一稽首:“蒋三爷。”

蒋世友头一次见到这种神仙般的人物,不免愣了一下,周韵见他这模样,笑着解释道:“这位是吴大夫,我请来给三爷瞧瞧身体。”

蒋世友听她提起过此事,知道周韵从外县请了位大夫来给吴氏和自己看诊,前几日已经带人去过了周家,原来今天便轮到自己了。他笑笑,作了个揖:“吴大夫好。吴姨奶奶的病要劳烦吴大夫了。”

吴大夫捋了捋须,也不谦让,只笑道:“好,好。”蒋世友微讶,暗暗嘲讽道这老者拿把羽扇就能仿真三国里的世外高人水镜先生了,连说话都一个调调,不知是不是故弄玄虚。大抵男人对于心中憧憬的高人总会看得特别崇高,突然碰到一个相仿的就觉得人家是冒牌货。蒋世友笑着落了座,只客气寒暄了几句,并不特别热络,好在吴大夫为人寡言少语,说起话来字数比他还少,也不觉得场面有什么别扭。

周韵很快察觉到了蒋世友的态度,她笑了几句打了个圆场,便请吴大夫给他诊脉。

看过舌苔面色,吴大夫半阖了眼,三根手指搭在蒋世友腕上,忽紧忽松,诊了半日又叫换另一只手,过一会,大夫收手道:“三少爷素日饮食调理得甚好,已无大碍,只虚弱些,老夫开个方子,吃几贴便可。”他缓缓抚须,一字一拖地慢慢道,“此外,也需调适情绪,总以平心静气为佳。”

蒋世友来这里已经快两个月,也慢慢熟悉了这些古人话说五分留一半的习惯,自然不会以为这位吴大夫只是单纯在劝他开阔心胸陶冶情操。只是心里仍不免惊讶,距离那日发怒已经过去许久,他心情早就平复如初,中间看过几次大夫都不曾有人察觉异常,这老者竟然仅从脉象就能看出端倪,果然不能小觑。

他这狂躁症是小时候家里变故留下的病根,程度不深,只是极易被激怒,冲动之下会伤人毁物,经过几年的治疗已经基本痊愈,纵然有什么剧烈刺激而诱发,也能迅速收敛情绪,十多年过去,又换了个壳子,若不是上回被那要人命的熏香给激活复发,几乎都忘记自己有这糟心的毛病了。

周韵不知道这些前因后果,却也听出几分异常,她看了一眼蒋世友,问大夫道:“这可有什么要紧的?”吴大夫摇头笑道:“无妨,无妨。”周韵不放心,继续问道:“那平日还要注意些的么?”吴大夫继续笑道:“还好,还好。”周韵:“…”

和世外高人说话是个脑力活,蒋世友周韵两个都没撑多久便恭恭敬敬地将人送出去,因着次日要请人去周府复诊,便将这大夫留宿在府里。待吴大夫背影消失在院门口,两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蒋世友见周韵脸上失望之色明显,忍不住道:“怎么,岳母那里看得怎样了?”前几天周韵带着大夫去周家,回来后便遇上中秋节的各种杂事,又常常往西府去,一直没有机会向她询问吴姨奶奶的病情。今日看这吴大夫总觉得有些不靠谱,也不知他时怎么给吴姨奶奶诊治的。

周韵知道他关心之情,勉强笑笑,低声道:“吴大夫说我娘是消渴症。确诊了。”蒋世友一惊:“消渴症?能治好么?”消渴症的大名他也听说过,就是现代的糖尿病。不是绝症,但不能治愈,很难挨的一种病。

周韵缓缓摇头:“因为症状上不明显,以前的大夫都没想到是这个,如今已经颇为严重了。”自从竹茵突然过逝,吴姨娘大受打击之下长期忧思悔恨,又因为担心自己在蒋家过得不好而郁结于心,加之四姨娘趁机夺位,她在周家地位一落千丈,几下里打击凑在一起,心境愁郁不得解,便成了这个病的诱因。本来一年前身体就渐渐虚弱了,偏偏那时菊芳正闹得天翻地覆,周韵焦头烂额,吴姨娘疼惜女儿,便一直瞒着不肯就医,直到前不久有些中风征兆晕倒,瞒不住了才叫人请了医生来看。只是她平时并不多饮多食,消渴症的症状很少,中风征兆更明显,医馆的大夫权衡下,便以中风先兆为定论,诊治上错了位。周韵暗暗握紧拳头,恨不得将迟钝的自己碎尸万段。

蒋世友无言以对,只得按住她的手,两人慢慢走回房去。

这日晚,蒋世友在床上翻来覆去总是睡得不稳,脑子里总浮现出周韵眼中难忍伤痛的样子,子欲养而亲不待,大约说的就是这种情形了。他回想起自己的前世,小时候父母不和,空荡荡的家里常常只有自己和保姆,长期的寂静让他变得烦躁不安,极易发怒,每次发作起来便把能砸的东西全砸光,这样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孩子成了压断父母岌岌可危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们出钱给他治病,提供给他优渥的生活,但是谁也不肯和他一起生活。待他明白这一点后,拼命压抑自己的个性,甚至矫枉过正,变成一个和软没脾气的人,但是这样的努力已经是毫无意义了。待他来到这里,有几次还幸灾乐祸地想过,若是父母知道了自己的死讯,会不会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个不被期待的孩子终于消失在世界上了。

他脑子里一团混乱,迷迷糊糊睡了一会,一个机灵,突然醒了过来,望望窗外,天色微亮,隐隐鱼肚白光透进窗纱,他侧耳听了一会,隔壁屋的周韵还睡得很沉。蒋世友烦躁得厉害,便披了件衣服,悄悄出了门。

此时各院的门禁已开,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往后园子而去。

不知后园的荷花是什么品种,如今已近九月却仍是满池花开,透过一层沁凉薄雾,粉色和白色在重重碧绿荷叶中交相盛放,大大小小的莲蓬点缀其中,花花叶叶在寒凉的秋日清晨里蒸腾出阵阵清香。岸边的桂花也开了,一串串星星点点的米粒花朵幽香四溢。

蒋世友在池塘边信步走着,不时深嗅一口,顿觉心神舒爽,情绪也稳定下来,他正陶醉其间,忽听得一声低唤:“蒋三爷。”

蒋世友一惊,循声望去,那吴大夫衣衫轻摇,慢慢从荷花丛中走出,层层雾气里,好似飘渺谪仙下凡。

见他打了个稽首,蒋世友忙作揖回礼,道:“原来吴大夫也在这里。”

吴大夫轻笑,扬起右手:“清晨的露珠收集了用来泡茶,倒是不错。”他手上一个白瓷壶,手一动,里头水声直响,显然已经收了不少露水了。蒋世友不免失笑:“吴大夫真是风雅之人,我自愧不如。”

吴大夫摇头道:“若是上山采药,便要风餐露宿好些时日,哪里会讲究这些。不过是随遇而安,因时而异罢了。”这人十分奇怪,昨日见面时还是惜字如金,此时突然长篇大论。蒋世友向来不善于和另类的人打交道,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问道:“听说吴姨奶奶的病是消渴症,不知吴大夫可有法子医治么?”

吴大夫道:“她这病除用药外,调节情志,控制饮食也甚为重要,若这些都做好了,仔细养着也够她安稳到老了。”以蒋世友对这病的认知,即便是现代社会,也差不多只能这样了,他徐徐叹了口气。

吴大夫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内宅妇人大多如此,不如意事比比皆是,聪明些的思虑过甚便容易百病缠身。慧极必伤,依我看,三少奶奶也是聪慧太过了的。”

蒋世友听得目瞪口呆,他来这里这么久,早就习惯了古代人骂人不带脏字的含蓄,如今居然有人敢当面说自己老婆的不好,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斩钉截铁反驳道:“女子一生皆系在男子身上,只要我永远向着她护着她,必定让她一生如意,不受一点委屈。何劳外人来操心?!”

吴大夫听了,仔细看了看他脸上怒意,突然哈哈大笑,颇有几分老顽童逗弄人后的得意:“甚好,甚好,既然如此,只怕有人就能放心了。”蒋世友一愣,半日才反应过来这个“有人”指的是谁,登时面红耳赤。

吴大夫笑够了,擦了擦笑出的眼泪,笑眯眯捋了捋须:“急病人之所急也是医者的职责,三少爷勿怪老朽冲撞了。”蒋世友忙道:“不敢,不敢。”心里不由腹诽,你是我老丈母娘派来试探我的,我敢怪你才怪了。

吴大夫又笑了笑,忽而话锋一转:“我看了这么多人家,看到的家宅不宁大多都是由男子行事糊涂而起。三爷倒是个难得的明白人,只希望日后若真有些什么事,三爷也能看得清楚,不糊涂才好。”蒋世友摇头道:“娘子的品性我再清楚不过,她绝不是无事生非的人。再者,这世间是是非非哪有黑白对错这么简单,我不求万事明白,但无论发生什么,我只会向着她一人。”这大概是他来了这里两个月想得最明白的一件事了,但这话却没办法对周韵讲,如今碰上丈母娘代言人,他自然要趁机立刻表明心迹。

吴大夫愣了一下,道:“你这样,对别人岂不是太过无情?”蒋世友道:“我又比不上神仙菩萨有那么多恩情去施舍。只要不负一人就够了。”

吴大夫眉眼弯弯,哈哈大笑拍着蒋世友肩膀道:“好小子,老夫喜欢你这性子。怎么样?要不要拜我为师继承老夫的衣钵?”蒋世友被他三步跳的变脸弄得囧囧有神,只当他在开玩笑:“吴大夫过奖了,我一个半残的人,哪有这个能力做大夫。”

吴大夫不以为然:“你这腿的毛病八成是接骨不当遗留的,只要你不怕疼,老头子有办法还你一双正常的腿。”蒋世友大喜:“当真?!”

吴大夫摆摆手,不屑继续说这个,重拾话题道:“你这人好生墨迹,还当我老头子的徒弟这么好当么?多少人求还求不来呢,若不是看你脾性对我的胃口,我也懒得开这个口。”话说到这份上,再拒绝也就太不给人面子了,这人目前还担任着家庭医生,实在得罪不得,蒋世友正努力想着脱身之法,便见吴大夫赌气一甩袖子:“算了,太阳都出来了,我回去泡茶去,给你三天时间,什么时候想好了再来找我。”说着,大摇大摆走了。

这人真会给自己找台阶下,蒋世友满头黑线地刚松了一口气,走出六七步远的吴大夫突然回头对着他眯眼一笑,笑得他满身生寒,然后便听到吴大夫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道:“说来,四年前我和师兄还一起来拜访过蒋老太爷,在蒋家西府盘桓过一个月,那时的蒋三爷身子壮些,人却阴郁多了,我给诊了三次脉,灌了他不少苦药,害得三爷那时每次见到我就躲,恨得咬牙切齿呀。”

蒋世友浑身一僵,全身血液倒流,冰寒刺骨,半晌,他从牙缝里勉强笑出来:“想来,是隔得太久了…忘了。”

吴大夫疑惑道:“忘了?”蒋世友忙点头不迭:“是呀是呀,四年时间,人也变了,事也多了,忘性大,所以没认出来。”

吴大夫上上下下看了他半晌,看得蒋世友心跳骤然一停,突然老头子露齿一笑,从仙气萦绕的世外高人骤然变成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我又不是神仙菩萨,外人一个,操这么多闲心做什么?横竖已经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了,你说是?”说完,他眯眯眼,一甩袖子,摇晃着盛满露水的白瓷壶,施施然远去。

蒋世友呆若木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