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韵拿着一支湖笔正在纸上写着什么,眼角余光扫到两人进来,头也不抬问道:“出什么事了?”

佳玉正要开口,露桃抢在她前面笑道:“回三奶奶,佳玉妹妹一时贪凉,捧着那酸梅盆子就灌,结果喝得急了呛了一下,不妨手又没拿稳把那盆子给摔了。”这个又字用得极巧妙,今天早晨佳玉就摔过一次梳子,这次摔了盆子,可不是“又”么。

周韵忍不住低笑一声,抬头看了眼佳玉:“小丫头这么贪吃,若是再富态些可怎么好?”佳玉本就带些婴儿肥,看着圆乎乎的,和见肉不见骨的露桃相比简直就是个小孩子。周韵这声善意的笑话让她登时羞得脸通红,呐呐道:“以后不会了。”

周韵回头去看名册,提笔蘸了蘸墨:“能吃是福,但要注意节制有度方不伤身。”佳玉羞赧不已:“是。”周韵又笑了笑,示意两人自去歇息。

露桃佳玉两个双双出了门,周韵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们的背影。这两人虽都是丰满身材,但佳玉矮胖些,露桃细腰丰身,截然不同。这两人的性子也是南辕北辙,佳玉跳脱直率,露桃含蓄深沉。只有一点是相同的,这两个人都是各有心肠。但如今要处理府内之事,后院暂时无暇料理,为今之计只能先按兵不动,静观其变。横竖这两个人也是针尖对麦芒,倒也可以先隔岸观火,细细看清她们背后之人的心思。周韵一番思量,拿定了主意,暂且放下这番心事,低头去看名册。

这花名册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七十余人,就是这蒋家东府里所有仆役下人的总量了。其中又分三类,一类是蒋家的家生子,蒋世友分家时从那边府里分过来的,这类人最多,大约四十来个,一类是二太太和周韵的陪嫁,总共十来个,最后一类就是采买来的。

府内有老爷一名、正房奶奶一名,姨娘五名,合计七位主子。其近身伺候的丫鬟老妈妈的分配如下:正院八个丫鬟四个老妈妈,菊芳单独一个小院,五个丫鬟,红袖和绿衣一个小院,合计六个丫鬟,苏姨娘和薛姨娘合住一个小院,她们两个里头薛姨娘最不得宠,故而服侍的人也少,五个丫鬟里头除了打扫院子做杂物的两个,另外三个里有两个是服侍苏姨娘的。另外姨娘们住的小院里各配了两个妈妈负责上夜。光这些地方就有三十四个下人。

园子几处角门上夜的有六个妈妈,本来有三个门开着,因着穆妈妈的事有个门的守门妈妈都撵出了府,缺了人手,这个角门也就锁起来不让进出了。其他负责后院子扫撒的几个人,厨房里几个人,还有其他些差事的下人并几个管事媳妇。外头应门的小厮,马车夫等等零零总总近十个男丁。

两年前周韵嫁进来时下人远没有这么多,后来因添了姨娘,陆陆续续添了十几二十多人,成了现在这个规模。但这些人也就是刚刚够用,以后若是蒋世友再添姨娘或是哪位姨娘产下子女,肯定还再要添人手。再则这些人里许多丫鬟小厮都过了婚配年龄要另作安排。

周韵脑中飞快想着,不时在一旁纸上写下几个名字做些记号。

终于把神送走了

这天想的事情着实多,午饭和晚饭都是在屋里用的,晚饭后周韵正扇着一把素白绣墨竹的纨扇在屋里缓缓走动,佳玉领着苏进家的来了。

周韵笑吟吟地命露桃奉上茶水、新鲜果子和细巧酥点,然后屏退了露佳两个,对苏进家的笑道:“苏嫂子找我,可是有什么事?”苏进家的脸色凝重下来:“确实是有事——府里的账本似乎有些不对劲。”周韵见她进来时便已料到此事,但真的听闻仍是不免皱眉:“怎么说?”

苏进家的道:“我瞧着今年的账本,乍看去似乎处处都说得通,但是许多名目重叠,用的银子也比正常使用多了一半。光今年年后这六七个月,重重叠叠估计有百余两银子的使用有可疑之处。”

周韵大惊:“百余两?!”苏进家的点头道:“这还是估算的,实际算起来怕不止这么多。这样下来到了年底府里不但没有盈余,只怕还要赊欠些。”

周韵双眉紧皱,起身继续在屋内踱步。她细细思量一番,蒋世友名下的财产,城外和乡下有着合计五百亩的田地和三座小山林,城里有两座铺子,在晖州城还有一座酒。原先因为是蒋贵媳妇当家,老太太只分了铺子和酒的进项给她,田地和山林的收益由老太太自己代为掌管。

所以,东府每年的收入来源便是这几家铺子酒的收益,但由于菜蔬米面和水果都不需另买,由蒋世友自己的产业上供应,所以开支上应该也省了很大一项。铺子和酒以盈利为主,每年的利会因为当年的行情而有一定的波动,但总体来说这几处的进项合起来保守估计不会低于八百两银子。当初购置这所宅子的大笔花费一半用的是分家的钱,一半老太太自己出的私房,是以房产这块大可以不需考虑。全宅连主子带奴才八十多口人,吃用的米粮菜蔬和水果都是蒋世友田地上供给的,也不用动到公中的钱,其他的费用,不过是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人全年的月例衣着打赏、亲戚往来送礼、主子的补品及其他各色零星花费,满打满算也不足八百。

老太太算计得准,交给蒋贵媳妇使用的银钱比府里总开支多出若干,平时应急绰绰有余,但若是有什么大的费用要动到银钱,不得不去向老太太求助,这样也给三爷把住了最后道关卡,纵然下人有不当之处也不至于把身家都弄没了。但也因为有了这道关卡,再加上原本对蒋贵媳妇的信任,老太太对东府的财务之事再没有多操心。

如今真正查起帐来,光今年半年就有这些漏洞,真不知前几年是会不会被钻更多的空子。周韵沉思半晌,缓缓问道:“前几年的帐目又如何?”苏进家的道:“一日时间只够看今年的帐以及做了些物品的盘点交接,我把前几年的账目也要来锁了,预备今晚细看。”

周韵手里轻轻顺着扇柄的流苏,道:“蒋贵媳妇那里如何了?”苏进家的会意,答道:“吴妹妹说交接辛苦,直接就让在府里收拾一处屋子,陪着蒋贵家的一处睡了。”

周韵轻轻一晃流苏:“我知道你素日是个嫉恶如仇的,如今听得这些瞒上欺下的事必然恼怒,可是也要记得蒋贵媳妇到底不是一般人,若总这样当犯人般守着,被老太太、太太知道了,到底不好。”蒋贵媳妇论身份也是老资格了,她是蒋家家生子,太太还没进门前她就在老老太太身边当差,后来配了一个执事的儿子做了管事媳妇,在老太太、太太身边都应过差。以前也是个老实本分的,所以老太太才让她来给自己最疼爱的小孙子管家。如今这事闹得大了,只怕老太太和太太面上不好看。

苏进家的一愣,她虽有些直鲁,到底是个聪明人,先前是脑子里怒火上涌一时便不顾别的,此刻想通关节,心里暗暗一惊,忙道:“是,我明日便安排下去。”周韵笑着点点头:“此外,这些事情你直接将各怪异之处重新抄录,最后汇算一个总额一起悄悄呈报给老太太。”

苏进家的原打算大肆揭发检举,让那昧心贪银子的蒋贵媳妇下不来台,却不料周韵只吩咐低调办理,纵然满心不愿,也只得应了,又道:“我也抄录一份给奶奶。”周韵摇头:“我只需要知道府里平日的各项开销就够了,至于蒋贵媳妇在中间做的那些,既然已经是过去的事,若老太太无话,我也不用再深究。”对她而言,以前在别人手上已经过去的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将来在自己手上该如何。

苏进家的得了令,自然是雷厉风行,到次日中午便将这几年的亏空数目大致清点出来,用个长单子列着写得满满的。恰这日山林那边的守山人送来两筐野生的炒菌和各色新鲜蘑菇,虽然是山野小物件,却肉质肥厚,味道极鲜美,蒋府上下都很爱吃。

依照惯例,得了这些好处需送些到长辈孝敬。以前是蒋贵媳妇当家,如今周韵接手,这些事自然也不会改变。当下便命人用细巧筐子装了两份,一份丰厚些的给老太太,另一份略少些的给卢氏。苏进家的正好可以与送菌的人同去,便不显眼了。

约莫一个多时辰之后,苏进家的才回府,面上脸色却不是太好,只告诉周韵说老太太不欲声张此事,叫赶忙交接完了把蒋贵媳妇送回去了事。苏进家的犹自忿忿,周韵也不多说,只笑着安抚几句,又鼓励她多加勤勉,顺利交接便可。

老太太的反应本在周韵意料之中。无论如何,此事都不宜公开,一则蒋家前不久才险险避过一场言祸,如今不宜落人口实,被人背地里笑话蒋家主人无能,竟被下人刁奴欺主,二则当初蒋贵媳妇虽是以当家人卢氏的名义被派遣过来的,但圈中人选的必是老太太。老人家辛辛苦苦给孙子挑了个料理家事的人选,却不想这人阳奉阴违,出了这么个大娄子,若被外人知道,实在是削她的脸面。三则蒋贵媳妇几辈子的脸面,上下尚关系到府里许多其他人。此中理由一合,便最好是不要声张,低调办理。至于蒋贵媳妇回去后会不会私下有别的责罚,那就另当别论了。

也许是不能名正言顺处责贪墨之人的憋屈,苏进家的办事有如神助一般,当天晚饭后便将蒋贵媳妇手头的所有事情都交接,她的所有细软都清理好。次日周韵去请安时便将人带了去,同路的还有一份她早就备好给蒋贵媳妇的厚礼。

恰巧这日卢氏和盛氏都不在,周韵说话也轻松些,她笑着将蒋贵媳妇夸赞一番,又感激两位长辈相助的情谊。一字不提那账册之事。

蒋贵媳妇挂着两只硕大的黑眼袋给老太太行礼请安。蒋老太太哼了一声:“行了,你下去,过后儿再同你说话。”蒋贵媳妇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

周韵见厅内有些冷场,便笑笑,问道:“昨日送来的蘑菇,老太太尝着可好?”她在老太太屋里向来能不开口就不开口,从来不曾主动说过些什么,今日这话倒是破天荒头一遭,偏她态度自然,就像做过无数次一般轻车熟路,落落大方。蒋小玉眨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颇有兴味地盯着周韵瞧。

老太太看看她,面色稍霁:“不错,很新鲜,火腿切丝炒了那炒菌味道很不错。难为友哥儿和你惦记了。”周韵抿嘴笑道:“若是把各色蘑菇切成丝或是块,用山泉水煮了汤喝,那汤色如玉一般,味道更是鲜呢。老太太不妨试试。”

老太太眉色舒展,点了点头。旁边齐妈妈赶忙凑趣道:“以前只听说用蘑菇炖小鸡炖豆腐的,第一次听说各色蘑菇还能一起煮汤呢。”周韵笑道:“我原来也不知道,后来无意中试过一次,切了五六样蘑菇下去,等汤煮好,好像带着山间的露珠一般鲜香扑鼻的新鲜味道美得直勾人馋虫呢。三爷也是极爱喝的。”众人皆笑了。

蒋小玉嘟着嘴笑道:“三嫂嫂竟知道这些好吃的,原来以前都藏着掖着只给三哥吃了,我不依,三嫂嫂定要把那些好吃的都做给我吃才行呢。”老太太佯怒着轻拍了孙女一下:“你这小猴子,实打实的吃货,天天别的不干,就惦记吃了。”蒋小玉羞赧一笑,耳边翠玉坠子摇晃着一头滚进老太太怀里,老太太掌不住笑出来,又拍了她几下,和乐融融。周韵这个昔日角落里的异类,似乎也能融入其中了。

这日结束,才是真正掌控自家的开始。不知多少人在后头等着看笑话,也不知多少人在前面虎视眈眈等着自己犯错。但无论如何,以后再不用仰人鼻息,一举一动皆担心有人掣肘,心中惶惑无奈。纵出了错事,也是自己选的路,怪不得别人。

夏夜之凉

已经好多天没有下过雨了,这天晚上分外燥热,蒋世友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反倒越发烦躁了。大约到了后半夜,他又烦又热,已经是一身的汗,喉咙渴得冒烟,索性一骨碌爬起来去桌上摸水喝。

圆桌上放着茶杯和一个圆胖的冰釉小瓷壶,里头一壶薄荷浸的凉茶,蒋世友懒得倒水,直接对着壶嘴一阵猛灌,因为夏天热的缘故,茶水并不凉,温温的,喝下去只觉得粘腻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很是难受。他愤愤地将壶扔回桌上,一甩袖子出门乘凉去。

外头也不比屋内好多少,月亮被一团干棉花般的云遮个严实,勉强能看清各处景物,树静风止的,偶尔一阵轻微得不能再轻微的风也是热风,更添躁恼。

蒋世友心里发狂得想大喊大叫几声,或是摔东西踢门,可是看看四周安静的宅院,只能忍耐下来。慢慢在外头踱着步,有风好歹聊胜于无。

胡乱走了几步,一抬头,发现前面一座屋子隐隐有灯光透出来,在这深黑一片的院落里,这道灯光格外显眼。蒋世友看了几眼,发现那屋子有几分眼熟,他慢慢走过去,这才察觉出原来是正房,周韵住的屋子。他心里莫名柔软了些,在门头停了停,便掀开帘子进去。

迎面便是一阵微凉的风袭来,混着淡淡绿薄荷的熏香味,顿时心清神爽,遍体凉润,心头火气也消了不少。蒋世友瞥了眼屋角放置的冰盆,往内室走去。

屋内点着两盏素纱罩子的灯,周韵一身素纱薄绢的中衣裙安然坐在灯下,身前摆着个绣花架子,她手上拿了一把丝线,正对着光细心劈丝,不妨蒋世友进来屋里。周韵微愣了一下,继而展颜笑道:“什么风把三爷吹来了?”她把丝线小心放好,过来搀扶蒋世友,刚一走近,便看到他一头细密汗珠,脖颈上也淌着水珠子,周韵惊讶道:“怎么出了一身的汗?”说着扶他到圆桌边墩子上坐了,自己去屋角盆架处取了水瓶倒些水拧了个手巾,过来给他细细擦了额头和颈上的汗水。

久违的淡淡馨香萦绕在蒋世友鼻边,一时间竟忍不住深吸了一口,突然意识到这个行为实在流氓,他有些窘意地岔开头:“今天晚上热了点,所以出来走走乘凉。”

这话说得就有些问题了,府里从炎夏起各处主子屋里就随时供应冰盆,尤其是晚间安寝前各处冰盆里都要重新放置冰块,往往到次日晨起时屋内犹有凉意,断然不会热醒成这副样子。周韵按下眉头,也不多言,只管将他身上汗水擦了擦,又去屋内柜子里找出一件苎麻中衣来:“把汗湿的衣服换了。”蒋世友没说话,低着头接了衣服去屏风后头换了。周韵回转身,将香炉内熏香灭了铲了出来,待屋内香气渐散,便换了琥珀香燃好,又把盖子改了。

待他步出屏风后,便瞧见周韵又坐回灯下穿针,见他换好衣服,她笑着朝圆桌努努嘴:“蜂蜜大枣茶,放凉了的。”圆桌上放着一个素三彩的茶杯子,里头浅澄澄的茶水里上下起伏着几颗圆滚滚胖乎乎的大红枣,蒋世友早先喝的水早化了汗流出来,此刻正有些渴,他拿起茶杯灌了几口,入口清甜,带着红枣的甜香,他索性一口气灌了下去。

周韵见他这样子,不免笑道:“三爷身子弱,又有些内虚,晚间喝这个比较好。倒是酸梅汤、金橘团雪饮这些凉东西该少喝些才好。”蒋世友被说中心事,不免有些郁卒,他上辈子那个壳子虽然命运比较苦逼但身体不弱,有次中秋节过得郁闷,又刚好秋老虎肆虐更加烦躁,自己拎了一箱冰啤酒回家,就着外卖的小菜大喝了一通醉死在地板上过了一夜也没生病,更不用说大夏天拿冰水当白水喝的事了。结果穿过来之后不但是个瘸子不说,还这个不能用那个不能喝,真够憋屈的。他咳了一声,另找一个话题:“你在绣什么?”

周韵手上的线已经穿过绣花针,她轻捋线头,挪开手臂,露出整幅绣架,原来是件大致成型的衣裳,正在绣下摆处的一圈桃子蝙蝠纹路,棕色底子上枝叶葳蕤,圆润饱满的果实十分可爱,只是这个颜色瞧着实在不像年轻女孩子用的。蒋世友随口道:“给老太太的?”

周韵笑着的脸上僵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笑容:“以前给老太太做过衣服,老人家不喜欢退了回来。这个是给我娘亲的生辰贺礼。”蒋世友又尴尬了一次,心里咬牙切齿地发誓绝对不要再在她面前说起老太太了,说一次错一次。他只好再换个话题,有些讨好地说道:“岳母什么时候过寿?我们也该准备寿礼去拜寿。”

周韵已经开始在衣服上飞针走线:“是明日,我是记在太太名下的,太太才是我的母亲,正式送寿礼也该是在太太过寿时。姨娘的生日只能私下送些东西。”她语气平平,显然已经是习以为常了,但是蒋世友看着她的动作,每一针每一线都无比细致,小小针脚,就连他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外行也觉得分外精致,这就是孝心,一个迫于外界情况不能对直白对母亲表达心意的女儿的孝心。很陌生而遥远的东西,却无意间触动了心底因为早已被人忘却而干涸的那一块。蒋世友微僵的唇角渐渐柔和,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笑。

这个笑容极淡,一闪而逝,他脸上又泛出往日那样总有几分茫然的笑:“明日?那我们明日回周府一趟给岳母过生日,怎么样?”周韵抬头看过来,眼里亮晶晶的:“三爷要和我同去么?”蒋世友一本正经点头道:“那是自然。”周韵想了想,点头道:“那也好,你上回去还没见到我娘呢。”看她样子,显然是发自内心的喜悦。蒋世友跟着点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周韵抿嘴笑:“瞧我,光顾着跟你说话,都没注意时辰不早了。”她望望纱窗外,“都这么晚了,三爷回房睡。”

蒋世友又一个哈欠打了一半,忙摇手道:“不回去,那屋里冰都化了。”说完,好想猛的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忙把嘴闭了,眼睛不自在地看向别处。周韵心里早猜了个**不离十,必是与雅意有关。她笑吟吟道:“既然如此,这会儿丫头们都睡熟了,就不要去叫人家了,不如就在这屋里安歇。”

蒋世友正中下怀,忙道:“再好不过。”说完,也不等周韵来扶,自己就连走带跑到了床边,鞋子一拖,薄被一拉,人已经睡下了。周韵目瞪口呆,半晌,才笑着上前给他把帐子拉下来。刚拉下一半,里头人问:“你…不睡么?”周韵手不停去拉另一半:“你先歇息,那衣裳上的花儿还没改完呢。”说完,帐子也拉下,底下叠一叠塞进了垫褥里。

蒋世友隔着一层朦胧纱帐看着外头,模糊的人影子坐在两团光亮下,连大的声响都没有发出,只默默做着眼前事。屋里十分安静,幽幽琥珀香从细密纱眼中透进床内,眼皮子越来越重,不一会就睡熟了。

一夜好梦,直到大天亮,周韵把帘子掀开时蒋世友正抱着被子窝成一团呼呼大睡,她看得好笑,忙摇了摇他:“三爷,三爷。”蒋世友迷迷糊糊睁开眼:“娘子,什么事?”周韵笑眯眯道:“丫头们就要起了,三爷要不要先回屋去?”若是被人瞧见昨夜睡在兰厅的三爷今早却挪到了正房,只怕别有用心的人会偷偷嚼舌头根。

蒋世友十分茫然地撑起身四望了一番,这才看清楚周围的摆设,也记起了昨晚的事:“噢。”他脾气极好,掀开被子就起身,周韵顺手在他身上披了一件外衫,让他不至于大白天直接穿着中衣就在院子里乱跑。

蒋世友还没睡醒,浑浑噩噩地摇晃着往门口走去,正要掀帘子,突然想起一事,回头道:“等你请安回来我们就去周府。”周韵怔了一怔,点头道:“好。”

待他出门,周韵站着想了会,定定神,又把那件赶制完成的夹棉袍子细细叠好用个锦布包袱包起来。连着早先备好大约五六个包袱占了半桌子。都不是什么贵重物儿,只是些保暖的衣物和年纪大的人用的养身补品和成药,件件都是她亲手准备的。这几日接手家务,那件袍子的缝制就慢下了些,好在昨夜偷了个空总算是熬夜做好了。

她理了理不太平整的包袱角,这使,露桃佳玉两个捧着水壶香露等事物进了门来。今日佳玉学乖了,只做着副手,一概梳头事宜都由露桃为主,佳玉睁着两只大眼睛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看着,既学了人家的行事,也随时等着抓错误纠小辫子。好在她虽小肚鸡肠了些却也没忘记自己本分,递梳子递首饰一概手脚麻利,并无暗地里下绊子的行径,周韵冷眼旁观,看得仔细。

这日里老太太脸色隐隐有些恼意,卢氏和盛氏照旧都没有来,周韵也没多问,陪着沉默地用完早饭便行礼告退了。刚出了院子门,便听得后头有人唤道:“三嫂!”周韵止步转身,便见蒋小玉笑意盈盈地走了过来。之前由于老太太住在城外不用来请安,周韵和这边府里的人并不怎么亲密,平时不过是见面笑谈两句的情分,和这位年少娇美的小姑子更是少有交谈。此刻见她叫住自己,也不知是何缘由,周韵按捺住心中赶着回府的焦急雀跃,笑得很亲切温和,问道:“四小姑有何事?”

蒋小玉双手负在背后,笑靥如花般走过来:“许久不见三哥了,很是想念,想和嫂嫂过府探望三哥,不知可好?”她扬着脸孔,洁白如玉的脸上一双秋水般的眸子亮闪闪,耳边两只红豆坠子打秋千般晃荡,听说她逝去的母亲是个有名的美人,今日看来,果然不假。

周韵看着她的眼睛,幽深乌黑,一瞬间竟有些被吸入般的失神,心中微惊,忙眨了眨眼,笑道:“这可有些赶得不巧了,昨日你三哥便定下要出门有些事。再者那府里什么也没准备,怕怠慢了小姑,不如我今日回去让他们好好把园子打扫一番,若是四小姑有空的话,明日和两个弟妹一起过府来园子里玩耍,可好?”

蒋小玉忍不住哈哈大笑,雪白一排贝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都是一家人,三嫂不用这么见外呀。我就想去瞧瞧三哥罢了,弄得这么劳师动众,简直跟个公主出巡似地。那我还是别去给你们添麻烦了。”说着不等周韵再说什么便笑嘻嘻地转身,伶俐活泼地走了。

周韵素日见她在老太太面前也是这样任性胆大,说话不婉转的性子,所以听了这样的回答也不甚吃惊,只略有些奇怪这位小姐怎么突然提出这么个要求。她微微敛眉将思绪收回,蒋小玉这事留待之后再做打算。

有人想做媒

蒋世友第二次坐上去周府的马车,仍然心里没底,隐隐有些兴奋焦躁懊恼交集的情绪时不时闪过,他上回来周府时没见到吴姨奶奶,听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也不知是真是假。周韵见他一身不自在地挪来挪去,低低笑道:“三爷怕什么呢?我娘亲又不是老虎,不会吃人的。”蒋世友腾地一下面红过耳,不由自主侧到一边咬起大拇指甲来。周韵眸色深了深,淡淡一笑。

蒋世友刚被搀扶着下了马车,就看见二门里一个年轻少妇轻摇纨扇迎了出来,她满头银制发钗簪环,一身宝蓝色镶白边的褙子,底下是月白纱裙,极素净的打扮。见到蒋世友夫妻两个,那少妇笑得灿烂:“姑爷和大小姐来了!老爷今早还说起呢,只是昨儿个县令老爷邀了一帮子人游湖赏荷花,老爷和两位少爷只好都作陪去了,今日府里没别人,只好让我来接待两位了。”

周韵眼神微变,她上下扫过那少妇的衣着:“四姨娘太客气了。”四姨娘见她眉眼淡然如冷泉,瞥了眼周韵身上大红色洒金富贵牡丹花纹缎褙子,微微低头叹道:“只是今日不巧,偏生是我家爹爹的忌日,没奈何只得穿一身素服出来迎客,有冲撞之处还请大小姐见谅。”

这位四姨娘的父亲死了十多年了,早就过了孝期,以前也从未见她提起什么忌日。偏今日爆出这个新文,可见别有深意。周韵心里有气,偏生发作不得,为了自家母亲以后计量,只能忍气吞声慢慢展露笑颜:“四姨娘为人子女要尊孝道,我为人子女也要尊孝道,都是尽孝,并无什么差别。姨娘不要自责才好。”四姨娘娇甜一笑:“难怪老爷常说大小姐为人最是聪明,明白事理呢。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知道什么大道理,只晓得自己做的事守规矩,不给我爹脸上抹黑就行了。”这话连蒋世友这种木头脑袋都听明白了什么意思,可见说得有多露骨,他心下一慌,本想帮着说两句,只是这里到底是别人家,比不得家里随意,他忙看向周韵,不知她会作何反应。

周韵面色不变,只微微笑着,手收在袖子里攥成拳,见他询问目光看过来,便淡淡给了个安抚眼神。

一行人说笑着到了前厅,四姨娘娇滴滴命人奉茶,周韵笑着拦道:“都是一家子骨肉,姨娘就不必客气了,既然父亲和哥哥们都不在,不如请吴姨娘出来相见,如何?”原本她可以入后院的,只是今日无人作陪,不免要留蒋世友一人在外,弃夫婿于不顾,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四姨娘恍然大悟般一叹,幽幽道:“见到大小姐太过高兴,竟把要紧事给忘了,三姐姐前日感了风寒,本来不大严重,拦着不让告诉大小姐,谁知这两日病得重了,只能卧床休息。请了济世堂的大夫瞧了,说是个大症候,只能先将养着了。”周韵脸色登时变得发青,她立刻起身:“既然如此,那我直接去院子里给她祝寿。”

四姨娘点点头:“老爷吩咐说让准备些三姐姐和大小姐爱吃的菜色,我张罗了一大桌,只是不知道三姐姐吃不吃得了呢。”听她越说越过分,周韵压抑内心激愤,缓缓笑道:“四姨娘到时候只管上菜,都说女儿是娘亲的贴心小棉袄,只怕一见到我,姨娘内心舒畅,立刻就好了也说不定。”四姨娘娇笑道:“那就全靠大小姐了,希望三姐姐药到病除才好,那些药虽贵了些,却着实太苦了,天天三顿地喝,我都看不下去了呢。”

周韵抿唇轻笑:“多谢四姨娘费心了。”她转身去看蒋世友,“相公略坐一坐,我去去就来。”蒋世友忙点头道:“没事,你去。”周韵见他关怀眼神,淡淡还了个笑,又和四姨娘点头示意,这才带着几个丫鬟匆匆往后堂而去。

四姨娘瞧着那几个丫头手上的包袱,眼神闪烁,她吩咐丫头去端些点心果子来,转回头对蒋世友道:“听说大姑爷前段时候摔伤了,如今可好了?”

蒋世友只觉得这位娇嫩美女如同玫瑰花一般扎手,又见她处处为难周韵,不免心中不喜,只碍于面子答道:“已经好了,多谢关心。”

四姨娘不是头回见他,却是头一回见他这样略显冷淡的样子,以为他是因为提到扫面子的事而生气,不免笑道:“三爷这么见外做什么?年轻人本就该热闹些,于子嗣上头也有益呀。是我们大小姐太小题大作了。”她眼珠儿一转,“听说跟着大小姐去的菊芳早已经是芳姨娘了?”

蒋世友眉头微皱,有些不虞:“四姨娘对晚辈真是关怀。”对私生活也这么关怀。

四姨娘咯咯笑道:“大姑爷说这么客气做什么?我不过是一时兴起,想做个媒罢了。”蒋世友心里一凛,咳嗽一声:“晚辈已经娶妻,做媒就不必了。”

四姨娘忙笑道:“哎呀呀,说漏嘴了,大姑爷别见怪,”她眨眨眼,媚眼如丝,“有这么个姑娘,年纪呢才十六岁,长得比我还漂亮,胜过菊芳百倍,而且性格脾气都是顶尖的。”她对身边的心腹丫头示意,那丫头掩嘴一笑,匆匆去了后厅,不一会拉出个娇俏少女来。

那少女一身嫩黄色轻薄夏衣,勾勒出略显丰满的体态,羞怯怯地低着头。四姨娘笑眯眯起身将她拉到蒋世友面前:“这是我娘家小妹妹,三爷看如何?”少女娇羞地抬头看过来,一张芙蓉面与四姨娘有几分相似,两只天生媚态的眼睛好像会说话一般勾人的神魂,她羞答答看了蒋世友一眼,又慢慢垂下头。

蒋世友被她一眼看得心头火起,心跳骤然加快,血液倒流,他咕咚吞了口口水,猛然起身跳出三步远:“男女授受不亲,还请四姨娘海涵。”

那少女羞愤得脸都红了,泪水盈盈地看过来,恰似一朵沾了露水的粉红荷花,她控诉般幽怨地瞥了蒋世友一眼,回身钻进自己姐姐怀里。

四姨娘搂着妹妹,好像见到从西边出来的太阳一般稀奇:“哟,怎么今日性子倒变了?我可听说三爷屋里人不少呢,两年功夫就有五位姨娘。怎么今日到了我这里就这么假道学起来了?你是看不上我家妹子的人品模样,还是瞧不起我家境平常,觉得我们农户出身的配不上你们蒋家?”她柳眉倒竖,越说越是咄咄逼人。

蒋世友被逼得又退了一步,他被四姨娘一团乱绕的逻辑搞得十分无语,怎么好像不答应纳这个女孩子就要变成自己看不起人了,这是什么侏罗纪!蒋世友一头黑线,泠然道:“五个已经够多了,再添人只怕晚辈就要消受不起了。”

四姨娘嗤之以鼻:“放屁,什么消受不起消受得起的?你大伯不是都纳了七八个么?还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我只是瞧着你府上女人多却个个无能没个生养,怕大姑爷你无后这才好心好意把我嫡亲妹妹说给你,我家的女孩儿都是能生的,我姐姐连生三个男孩,我膝下也是哥儿,我妹妹人品好身体好,将来生多少都不成问题。谁知你这么不识抬举,倒把好心当成驴肝肺了。呸!”那少女也是一脸幽怨薄怒地瞪了眼蒋世友,美人娇嗔的表情只怕能瞬间勾得大半男人热血沸腾将一切抛诸脑后。

偏偏蒋世友心里热血不起来,反倒是怒火大盛,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有什么比被人说生不出孩子来更让他气愤的?古代医学不发达,生不出孩子大多怪到女人头上,可是现代医术昌明,很多不孕不育都被发现是男人的原因。

现在有个女人指着他鼻子骂你是个生不出蛋的人,这极大地侮辱了他身为男性的尊严,于是蒋世友拼命加强这种想法制造愤怒情绪,慢慢沉下脸来,一字一字道:“要不要纳妾这是我的家事,外人还是少操心好了。”不到忍无可忍,他说不出重话。

四姨娘咬牙:“你…”

“三爷!”弦歌从外头匆匆进来,恰好打断了四姨娘的话,她立在厅里福了福身,“三爷,四姨奶奶,我们三少奶奶说吴姨奶奶已经起来了,请三爷进院子里说话。”

蒋世友随意拱拱手:“四姨娘,晚辈告退。”说完,一甩袖子走了。

见他头也不回地离去,四姨娘的妹子又窘又急,脚一跺往内室跑去,四姨娘忙追在后头喊:“妹妹,你别伤心,不就是个有几分家产的瘸子么?算个屁!明儿让你姐夫给你找个更有钱的去…”一径走一径说,两人前后脚往里去了。

蒋世友好容易甩脱那莫名其妙的说亲,脚步不停地跟在引路的周府丫头和弦歌身后,想到自己岳母的病,忙问道:“吴姨奶奶病情如何了?好些了没?”

弦歌回道:“已经好多了,正和奶奶在院厅里说话呢。”

蒋世友点点头,过一会,又低声对弦歌道:“刚才厅上的事别和你奶奶说,省得她胡思乱想。”声音压得很低,只够离他不远的弦歌听到。刚刚弦歌进来时气氛正是最尴尬的时候,四姨娘的妹子那么个大活人站在那肯定逃不出她的眼睛。

弦歌忍不住笑了笑,应道:“是。”她心里却在暗笑,三爷呀三爷,可是少奶奶已经知道了呀。

沉舟侧畔千帆过

吴姨娘住在西北角一个小院里小小三间青瓦白墙的房舍,院子里铺着干净整齐的青砖,连一点装饰庭院的花草也没有,空空的有些凄凉冷寂的意味。

蒋世友刚到门口,便听到一阵清脆笑声,周韵正朗声笑道:“信上说酒生意极好,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已经富甲一方了。”有个略带沙哑的苍老低沉女声浅浅叹息:“那孩子人品相貌都好,和你也是从小的情分,只可惜年少丧父…”

“姨奶奶、三少奶奶,三爷来了。”弦歌的一声回话恰巧打断了屋里的对话。

蒋世友没头没尾听了一半,还没反应过来话里的内容,周韵已经言笑晏晏迎了出来:“三爷来了。”她眉梢眼角还带着大笑过后的痕迹,笑意直达眼底,显然是十分开心的,和往日隐约有些不同。

不知为何,蒋世友见她这样高兴,心里竟有丝莫名的酸意,这想法一闪而过,倒也没细究。他点点头回应,道:“岳母大人身体好些了没?”周韵眉眼一凝,继而淡淡展开,又是往日熟悉的恬淡模样:“好多了呢,三爷…”

“老身很好,多谢三少爷费心了。”方才的苍老女声从屋里传来,强提着中气说的,不怎么客气的语调。

周韵眉头微凝,冲蒋世友歉意一笑,伸过手扶他进厅,又示意弦歌去旁边侧厅候着,自己向着厅上软语娇嗔道:“娘,您说什么呢?”屋内吴姨娘哼了一声。

蒋世友被她扶着慢慢走了进去,迎面便看见一位着普蓝色对襟褙子的中年妇人坐在主座上,她面色蜡黄,两颊消瘦,一双深如碧潭的凤眼依稀可见当年风致,只是此刻那双眼目光凌厉,如刀子般冷冷射了过来。蒋世友被看得身上一僵,忙干笑了几下。那妇人眯着眼打量了他半晌,眉头皱了皱,自顾自端了旁边几上的茶,掀开盖碗拨了拨茶叶,微微抿了一口,端茶的手瘦如枯枝,青筋凸起。

周韵搀扶着蒋世友到了厅内站好,对吴姨娘道:“娘您今日寿辰,女婿和女儿来给您祝寿了。”说着用胳膊肘捅捅蒋世友,蒋同学很上道,立刻按照之前约好的躬身行礼道:“祝岳母大人松柏常青,福寿延绵。”周韵也福身,笑嘻嘻道:“祝娘亲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语调很是活泼,带了几分俏皮。

吴姨娘掌不住,扑哧笑出来,随手把茶碗放回去:“就你贫嘴。”她一笑,面上的冷硬意味就散了许多,线条柔和风韵犹存,只是眉梢唇角的皱纹更加深刻显眼。见她露出笑意,蒋世友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正暗松了口气,吴姨娘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三少爷今日这般客气,老身倒很是受宠若惊呢。”冷冷的语气一点都不受宠若惊,反而让蒋世友颇有些受惊。

周韵忙出来当和事佬:“娘,我们难得来几次,偏你又说这些有的没的。等会儿我们走了,下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来。”说着自己也有些哽咽。吴姨娘眼圈儿一红,呼气急了些,忍不住咳嗽起来,周韵心里着急,忙忙地放开蒋世友,过来给吴姨娘抚背。

吴姨娘一把抓住女儿的手,半倚着她,只觉得女儿身上比先前瘦了好些,心里更加难过:“娘何尝不知道这个,咳咳,可是总放不下心呢…”周韵哪里不懂她的心思,自己这些日子出了这些事故,被有心人吹倒娘亲耳朵里,她怎么会不担心。纵然自己做了一千一万遍保证说自己很好,说如今夫妻相处和睦安好,母亲仍是会牵肠挂肚。

吴姨娘年轻时艳若红玫锋芒毕露,在周家说一不二,一人独大,连正牌夫人在她面前都只能避其锋芒,谁知威武了十多年后四姨娘五姨娘横空出世,渐渐占全了周老爷身边的位置,不过几年时间就让她只能拱手让出一切权利。

吴姨娘在周老爷那里色衰爱弛,在府里又是权利尽失,她以前管家时得罪了许多人,底下人以前压着对她的抱怨不满,一朝见她失势便明里暗里开始使绊子作践。幸而吴姨娘虽失宠,周老爷到底念着素日情面和出嫁的周韵面上有些照拂,她还不至于太过艰难。但即便如此,那些世情冷暖也让她心如死灰,避居于周府一角,除了心爱的女儿,再不问外事。

这时旁边屏风里转出个六旬左右的老嬷嬷,她刚带着周韵的丫头安置好那些包袱物品,才回厅里便一眼瞧见屋里三个人,吴氏周韵母女两个在一旁伤心,蒋世友坐在椅子上瞧着她们,脸上眉头紧皱的样子。老嬷嬷心里一沉,忙唤道:“姨奶奶,大小姐,怎么好好的日子倒哭起来了。”她是吴氏的奶娘刘嬷嬷,一直跟在吴氏身边伺候,几乎像亲人一样,说话也随意些。

周韵忙止了泪,又用绢子帮母亲拭泪,口内笑道:“是呀,刘嬷嬷说得对,娘亲生辰这样的好日子,咱们娘儿两开心些才是。您女婿和我已经拜过寿了,不如咱们去瞧瞧那些包袱里送了什么稀世珍宝来了如何?”

吴氏掌不住又笑出来,她啐了一口:“你这丫头真不害臊,就你那些粗针烂线的,谁稀罕呀!”周韵嘴一瘪,扭着帕子不依。刘嬷嬷忙笑道:“大小姐别听她胡说,你送来的东西姨奶奶可宝贝得紧,前年送的那件斗篷连穿都不敢穿,生怕大冬天火炉给燎着了,去年那些春衫褙子和中衣,不过过节时候拿出来穿,平时连碰都不让人碰,都藏在箱子里呢。”

周韵脚一跺,赌气道:“这也不穿那也不穿,定是嫌弃我的针线不好。都说母不嫌子丑,今儿连你女婿都没嫌我的针线呢,我自己老子娘倒嫌弃起我来了。”说着一转身把蒋世友拉了过来,“您瞧瞧他身上这件,不也是我做的,哪里不好了?”

蒋世友从没见过周韵这样娇俏灵动的撒娇小儿女模样,正在一边正看得津津有味,突然自己被拉入了戏,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木讷地站在那里充当人体衣架,被周韵拿来展示身上这件领口绣缠枝藻叶纹缃色直裰。见他夫妻两个这般彼此毫无芥蒂的模样,吴姨娘和刘嬷嬷都暗吃了一惊,只顺着话点头笑道:“果然话没说错,这针线的确好得很。”

蒋世友被两位年长女性宛如探秘般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浑身发毛,他尴尬地笑了笑,好脾气道:“娘子还是说错了一句话的。”吴姨娘心一沉,忙道:“哪一句?”蒋世友正色道:“俗话说的是‘子不嫌母丑’才是,父母有生养之恩,就算嫌弃儿女长得丑,做子女的也只能承受了。”

周韵哪里不知道这个,她刚刚是故意反着说来逗趣,此刻蒋世友呆头呆脑地来正名,她忍不住笑了出来,吴姨娘和刘嬷嬷自然明白周韵的原意,听了蒋世友的话也是忍俊不禁。几人笑成一团,屋内原先弥漫的那一丝愁绪消散无影。蒋世友见她们开心,眉头也随着笑声舒展开了。

这日周韵脸上笑容不断,唇边那颗小小的梨涡总引得蒋世友忍不住去瞧她。吴姨娘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十分和气慈爱。

那位四姨娘托病没有来吃中饭,这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的享用了一餐。饭桌上吴姨娘总是给蒋世友夹菜,嘘寒问暖,热情得直让这位实际上新出炉不久的女婿有些招架不住。刘嬷嬷看得深感欣慰,不时偷偷拭泪。

这温馨的气氛一直延续到午后这两人回蒋府,吴姨娘站在二门边拉着女儿舍不得放手,又好生叮嘱了一番才依依不舍地将两人送上马车。只看到车子远去拐过了墙角,这才松弛了忍耐已久的喉咙,不住咳嗽起来。刘嬷嬷扶着她轻轻抚着背,叹道:“姑爷总算是转性了,瞧他对大小姐这么好,姨奶奶也该放宽心,别总是惦记担心得整夜睡不着觉了。”

吴姨娘一通猛咳,好像连心肺都要咳出身体,好容易止住咳嗽,她眼睛仍是贪念般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沙哑的嗓子低低苦笑道:“我统共就这么一个孩儿,若不是为了她,留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趣。”刘嬷嬷看了这些年,知道已是多说无益,只得慢慢搀扶她往小院而去。

才上了车,周韵便停了笑默默坐在一旁,不知在想些什么。蒋世友看得奇怪,问道:“娘子,有什么事么?”

周韵眼睛徐徐扫到他面上,突然莞尔一笑:“三爷好福气,处处都是桃花开呀。”这笑容委实有些狡诈,好像拿住耗子的猫儿一般。那芙蓉面的少女和四姨娘的威逼利诱恰是蒋世友一块心病,此刻被爆出来倒把他震得愣了一会,然后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知道?”

周韵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甜甜一笑:“三爷若是喜欢,我明日就派人去说,摆几桌酒席送些银子派个轿子抬回来做六姨娘,可好?”

情窦初开

蒋世友一惊,身子一滑,“啪”后脑勺狠狠撞在马车板壁上,两眼直冒金星,他后脑剧痛,条件反射地抱着头缩起来。周韵忙凑过来,又好气又好笑地给他揉后脑:“怎么这么不小心?”素白柔韧的手掌轻轻在他脑后揉着,那被撞出的火辣辣疼痛顿时消散了许多。蒋世友正晕乎乎地享受着,忽听得周韵缓缓笑道:“还是,三爷太高兴了,才这样欢喜雀跃?”

蒋世友大惊,忙抬头欲辩解,却不妨抬急了些,额头猛地撞到周韵的下巴,她一时没防备,下齿撞上上嘴唇,痛得钻心。

蒋世友还来不及捂着额头呼痛,就听见周韵一声惊呼,手缩回去掩住了嘴唇。蒋世友慌忙朝她看去:“怎么了?伤到哪里了?”周韵一只手捂住嘴唇,细细的眉头皱成一团,眼睛迅速聚集了一片薄薄水雾,泪汪汪的看向他,仿佛在控诉他的粗暴行径。蒋世友十分心虚,看着她泪盈于睫的样子又很有些心疼,忙手忙脚乱地扑过去要看掰开她的手查看伤口:“快给我瞧瞧,伤得厉害吗?”

周韵眼中的泪都快掉下来了,白皙细腻的鼻头变得红通通的,她最怕受伤疼痛,平时一点小伤口都要难受许久,如今撞破了嘴唇,条件反射地泪水盈满眼眶,这样狼狈不堪的样子恰又被蒋世友看个正着,正羞得满脸通红,偏偏那人还凑上来要瞧伤口。周韵哪里肯依,忙挣脱了他的手,往后退了几下缩到角落里,整个人蜷成一团。

偏生蒋世友还呆头呆脑继续凑过去:“给我看看,伤到哪里了?要不要去医馆看看?”周韵被逼到角落里无处可去,忙道:“我没事…”不开口还好,一开口上唇瓣相碰倒把伤口弄得更疼,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蒋世友看她左躲右闪的本就心急,这会儿瞧着她泪水直流更是心急如焚,连带着声音也严厉起来:“别动!给我看看!”周韵被吼得一愣,眼睁睁看着他近乎强硬地拉开自己的手,低着头仔细查看着自己唇上的伤口,薄纱的窗外光线淡淡洒进马车,照亮了蒋世友低垂的长长睫毛,那浓密的黑色淡淡泛出微白的光,周韵眼睛慢慢睁大,心脏停了一下,随即更猛烈地跳了起来。

蒋世友根本没注意到其他,他神色微凝地看着周韵唇上的伤口,确实撞得狠了些,唇上一条两公分长的深口子,细嫩鲜红的唇肉往两边绽开,伤口还在不停流血。蒋世友忙从身上拿出一块干净素色手巾,轻轻为她擦去血迹,又将伤口按住,道:“这伤口太大,要用些白药才行。”说着便要命车夫转道去医馆,周韵忙扯住他袖子,一脸紧张地摇头:“家里有药…”要避开唇上的伤口说话,着实有些艰难,龇牙咧嘴地也很不雅观。若是伤在别处去医馆也就罢了,伤在唇上去看病,被人知道了还不知要在背后编排派些什么呢。

蒋世友实在坳不过她,只好皱着眉毛一路帮她按着伤口。马车到了蒋府时伤口已经止住血了,只是两片微微合拢的唇肉十分脆弱,仿佛一动就会重新绽开。蒋世友一路沉着脸拉着周韵脚下生风往正房院子去,周韵用细绢子捂住唇,微低了头,几乎是用小跑的跟在后面。丫头婆子们被远远甩在身后。

正房里露桃和佳玉都跟去了周府,弦歌被调过来看屋子,她正安置完冰盆,便瞧见蒋世友夫妇两个匆匆回了屋,蒋世友脸色不大好看,见了她,眉一皱,道:“去把白药和棉棒拿来。再绞块干净手巾来。”弦歌心里生疑,忙望了周韵一眼,只见她垂着头贴在蒋世友背后,听了这话连头都没抬。弦歌不敢久留,忙忙地去了。

待她取了药来,便见蒋世友一手正挑着周韵的下巴,两人的头几乎凑到了一处。弦歌大窘,偏偏进不得又退不得,只好低低咳嗽一声。

蒋世友瞧见她,脸色一松,忙道:“快把药拿来。”弦歌脸臊得通红,慢慢走了过去。蒋世友接了药打开,用棉棒沾了药粉小心涂在周韵唇上。弦歌这才看清原来是伤到了唇部,她一眼扫到周韵手中血迹斑斑的绢子不免更加担心,好在现在看来伤口应该已经止血,如今涂上药,应该就无大碍了。

药上完,蒋世友用手巾小心擦周韵下颌上的血迹,待擦干净后,又仔细看看伤口,确定已经止住血,这才放心笑道:“好了。”

他话音未落,周韵就扭开身子走到几步外的圆墩处坐下,一声不吭地看着旁边,脸红得似要滴血。蒋世友这才后知后觉地有些尴尬起来。弦歌瞧着气氛冷场,忙道:“三爷,您这一天想必也累了,兰厅里雅意已经把艾叶水准备好了,要不您这会儿过去泡泡脚舒缓舒缓?”蒋世友忙顺着台阶下:“好,我这就过去。”应完又朝着周韵道:“你这几天好好休养,伤口没结痂前尽量不要说话。”周韵赌气仍旧看向一边,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蒋世友揉了揉仍有些疼痛的额头,干笑了下,转身慢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