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送炭大约就是指的这种吧,虽然不一定能有多大的作用,但是让人心头很是温暖,总算在严寒交迫时,还有人惦记着自己。

两人又说了几句,盛氏便很干脆地告辞了。她站在马车沿子上朝下头挥挥手,便一头钻进了车厢。

蒋世友和周韵站在地上,看着马车慢慢驶远,直到消失在远处。周韵微微蹙着眉头,一眨不眨地瞧着,说是和离,却也不是光彩之事,回家后面对完全不知情的父母,不知会有什么样的风浪在等着,还要照顾那样一个病孩子,盛氏前方的路遍布荆棘,委实艰难。若是易地而处,不知自己在盛氏那个位子上又会如何…

“娘子!”周韵一惊,回过神来,往旁边看去。蒋世友温和淡笑看着自己,“我们该回去了。”他们两个本就是听了盛氏和离的消息便慌慌张张上车赶过来的,连家常衣裳都没来得及换。

周韵抱着手,展开眉头,上上下下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看了蒋世友半天,目光中的戏谑逗弄之意看得他浑身不自在,只好问道:“怎么了”

周韵的目光最后停留在他肩颈上,故作失望地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蒋世友身上汗毛竖起,却忍不住好奇:“到底怎么了?”

周韵又重重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喃喃道:“肩膀不够宽呀…”说完,扔下一头雾水的蒋世友,自己先爬上了马车。

蒋世友一时没反应过来,待想通了,不由得大囧,他不服气地嚷嚷:“谁说我肩膀不够宽了?就算不够宽也扛得住你…”他说着,自己也钻进了车去跟周韵理论,两人在车厢里吵了起来,嗡嗡声震得车外都听得到。

弦歌无奈地叹了口气,也不进去,只坐在马车沿子另一侧,对车夫道:“回去吧。”

“好嘞!”马夫应了一声,便驾着马转了个弯,往秦楚城而去。

老掉牙的桥段

蒋家长子和离的消息,居然奇迹般没有在秦楚引起什么明面上的轩然大波,当然,暗地里有没有被议论就另当别论了。

这样的结果,除了往日蒋家本身人员稀少,处事低调之外,和周县令的压制也是分不开的。当日,盛氏上午和离走人,下午周县令夫妇就被请到蒋家,老太太自叹儿孙无能,有损门庭,将蒋世平与盛氏和离一事与他两人说了,但只说是两人有缘无分,其他内情一概不提。蒋纭得了消息自然是偏帮娘家,之后有好事女眷问及此事,便帮着云淡风轻遮掩过去。只是周县令听得面无表情,似有几分不悦,但也并未多言。

一晃已是秋末冬初,落叶遍地,万物凋敝,蒋家东府的荷塘也免不得花萎叶凋。这日清晨,大地笼着一道牛乳般的白雾,蒋世友醒得早,便沿着池塘信步而行,走到当日蒋家定落水的地方,不免生出些感慨,正站在那里长吁短叹,忽听得一声极细的怯怯的呼唤:“三爷!”

蒋世友回头一看,并没有人,四下张望,只见白雾笼罩着四处,一片苍茫有如云海。

蒋世友正心里发毛,忽见不远处假山旁有什么动了动,慢慢现出一个人影,瞧着倒有些电视电影里头妖怪化人形的诡异,蒋世友心跳如鼓,瞪着眼睛仔细瞧着,随时准备大声呼救,却看见一个削肩瘦腰的女子怯生生地走了过来。

近前一看,原来是前蒋三爷的几个妾室之一,总跟着红袖绿衣来请安的,只是每次都低着头不看人,瘦瘦地不起眼,似乎连话也没说过几次。她福了福身,慢慢抬头看一眼蒋世友,这倒是头一遭看清楚她的容貌。眉毛稀疏,细细的小眼睛,五官都小巧,却说不上多漂亮,论漂亮程度在妾室平均水平以下,连弦歌都比她强些,也不知道以前那位三爷是怎么看上她的,她年纪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大约是胜在年轻吧。小姑娘好像非常紧张,站在他面前嘴唇都在颤抖,似乎面前站的不是自己的夫君,而是皇帝老爷那样的人物。她飞快地看了几眼蒋世友,又把头低了回去,手里的绢子几乎要被撕扯成一缕一缕。

蒋世友尽量温和自己的声音,柔声道:“有事吗?”他没记住她姓什么,谢还是齐为了不叫错名字,只好忽略掉称呼。

小姑娘嘴唇咬得雪白,盛若蚊蝇,慢吞吞道:“三…三爷。”

蒋世友尽量使自己显得和蔼可亲,而不是像个强抢民女的恶少:“有什么事吗?”

小姑娘头低的更低,露出衣领边一段纤细的脖颈,蒋世友看得心惊胆战,颇有些担心她脖子再这么弯下去会不会断掉。正犹豫着要不要提醒她抬头,便听小姑娘小小声开口:“三爷,我…需要钱…”

蒋世友一愣,又问:“要多少钱?”

“八十两银子。”

这可不是小数目,他前不久还听周韵算过账,整座东府上下几十口人一年的花销也才八百多两,这八十两能够全府用一个月了。最重要的是,他本人就是个穷光蛋,虽然吃得好穿得好,可是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呀。

于是,蒋世友颇有些尴尬地问:“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如果有为难的地方,可以跟三少奶奶说,她会帮助你的。”

小姑娘猛地抬头,两只小眼睛瞪得圆溜溜地看着蒋世友,惊心动魄得吓了蒋世友一跳:“怎,怎么了?”小姑娘仔细盯着他眼睛看了半日,发现他不像说笑,于是,她眼中光芒渐渐黯淡,又垂下了头,一言不发回头钻回假山旁不见了。

太阳终于升起来,白雾散去,面前一个人影也没有,刚刚出现的人真像是个狐精鬼怪什么的。

蒋世友一肚子莫名其妙地回了蝉居院。

周韵起了身,正在布置早点,看见他没精打采的样子,不由问道:“怎么了?”

蒋世友想了想,道:“旁边院子里的姨娘,有个眼睛小小的,年纪最小的那个,叫什么?”

周韵立刻明白了他说的哪一个,她忍不住抿唇而笑,乌溜溜的眼睛看着蒋世友,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她。蒋三爷怎么连自己做过的义举都忘了?你可是她的大恩人呢。”

蒋世友仍是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周韵忍俊不禁,便不卖关子,她坐下来,手指在桌面敲了两下,解释道:“薛姨娘名字叫次儿,她本是城郊佃农的女儿,去年冬天她父亲亡故,因为家里只有瞎眼母亲和哥哥两人,又是一贫如洗,她只好在大街上卖身葬父,是三爷看她可怜,便送了她银钱安葬亲人。再后来不知怎的,就收做了五姨娘,只是因为她还守着孝,所以只有着姨娘名分,还不曾有实。”

蒋世友目瞪口呆,他倒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卖身葬父的老套情节里的当事人,只是一个是容貌普通的黄毛丫头,一个是花心瘸子少爷,实在没有天雷勾动地火的迤逦情节可以想象,尤其是其中一个当事人是自己的时候。

周韵见他神游天外,不免好奇道:“三爷问她做什么?”

蒋世友闷闷地坐下来,拿起筷子道:“她好像遇上了什么难处。”

周韵明了,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去问问的。”

蒋世友决定不再去想这个事,又问:“老太太和大老爷那边,有什么新消息么?”他们两个只影影绰绰听说盛氏和离与卢氏有关,但是具体情况如何无人知晓,老太太勃然大怒,把西府管得跟个铁通一样,人人自危。

周韵取了碗去盛粥,眉头微皱:“也没有别的,只是听说太太最近潜心佛法,日日跟在老太太身边吃斋念佛,安姨娘也动了胎气,所以移居到大嫂以前住的小院里养胎。”晶莹雪白的粳米粥热气腾腾,清香扑鼻,递到蒋世友手边,“如今东府里头无人掌事,老太太管了一半,另外由四妹妹和董姨娘帮着料理些小杂事。这几天老太太嫌烦,叫我们先别去请安了。”

“四妹妹?她才多大?就管家?”蒋世友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周韵自己也盛了一碗,笑道:“她过了年就十三,再过两年就该出嫁,也该学着管家理事了。”

“出…嫁?!”蒋世友一口粥差点岔进气管里,咳嗽得惊天动地。

周韵忙放下碗筷过来给他顺背,又吩咐巧凤去倒杯水来,瞧着蒋世友满脸通红,眼泪都咳嗽出来的傻样儿,忍不住笑:“三爷这是怎么了?”

蒋世友抓过一块手绢把眼泪鼻涕擦干净,摇摇头,道:“会不会太早了?”虽然一向知道古代女子早婚,可是这和亲眼看着身量未足的小学生年纪的小妹妹准备嫁人完全是两码事。

周韵拿过脏绢子递给弦歌,挑眉问:“哪里早?趁着在娘家时好好熟练,管家理事,迎来送往,等去了婆家后就不容易犯错。再说了,女孩子都是十五岁及笄后便可出嫁,虽然没有规定什么年岁前必须出嫁,可若是拖到十六七岁还无人问津,只怕就要被人议论是非了。”她停了一下,想了想,笑道,“四妹妹也快要说婆家了,以后见了她可不准再说这些事,小孩子脸嫩,怕她会不好意思呢。”话虽如此,只是现在蒋家主母几乎撂手不管了,底下孙媳妇又刚和离,中馈无人主持,怕是短期内都没人有这功夫管庶孙女的婚事了。

蒋世友点点头,叹了口气,低了头去喝粥。周韵取了块茯苓酥小小咬了一口,柔软的目光垂落在桌上,渐渐清冷。

苏进家的办事利索,不到半天功夫,薛姨娘的事情就打听清楚了,趁着傍晚周韵查完帐的工夫来议事厅梢间禀报。

“什么?要钱?”周韵蹙眉道。

苏进家的喝了口茶,点头道:“没错,她家里瞎眼的娘害了病,听说天天要喝人参汤,肉桂燕窝之类的补品也没断过,所以银子缺的很呢,听说薛姨娘已经往家里送过几次钱了,还是不够。我说怎么最近薛姨娘身上首饰只剩一根银簪了,想必是都变卖拿去救急了。”

周韵慢慢用碗盖拨动茶汤,道:“她不是有个哥哥么?怎么事事都找到她头上?”

苏进家的哼了一声,嘲讽道:“她那个哥哥天性就是个好吃懒做的,以前爹在的时候就吃爹的,后来爹没了就靠着妹子过日子,家里素来赁的几十亩地全都长草了——这也难怪,若是哥哥是个有用的,又怎么会让妹子卖身葬父呢。”

周韵眼光微动了动,慢慢抿了一口茶,道:“那也罢了,若真是家里着急用钱救命,帮她一把也好。只是她母亲到底是个什么疑难病症?竟要花这么多的银子?”

苏进家的顿了一下,有些犹豫地看了周韵一眼,见她眼神清亮如水,别无他意,便回道:“听说,是消渴症。”

周韵愣了一下。

难缠

秋日夜色沁凉如水,风声渐起,空空的房内只点着一支蜡烛,烛芯未剪,便将火焰拖得长长,摇曳着微弱光芒亮了周围一小片地方。

卢氏坐在一旁螭纹扶手椅上,半闭了眼睛,手里拨着一串沉香木佛珠,神态庄严似老僧入定。有人轻轻推开门扇,又悄悄合拢,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停在卢氏身边,低声道:“太太。”

卢氏眼睛仍闭着,手上未停:“事情查得怎么样了?”舞阳咬了咬唇,摇头道:“李妈妈和小厨房里其他人都被老太太屋里的秦妈妈带人看管起来,守卫严得很,根本没法子去查看情况。我听妈妈们私底下说,这回审清楚了就要把她们送到乡下别院庄子里去。”

卢氏沉默了很久没有回话,舞阳有些焦急,忍不住道:“太太…”

卢氏猛地睁开眼,冷声道:“叫什么叫,我听着呢!”舞阳忙躬身缩在一边。卢氏徐徐将念珠放回桌案上,面色暗沉如水:“依着盛楚的脾性,知道了此事断不可能拖到现在才发作。这其中的缘故必要查清才行。”她想到一事,眉一皱,“前段时间似乎听说小厨房有个妈妈回了原籍?”

舞阳一愣,忙道:“是苏妈妈,她说自己风湿病犯了撑不住累,所以就辞工走了。她年轻时原是买来的,后来赎身出去嫁了人,仍是在府里帮忙。太太怀疑她?”卢氏眉关紧锁,问:“她是几时出去的?”“大约半个月前。”

卢氏手紧紧握成拳,冷笑道:“行了,不用再去查了,定是这苏妈妈泄露的。”

舞阳想了想,疑惑不解道:“可是那时大奶奶早搬去了那小院子,小厨房也没送过燕窝糕去,怎么会突然怀疑到这个…”卢氏冷冷斜了她一眼:“那贱人是你哪门子的大奶奶?!”

舞阳吓得脸色苍白,忙跪了下来。卢氏也没理会她,自顾自沉思了半晌,又问:“这段时间,府里都是谁在管家?”

秋末的地面很是寒凉,舞阳心里叫苦不迭,听得主人问话,只得忐忑回道:“老太太主持大局,另有些小事就都交给四小姐和…董姨娘了。”果然,卢氏勃然大怒:“董姨娘?!”

舞阳吓得往旁边挪了挪。只留卢氏跟困兽一般在屋内转来转去,剧烈的喘息一声接一声,突然,她止步定在原地,眼睛看着门打开的方向,下一瞬便朝门口疾步走去,舞阳吓坏了,忙冲上来将她拉住,低声喊道:“太太,太太,老太太说了这几天不让您出门,您千万不能出去,要不然…”老太太当时的原话是,若是再鬼鬼祟祟做什么算计,就送到乡下庄子里去养病,她手下的丫头也都发买了出去。

旧话重提果然镇住了卢氏,她缓缓收回脚步,阴沉着脸转身,慢慢走到烛台案几前,取了佛珠紧紧攥在手心,挤压得珠子咯咯作响。舞阳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又听得卢氏放缓语气道:“大少爷最近可有什么动静?”

舞阳胆怯地摇摇头,悄声道:“大少爷被老爷好一顿训斥,被关在书房里思过了。听说他闹了几场要见安姨娘,也没放出来…”

卢氏彻底偃旗息鼓了,手上狠狠拨着佛珠。舞阳直勾勾看着她手上的动作,心里七上八下,虽说老太太开恩没有特别追究丫鬟们的过错,可是太太手下那一拨人都被罚了半年的月例银子,小丫头们都打发去外围做打扫的苦力活,几个大丫头也都人心惶惶,她忙着悄悄进来和太太通消息,委实镇压不住场面,只怕再过几日屋里就要树倒猢狲散了,加上太太又性情大变,每次回话总让她心惊胆战。早知道如此,还不如和春锦一样早些配了人算了,虽然没有云阿去给大少爷做姨娘那样命好,做个管家娘子有夫家靠着总比现在风光些。她一脑袋胡思乱想,连卢氏唤自己都没有听到。待醒悟过来,慌忙应了声,却见卢氏正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看。

舞阳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太太…有什么吩咐?”卢氏好像第一次见她一样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她半天,忽然道:“舞阳,你来我身边多久了?”舞阳忙道:“回太太的话,舞阳是九岁卖到府里的,一直在太太身边做事,已经七年了。”

卢氏又慢悠悠道:“这七年,我待你如何?”她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自己,舞阳心里砰砰跳,疑窦丛生却不得不答道:“太太对我有再造之恩,恩重如山,舞阳就是为太太去死也是愿意的。”卢氏很满意,笑着点头道:“好,你果然是个好孩子。”舞阳的心猛地沉下去了。

西府里忙着,东府的人也没有清闲。

第二日中午,薛姨娘正在自己屋子里做绣活,却听得有丫鬟来报说三奶奶有请,她心里咯噔一下,慌乱不安地放下手中的活计,跟着来了正房院子。因着前段时候府里各项事多周韵免了姨娘们的请安,所以,她已经许久不曾踏足这里了。

她到偏厅的时候,周韵已经坐在主位上,手里拿着一本簿子正在细看,见她进来,周韵笑眯眯招呼她坐,又叫佳玉去泡茶来。

薛姨娘很少一个人单独面对周韵,以往不是菊芳苏晓因就是绿衣红袖出头,她只需要缩在后面做背景就好了,如今一对一,无人可以遮挡,也无处可逃,着实艰难。她弓着肩低着头慢慢挪进屋,行了礼,然后挨着椅沿战战兢兢坐下来。

周韵放下簿子,尽量亲切道:“薛姨娘,最近可好?如今换季秋凉,夜晚更是寒气阵阵,合该让丫头们好生注意着随时添换衣物被褥才好。”薛姨娘唯唯诺诺应了,却不敢接话。周韵知道她素来怯懦,也不以为意,继续寒暄了几句,可是薛姨娘仍是一副如临大敌的紧张样子,一点不见放松。周韵无法,只得言归正传,“听说薛姨娘的娘家最近常跑医馆,不知是家里哪位生了病?”

佳玉正上了一盏茶,薛姨娘眼睛看着茶杯,突然听见这问话,便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全身震了一下,怯生生又惊慌慌地看向周韵,一双小小的眼睛里盈满泪意,周韵无法,只得继续维持温和无害的笑容,像哄小动物一淳淳善诱:“如今薛姨娘也是蒋家人,若是家里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或许能帮助一二。”

薛姨娘壮着胆子飞快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缩回去,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一声也不吭。周韵见她油盐不进的样子,很有些闷卒,若对方是个真有心机的人,只怕周韵还有法子来周旋一二,偏生薛姨娘性子卑微孱弱,毫无一丝相争之意,她这样的懦弱可怜才真真让人头疼。也不知当初三爷是因为什么缘故将这样一个人纳为妾室的。

许是周韵皱起的眉头吓到了薛姨娘,她咬咬唇,小声道:“是我娘亲。”周韵总算听到答复,如释重负,忙接着问:“是什么病症?”“是…消渴症。”

周韵并不意外,她点点头,温和道:“这种病症极难治好,想必你家里花了不少钱吧。”薛姨娘慢慢点了点头。周韵便接着道:“想必姨娘也知道,我娘家母亲也是得的这个病,确实是极难治愈。但是大夫也说了,消渴症病人食疗吃药还是其次,关键还是运动,身体经脉顺畅,气息调和,也就无大碍了。”

薛姨娘不知不觉抬了头,一眨不眨看着周韵。周韵淡淡道:“所以,除了一般日常抓药吃药和适当的补品,我母亲并没有花更多的钱。一个月吃药和补品满打满算也只二十两银子。”薛姨娘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周韵顿了顿,虽有些不忍,却还是得继续说下去,“我听闻姨娘家为了给母亲治病,一个月通常四五十两银子都不够使,鲍参翅肚和大鱼大肉大补之物照着一日五六顿的吃,这么个吃法,对病人着实不好。”

薛姨娘甚是惊慌,低下头眼神乱晃,周韵轻轻叹了口气,指着桌上的簿子说出最后的重点:“再者,姨娘为了给你娘治病,不但身上值钱的首饰都卖了,还把屋里一应古董摆设但凡能搬动的都拿出去当了,这也着实不合规矩。”她语气略加重了些,略带责备。蒋家各屋的摆设全都登记在册了的,若是不小心摔坏了也要用残渣去销帐领罚,从没有消失无踪的说法。薛姨娘平素行为良好,也从没有人想过去查她屋里的东西,也就没发现那些漏子了。

周韵余音未落,薛姨娘便立刻滑跪到地上,将两只没有带镯子的手笼进袖子,悲切切地低泣:“奶奶,我再也不敢了,饶了我吧…”

周韵哭笑不得,一手扶额,一手挥了挥叫佳玉将软在地上的薛姨娘扶起来。好言相告道:“姨娘屋里少了的那些东西,我着人查过了,总共当了四十两银子,稍后姨娘把当票交还,我自命人去赎回。至于赔偿么——姨娘月例银子是一两,就按每月扣五钱银子算,扣满为止。”

薛姨娘一听要扣钱,不由十分焦急:“三奶奶,不…我…我家里急着要用钱呢,不能扣!”周韵微微笑着抬手打断她:“我还未说完,姨娘不必心急,至于姨娘母亲的病,依先例只得给十两银子,之后便由自家自去想办法解决。只是我看姨娘娘家着实艰难,不如由我每月给你二十两银子,算是我借给姨娘的,如何?”

薛姨娘焦虑万分,脱口而出道:“可是我哥哥说每月的大补之物着实不能少呀。二十两银子怎么够?”此言一出,旁观的佳玉也吃了一惊,在她看来,奶奶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虽然名义上说是借,实际上薛姨娘这一个月一两银子的月例不知要猴年马月才能还清了,谁知这样的恩惠下薛姨娘竟还这么不识抬举。不出所料,周韵也变了脸色,似有不虞。

薛姨娘被蒋世友拒绝后家里又来人催钱,她正心急如焚打算再去求一次三爷便被叫来了这里,本以为是难逃一劫,没成想竟是看到一丝曙光,她实在没了办法,又见周韵心生仁慈,这样的机会怎么可能放过,便索性破罐子破摔,一把扑跪在地上膝行过去,拉住周韵裙摆哭求道:“奶奶,你心肠好财帛又丰厚,既然愿意借我银子,不如每个月借我八十两,等我母亲好了,我一定做牛做马报答您!”说着竟磕起头来。

佳玉倒抽一口冷气,每个月八十两,一年下来将近一千两了,只怕周韵自己的所有嫁妆加在一起一年下来都未必有这么多收益,再者周韵自己也还有一位生病的娘亲要照应。薛姨娘只顾自己不管他人,这未免太强人所难呀。

果然,周韵按捺住心里想法,缓声劝道:“姨娘怎么这么不听劝呢,我已经说得很明白,这样病根本不用花那些冤枉银子。你若是不信,不如回去请个大夫仔仔细细把脉看一遍。”

薛姨娘仍是固执道:“我哥哥说的肯定没有错,三奶奶您钱帛多,您不让三爷帮我,好歹也多借银子给我吧,我实在无路可走了,您就可怜可怜我吧。”一面不停地哭诉。看她这样顽固不化越说越离谱,周韵脑仁生疼,耐心已经告罄,再不愿继续纠缠,直接命佳玉送客。

佳玉领命,扶起哭哭啼啼的薛姨娘,边安抚她边将她带出院子。

这里才走一会,弦歌便进了厅:“三奶奶,三爷睡醒了。”她抬头瞧见周韵一脸疲惫之色地揉着太阳穴,不由关切问道:“薛姨娘之事可有什么不妥?”

周韵想到刚刚薛姨娘的胡搅蛮缠,露出一个苦笑:“我只怕帮人没帮到,倒结下仇了。”

弦歌吃了一惊,她只知道前因,却没经历刚刚的过程和结果,但是觉得薛姨娘平素温良,当不会出什么大娄子,便劝道:“奶奶放宽心吧,我看薛姨娘为人还算明白,应当不会体会不到奶奶的苦心。”

周韵叹气:“但愿如此吧。”

此时的主仆二人谁也没想到,在不久的以后,她们担心过的事竟真的变成了事实。

问汝何所思

待周韵处理完一些杂事回房时,已经是月华初升。屋内烛光下,蒋世友捧着一本厚厚的线装书正看得认真。周韵看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觉得很是有趣,心里还剩的几分阴霾也都消散了。她好奇地凑过去看,却见书上写着“苍天之气清净,则志意治,顺之则阳气固,虽有贼邪,弗能害也,此因时之序。故圣人传精神,服天气,而通神明。失之则内闭九窍,外壅肌肉,卫气散解,此谓自伤,气之削也。”蒋世友眼睛一错不错盯着这行字,出神在想些什么。

周韵看了半日,也不见他有反应,不免笑道:“怎么?三爷什么时候竟论起阴阳来了?难不成想要做个阴阳家么?”蒋世友见了她,甚为不好意思地把书合上:“不是阴阳玄学的书。我无意间翻到它,就随手打开看看。”书封面白底黑字的名条上赫然写着黄帝内经四个大字。

周韵拿过书本翻了几页,挑眉笑道:“原来,是想学医济世么?”耳边两个珍珠坠子随着她的动作摇晃个不停,很是可爱。

她本是随口说说,却不料蒋世友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道:“确实有这个想法。”周韵有些意外:“怎么突然有了这个念头?”

蒋世友道:“也不是突然,前阵子岳母和定哥儿的事,我脑子里就隐约这样想过。人生在世,祸福旦夕,意外祸患也就罢了,唯独病这一项,是人力可及的。比如定哥儿的事,如果家里有人精通医术能第一时间给予救治,或许可以避免事情发展成这么糟糕。甚至有些突发的疾病能把人抢救过来爷说不定。”

周韵仔细听着,神态很是认真,蒋世友受到鼓舞,便继续讲出自己的想法,“再者,我本就是残疾之身,身体也不好,看大夫治病什么的,倒是求人不如求己,若是通晓医理,平日也知道自己照顾自己了。”他顿了顿,轻轻叹口气,“更何况我身无一技之长,每日这样闲坐在家里无所事事,还不如找些事情来充实一下。”

周韵听了,低眉沉思,两个耳坠子也停住摇晃,一动不动垂在耳边。以前的三爷性格低沉乖张,总疑心外头人说他是非而不肯外出。而这位三爷性格开朗许多,却因为腿脚不便的关系也不爱出门,平日不是画画写字就是去后头园子随意走走,或是跟身边人聊天说笑。日复一日,好好一个人总这么呆在家里无所事事,也叫人担心会闷出病来,可若说要去做医生,周韵却另有想法。

她正襟危坐,问道:“三爷是已经决定了,还是尚在犹豫,来问问我的意见?”她目光澄澈,看着对方,蒋世友愣了一下,点头道:“是第二种,我需要你的意见。”

目光相接,蒋世友坦荡荡,周韵却眸光闪动一下,避向一旁,蒋世友依稀发现她的脸似乎红了,顿时跟发现新大陆一样紧盯着辨认。周韵有些羞怒地瞪了他一眼,又清了清嗓子,这才郑重其事道:“这世间有两种营生最不能轻忽,一样是教书的先生,一样就是大夫。当先生的为人师表言传身教,一言一行都是学生的表率,所以需得师德高尚品才皆优之人才不至于误人子弟。至于大夫,医者一脉,博大精深,非常年苦心钻研不得入其门,更兼手中握有病人生死,开方抓药更须严谨,增一分减一分或许结局就全然不同。庸医下药,不说治病,只怕连人命都草菅了去。所以,无德无能之人,利字当头之人,耐心不够之人皆不可为医。糟蹋了病人身体康健不说,连医术二字也被抹了黑。若是别的事也就罢了,如今三爷说想学医,我且先问一问三爷,可有这个决心定下心苦研医术,忍下数年磨练,终其一生对病人心怀仁慈谨慎之心?若是不行,还是趁早断了这个念头的好,学些别的一技之长也未尝不可。”

蒋世友原本还在研究周韵的脸红,后来听着她说的话,自己也严肃起来,他低头想了半日,道:“让我想一想吧。”

周韵反倒笑了,道:“三爷也不必太急切,总不是立刻就要决定的事,细细想清楚再做定论,磨刀不误砍柴工。”蒋世友想想也对,便点了点头,又笑道:“那些话是你自己想的?倒是挺特别的。”

周韵抿嘴一笑:“一半是,一半不是。早几年我也想学医来着,也这么去问张大夫,请他做我的师傅,谁知他就拿了那通道理来拒绝我来着。”陡然发现身边居然有个同道中人,蒋世友十分好奇:“他为什么拒绝呢?”

周韵回忆了一番,道:“他说医术望闻问切,望切两字上我便做不到,但凡女子都不宜抛头露面,更不用说去切别人的腕脉。每一个医者的医术都是大量病案和现实看诊练出来的,我没法子练习,纵然勉强学了也学不精。而且,”她轻轻拂平袖子上的褶皱,“他说我心思太细又太重,患得患失又爱钻牛角尖,也没有坦荡博爱的胸襟,成不了好大夫。”

说到自己名下时不觉什么,可是听到老婆被人否定蒋世友却大为不忿,他忙反驳道:“这也太过武断了,难道以前的名医全都是品德高尚的大圣人吗?再说我看娘子性子温婉,挺合适的。”周韵笑着摇了摇头:“我那时候也这么想,觉得很是不服气,所以私下自己买了几本书来看,想要自学,可是没多久各色杂事渐渐多了,医书又晦涩难懂,初时的好奇心一过,后继乏力,也就懒得去多钻研了。这样说来,张大夫的劝解也不是完全说错了的,至少我最后还是没能坚持下来。三爷手上那本书,就是我当初看过的,可是你瞧,我刚才看了竟不认得是黄帝内经,还以为是什么阴阳先生的稀奇书呢。”

蒋世友自来此世间,便见周韵各色事情操持得十分妥当,几乎是无所不能,突然听到她也有糗事倒觉得十分新鲜,饶有兴味道:“还有呢?”

周韵把书放回桌上,莞尔而笑:“没有了。横竖我是学不成悬壶济世的本事了,若是三爷有幸成为名医,我做个名医夫人也不错。”她方才慷慨陈词,引得脸色连带耳朵都是红红的,到得此时红润未退,又巧笑倩兮,显得颇为灵动可人。

蒋世友看得心里一动,情不自禁握住了她的手,触手微凉,却十分柔润嫩滑,他将她手掌拢在手心,慢慢握紧,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感受。周韵浑身一僵,眼睛猛然睁大,眼睁睁看向蒋世友,却只看到一腔温柔怜惜,好似绵软的丝帛一般要将自己密不透风紧紧包裹住。蒋世友见她没有拒绝,欣喜不已,便微微用力想将她拉入自己怀中。周韵心头大乱,突地挣脱他的手,起身立在一旁。

蒋世友满心温情却被一盆冷水当头泼下,颇不是滋味,他也站起身,低声道:“为什么?难道这么久了还不行吗?”这些日子以来两人朝夕相处甚是融洽,周韵在他面前也不再拘束隐忍,渐渐显出跳脱的一面,他们的关系一日千里,恬淡融合得好似真正的情侣。蒋家定出事那天因为老太太和其他人在,两人便又睡在一个屋里,后来众人走了,他们也没有再分开,一直都住在兰厅里。他一直以为这是一个好的预兆,或许说明周韵心里已经真正接纳了他。这一切几乎是水到渠成了,可是到了最后却是个一百八十度的大翻转,前功尽弃。

蒋世友心有不甘,非得问个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周韵气息急喘,摇头道:“你别问了。”

蒋世友思前想后,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拦在两人中间,他们本就是夫妻,在外人看来都是名正言顺的事,除非——蒋世友带着疑惑不解,试探着道:“难道,你心里还顾虑着…他么?”

周韵浑身一颤,慢慢看过来,蒋世友看着她双眼,问道:“你还想着你小时候的青梅竹马,是么?”

周韵明显愣住了,好像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蒋世友有些灰心丧气,道:“就是岳母大人和你说起过那个开酒楼的青梅竹马,比我能干,比我俊俏的那个。”

周韵脸色变得甚是古怪,也不知是想笑还是想皱眉,半晌,她垂下眼睫,低叹道:“不是。”蒋世友一听,又有了些底气,忙问道:“那到底是谁?总该说个原因吧,我不想败得不明不白。”

周韵把唇狠狠咬住,齿下一片雪白,她低着头道:“三爷别问了。今儿天色不早,三爷早些安歇吧。”说着,急急忙忙转身,逃一般夺门而出。蒋世友下意识去拉她的袖子,却被那溜滑似水的丝绸从指间滑走,再看时,她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门外。

佳玉和九儿正捧着蜜橘和苹果要进门,被匆匆冲过来的周韵吓了一跳,还不及行礼就见她紧皱着眉飞也似的走了。她们满腹狐疑地进门一看,蒋世友盯着门口的方向,脸色甚是难看,两只手紧紧握成了拳。

当晚,银盘似的月亮光华如水,透过打开的窗户淡淡洒进正房屋里,因几日没有人住少了生气,房内青铜鼎里燃着琥珀熏香。周韵坐在妆台前仰望着天上明月。她眉头淡淡皱着,似有无限心事。

待到月渐渐被对面屋角隐没,周韵才缓缓低下头,将梳妆台抽屉打开,伸手进去推开一个暗格,取出一个描金绘彩的小红木匣子。应当是放了许久不曾动过,虽然是在暗格里,仍是落了厚厚一层灰,匣上彩色并不分明,周韵轻轻将灰吹去,拨开锁扣,慢慢打开匣盖。

柔紫色丝绒垫子上静静躺着一只羊脂白玉的手镯,周韵小心将手镯拿起,细细抚摸过镯身,凉润如水,柔滑如脂,只是在外侧的一小块地方隐隐有些凹凸不平,似乎刻着什么,只是因着镯子是雪白的,也看不出到底刻的是花纹还是字迹。

周韵闭着眼睛慢慢抚摩过去,一共是八个凹凸处,合起来是诗经上的一句被人用烂了的俗话: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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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不是无情物

次日蒋世友起身后,周韵又如往日一般带着恬淡笑容过来同他一起用早饭聊天,就仿佛昨晚的事根本没有发生过。这是她惯常用的办法,冷处理,不去说,不去问,什么都不做,把事情当没有发生过,让本来临界沸腾的心情自己冷掉。

上次蒋世友戳破她换了称呼时是如此,这次也是照旧。

蒋世友只觉得自己使出的劲都打在棉花上,茫然无措,一腔的情意也好怒意也罢,全都付与流水。真应了那句老话,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偏生无论他多么郁卒气闷,却没办法对着周韵发火,只得自己生生咬牙忍下去。

虽然不会冲她发脾气,但泥人也有三分土性,总被人揉捏着也会心绪难平,冷战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除非周韵开口,否则蒋世友再不主动同她说话,也不多说一个字。两人之间的气氛顿时变得诡异起来。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们闹别扭搞冷战,丫鬟们也遭了秧,连了几天连大气都不敢喘,人人自危。

弦歌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在周韵往议事厅去办事的路上,她悄悄劝了几句。周韵微皱了眉,没有答话。

待出了正房院门,她却突然止了脚步,弦歌疑惑地看着她,却见周韵慢慢回身去看院门上头的牌匾,上头三个大字正是院名,字体瘦窄,有几分瘦金体的影子,看来也是下过一番苦心练了的,只是这样的字做门楣匾额,总显得骨肉不丰满,不够大气端正,但它出自主人之手,也算是本家风味了。

弦歌也跟着看了过去,但是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也没瞧出有什么问题,匾额新近刷过漆,架得端端正正,在太阳下亮澄澄的耀人眼。

她试探着问道:“三奶奶,可有什么不妥?”周韵摇摇头,回身走了。弦歌忙快步跟了上去,却不敢再多问。

蒋世友这些日子一直坐在窗边埋头看书,借以躲避和周韵的视线和语言交流,偏偏歪打正着,几天下来,还真把那本晦涩难懂的皇帝内经看进去了不少,虽然好些字辨认艰难,但是其中的道理还看得颇有滋味,看得浑然不知外界事。这会儿看累了,趁着周韵不在的工夫伸个懒腰,歪在躺椅上闭目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