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歌瞧着他走远,这才对周韵道:“三少奶奶…”周韵抬手止住她的话,另一只手在桌上画了几笔,弦歌一瞧是个“玉”字,知道她是问佳玉露桃两个,忙回道:“适才去拿药,顶头撞见她们回来,我便说奶奶吩咐了说她们忙碌大半天辛苦了,先去歇息一会,让我先顶着,她们晚饭后再来。”

周韵点点头表示满意,目光微动,不知在想什么,忽而一笑,又慢慢隐了笑,脸上红霞退却了不少,她顿了顿,在桌上写了个“友”字。弦歌知道她心中所想,便道:“三爷这几日和先前一样,平日里在纸上写写画画,碰上三位姨娘来请安便跟她们闲聊几句,都是一般和气,也不见他对谁特别好。红姨娘最开朗健谈,有时爱往爷身边靠,每次都被爷不动声色躲开了。芳姨娘和苏姨娘都不曾来过,爷也没过问。还有一事,”她声音压低了些,周韵略感意外,抬头看过来,“三爷早几日悄悄问过雅意那三个妈妈的家住在何处,让雅意去瞧瞧那些家人,再给每家送一百两银子,可是如今奶奶这里银钱管得紧,雅意在吴宏家的那里弄不到钱,爷便出了个主意说偷偷把兰厅里的字画和贵重摆设拿了三四件当了三百五十两银子。雅意拿那五十两买了些补品悄悄每家送些东西塞了银子。其他两户人家也就罢了,偏偏穆婆子家里那个癞头酒鬼三儿子得了银钱还口口声声说要报官去知府衙门告县老爷和三爷,雅意让同去的马夫恐吓了几句又拿话震慑他,这才作罢。”一百两银子,够秦楚县城郊一户五口之家省吃俭用五年的花费,不是一笔小数目。

周韵手里紧紧攥住帕子,半晌,摇了摇头,又长长叹了口气。弦歌不敢多言,只垂手立在一旁。

过了一会,周韵手又动了动,一笔一划写了个“雅”字。弦歌明白她所指何意,便咬咬牙,低声道:“雅意从那日得了老太太旨意后,便有些计较起来,伺候更衣洗漱之类近身事宜一概不准他人插手。和我倒没说什么,只上回屋里没人,小鹊进去帮忙磨了个墨,她事后就把人家一顿好骂,如今除了我和她,谁都不敢进兰厅一步。后来她胆子越发壮了,也爱往爷身边去凑,昨晚该我换冰盆,她收拾衣服,但是她找个借口把活儿抢了去,又把我推出去歇息,说是她伺候爷。我在屋外听不见什么动静,过一会就听到里头有摔东西的声音,再后来就看到雅意哭着跑了出来。我当时也没敢进去,今早去看时,屋角堆着许多瓷片的碎渣子。而且,”弦歌偷偷瞅了周韵一眼,小心翼翼道,“三爷昨晚应该不是在兰厅里歇的,我今早去伺候晨起,他披着衣裳才回来。”

周韵微怔了一下,脸红了红,摇摇头,又点点头,眼睛看着桌上的青花瓷茶盏,过了许久,慢慢写下两个字“随意”。

弦歌急了,忙上前道:“三奶奶,不能这样呀,雅意她是年纪小不懂事,她不是真心背叛您的,您只要把她叫过来叮嘱她一番,以您对她全家的恩德,她肯定会听的,三奶奶…”她说不下去了,周韵缓缓抬头看着她,双眼如晨星般洞悉世事,自己的想法在她眼中暴露无遗。周韵看着她,带着几分无奈,缓缓摇了摇头。

弦歌慢慢垂下头,她心里也很明白,有些人执拗起来八头牛也拉不回,雅意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心思的?是刚开始伺候三爷的时候?是老太太第一次露出这意思的时候?还是…

弦歌想起那天,周韵正式发话让雅意好好伺候三爷,她心里又惊又急,趁着晚上歇息的时候去问雅意:“我请了三奶奶的示下,你若是没这个念头,她就去和老太太说清楚,绝不委屈你。三奶奶的为人咱们是知道的,她若是愿意帮你便绝不会含糊。咱们明早就去和三奶奶。”弦歌急的团团转,恨不得立刻就拉了雅意去辞掉这未来姨娘的差事。偏偏雅意单手支颐,轻笑着扫了她一眼,白皙面容在烛光下笑靥如花:“姐姐说什么呢?这是老太太的意思,若是去驳回,岂不是伤了老太太的面子?”那一瞬间,弦歌突然觉得这个相处了两年的小妹妹陌生得令人发指。

之后的日子,两人渐渐起了道无形的隔阂,即使日日相见,往日的情分也不过几日功夫就疏远了。她只能无奈地看着雅意一步一步远离自己又一步一步往那深不可测的道路而去。

意外的访客

蒋世友一路咬着指甲慢慢回了屋,他人虽然性子温吞,但并不傻,来了这么久,多少也清楚了些宅院里的潜规则,周韵和弦歌在一起,只怕会谈论些兰厅里的事,这一段时间下来,本来和睦的兰厅不知怎的竟变得乌烟瘴气,这几个看着水灵干净的小姑娘个个行为都日益奇怪。

蒋世友是个男子,自然清楚那些秋天的菠菜是什么意思,只是一来她们年纪太小了些,都是些未成年少女,他实在没那个勇气去摧残小幼苗,二来他实在是没有一点动心的感觉,不愿意为了这些事打乱现在相对来说平静的生活。尤其是昨晚,蒋世友瞳孔微缩,颇有几分头痛,没有一个男人会愿意看见事情超出自己的控制,雅意三番四次触犯这个底线,他也只能把话摊开说明,断了她的念头。虽然面上会难看了点,到底比拖拉下去出别的岔子强。

仔细说来,蒋世友回头看了正房一眼,周韵这样做放到现在应该算是窥探**了,但奇怪的是自己心里并没有一丝不悦,如果她知道了昨晚的事,到底会作何感想?他想着这个问题,心中竟隐隐几丝期待。

一路想着,已到了兰厅,刚进屋绕过屏风,便隐约嗅到一阵香甜的淡檀香味,正心生疑窦,迎面便瞧见圆桌边坐了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儿,正摇着两只脚悠哉悠哉地吃着桃子,她一身宝石红的亮缎长袄,底下肉桂粉的纱裙子上绣着一只宝石眼睛的白兔,她腿儿摇啊摇,那小兔子随着裙子的晃动仿佛活了一般在裙上奔跑,十分可爱。

蒋世友愣了一下,不知哪里变出来这么个鲜红耀眼的伶俐小丫头,恰巧这时那小姑娘吃完了桃子,她把手指放到嘴里细细吸吮一番,才心满意足地拿出一块粉色绢子把手指擦干净。刚擦了两下,猛然回头,一眼撞见正目瞪口呆的蒋世友,小丫头发了一秒钟的呆,立刻脸红过耳,她跳下圆凳,理了理衣裙,福了福身,一脸端庄地笑道:“三哥。”

蒋世友瞧着她耳边晃个不停的红豆耳坠子,突然想起这是自己速写画册里的哪一位了,他想了想,试探唤道:“四妹妹?”

蒋小玉抿唇一笑:“三哥哥还记得有我这个妹妹呀,这么久也不过那边瞧瞧我去,只怕连以前说过带我出去玩儿的事情也给忘得一干二净了。”蒋世友依稀记得周韵提过这事,他忙笑道:“最近事情太多太杂,哪天有空一定带你去。”话不敢说多,毕竟不是人家正牌三哥,也不知以前他们兄妹相处是个什么模式。

蒋小玉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她徐徐叹了口气,拉着蒋世友坐下,撅嘴道:“到处都是事情多又杂呢,你这里是这样,我们那边更厉害呢。”蒋世友本着多说多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没有接话。

蒋小玉瞥了他一眼,继续撅嘴:“太太要给大哥哥纳新姨娘,大嫂子不乐意,摔杯砸碗的闹了个天翻地覆,还险些惊到了安姨娘的娃娃,大哥哥一生气,便要让人把挑唆嫂子的丫头媳妇发卖了。大嫂哭天抹泪的不肯,闹得更厉害,今儿下午老太太把大哥大嫂狠狠训斥了一番,自己也气得不轻。”蒋小玉见蒋世友还没动静,细细的眉毛一皱,上前拉着他的袖子,“三哥哥,老太太最疼你了,你明天去宽慰宽慰她,别让老人家太忧烦了。”

蒋世友颇感意外,却不知该如何作答,正为难时,外头传来一阵细碎脚步声,雅意和九儿捧着木盆和水壶进来了。雅意脸上多施了脂粉,只是乌青微肿的眼圈仍然遮掩不住,蒋世友见了她仍有些尴尬,只好一声不吭。倒是蒋小玉笑盈盈道:“雅意姐姐,我的丫头珍珍呢?”雅意福了福,勉强笑道:“在我屋里吃桂花酥糖呢,四姑娘稍等,我就去叫她。”

蒋小玉眼睛笑眯成一条缝:“好。”雅意带着九儿将木盆水壶放进内室,又匆匆离去了。

蒋小玉眼睛一眨一眨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又看向蒋世友:“三嫂嫂气量真好,三哥哥好福气呢。”她也才十二三岁大的样子,偏偏张口闭口都说些老成话,若不是先前看她吃桃子舔手指的小孩子模样,还真要把人弄糊涂了。蒋世友又好气又好笑,瞅着她道:“那是自然。”

蒋小玉眼珠一转,凑过来小声道:“既然这样,那三哥哥你也大人大量,别把我来这里的事告诉太太和三嫂哦。”蒋世友不解地看着她:“你来这里伯娘怎么会不知道?”

蒋小玉嘴一嘟:“我悄悄从中间的过道来的,没走大门。怕太太知道了要责罚我,也怕三嫂怪责我。”蒋世友皱眉,他确实听丫头们说过,蒋家东西两府中间是条小巷子,围墙打了两个门,斜对着,以前也有贪近从这个门走的,只是从老太太回府后似乎都养成了从大门走的习惯,白白绕了大半个圈子。不过蒋小玉的事问题倒不在这里,蒋世友眉头紧皱:“你溜出来多久了?那边府里人找不到你岂不着急?”一般未成年儿童突然消失,身边的家人是最着急的。

蒋小玉忙摆手:“我跟屋里的丫头都吩咐了的,而且这个点也没人会去我那儿。再说,”她忐忑地瞅了瞅蒋世友,“老太太应该是知道我来这儿的,我和秦妈妈说过了。”蒋世友睨她:“当真?”

蒋小玉捧着一双小手边作揖边忙不迭点头。蒋世友终于在这个一见如故的妹妹身上找到了一点欺负妹妹的大哥哥感觉,他笑了笑,点头道:“那我答应。”

走廊远远一阵碎步声,蒋小玉眼光一闪,低声问道:“三哥哥,那位刘大夫的丸药你还在吃么?”

蒋世友心里一顿,自从头上伤口好了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药了,这话问得倒有些奇怪,他想了想:“没吃了。”蒋小玉眼眸亮晶晶的动了动,忽而弯唇一笑:“那也好,是药三分毒,总归还是饮食调养的好。”

蒋世友瞧着她有些高深莫测的笑,突然有些怪异的感觉,正想细问,忽然听见外头有人大大咧咧喊着:“四小姐,四小姐。”帘子一掀,一个双鬟的黄衣圆脸小丫鬟蹦蹦跳跳跑了进来,见了蒋世友,她愣了愣,接着畏畏缩缩地行礼:“三少爷好。”

蒋小玉呵呵一笑,跳到地上给蒋世友福了福:“今日多谢三哥哥的款待,我这就回去了。”蒋世友见她戛然而止,也不勉强,笑道:“四妹妹有空再来。”

蒋小玉挑挑细长的柳叶眉,笑道:“既然三哥不嫌弃我聒噪,那我肯定还会来的哦。”说着笑嘻嘻地走了。

雅意跟出去送蒋小玉。蒋世友自己慢吞吞挪到了卧室的软榻边,那里正放着撒了艾叶和红花的木盆,旁边地上是个水壶。

此刻房里无别人,蒋世友便自己动手倒水在盆内。夏天的温度高,这壶滚水放在地上许久仍然是热气缭绕,干枯的墨黑色艾叶和焦棕的红花在热气腾腾的清水中缓缓舒展,颜色渐渐鲜艳起来,墨绿的叶,干红色的花。等到热气散去一些,水温比较适宜,蒋世友便脱掉鞋袜,将脚浸入水中。温烫的水裹住双脚,腿脚上的肌肉渐渐放松下来,隐隐热气从脚底直达心肺,虽然热出了汗水,但身心舒爽。他徐缓地叹了口气,慢慢闭了眼向后靠在榻上。

正舒服地享受着,眼前的光线忽而被一团淡淡阴影笼罩,一块细绢帕子轻柔擦过额角凝结的汗滴。蒋世友睁眼一看,并不意外地看到眼前是周韵的笑脸。她缓缓收回手,笑道:“三爷可舒服些了?”

蒋世友点点头,又道:“四妹妹回去了?”蒋小玉的来访,必定瞒不过周韵的耳朵和眼睛,她说的不能告诉三嫂,也许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周韵含笑点头,又道:“四妹妹今天早晨就说要过来看你,我想着把后头园子收拾好了再邀她来的,谁知她和三爷兄妹情深,竟自己过来了。幸好一路上有人照应,路又近,没出什么岔子。”果然是小孩子赌气。

蒋世友想了想,把蒋小玉告诉自己的话说了一遍,又道:“既然祖母心情不好,我们就去陪她说说话。”周韵眼眸微闪,笑道:“四妹妹果然是个孝心虔的人,也不枉老太太素日这么疼她了。我等下就交代下去,叫备好马车,明日三爷和我一同去请安。”蒋世友点头表示可行,说到请安,他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此时便趁机问了出来:“不是说请安是一家晚辈都去的么?怎么每次都不叫上我?”

周韵顿了顿,犹豫着说道:“之前三爷身体不好,早起易伤精神,所以老太太特地吩咐了说不必去请安了。”这话半真半假,实际情况是两人婚后第一次请安,结果蒋世友回来就感染了风寒,一病大半个月,搅了个天翻地覆,老太太暗地里咬牙切齿骂了半个月的白虎精后便传话说让孙子不必再请安了,只要孙媳妇去就好。但这话显然是不能当面说清楚的。

蒋世友恍然大悟,忙道:“既然如此,我如今身体也恢复了,以后的请安我和娘子一起去。”周韵有些惊讶地盯着他,问道:“这是为何?”蒋世友笑道:“伯娘他们一大家子人,娘子只有一个人,岂不是形单影只?”

周韵听到个出乎意料之外的答案,愣了愣,忍不住扑哧一笑:“这是什么歪理?”蒋世友看她笑得灿烂,也跟着笑了。

屋内笑声阵阵传来,屋外屏风边的角落处,弦歌有些为难地看着眼前的雅意,压低声音唤道:“妹妹…”

雅意手上捧着个漆雕小茶盘,盘里两盏茶发出轻微的颤声,她眼睁睁看着卧房的方向,嘴唇被咬得发白。弦歌看着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心里不免又担心她又怕她突然发作起来,忙劝道:“妹妹,你这是何苦…”

雅意突然收回视线,狠狠瞪了弦歌一眼,把手上的茶盘往她手里一塞,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了。

请安

次日一早,天色就有些阴阴的,顺带着凉风习习,完全吹散了昨日的酷热,很是舒爽。

为了请安,这日蒋世友起得颇早,弦歌雅意按照他昨晚的吩咐,也都来早了些,两人素日都是看惯了蒋世友睡觉睡到自然醒的懒散样子,今日甫一进门,竟见他已经穿戴停当了,不妨都有些意外。雅意抬头扫了一眼,照旧低了头去。弦歌怕场面尴尬了,忙轻声笑道:“三爷今天倒起得早呢。”

蒋世友点点头:“心里多想几遍,自然就按时醒了。”这大概是每一个经历过高中那摧残岁月的人的本能,只要临睡前紧张一下神经,默念几遍我要六点起我要六点起,肯定比闹钟还准时。

弦歌笑笑,手脚麻利地扶他梳洗。她本就不善于谈笑活跃气氛,加之一向有个活泼的雅意在,也轮不到她说些什么,只是今日雅意摆明了三缄其口,只好由弦歌出马来暖场。怎奈这确实不是自己专长,只好意思意思一下罢了。

于是整个梳洗过程都在不过分嘈杂的和平环境中顺利完成,全程的交谈不超过三句话,三方人员各自感觉尚算良好。

正各想着心事,忽然眼角余光扫到门外似有人影,弦歌侧头一看,原来是正房里的佳玉。佳玉原本在卧室外头探头探脑,瞧着被弦歌发现,便大大方方走进来,福了福身笑嘻嘻道:“三奶奶让我来瞧瞧三爷起身没,请安是辰正时分,早饭可不用吃,老太太那里会摆饭的。”

弦歌扑哧一笑:“你瞧瞧起身没?这会儿连头发都梳好了,立时动身都不成问题。”佳玉笑眯眯道:“这再好不过了。我这就回三奶奶去。”说着又给蒋世友行了个礼,转身回去了。

弦歌忍不住瞧了她背影一眼,抿嘴笑道:“三奶奶只怕还以为三爷没起身呢,佳玉去回信,保准大吃一惊。”

蒋世友毕竟很久没有起过早床了,刚起床的精神头一过,这会儿又有些昏昏欲睡,听到弦歌打趣,他半眯着眼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笑了笑。

大约过了盏茶时分,恰好已经收拾停当,外头传来掀帘子的声音,周韵笑吟吟走了进来,夫妻两个便一起出发往西府去了。

老太太的院落门口照旧是秦妈妈候着,她一眼望见蒋世友和周韵同来,不免很是惊诧,愣了愣才道:“三少爷来了。”周韵忙笑道:“今日三爷身体好些,便想过来陪老太太说话解闷。”

秦妈妈已然恢复常态,和蔼道:“难得三爷的孝心,老太太必定欢喜。”说着引了两人往内室而去。

万字花纹的绸布帘子早换了细竹帘,只屋内静悄悄的,一点声息都没有。秦妈妈回道:“三少爷、三少奶奶来了。”说着掀了帘子让两人进去。

出乎意料,屋内老太太和卢氏都在。只是室内气氛隐隐有些僵,听着蒋世友也来了,两人不免都大感意外,齐齐朝门口看去。只见蒋世友被周韵扶着,慢慢走了进来。因是逆光看不大清夫妻两人的表情,阴影勾勒出年轻男子的身形,虽并不十分结实,但比之从前的孱弱衰病,已是天壤之别,走路也有沉稳力多了。老太太本来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些,犹有怒气的脸色也柔和了,卢氏惊愕之后立刻展现笑容,也是十分欣慰的。

待到夫妻两个给老太太和卢氏行了礼,周韵便扶着他坐到旁边位上,老太太见他腿脚仍是不便,皱眉道:“你这孩子,身上还病着呢就这么到处乱跑的,你媳妇也不管管。”语气里并无不满,只是有些心疼意味,比起以前的训斥口吻简直判若两人。周韵笑抿着嘴不答话,蒋世友笑道:“已经好多了,最近天气热,怕祖母在屋里憋着不爽快,特地来陪祖母说说话。”

老太太脸上的怒色终于全都消散了,皱纹脸笑成一朵菊花,卢氏忙笑道:“难为友哥儿你的一片孝心。”屋内氛围终于由冬转春,乐意融融。

正这时,外头秦妈妈又道:“大少爷,大少奶奶来了。”老太太笑声戛然而止,眼睛半眯起来,卢氏也不大好多说话,只收了声看着门口方向。刚刚入春的气氛隐隐又有冰封之势。

帘子掀开,光影闪动一下,蒋世平夫妻二人依次而入。周韵早扶着蒋世友立起身来,那二人见了蒋世友,都略显吃惊,顿了顿,才向两位长辈行礼,两队夫妻间也彼此见礼。

待他们行完礼,老太太仍是眯眼瞧着蒋世平和盛氏,眼如冷电直直射了过去,一声也不吭,卢氏虽然为儿子担心,却也不敢多说一字。蒋世平夫妇被凌厉的视线射的热锅里的豆子般忐忑不安,只能低头站在厅上,不敢归座。屋内一时静得针落可闻。

大哥大嫂没有入座,做弟弟和弟媳妇的自然也只有跟着罚站的份。周韵倒还好,蒋世友那条残废腿站久了着实难受,他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腿,换了个姿势,心里叫苦不迭。

屋子人全成了木桩石刻,他这小动静自然分外显眼。卢氏心疼儿子受罪,见状便对婆母劝道:“老太太,友哥儿身上不好,老这么站着他也难受,不如…”

老太太重重哼了一声,收回视线,自去旁边几上取了茶来喝。卢氏知道她已是同意了,便对蒋世平夫妇和稀泥道:“还不去坐下,今儿难得人来得齐全,咱们好好陪老太太说话解闷。”

那夫妻两个好容易得了特赦令,忙应了下来,缩到一边坐了。齐妈妈捧了茶来,一一奉给四人。这四个谁都不敢开口,只好都端了茶喝来掩饰各自情绪,一时间屋内只闻茶盏轻碰的清脆声响。

老太太看得又好气又好笑:“我老婆子屋里的茶就这么好喝?一个两个跟八辈子没喝过茶似地。”见她终于说笑起来,卢氏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地,她忙赔笑道:“老太太的茶,自然是珍贵的,他们小辈当然要珍惜重视了。”说着偷偷向盛氏使了个眼色。这婆媳两个没闹翻之前合作了好多年,彼此是极默契的队友,这个眼神表示的含义盛氏自然是心领神会,再者此刻最重要的是哄老太太开心,她们私下的恩怨倒放在其次了。盛氏本身并不笨,这些由头在脑子里一转便清晰了,于是她也笑着凑趣道:“太太说的是,老太太赏的东西,吃了喝了都是能添福添寿的,我们抢还来不及呢。”

这婆媳两个一唱一和,老太太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她一拍大腿,笑嗔道:“自个儿的事还没闹清呢,倒来打趣我了,真真该打。”盛氏脸色一白,勉强笑了笑,慢慢垂了头似在自省,蒋世平欲言又止,看了看老太太和卢氏,也讪讪地低了头。卢氏瞥了他二人一眼,对老太太道:“老太太尽管放宽些心,孩子们年纪还小,有些事儿自然做得不够妥当,慢慢儿经历些事长些见识,也就好了。”

老太太淡淡扫了卢氏一眼,端起手中的茶,拨了拨茶叶,抿了一口,轻轻咽下,方叹道:“我们蒋家在秦楚县也是一百多年的光景了,祖上人丁不旺,能安稳传到现在不过讲的是个家和万事兴的理。如今好容易开枝散叶,却又是事故不断,叫我如何能放宽心?”

孙辈两对夫妻屏息凝神地听着,大气都不敢出。卢氏无话可回,只得跟着叹息一身。

这时,外头秦妈妈秉道:“老太太,几位小姐、小少爷来了。”话音未落,帘子一闪,一身粉色珠光缎子夏衣的蒋小玉笑靥如花地当先走了进来,她一见满满一屋子人,甜甜一笑道:“哎呀,今天哥哥嫂嫂们都来了,那早饭的桂花糖藕岂不是没得多少吃了?”

童言童语,惹得屋内众人忍不住大笑,老太太本来凝重的脸立时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她指着蒋小玉笑骂道:“你这贪吃的丫头,这么久不见你三哥哥,不跟人问好不说,倒先担心起自己的吃食来了,活该打嘴。”

蒋小玉一点不怕,带着蒋小环和蒋世恩给众人请了安,然后厚着脸皮滚到老太太怀里:“还不是老太太平日太疼哥哥嫂子们了,我看他们一来,就怕老太太不舍得多疼我了。”老太太笑着轻轻拍了下孙女雪白的小脸:“我还不知道你?平日最贪吃的,到了饭点一刻也等不得。罢了,也到了早饭时辰了,咱们索性就团团圆圆吃顿饭。”

蒋世平和盛氏终于舒了一口气,依老太太素日急怒的性子,昨天派了妈妈来代为训斥,今天这早起请安见面只怕难善了,轻则一顿好骂,若是老太太骂起了性子,罚去跪祠堂也并非不可能。两人本来惴惴不安,不成想先是有蒋世友挡着怒火,后头又有蒋小玉化解,算是有惊无险过去了。盛氏不由得眼带感激看了蒋小玉一眼,却见蒋小玉笑呵呵冲自己眨眨眼,一脸顽皮。

一顿早饭吃得和乐融融,仿佛之前的剑拔弩张根本不存在一般。用了饭后,盛氏便起身请辞回去照顾儿子,蒋世平屋里安姨娘动了胎气,也需人回去照料。老太太暗生不悦,心里又怒气未消,索性眼不见为净,把卢氏和蒋小玉几个都打发走了,只留蒋世友夫妻两个说话。

再回到屋里时,方才满满一屋子人便一下子空了一大半,颇有些热闹散去的空虚。

老太太连齐妈妈和秦妈妈都打发出去,屋内只有祖孙三个。

蒋世友不知何故,悄悄和周韵交换了一个眼神,周韵微微摇头,她也不知是何故。两人大眼瞪小眼对看几下,只得双双看向老太太。

蒋老太太端起茶盏,自顾自喝了几口,轻轻合上茶盖,眼睛虚看着前方,似在出神。过了一会,才回神过来看向自己孙子,关切道:“最近身子怎么样?可好些了?”蒋世友忙点头:“好多了,多谢祖母关心。”

蒋老太太略皱着眉头,徐徐叹气道:“你这孩子自打这回病了之后,倒和我越来越生分了。”蒋世友一惊,正要开口,老太太摆了摆手,“这也怪不得你,我这些年尽往外头庵堂去住,不怎么在家,对你的照料也少。若不是这回你出事,只怕我也难得回来一趟。”她这语气,竟有几分萧索之意,与她那火腾腾的性子倒完全不符。

蒋世友这位冒牌货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学了刚刚蒋世平的样子,低头装傻。

老太太以为他心里的疙瘩不平,不免又添了几分歉疚:“老婆子以前尽顾着些不相干的事,倒拘束了你们夫妻两个。如今看来,你媳妇倒是个能干的,若是我早些放开手,只怕你们之间也少了许多波折。”

这话不但蒋世友,连周韵都怔愣住了,显然是太过突然,不知该如何反应。

老太太瞅了瞅他们,特别多看了周韵两眼,道:“这段日子我瞧着你们那边,倒是一派兴兴向荣的样子,上下皆有条理,比之以前,倒好了许多。若是能长久这样安乐,我老婆子悬着的心也就可以落地了。”

周韵敛容道:“这都是老太太和太太教导有方。”

老太太冷笑一声,摆手道:“不必给我带高帽子,我老婆子在你面前从来没客气过,也没教过你什么东西,你今日能做出这些事,都是你自己的能耐。”

这话说得直白,却实在让人揣摩不明白其中到底什么含义,周韵只得收声,低头不语。

老太太见她又恢复了以往那闷葫芦一般的样子,心内叹息不已,又道:“老婆子也算弄清楚了,我虽然吃的盐比你们吃的米还多,却也未必事事都对。你们现在这样,已经是很好了,以后我也不会再多插手什么。只要你们夫妻和睦同心,这便是再好不过了。”

周韵心里思绪杂乱,轻声应了。蒋世友瞧了周韵一眼,也跟着点头。

老太太见这两人之间的互动,又想到方才蒋世平和盛氏之间彼此连眼神交汇都没有的情形,不免心下怅然,她缓缓摇了摇头,又道:“雅意那丫头的娘昨天求到我面前来了,说是她女儿年纪大了,已经给她在外头寻了个女婿。我差人问了雅意的意思,她是同意的。不知你们两人可愿意放她出去配人?”

蒋世友愣了一愣,转头去看他老婆,周韵却颇为震惊,这事连弦歌都不曾听说,想来雅意瞒得极好,事不成便立断,这丫头仍是火一般宁折不弯的刚烈脾气。她心中又惊又叹,回望向蒋世友:“不知三爷可同意?”

蒋世友哪里知道这皮球会踢到自己面前,他怔了一下,回答道:“雅意自己愿意的话,我没有意见。”

老太太最后一丝想法也灭了,她心内百感交集,道:“既然如此,我便让人去和她娘说去。”这一上午心里翻来抖去,着实累得慌,她挥挥手,“行了,你们那边事情也不少,回去。”

故人未必不知心

马车上两人都没有做声,过了一会,周韵突然问道:“三爷,当真就这么让她走了?”她冷眼旁观这段时日,早看出雅意的心思,又见蒋世友带她甚是亲切,便以为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哪里知道会生出这么多变故。

蒋世友正隔着纱帘看外头街上景象,听见这问,静了一静,忽然转头看向周韵:“我身边这么多人,你就一点都不生气?”

周韵不妨他突然冒出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愣了愣,干声笑道:“怎么会…”才说了三个字,却再说不下去。蒋世友一双眼睛亮得如同星子一般晶晶然看着她,看得她一阵心慌,只得错开视线。

车内沉默下来,只听得车轮的转动和马匹的脚步声。

匆匆回了屋,周韵略整了整思绪,让人把雅意叫了来。

雅意仍是往日那般模样,轻快地走进正房,微低头福了福身:“三奶奶。”周韵挥退了露桃和佳玉,开门见山问道:“老太太说,你娘要带你出府配人?”

雅意微微一笑,也不羞怯,大方应道:“是。”

周韵忍不住起身往前走了一步,低声道:“这是何苦?难道在府里不好么?”

雅意眨了眨眼,似笑非笑看着周韵:“三奶奶这话,难道是真心要我留下?”这语气委实有些放肆了。但话内含义比语气更甚,周韵听得脸色一变,眼睁睁地看着雅意。

雅意也不避开视线,直直朝着周韵对望:“若我真的留下做了六姨娘,三奶奶心里,当真乐意?”

周韵心内一阵气堵,猛然拍案道:“放肆!”

雅意垂眸看了眼她拍在桌上,犹自微微发抖的手,冷笑一声,抬头对上周韵视线,此时的三奶奶气势凌厉,目如芒刺,与往日截然不同,若不是雅意曾在老太太身边待过,曾经经受过这样的怒视,只怕早已经撑不住了。她淡淡道:“三奶奶心里想什么,我为人蠢笨,实在是猜不透,可是我在想什么,除了这次之外,以前是从来没有瞒过三奶奶的。三奶奶待我好,我待三奶奶也是一片赤诚。”

说到昔日,那一幕幕互相扶持的场景在眼前闪过,那时的周韵四面楚歌,信得过的人除了陪嫁过来的几个,就只剩身边这两个丫头了。周韵缓缓坐下,手在桌上紧紧攥成拳。

雅意见她锋芒尽去,自己的态度也和软下来:“我初到这里时,被菊芳陷害,险些被三爷下令责罚,是三奶奶护着我。后来我家中出了变故,不敢去求老太太,也是三奶奶私下去求了姑老爷,又出银子帮我家度过难关。这样的恩德,我是绝不会忘记的。”说着,她眼泪流了下来,“三奶奶对我的好,雅意一分一毫也铭记在心,恨不能当牛做马来报答三奶奶。只是我猪油蒙了心,竟然起了非分之念,被三爷斥责不说,也实在愧对三奶奶待我的恩德。三奶奶的恩情,我只能来世再报了。”

她呜呜哭着,周韵心内也颇为煎熬,她摇摇头,几乎有些哽咽地叹息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强留你,你要走就走。”

雅意咬咬牙,磕了三个头,立起身,又福了福,转身便要离开,临到门前时,她停住脚步,回头低声道:“我这些日子看下来,三爷对三奶奶是真心实意的,若是三奶奶再试探下去,只怕要寒了三爷的心。”说完,她咬咬唇,拉开门走了。

周韵听得最后一句,便如受了雷击一般愣住,脑中一时空茫。过了半晌,她慢慢垂下头,口里翻来覆去咀嚼着“寒心”两字,末了,只得淡淡一声苦笑。

两天之后,雅意就跟着她娘,拜别了蒋世友和周韵,又回西府辞谢了老太太,彻底离开了蒋家。她家本是蒋家家生子,说是出府配人,实际上嫁的也是蒋家的佃农,奴仆原属贱籍,能得嫁给平民做正头夫妻,已是难得。只是农户家比不得蒋家,再娇贵的女孩儿也得学着种地喂猪,养鸡养鸭,从此荆钗布裙,自己讨生活。

周韵并没有安排雅意的婚配,因为她算是老太太屋里的人,又是家生子,这婚嫁一事不由周韵做主。后来老太太隐隐透出要把雅意给蒋世友收房的意思,周韵便更加管不到。谁知事情一波三折,却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发展,原来的六姨娘候选人转眼成了一名农妇。

周韵悄悄遣人打听过了雅意的夫婿,听说是个勤快老实的年轻汉子,家里小有房产,只怕再做几年佃农就可以自己买地耕种了,因着婚姻上艰难,说了许久也没说上亲,刚巧雅意他爹常下乡收租子,同这汉子家里老父亲是旧交,说到儿女婚事上便一拍即合。两个小儿女也都是成亲的年龄,两家便立刻定了亲事准备嫁娶。

这样匆匆忙忙的婚事显得有几分草率,似乎是刻意为之,为什么赶在这个节骨眼出去嫁人,这原因雅意知道,周韵也知道。

年轻的三少奶奶信不过自己的丈夫,便想着把身边的丫头放一个过来培植势力,以后纵然再次失宠,也不会再由着菊芳一人独大,于是她悄悄安排了一切,让事情看上去自然而然地发生。年轻的小丫鬟活泼灵动,对变得温文的少爷芳心暗许,又动了别样念头,便顺水推舟地应了。谁知这两人算计来算计去,却算漏了另一个当事人的心思。

望着雅意远去的背影,周韵心里五味杂陈,她已经记不清自己这些时日来对雅意的想法了,但是原本和睦的主仆关系却已是完全变质,回不到当初。她有时甚至会后悔当初的决定,因为没有人能真正把握住善变的人心。她也把握不住雅意的心思。不过一个月功夫,物是人非。

周韵立在正房门前,望了望兰厅的方向,半晌,徐徐叹了口气。

雅意的离去,使得蒋家东府里丫头的婚嫁问题提上了日程。周韵照着花名册子看了看府里的丫鬟,大约有六七个都是到了年纪该出去婚配的了,外头小厮也有几个大的。于是她和苏进家的商量,让人牙子吴老六带些人来,好填补里头的空当。

吴老六办事效率极快,第二天便叫他女人带了几十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来,吴老六家的本是在县内人家家里跑惯了的,所以内院女眷一般也和她说笑两句,听她说些天南海北的新鲜事。

周韵到了议事厅门口时,那三十来个小女孩子在树荫下头列了五排,都规规矩矩站着。吴老六家的坐在个小杌子上喝茶。一见周韵忙放下茶杯笑呵呵迎了上来:“三奶奶安好,许久不见,三奶奶还是好气色。”虽是个人牙子,可她生得慈眉善目,甚是和气的模样。

周韵一眼看到那几排女孩子甚守规矩,个个模样也都端正,心里已然有了三分高兴,又见到吴老六家的和和气气的打招呼,不免又添了几分欣慰,和她寒暄道:“听说你和老吴回了老家,一路上可好?”

吴老六家的笑道:“托三奶奶的福,一路上都还安好,还采买了几个资质不错的小丫头,不知能不能入得三奶奶法眼。”这吴老六也是个奇人,据说他原是个秀才,屡试不中下索性拉着老婆一起投身做了个人牙子,天南海北地干着买卖人口的勾当,但他毕竟是个读书人出身,一切买卖据都依法而来,从不干黑心勾当,所以县里人家也都放心在他夫妻手上买人。他老婆也跟着读过圣贤书,又混过下九流,练得一副好口才,无论是对着识文断字的少奶奶还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少奶奶,都能侃侃而谈,从不会冷场。

周韵随意扫了几眼,笑道:“我看都好,不过我们苏嫂子可是个要求高的,只看入不入的了她的眼了。”说着对苏进家的点头示意,苏进家的会意,上前走了几圈,挑了八个看上去本分老实的女孩子。

周韵看了一遍,甚觉满意,便让人带了下去。这边吴老六家的呵呵直笑:“果然苏嫂子眼光极好,最拔尖的都被挑了去,叫我可怎么做别家生意呢。”一时众人都笑了。

周韵抿唇笑道:“吴嫂子别打趣了,我这里还有事相求呢,请进来说话。”本来采买丫头的事交给苏进家的就可,但是她另有事情相问,所以也来了。吴老六家的最是察言观色,知她必有要事,便收了声,跟在后头往屋里去。

两人进了议事厅内,丫头奉上两盏新茶,吴老六家的笑着抿了一口,嘴巴一擦,道:“三奶奶又什么事但说无妨。”

周韵随手放下茶盏,将手交叠在膝上,笑道:“听说老吴家乡有位神医,祖上据说是三朝御医,不知是真是假?”吴老六家的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谁的耳报神,竟传到奶奶耳朵里了。”

周韵一挑眉:“如此说来,是当真有这么个人?”吴老六家的嘿嘿笑道:“确实有这个人不假,而且,这人还是我们家老吴的本家兄弟。有个外号叫圣手医仙。”

周韵一喜:“当真这么神奇么?”吴老六家的点头道:“我亲眼见过他几针下去就把个中风偏瘫的老妇人给救活了。”

周韵大喜:“既然如此,能不能请这位吴神医来咱们这里出诊呢?”吴老六家的一听,顿时有些为难:“三奶奶不知道,他这兄弟为人甚是古怪,又孤僻得很,平日里最爱游山玩水四处采药,就连我们,也是两三年才能见上他一面。更不用说请他出诊了。”

周韵顿时有些失望:“原本想着请他来给家人瞧瞧治病,果然这样仙迹难寻,那确实是强人所难了。”吴老六家的见她失落模样,忙安慰道:“三奶奶也不必太失望,既然您提了这个事,我和老吴一定上心,以后若是他这兄弟回来了,必定拉着他来府上看诊。”她本就是个古道热肠的人,素日也听过周韵隐忍宽厚的名声,对她颇有几分好感,这番话里倒有五分真情了。

周韵笑了笑:“那实在是多谢吴嫂子了。”吴老六家的笑道:“三奶奶说的哪里话,太客气了。”

这里刚聊完,苏进家的便拿了一封银子进来,周韵指着那红封笑道:“这便是付的买身钱了,吴嫂子点一点。”一般买人卖人都是按人头一笔笔银钱结好的,这样统一装一个封给红包确实闻所未闻。

吴老六家的毕竟见多识广,她眼光一闪,笑呵呵道:“都是常客了,哪里还要点钱。”说着随手接过红封,刚一惦却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看向周韵,却见她依然笑意盈盈,吴老六家的会意,也不推辞,只笑道:“三奶奶交代的事,定然会做到。”

等到她结清了整个采买的手续,出了蒋家大门,才迫不及待地闪到暗处去拆那红封,刚拆开红纸包,眼前银光一闪,她忍不住咋舌道:“真大方呀,居然多给了一倍的银子。”可这样一来,她托付的事却也不得不好好办了。

那边周韵仍坐在议事厅里捧着茶杯沉吟,苏进家的进来道:“三奶奶,事情都办妥了。”周韵点点头,对她道:“这事情你我知道就好,不需让他人知道免得横生枝节。”那红包里有一半是周韵自己出的私房钱,并没有用到关中的钱,苏进家的略略猜到一二,点头应道:“知道了。”

周韵点了点头,心内犹自发愁,刘嬷嬷早几日悄悄来说自己母亲的病症看了这县内的大夫总不管用,父亲和哥哥们都不管,不知该去哪里寻个名医来才好。再者蒋世友的腿伤,总是一到阴雨天就隐隐作痛,总要好生看看,用些药疗养一番。一面想着,一面吩咐苏进家的悄悄四处去打听。

一石激起千层浪(上)

仲夏已过,渐渐有些凉意,府里琐事也都分派下去,雅意的空子调了佳玉去补上,周韵那边提了巧凤随身伺候,这个女孩子文静秀气,做事一板一眼,却极不爱说话,加上不爱说话的露桃,周韵身边便都只剩两个闷嘴葫芦。好在周韵本身也是个爱静的,平日里做做针线,看看账本,也不觉得什么。闲暇时候照旧去陪蒋世友聊聊天,两人之间仿佛又回到了当初一起画蒋家画册的时光,闲适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