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为这几日心情好,蒋世友这晚睡得很是香甜,窗外树上永不止歇的蝉鸣已经听得习惯,再不会影响睡眠,屋角放着冰盆,室内凉爽如秋。

大约刚进入深度睡眠,便隐隐嗅到一丝异样的甜腻味道,身体由内而生一股莫名的燥热,渐渐蔓延全身,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一呼一吸间都是滚烫的热气。蒋世友在梦中皱着眉,不由自主松开了衣领,只想着让皮肤接触些凉气,缓解身体内的焦灼热烫。

正辗转难安,迷迷糊糊间听见窗户开启的咿呀声,然后是轻轻落地的脚步声,有什么人轻轻走到床边。许是因为眼睛睁不开看不见的缘故,听觉和触觉更加灵敏。嘶呀的火折子点火的声音,不远处燃开淡淡一团光晕。

床帐掀开,带进来一阵冰凉的风,蒋世友全身一颤,忍不住往床边靠去汲取那阵阵凉意。床前的人停了一下,缓缓俯身,伸手在他敞开的胸前抚摸了几下,那手仿佛是冰做的一般,所到之处汗毛都舒服得颤抖,恨不得将那手贴在身上再不离开。蒋世友舒服得哼了两声,那手顿了顿,得了意一般往下而去,正摸到腰间,却突然被死死抓住,蒋世友紧闭的双眼猛然张开直直望了过去。

菊芳被吓了一跳,她粉嫩的脸骤然变得刷白,结结巴巴道:“三…三爷…”

蒋世友眼神变得有些迷茫地四处看了几眼,看了看自己身上衣不蔽体,又顺着按在腰上的两只纤细胳膊看向一身粉紫中衣,娇嫩无比的菊芳,眼神渐渐清明,好像终于明白过来般,他慢慢坐直身体,低沉道:“你这是做什么?”

菊芳离他极近,那双眼睛里压抑不住的怒火仿佛要燃烧起来一般可怖,菊芳从未见过他这番模样,不免心惊肉跳,脸色苍白道:“我…”她咬咬牙,索性身子一软,顺着蒋世友的手柔弱无骨一般依偎进他怀里,娇声嗔道,“三郎,你这么久不来看我,人家好伤心呢。”她刚挨到蒋世友身体,便察觉他浑身一抖,菊芳正暗自高兴,嘴角还未来得及咧开,便被一阵猛力惯到地上,狠狠甩在床前。她后背撞到圆桌的桌脚,小桌摇晃了几下,连带着烛火也闪动飘忽。

蒋世友喘着气靠着床栏,脸涨得通红,他按住起伏的胸口,怒目瞪向菊芳:“这是怎么回事?”

菊芳显然完全没料到事情竟会这样,她毫无防备之下被摔得七荤八素,蜷成一团,又瞧见蒋世友发怒,心里委屈极了:“三爷这又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竟变得这么冷漠无情。”

蒋世友身上热度未消,有越演越烈之势,他晃了晃头保持清醒,沉声道:“你给我下药?”许是这会儿药性发作,他的声音都带着颤音。

菊芳慢慢撑起身,芙蓉面上珠泪滚落,十分惹人怜爱:“三爷这么大怒气做什么?这玉液帐中香不是三爷最喜欢的么?”她中衣本就没有系紧,此刻领口松开,露出一段雪白脖颈和玲珑锁骨,蒋世友只觉口干舌燥,全身燥热,蠢蠢欲动,他吞了一口口水,忙侧头看向一边:“你先起来再说。”无论如何,对女人动粗实在是不应该。

菊芳听他口气和软多了,以为是蒋世友忆起旧情,恢复了往日情怀,她心里得意,扶着桌子立起身,慢慢移步过来,昏黄烛光下细致的眉眼闪现出惊人的妖媚,她缓缓唤道:“三郎…”声甜如蜜,酥软入骨。只听得衣衫的簌簌声,粉紫的中衣轻柔滑下,一件鸳鸯戏水的红绫肚兜衬得两弯纤白臂膀肤如凝脂,果然有做姨娘的本钱。她渐渐靠近,身上脂粉香味扑鼻,忽而,她咯咯轻笑,道:“三郎这般羞恼模样,倒和以前判若两人了。”

蒋世友勉强按捺住心神不定,低声问道:“你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目的?”菊芳愣了一下,继续笑道:“我与三郎是两年的夫妻,这些小事哪里有什么目的?”说着,双手就要抚上他的背,突然蒋世友低低笑了两声,冷冷道:“可惜,我最恨别人耍这种手段,更不喜欢被人逼迫!”菊芳脸色一变,他已经从床上一跃而起,抬脚踢翻了圆桌边的凳子,拉开房门冲了出去。

屋外迎面吹来一阵凉风,顿时缓解了身上燥热,但鼻间萦绕的淡淡怪异香味却引出遥远记忆里模糊的人影,交杂错综,往事历历,他肚腹间一阵翻腾,忍不住扶着廊柱低头一阵大吐特吐。兰厅里的动静引得旁边耳房里亮了灯,不过片刻,弦歌慌慌张张推门出来,一见蒋世友倚在栏边弯腰呕吐,她心下一惊,忙过去将他扶住:“三爷,你怎么了?”

蒋世友好容易止了吐,定定神,两眼直冒金星,那股燥热之气已然消散无踪,然而怒火却更盛,隐隐有股恨不得毁掉全世界的冲动,这样狂躁到近乎失控的感觉已经许久不曾有过了,陌生又可怕。他咬咬牙一把推开弦歌,低声命道:“去,把屋里那个人找个地方关起来!”声色俱厉,怒气横生,把弦歌吓了一跳,她呆了呆,立刻唯唯诺诺道:“是,这就去。”转身要去屋里,眼角余光看见佳玉也赶忙出来了,于是弦歌使了个眼色,要她过来照顾三爷,佳玉点头会意,弦歌略放了心,匆匆去了。

那边弦歌入了兰厅,这边厢蒋世友离了廊柱,跌跌撞撞往前走去,佳玉见这架势,既不敢怠慢,又不敢过分靠近,只得跟在一两步后,随着他在昏暗的月色下仓皇而逃。

周韵这晚睡得不甚安稳,正辗转翻身时,忽听到外头敲门声,她疑惑起身,点了蜡烛启门一看,却见蒋世友面色如雪般站在门边,佳玉一副想说话又不敢说的憋闷样子站在旁边。周韵吃惊道:“发生何事了?”佳玉不敢开口,只好拿眼睛去看蒋世友,周韵狐疑地上前扶住蒋世友的胳膊,触手冰凉且微微颤抖,隐隐湿凉之气未散,凑到近前才看清他发际犹在滴落的水珠,她心中一紧,忙将他扶了进来。

蒋世友半垂着眼,一动不动任她拉动,由着她轻轻擦去额头水珠,扶到床上躺下盖上薄毯,他眼睛一直是半睁着,不肯闭眼睡觉,一只手握住周韵的手不放她离开。周韵满心不解,也只好坐在床边守着。佳玉侯在一旁,神色不宁。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人睁着的眼睛缓缓闭上,呼吸安稳下来,似乎睡熟了。周韵又等了一会,这才悄悄放开手,带着佳玉去了侧厅。

天边已经淡淡鱼肚白,快要天光的时辰了,大半夜没睡,周韵却无一丝睡意,她一进侧厅便转身问道:“三爷这是怎么回事?”

佳玉早憋了一肚子话,忙竹筒倒豆子般劈里啪啦说道:“刚刚不知怎么了,三爷踢开兰厅的门就出来了,扑在廊子边上呕吐不止,又叫弦歌姐姐去把兰厅里的人给关起来。再然后就跑到净房里狠狠冲了个冷水澡,最后就来了奶奶这里了。”她心里也是十分好奇,不知兰厅里到底还有什么人能引得三爷这样失控,又不好直接问,只得悄悄抬眼看周韵脸色。

果然她脸色一变,立刻沉了下来,皱着眉头缓缓坐在屋内椅上。佳玉心里好像看见什么稀奇事的小孩子一样,忍不住的有些兴奋。却不料周韵微一思索便抬头对她道:“你去正房里好生照顾三爷,把冰盆撤掉一些,让屋子里别太凉了。等会儿露桃来了叫她去和苏进家的说派人送几样补品去老太太那里,就说我身体不适,今日请安来不得了,等好了再来请罪。再去把大夫请来,就说为我请的,其他的别多说。”她语调舒缓,与平时无异,佳玉一听没得热闹瞧,不禁有些失望,她有些不赞同这做法,试探着问道:“瞒骗老太太,这样…不大好。”

周韵本来微沉的头慢慢抬起来,静静看着佳玉,佳玉心跳一停,立刻冰凉了一半,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只好匆忙低下头,错开和周韵的视线交汇。两道冰冷的目光直直射向佳玉身上,过了一会,周韵淡淡道:“你若是觉得不妥,这会儿过去禀告老太太也无不可。”冷冷的意味听得佳玉一惊,她忙跪地道:“佳玉不敢。”

周韵徐徐起身:“不敢就好。老太太那里我自会去解释,你做好自己分内事就行了。”佳玉忙应道:“是。”周韵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闪身往兰厅而去。

一石激起千层浪(下)

这个看似与往常无异的拂晓,处处都透露出一丝紧张。

后园里一处僻静小厅,周韵一身家常素色衣衫,简单发髻端坐在堂上,慢慢拨动着茶盖,弦歌捧着托盘立在一旁。屋内门窗紧闭,角落放着冰盆,光线有些昏暗,几上一支蜡烛慢慢摇曳。

刚抿了一口茶水,门外有人低道:“三奶奶。”弦歌听了,忙走过将门打开。

苏进家的一步迈入,后头几个婆子推着菊芳进了屋。菊芳身上胡乱披了一件外衣,发丝散乱在耳边,面容憔悴,目光呆滞,就这么被推搡到了厅中。

她被白妈妈猛力一惯,险些跌倒,跌撞了几步,险险稳住身子,一抬头,恰看见周韵微垂双目,慢慢品茶。不知为何,菊芳看得心里猛然一惊,全身乍凉,忍不住退了半步。后头妈妈们早看她不顺眼,此时便索性一脚踢在她膝窝,将她按跪在地上。

门咿呀关了,窗外透入淡淡白光,屋内蜡烛火焰显得更加暗淡。

苏进家的嫌恶地看了菊芳一眼,上前一步,道:“回三奶奶,事情都查清楚了,芳姨娘把东西藏在她里屋的壁柜里头,钥匙以前是翠珠拿着,翠珠走了之后就没给别人了,这两个丫头都不知道有这东西,昨晚是芳姨娘说想见三爷,就让两个丫头一个望风一个扶梯子,从围墙外翻了进正屋院子。”

周韵听了,轻轻巧巧把茶盖合上,淡淡道:“芳姨娘,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苏进家的恨道:“这还不止,她还有桩更大的事呢。”她从身后一个妈妈手里拿了个包袱,随手打开递了过去,“这是外头放高利贷的契票子,我粗粗点了点,足有上千两的银子。是从芳姨娘壁柜的暗盒里发现的。”

周韵目光一顿,伸手将那叠票子接到手里翻看了一番,随手放了回去,对菊芳道:“芳姨娘,你还有什么话说?”

菊芳抬起头看向周韵,目光一眨不眨,忽而笑道:“成王败寇,这句话还是姑娘教我的,如今这局面是我心计城府不如姑娘,还有什么好说的?”她原是周韵的陪嫁丫头,如今一声姑娘,倒显得有几分滑稽意味了。

苏进家的怒喝:“放肆!在主母面亲居然这样无礼!”

周韵轻轻摇头:“算了,不必和她计较。苏嫂子,你把她这些事情一字一句记下来,让她和那两个丫头签字画押,再把供词送到老太太那里去,看老人家怎么。”菊芳大小也是个姨娘,半个主子,自己不过初初当家,想要处置她还是请示老太太的好。

苏进家的自然明白这层意思,她低头应道:“是。”

菊芳却愣了愣,忙摇头道:“不,不,我不会画押的,我要见三爷,我要见三爷…”说着站起身就要往外扑。那几个壮实有力的妈妈忙七手八脚将她制住,按在地上。可她口内仍是大喊大叫,刺耳得紧,白妈妈恨极,随手在旁边小柜里寻了一条黑漆漆抹布团成团将她嘴堵了。

菊芳口不能言,手脚动弹不得,终于认清了形势,她一双水汪汪大眼泪珠盈盈,求饶般回看向周韵。若是丑事不出门,怕还有退路,可真要是捅到性烈如火的老太太面前,只怕就没有活路了。

周韵看她披头散发,满面泪痕鼻涕,一身尘埃灰烬脏污不整的丑态,有些恹恹地移开目光,徐徐叹息一声,对苏进家的道:“其他几位姨娘那里,不必细说什么,若是有空,就派人去叮嘱一番,就说最近府里事多人杂,让她们各自约束行为,各安本分就好。”苏进家的目光一闪,应道:“知道了。”菊芳全身松懈下来,彻底绝望了,指望其他人去蒋世友面前为她求情,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可如今,周韵是要绝了她唯一的希望。她知道周韵是起了杀机,自己再难逃过此劫了。

这里交代完毕,周韵也不再多看地上那人一眼,匆匆离了小厅,往正房院子去了。

屋里燃着安息香,济世堂的刘大夫刚刚诊过脉,正在外间桌边写方子,屋里蒋世友沉沉睡着,佳玉安静在一旁伺候。见了周韵进来,刘大夫忙起身作揖,周韵敛衽回礼,低声问道:“刘大夫,我家三爷可还好?”

刘大夫忙道:“不碍事,不碍事,照着这方子吃几贴药,再好生休养几日,吃些温补的食物,也就无碍了。”周韵略略放了心,又命佳玉去取些凉水湃的果子来款待客人,屋里自有弦歌跟着伺候。

待佳玉离开,周韵便微松了眉头,低声道:“刘大夫,你与我说实话,我家三爷当真无碍?”昨夜蒋世友那面色惨白的模样犹在眼前,他本就身体不好,受了那样的药又泡了冷水澡,着实让人担心。

刘大夫知晓她的担忧,道:“三少奶奶不必担忧,三爷身子比以前好了许多,虽然这药性猛了些,好在解得及时,大处不甚要紧。只注意这两天暖着点别贪凉引发风寒就好了。”

周韵这才放下心来,又笑道:“刘大夫的妙手之能在秦楚都是有名的,我便信了你。可若是我们三爷有个什么不妥,我必叫人把你胡子都揪下来!”

刘大夫一愣,忙用手捋了捋胸前长长的白胡子,赔笑道:“三奶奶说笑,呵呵,说笑。”周韵忍不住低低笑了笑,眼光微动,又问道:“刘大夫最近可去过我娘家?”秦楚县总归就那么几处医馆名医,这位刘大夫是周家惯用的。

刘大夫道:“大前日去过一次,给小哥儿和吴姨奶奶诊治。”周韵忙道:“那我娘亲的病,到底如何?”

刘大夫抚了抚胡须,斟酌着用词:“这一两年,是不相干的。”周韵心头一沉,低头思量一番,道:“若是再请你去诊治,只管用最好的药,差价上照老规矩,由我来补。”四姨娘只让人少付药钱去抓些便宜药,周韵一直私底下出钱让大夫用好药,好在这药都是由医馆差人送给刘嬷嬷煎的,不经他人之手,自然也没让人发觉其中变化。

刘大夫心里唏嘘不已,口里道:“三少奶奶这番孝心,实在是难得。”周韵勉强挤出笑容,算是回应,眼珠转了转,又道:“只是这些到底是内宅事…”刘大夫呵呵一笑,抚须道:“老朽明白,今日是三奶奶身体不适,请我来瞧瞧,其他的事,我一概不知。”周韵这才展颜轻笑。

佳玉着实离开了好一会才捧了果子进来,刘大夫的药方子也写好了,周韵笑送他离开,遣了人随去抓药。

忙了一早上,此刻日头早已升起,地上温度也迅速上升,走动便是一阵燥热。屋内的冰盆大多都撤了,只略剩几块取个凉意。蒋世友仍昏昏沉睡,睡梦中眉头仍紧紧皱着。周韵坐在床边,缓缓抹平他眉间皱痕。暗暗思忖该怎么同他说菊芳之事,她眼光微动,缓缓想来,从弦歌口中得知昨日之事,据说当时兰厅卧房里,菊芳又惊又惧,呆愣当场,地上圆凳也被踢得歪东倒西。虽说菊芳的行为极逾矩放肆,但一向温文的三爷因此而勃然大怒,未免有些太过反常。

蒋世友这一睡便是一整天,刘大夫交代过说他略伤了元气,多睡有助于体力恢复,是而周韵也没吵醒他,只小心喂他喝了几次药并一碗小米粥,药有凝神的作用,仍旧让他睡着。

苏进家的手脚利索,上午把事情都弄好了,带着供词去了西府老太太处,却直到晚饭前才回来,老太太没有别的话,只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按规矩来。只是务必今日就办了,免得夜长梦多。

周韵听了,低头沉吟不语,苏进家的大气也不敢出地侯在旁边,这样放高利贷的事以前不是没有人犯险,一经发现都是严惩,偏偏总有人经不住利益的诱惑,一次又一次泥足深陷。

菊芳身份有些特殊,她原是周韵的陪嫁丫头,如果蒋家将她驱逐,废了她姨娘的身份,那么她又被打回原形,仍旧是周韵的丫头,生死去留任凭周韵做主。

苏进家的来了这些天,对于菊芳与周韵的恩怨大致也清楚,她心里自然是向着周韵的,这样恶毒的丫鬟,或杀或卖都不为过。她小心看着周韵脸色,见她双眸低垂,唇角微抿,苏进家的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过了一会,只听得周韵低声叹了口气,道:“苏嫂子,你去备一份静神汤。”苏进家的愣了愣,垂首应了。静神汤名字虽好听,实际却是内宅里惯用的哑药,一碗灌下去嗓子如遭万千针扎,喉管重创,从此再不能说话。听周韵这口气,想是要绕过菊芳一命了。苏进家的虽然郁愤不已,却也不得多言。

待周韵在正房里伺候沉睡未醒的蒋世友又喝了些米粥,吩咐佳玉巧凤好生伺候,这才带着弦歌并其他几人往后园子去了。

仍旧是白日那间小厅,周韵已经沐浴过了,换了一身绣折枝玉兰的天蓝色长袄并浅玉色裙子,头上斜插一支玉钗。干净雅致的打扮,坐在那里低头饮茶。烛火通明照亮整件屋子。

白妈妈几个从旁边小柴房里把菊芳提了出来带到厅上,一天水米未进,又在柴房里受了整日酷暑蚊虫,此时的菊芳满脸红疙瘩,一身汗臭濡湿,憔悴狼狈不堪。她软软跪在地上,只有撑起身体的力气。

周韵眼如深潭,波澜不惊地看着,道:“你的事情老太太已经发了话,照老规矩办。此刻你已经不是蒋家的姨娘了。”

菊芳从鼻子里冷笑一声,声音沙哑道:“我要见三郎,他一定不舍得我吃这样的苦,他一定会去向老太太求情!”

“呸!”苏进家的冷笑道,“你还有脸提三爷?三爷被你下的药害得至今昏睡不醒,大夫说险些伤了元气,这都是你做下的好事!”

菊芳大惊,忙摇头道:“不,不会这样的,以前…”

“住口!”周韵不想听她说出什么不堪的话来,打断道,“你身为蒋家姨娘,不思为三爷分忧,成日里净存些歪门心思,险些害了三爷,若不严惩,何以服众?念在你和三爷到底有两年的恩情,你我也是主仆一场,你就把这药喝了,跟了吴老六家的走。”说毕手一推将桌上一碗琥珀色的汤药退到桌边。

菊芳双眼圆瞪,猛地摇头:“不,我不喝,我到底犯了什么罪,你们要这样对我?我要见三郎,他不会让我喝的,我要见三郎!…”

听得这样的叫嚷声,周韵眉间倦意越加明显,她无意多说,只对着苏进家的示意一番。苏进家的早等着这命令,忙和几个妈妈一起上前制住菊芳,七八只手死死将她按在地上,任她怎样全力挣扎到面色扭曲也挣脱不了。苏进家的亲自端了静神汤给菊芳灌了下去。菊芳死命挣扎,只是到底双拳难敌四手,虽泼溅了些在胸前,大半药都被灌下去了。

眼见大功告成,几人这才放开菊芳,昔日趾高气扬的女子如今跌落在尘埃,方才的挣扎耗费了她最后的力气,此刻她有气无力地伏在地上,连咳嗽都十分微弱。

整个过程,周韵都一动不动坐在桌边看着,连眼睛都不曾眨过,仿佛一尊佛像,目露哀悯,却又决绝。不一会药效发作,菊芳痛苦的双手掐着喉咙越咳越猛,几乎连肺都要咳出来,咳声却越来越沙哑,到后来几乎如粗粝如砂纸一般。

周韵对苏进家的几个道:“你们先下去,我与她主仆一场,有几句话想最后对她说。”众人见菊芳此刻以毫无反抗能力,便齐齐应了,鱼贯而出,将门带好。

周韵缓缓起身,慢慢朝菊芳走去,菊芳察觉到她的靠拢,吓得顾不上喉咙,只顾双肘橙子身体往后挪,挪了几下却挪不动了,眼睁睁看着周韵的脸慢慢靠近,菊芳惊恐万分地瞪大了眼。

周韵凑到她近前,低低笑道:“怎么?你也有怕的一天?”菊芳神经质一般摇着头,双手护着脖子。

周韵轻嘲道:“这两年,三爷是何等的宠你,几乎没把你宠上天,果然是温柔乡是英雄冢,你往日的算计本事都磨得娇滴滴软绵绵了。”她近乎嘲讽地瞥了菊芳一眼,“三爷爱怎么宠你这是他的事,我也从来不会计较。可是,”周韵慈善的眉目陡然一变,近乎恶毒,

“你为什么要杀竹茵?”

菊芳如遭雷劈一般愣住,眼睛几乎瞪裂,她全身颤抖,脸色惨白,喉咙里发出粗嘎的轰轰声,唇角边有暗红的血迹蜿蜒而下。如果周韵不提,她几乎已经忘了,两年前,那个被她推下井口的人,和她一样作为陪嫁丫头来到蒋家的竹茵。

周韵轻轻一笑:“说不出来?那我来替你,两年前,我刚嫁进蒋府才两个月,和相公初初和好,你心里有了别的心思,悄悄托穆妈妈在外头买了合欢散来,谁知交接的时候被竹茵看到了,她苦口婆心劝你不要背叛我,你假装同意,却将她引到井边,一把推了下去。”周韵说着,应景地推了菊芳一把,吓得她几乎魂飞魄散。

见她惊恐万分的模样,周韵笑着,继续道:“你在奇怪我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那我告诉你,竹茵她名义上是我的丫鬟,实际上却是我同母异父的亲姐姐,在周家蒋家这些日子,都是她在护我,就算她死,也是为了我。我们姐妹情深,她偷偷托梦告诉我的。”最后几乎话是用气声喷在菊芳耳边,好似若干虫子爬进耳洞,几乎没把人逼疯。

“你就不疑惑怎么这些事发生得这么快么?”周韵又笑得慈眉善目,“从翠珠和穆妈妈的事,再到你今日点了香。这一切太巧合了。”

菊芳猛然住了颤抖,一双眼睛瞪得硕大,直至望向周韵。

她目沉如水看着菊芳,云淡风轻道:“翠珠的确是你的人,可是她表哥却早已归顺了我,这一年多来你私下做的那些勾当,我统统都知道,每一笔每一文,我记的账目比你还清楚。就连你手上的药,我也清楚极了。你喜欢按顺序用,哪瓶药先到手的就先用,最后到手的最后用,这习惯真是太不好了。”

菊芳已经隐隐猜到什么,牙齿咯咯作响,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

周韵慢慢伸手过去,菊芳全身僵硬,连气都不敢出,周韵却是一笑,缓缓挑了她额前乱发,动作温柔地替她捋到耳后,温和笑道:“这次的事,从翠珠那件荒唐事起,一直到今天你犯下这样的大罪,自然都脱不了我的干系。要三爷住到围墙边兰厅的是我,提前下令翠珠他表哥带人去园子幽会的是我,拉着三爷去游园的是我,把穆妈妈们背后说的混账话传到县令府衙的人也是我。我就是要事情闹大,我就是要你从此以后没脸在蒋家立足!”周韵唇角弯弯,笑得近乎妩媚,“我就是要你孤注一掷,拿你最后的春/药来做赌注,干下今天这不可救药的蠢事!”

菊芳全身一软,几乎瘫在地上。这太可怕了,这还是往日那个被她们几个姨娘联手耍得团团转,被欺压到毫无还手之力的三奶奶吗?这样的心机,这样浓烈的恨意,实在是太可怕了,几乎所有人都被她骗过,都做了她的工具,就连三爷,三爷?!那帐中香有问题,自己原来用的纯温和不伤身,纵三爷体弱也能承受,绝不可能伤了元气昏迷不醒,想到这,菊芳猛地抬头,口里呜呜咽咽:“叉,叉,结。”

周韵居然听懂了,她轻轻抚平袖子,温婉笑道:“这是我欠了他的,若他有什么不好,我自然会用一辈子来还。以后的事,就不劳你操心了。”言毕,她缓缓起身,看了地上匍匐的人最后一眼,慢慢朝门边走去。

大门一开,一阵初秋的冷风卷入屋内,桌上几支蜡烛扑闪了几下,灭了。屋内顿时一片漆黑,菊芳瞪大双眼,也看不见自己周围景象,只看得见外头射进来的微光,勾勒出远去的周韵单薄的纤影。

菊芳喉咙剧痛无比,心内激荡未灭,她看着周韵的背影,眼中射出恶毒的光,只要我活一日,必定将你揭发,看你还能如何得意逍遥。

周韵的身影刚刚消失在园中树林,弦歌提着灯笼带着个丫鬟走过来,在远处墙根下见着小厅屋门大开,弦歌回头道:“我吩咐的,你可记住了?”九儿点头道:“我记住了,姐姐放心。”

弦歌笑笑:“这是升你做一等后派给你的第一宗差事,好好办,妈妈们就在前头等着,你和她们一起把芳姨娘送出府就行了。”九儿点点头:“是,我知道了。”弦歌微微一笑,把灯笼递给九儿,自己转身走了。

那边屋里菊芳歇息片刻,正要挣扎着起身,忽然见外头一团昏黄灯火,火光后闪动着一个红衣人影,菊芳屏住呼吸,一眨不眨地看着,那火光和人影渐渐地近了,熟悉的五官和笑容仿佛是从梦里活生生蹦出来的一般,菊芳全身僵冷,一动也不能动。这鬼魅般的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突然露齿一笑:“菊芳,小姐让我来送你。”

菊芳所有的心神和防御在这一瞬间彻底崩溃。

周韵在林子里没走多远,弦歌便赶了过来:“三奶奶,一切都准备好了。”周韵回头望了望,意兴阑珊地点了点头。弦歌见她情绪低落,正想劝上几句,忽然听到小厅那边传来一阵诡异的嘶吼,好似某种受了极大惊吓的野兽,哑着喉咙吼不出来,却偏偏忍不住心底的恐惧和绝望,只得吼破喉咙,歇斯底里也不肯停歇。

刚刚歇息的鸟雀们受了惊吓,煽动翅膀从林中飞起,叽叽喳喳乱叫着一团乱窜,混乱不堪。

有匆匆的脚步声往声源处而去,混杂着几声咒骂和击打**的沉闷声响,那嘶吼便停歇了,好似被什么堵住了喉咙,一声都出不了。

周韵静静立在林中,一动不动,不多久,白妈妈匆匆赶来,瞄了瞄周韵,低声道:“小姐,菊芳她,疯了。”

契机

蒋世友渐渐恢复意识,只觉得头痛欲裂,全身上下仿佛被重型履带车碾过一样,一点动弹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缓缓睁眼,四下看了看,熟悉的浅紫色纱帐,绘着彩画的雕梁,不远处圆桌上点着几支红烛,烛火摇摇,室内一片静谧。

他心里最后一丝烦躁之意不知不觉消失了,烦心事一去,便觉得腹内空空,实在是饿得很。他努力挪动手臂,想要起身唤人。手一动却触到一个温热身体。蒋世友疑惑看去,却见周韵一个激灵从趴着的床沿撑起身,她迷糊地四下看了看,又习惯性摸摸蒋世友的额头和颈项,喃喃道:“没发热,也没发凉,看来是好了。”

蒋世友愣愣地看着她有些怪异的举止,周韵被他视线看得慢慢回复了正常状态,她有些窘迫地笑了笑,指着小桌边道:“饭菜都在,起来吃点。”

摇曳的灯烛,桌子不远处的小炉子上温着一个陶盆。身前的人温和恬淡,笑意盈盈,这样场景安详美好,似曾相识。蒋世友笑笑,扶着她的手起身,慢吞吞走到桌边坐下。

三菜一汤,菜色清淡、色泽诱人,荤素搭配得宜,瞧着便有食欲,蒋世友就着菜吃了大半碗小米粥。他一睡便是一整天,这会儿能吃下这么多,已算是食欲较好了。周韵斟上一杯党参枸杞茶,递了过去。肚里有了食物,身上也恢复了些力气,蒋世友端着茶杯啜了一口,味道微酸甜而略苦,倒并不难喝。

两人灯下对坐,偏偏都不做声,仿佛是在默默等着对方先开口。

等了一会,烛台上一支红烛噼啪结了一朵烛花,打破了安静的氛围。周韵微叹一声:“三爷睡了一整天,今日依着老太太的意思,已经把芳姨娘撵出去了。”

蒋世友目光一动,又喝了一口,周韵道:“撵她的原因有二,一是她乱了后宅的规矩,险些伤了三爷,二是她私自放高利印子钱,剥那些穷苦人家的血汗钱。”蒋世友有些吃惊:“高利贷?”

周韵点头道:“不错,据说她在外头找了本地的地头蛇,收十五分的息,利滚利。”十五分的息指的是月利率,若是借款十两银子,第一个月利息便有一两五钱,利滚利便是从第二个月起本金升为十一两五钱银子,第二个月利息为一两七钱二分五厘,利息计入下个月的本金,这样不停的滚雪球,到了一年后,十两银子的借款回收的本金加利息足有五十三两五钱有余,翻了五番。这样的借贷伴随的是高昂的利率,流水般的回报,迅速聚集的财富。当然,也有着无奈的泪水,悲哀的卖儿卖女,生不如死的家破人亡。

蒋世友慢慢放下杯子,道:“这样荒谬的借贷,怎么会有人愿意去借呢?”周韵摇头道:“谁家没有个急事难事,若是有人病了,看病请大夫就能拖垮一家子。亲戚朋友处实在借不到,便只能去借这样的高息钱。”

蒋世友无声地叹息,无论在哪个时代,现代或是古代,金字塔最底层的人总是最可怜的,他们无奈地充做基石,像狗一样生活牛一样劳作,却总是身不由己地被庞大的负担压碎碾为尘土,像蝼蚁一样卑微地死去。

周韵见他目光渐淡,心里总悬着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她继续道:“菊芳一年多的时间敛了一千多两银子的钱财,我都收着了,一则看周围哪些穷人家缺钱,可以救急,二来咱们这里秋天短,等到了冬天,都拿来买米粮衣物布施给穷苦人家。以前虽然也有这么做,到底银钱不够,施舍不得多少人。”

蒋世友眉头舒展,道:“这样很好,取之于人用之于人。也算是让菊芳承担责罚。娘子总归是善心人,心肠好。”

周韵本来和缓下来的脸色蓦然僵住了,她有些不安地看了蒋世友一眼,又立刻转开视线,低声道:“这话真是受之有愧。芳姨娘——菊芳她,是神智不清被带出去的,净水庵的师傅愿意收留她,从此她便要青灯古佛过一生了。”净水庵是秦楚城外山里一处小庙,规模与白莲庵是不能比的,香火少得多,那里的生活自然也很是清苦。她也不知道是何缘故,这些话明明可以不说,或者等以后时过境迁再慢慢找机会仿佛不经意间透露出来,可她偏偏脑子一热选了最笨的方法来坦白。就好像她明明对菊芳恨之入骨,费了这样的的心力人力来设局,偏偏最后关头却饶了她一命。

蒋世友不曾想到菊芳竟是这样的结局,不免怔愣了好一会,半晌,他淡淡道:“你不是个心地邪恶的人,这样做必定有你的道理。”严格说来,他也没有指责周韵的资格,由于他的到来,菊芳无可避免地失宠,又因为他隐藏的狂躁症,险些令她受伤。对于她们之间的恩怨纠葛,他只能选择沉默。

不知何故,周韵心里有什么突然放松下来,又有什么好像骤然皱紧了,只觉得这房间里闷得厉害,全身不适,一刻也不想多呆。她按着桌子起身:“时间不早了,三爷也准备休息。明早还要吃药呢。我去叫露桃来收拾桌子。”言毕,她头也不回地转身,仿佛身后有什么在追一样,匆匆地开门出去了。

后来周韵再也没露过面,只有露桃佳玉两个在屋里伺候。问起三少奶奶,回答道她在隔壁侧厅里安歇了。蒋世友心里有些惆怅,收拾洗漱完毕,躺在床上,他脑子里放电影一般一幕幕闪过这些日子经历的场景。从车祸后的穿越,在菊芳屋里第一次见到被围攻的周韵,到后来来到正房与周韵朝夕相处,在之后被识破身份,再到如今,他经历的每一件事都有周韵的参与,这个外表温雅的女子润物细无声地侵入了他的生活和思想,更令人不解的是,即便她渐渐露出截然相反且并不可爱的另一面,他也能理解和接受。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他越想越心烦意乱,好不容易压抑下的心情又蠢蠢欲动,蒋世友翻了个身,决定继续鸵鸟下去。

次日晨,老太太又遣了齐妈妈过来看望蒋世友,她前一日也来过一次,偏蒋世友正在昏睡,齐妈妈在床前瞧了一番,又将药方子细看了看便回去复命了。这次见蒋世友已经醒来,齐妈妈心内欢喜,却也知道这病的源头不甚好说问询出口,只问了下身体情况,确定无碍后便含笑止了话。

周韵知道她是来问菊芳的处理情况,便将她请到侧厅一一告知,齐妈妈跟着老太太几十年,也经了些风浪,听到疯癫入庵堂修行的结果并没有感到意外,只是依旧微笑着道:“三奶奶宅心仁厚,这样宽待下人,简直是菊芳祖坟上冒青烟了。”老太太屋里的人,不管心思细不细,说话什么的都不甚顾忌。周韵知道她的意思,也不回答,只跟着点了点头。

齐妈妈是知道周韵的闷葫芦个性,当下也不多说,只笑道:“昨日大老爷传信来,说是四日后就到,能赶上一家子团圆过中秋节呢。”蒋家大老爷考了二十多年的乡试,屡败屡战,今年恰逢科举年,两个月他前便带着仆从去了省城蜀州城备考,如今算来考试已经结束,也是该回家了。周韵面露欢喜:“伯父回来,老太太心里也高兴些。”她没有问考试结果,从齐妈妈的话里已经听到了结局。想必又是三年的等待,等下一次的乡试机会了。齐妈妈笑笑,告辞离去了。

周韵目送她离去,自己又坐在桌边出了会神,才想回去隔壁,便听得有人来报吴老六家的来了。周韵微愣,她原本是打算把菊芳和那两个丫头都交了吴老六发卖,可最后还是决定将菊芳送到庵堂,那两个丫头送了乡下佃农家做媳妇。于是也就不和吴老六家的相干了,无人走漏风声,她这会儿却巴巴地来了,却不知是何缘故。周韵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不免又惊又喜,忙道:“快请。”

吴老六家的一身玫瑰紫的绸缎褙子,照旧是往日那笑呵呵的模样,慈眉善目的看着不像是个人牙子,倒有几分像个惜老怜贫的富家太太。她一见周韵便哈哈笑道:“托奶奶的福,您要找的人这会儿就在秦楚呢。”

周韵心里阴郁一扫而空,忙起身道:“在哪里?我这就去请了来。”说着就要吩咐下去。

吴老六家的忙笑着拦道:“三奶奶这么心急做什么?我们那兄弟年纪大了,又是才到的这里,这会儿还在我家休息呢,我就是来知会奶奶一声,若要请人,后日一早就来我家下帖子。”

周韵闻言,忙定定神,笑道:“多谢老吴嫂子,这样的事派个人来知会一声也就罢了,你亲自前来,实在是太客气了。”

吴老六家的摆摆手,爽快笑道:“若是别人也就罢了,三奶奶孝心虔诚,又和我投缘,少不得只好想法子把人给请来了,只是他人老了脾气大,跟个老小孩似地,一概行事作风都古里古怪,若有什么冲撞府上的,还请三奶奶不要见怪的好。再者,他实则来我们这里小住养老的,不想闹得沸沸扬扬大伙儿都知道没个清闲,所以也请三奶奶不要声张的好。”

周韵听了这话,知道她是特地为了自己的请求才将人请来的,不免心中感激,忙点头道:“吴嫂子尽管放心,我定会照做。”

有了吴神医的好消息,周韵心里的阴霾消散了许多,偏巧中秋将至,回周府也有名正言顺的名号。她一路想着这事,连自己习惯性走回了正房也没发现,蒋世友正在练字,见她边走神边慢慢走到桌前坐下又继续撑着桌子发呆,忍不住问道:“娘子在想什么?这样全神贯注。”周韵一惊回神,一眼看见近在面前的蒋世友,手忙脚乱下险些碰倒了手边的茶杯,顿时窘得脸色通红。好在她段数高超,不过几个吐纳的工夫,脸色又渐渐恢复白皙,她轻咳一声,道:“方才齐妈妈说大伯父就要回来了。”

“哦?”蒋世友随口道,他停住的笔继续开始写下一划,显然对这个问题并不很关心。

周韵继续道:“大伯父这回又没有中举,三爷若是和他见面,言辞上注意些为好。”

蒋世友的注意力被“又”和“高中”这两个词吸引了,他好奇道:“大伯父这是第几次乡试了?”周韵心里默默算了一遍,道:“应该是第七次了。”

蒋世友目瞪口呆,他迅速算了算,乡试三年一次,三七二十一,也就是说,这位蒋家大老爷花了二十一年在乡试上头了,在现代,绝对算的上考试专业户。周韵见他震惊模样,忙道:“这并不稀奇,有些人七八十岁才中举的呢。大伯父虽屡屡落地,却从不气馁,县里文人提起他也甚是敬佩的。”这里还有些话不方便多说,原本已经是秀才的大老爷走的是经商一路,偏生不幸的是有了个十四岁中秀才,十七岁中举的神童弟弟,更不幸的是这弟弟英年早逝,蒋老太爷捶胸顿足悲伤不已之余,便把希望放在了大儿子身上,逼得已经娶妻的大老爷重新捡起书本开始念书备考,从此每一届乡试都再未缺过席。

蒋世友不知这层缘故,只以为是蒋大老爷自己思想觉悟高超,不由得自愧不如,他迟疑道:“若是有朝一日中举了,会不会反倒不妥?”范进中举即发疯的先例家喻户晓,若是得不偿失就不好了。周韵一番沉吟,肯定道:“应该不会,大伯父昔年经商,也是经过大喜大悲的人。断然不会为了这样的事而承受不住。”

蒋世友点点头,他放下笔,认真地看着周韵,问道:“娘子,你觉得我适合做什么呢?”周韵略显疑惑:“三爷是说哪一方面?”

蒋世友慢慢挪过来,坐在她对面:“我想过了,虽然我腿脚不便,可老这么无所事事总归是不好。读书或经商,又或者别的什么事,大伯父都这么努力,我也总得给自己找些事情做。”这事有些突然,周韵一时没回过神,以前的蒋世友因着腿脚残疾身体孱弱的关系,入不得官场又也入不得商场,家里分得的财产,若是不大手大脚挥霍,也能不愁比不愁穿安稳度日,他惆怅憋闷下成日里便只爱阴沉在院内屋里和妾室丫鬟们逗弄为乐。

如今见他另有想法,周韵斟酌一番,慢慢组织语言道:“三爷身子不适,当不得劳累,读书经商的事都使不上力气。要做一样事情,首先是要身体好经受得住。三爷不如先养着身体,在慢慢想想自己爱做什么,横竖咱们家里钱财不缺,不着急。”

蒋世友本是有些小兴奋地和她说起这个事,不料碰了个软钉子,他也没办法,只好点头应是。两人再没有谁开口说话,一时气氛安静得有些尴尬。

从昨晚那场戛然而止的谈论之后,他们之间似乎就开始弥漫起这样的尴尬。一直被粉饰的太平仿佛被一个小锤子敲了一下,上头渐渐裂开慢慢的细纹碎痕,只是两边都倔强地撑着,都不肯让它碎裂,也许是隔着一道屏障更容易相处,又或者是不敢面对失去屏障后真实的对方,更不敢被对方看到失去屏障遮蔽后真实的自己。每一次交谈都略略提心吊胆,交谈结束后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暗暗松了一口气。周韵的话越来越程式化,蒋世友也兴味索然,久而久之,开口聊天成了个沉重干巴的事情,让人疲惫不堪。可即便如此,两人谁都不肯打破那摇摇欲坠的屏障,浅尝辄止的尝试后是更加深的退步。像是在等什么,又像是在避开什么。

如果他们肯开口将这样奇怪而矛盾的心情告诉另一个人,也许旁观者会笑着说这是两个已经看对眼的人在患得患失,偏偏他们在这世间没有朋友,在自己想明白前,也就只能继续迷在当局中。

府里的两位主人间的关系变得这样奇怪,连带着整座蒋家东府都乌云罩顶,每个人都小心翼翼,连大气都不敢出。尤其是四位姨娘,更是噤若寒蝉,菊芳的事她们模糊知道了些,不免物伤其类,自己也有些焦虑,周韵那番敲山震虎的话更是让人不寒而栗,比起路边突然遇上狼更恐怖的是身边的羊突然变成了披着羊皮的狼。几日下来,四人几乎连自己小院的大门都没出去过。

红袖在屋里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手上一方红罗帕几乎撕扯出裂痕,绿衣坐在旁边绣花,瞧她踱来踱去,不免叹道:“我的好妹妹,你再晃下去,我眼睛就花了。横竖是菊芳出了事,平日里苏晓因和她最亲厚,要着急也该是苏晓因着急才是,与我们什么相干?你有什么好心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