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子掀动的布料摩擦声,接着便是轻巧的脚步声,佳玉朝来人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便听得九儿悄悄问:“姐姐,我们院门上头有什么东西?”

佳玉不解道:“除了匾额之外哪还有别的?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九儿噢了一声,又道:“我刚刚去取水果,看见三奶奶抬头看着院门上头发呆了好半天,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

佳玉随口应了,没有再回答。

九儿等了一会,没见佳玉说话,便又开口道:“姐姐…”

“什么匾额?”突然有人插了进来。两人朝声音来源处看去,却见蒋世友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正坐直身子看着她们。

蒋世友小睡后常要喝茶,佳玉忙起身去桌边倒茶,口内笑道:“就是院门口的匾额,写着蝉居院三个字的,我曾听老太太提起过,说三少爷这匾额写得极好,比大老爷年轻时候的字还强呢。”

蒋世友皱了皱眉:“是我写的?”

佳玉点头:“是呀,听说是三少爷刚搬来给院子起名时写的,都有好些年了呢。是不是事情隔太久三爷都忘记了?”她将茶递过去,蒋世友咬着大拇指陷入了沉思,并未察觉到身边事。佳玉只得将茶放到一边。

九儿眼圈儿一转,小心问道:“三爷,可是有什么不对的吗?”佳玉拦了她一把,不赞成地摇了摇头。

蒋世友呆了半晌,突然将书本一扔,一拐一拐往外头去。佳玉九儿两个忙忙地跟上,他也没跑多远,只径直到了门口抬头去看匾额。

说来也惭愧,他日日从这门进出,却鲜少注意到头上的匾,如今细细看去,这蝉居院三个字,横竖撇那都很端正秀丽,却隐隐透出些孱弱无骨的味道,若说字如其人,想必写这字的人也是个软弱不堪的性格。落款处仍是规规矩矩的楷体,署着长至两个字,周韵曾玩笑提起说蒋世友的小名就叫长至,为的是小时候多病多灾,老太太希望给他取这个名保佑福寿绵长至老。

蒋世友脸色阴沉不定,心里忽然有些乱,他虽然孤陋寡闻,却也从来没听说过有人在提款上写小名的,而且,长至是二十四节气里冬至的别名,到得冬至时万物凋敝,怎么还可能有蝉存在?冬和蝉相克,古人行事向来讲究避讳,从不会做出些不祥之兆。这个匾额和落款,实在是奇怪。

再者,蝉居院这样的名字,听着有些清高自怜的意味,一股子书生酸腐气,自己印象里的那个正牌蒋世友为人狠虐无情,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情思?

蒋世友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总觉得就下一秒快要摸到自己一直想不明白的那件事的答案了,可是念头一闪即逝,头绪全无。

他失魂落魄地回了屋里,书也不看,直接倒在床上,晚饭也没起来吃,周韵到他床边来过,但他闭了眼睛装睡,她沉默了一会,转身走了。

他知道周韵又会像上次那样,点着蜡烛准备好饭菜在外间等着他愿意醒来的时候,但是他心里却不肯再那样被敷衍了,一个人的包容和忍耐是有限度的,或许,如今已经到了他的极限。

虽然下定决心不心软,但心里总是放不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到了窗户外渐渐发白,已经是拂晓了,过了一会,他隐隐听到外间开门关门的声音,还有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他心里猛地沉了下去,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慢慢挪下床,走过去打开房门。

屏风外空无一人,小桌上盖着浅青色的纱罩子,里头依稀是几盘菜,空气中除了食物的香味还隐约弥散开蜡烛熄灭的焦气和蜡油燃烧的涩味。周韵大约是等了一个通宵,刚刚才离去。

蒋世友看着这些,心里好似几团乱麻裹在一起,层层叠叠,烦乱不堪。他顿时觉得憋闷得慌,推门往外去了。

秋末冬初的时节,风已经隐隐有了些寒冷的味道,雾气笼罩在大地,眼睛所见的不过是前后二十来米的事物。蒋世友脚步很快,不多时就来到了荷塘边,雾气淡了些,池塘里荷叶荷花早已枯黄零落,薄暮里一片萧瑟之景,岸边的一些花树也落叶纷纷,只桂树仍是一派绿意,石桌椅边几株茁壮的木芙蓉,枝条伸展,恰开了满树的花,娇艳可人。

蒋世友慢慢走过去坐下,眼睛直勾勾看着池塘边缘处一片枯黄萎缩的荷叶出神。正这时,忽听到不远处有人悠然叹道:“这样的时辰,年轻人不好好在家里睡大觉,却跑到烂池塘边上来吹凉风,喜好真是与众不同呀。”

蒋世友略惊了一下,随即就反应过来此人是谁,他淡然笑道:“冬三月,此谓闭藏,水冰地诉,无扰乎阳,早卧晚起,必待日光,使志若伏若匿,若有私意,若已有得,去寒就温,无泄皮肤,使气亟夺,此冬气之应,养藏之道也。”

这是黄帝内经·素问里的一段话,说的是冬天养生之道,此时应该早睡晚起,待天亮后才起床,安静自若,藏神于内,保养阳气。

来人咦了一声,颇为吃惊:“才一个月没见,你小子连黄帝内经都倒背如流?真是士别三日,虎皮也能做大旗了。”

蒋世友摇头道:“昨天才看到的,觉得很有道理就背下来了。”

吴大夫已经走过来坐到对面,他上下打量了蒋世友一番,哈哈笑道:“气色还挺好的么,怎么,突然想通了,想要学医?拜我为师?”

蒋世友但笑不语,这个话题的苦他已经吃过,这位号称神医的老者喜怒无常,他本人现在又心情欠佳,实在不想再惹他。

蒋世友想要岔开话题,便婉转道:“吴大夫是世间神医,拜师的人自然是很多的。”

吴大夫抚了抚又长长了些的白须,嘿嘿笑道:“什么神医,只不过是别人乱套的虚名而已,我自个儿的医术都是东一榔头西一耙子到处偷师拜师学的和自己琢磨来的,哪个门派都不是,只算是个游方散医罢了,野鹤闲云惯了受不得拘束。那些想要扬名立万的人不稀罕我这样的野路子,我也不稀罕他们一身铜臭味。”

蒋世友只觉得好笑:“既然这样,怎么偏偏挑中了我呢?我家钱财不少,铜臭味也不少。”

吴大夫瞥了他一眼,手指从须根慢慢抚到须尾,忽然,露齿一笑道:“我乐意。”

蒋世友一头黑线。

突然

大约是压抑得久了,一旦爆发出来也就不考虑什么后果,两人冷战的低气压笼盖了整个蒋家东府,众人都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引得其中一个发了怒,自己白白做了替罪羊。

苏进家的有心做个和事老,在背后着实劝了周韵几次,周韵只摇头不语,却让苏进家的摸不着头脑,她倒想回头来劝蒋世友,只是一则她和蒋世友只有十多年前的情分,又分离得久了,如今纵有心相劝,却也不甚好开口,只是蒋世友的乳母刘妈妈前阵子出去养老了,西府的长辈又自顾不暇,无人敢拿这边的事去劳烦他们,这样一来,除非这两个自己和好,否则真是连个劝和的人都没有了。

底下人忧心犯难,身处其中的夫妻两个却是和平日一般平静地生活。周韵自带了吴大夫去给吴姨娘复诊过,确认自己生母病情无碍,之后便不是去西府伺候老夫人就是去周家看望自己母亲,蒋世友更是一反往日闷在屋子里当老鼠的生活习惯,常与吴大夫聚在一起讨论草药医术之事,直谈的眉飞色舞,往往到日落后才回还,半个月下来,夫妻两人差不多连面也不曾见过,除了住在一个屋檐下,几乎便与陌生人无异了。

蝉居院里气氛冷冷,旁边几处姨娘的院子就有人蠢蠢欲动,苏姨娘和绿衣不时遣人往吴大夫屋里送些点心茶水,红袖更是淡妆素裹亲自上阵,素手调羹,一手好菜吃得两个医呆子满嘴流油,大声叫好。红袖自己也很是得意。

后院里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情景不过半日功夫就被苏进家的传到了弦歌耳朵里,她心焦不已,背着人悄悄禀报给了周韵,周韵只点点头,照旧上了去周府的马车。佳玉见周韵仍是若即若离的样子,不由大是好奇,背后悄悄问弦歌,弦歌只当她这般相问大约有着老太太的意思,所以也不直说缘故,只拿别语搪塞,佳玉眨眨眼,没有再问。

弦歌心里突而警觉,莫不是佳玉也有别样心思?她犹如警惕的猫一般悄悄看着佳玉的一举一动,直到几天后见她仍无异动,这才稍稍轻松。

周韵本来心思别属,不曾注意到身边细节,偶然一日撞见弦歌悄悄跟在佳玉身后偷听,她奇怪之下询问弦歌,这才知道还有这回事,她又是感动又是好笑,只嗔道:“傻丫头。”事后也不让弦歌继续做探子了。

吴大夫在秦楚县休整了十来天功夫,吴姨娘处又病情稳定只需照方调养,于是他便被蒋世友求着他去晖州给定哥儿看病。

蒋世友原本不信这老头的医术真有那么神奇,可是几天学习了解下来,觉得此人着实有些本事,诊脉断病养生各样事情都能讲出个一二三来,他心中燃起一丝希望,便将定哥儿的情形告知他,吴大夫捋着胡须想了半日,觉得这样稀少的病例,虽然以前不曾遇到过,却也可以一试。

于是在初冬时节,天气尚未全冷下来时,蒋世友便遣人送吴大夫去了晖州。约好了在初春时节再回还,蒋世友的腿若想复原需得敲断骨头再配合吴大夫独门的接骨法重新接好,彼时春回大地万物复苏,身体的愈合机能也随着天气的变化处于更适宜的状态。

吴大夫走后不久,西府那边传来消息,老太太偶然风寒,卢氏重新出山掌控大局。明面上是这个样子,但依着苏进家的打探来的实际消息,卢氏把身边一个贴身丫头开了脸给蒋大老爷做了屋里人,又以年末诸事繁杂,老太太一人打理起来太过劳累,以及给蒋世平选娶继室这几个理由,正大光明地出了闭门思过的小院,重新掌了中馈。老太太坳不过大老爷,本待赌气接下全盘事物又因年事已高力不从心,她思索良久索性眼不见心不烦,闭门装病,除了几个小孙辈谁也不见。

此次家中大少爷和离之事的内幕只局限在小范围内,并没有传开,家中仆人只影影绰绰知道大约与夫人卢氏相关,却并不知道更深的内容,世间婆媳关系本就复杂,加之昔日卢氏管家留下的宽宏美名,也无人对她有疑,所以卢氏重新掌家,并没遇到多少阻力。

不知是不是老爷说了些什么,之前代理了一部分庶务的董姨娘不但没有受责罚,反而被太太好一番夸奖,两人关系更显亲热,而另一个代理人蒋小玉的遭遇却截然相反,被以行为失仪需要反省的理由给关在自己屋里,派了好几个婆子看着,哪里都不让去。

大约是撕破过一次脸,卢氏接手后的行为比以前更加明目张胆了些,对下人失了宽厚之心,变得有些刻薄严苛。众人暗地里叫苦不迭,恨不得她被禁足一辈子才好。

西府里诸事磕磕碰碰,总有些耳报神把消息带给东府来,周韵初时尚不在意,后来又听到时,便皱了眉想了半日,索性命人将两府间相通的小门锁死,钥匙取了自己收好,又着人将事情告诉卢氏。卢氏得权后忙着斥责下人,清理账簿,无暇过问这些小事,只命人回说知道了,西府那边也锁了门。从此两府间隔断了小路,只能正式从大门或后门等处进出,与他人无异。

转眼新年将至,西府内已是渐渐安定下来,大雪后降了本年第一场雪。

蒋世友这几个月除了将吴大夫留下的两本入门医书反复读了几遍外,也开始学着辨认常见草药,兰厅里博古架上的古董摆件全被收了起来,取而代之各种炮制好的枝枝叶叶和根茎,一屋子幽幽药味,蒋世友日日淫浸其中,身上也沾染了些许气味,行动间药风习习,倒颇有些大夫的样子。几个有心思的姨娘常来和他说话聊天,只是见他人虽和气地和她们说话,手上辩药试药的动作却是未停,看着药材比看她们还要两眼放光,这几人纵有些别的心思,没有明显的动力,又有菊芳下场在前,便实在下不得狠手。

这年大雪后格外的冷,不多时山上庙里有人回来报信,说菊芳疯疯癫癫,在大雪夜跑到室外去玩雪,结果得了重伤风,这样的病极是凶险,瞬息可要人性命,周韵遣人寻了大夫给她看病,可山中到底更加凄寒冷厉,她熬了三天,终究没熬过去。周韵听了回信,面无表情地让人买口薄棺葬了,其余话再没有多说。

这些行事没有多加声张,只是几个姨娘到底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几天后她们也得知了这个结果,众姨娘心惊之余,却也不敢再多加亲近蒋世友,只不免兔死狐悲,背后对周韵更恨了一层。

不几日,西府又有人来信,老太太一时失察,着了凉,大夫开始频繁进出西府,蒋世友和周韵也日日前往西府侍疾请安。两人同处一辆马车内,两两相望,颇有些隔世之感,偏生两人又都是倔强固执的性子,几句走过场的寒暄后便只将脸看向两边,偌大的两个成年人一个是一副赌气的样子,另一个则眉目安静,却隐隐有些生冷。

弦歌看得皱眉咬唇,颇为焦虑,这两人分明是彼此挂怀对方的一对璧人,却偏生好似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你过不来,我过不去。谁也不肯主动将屏障打碎,便只能眼睁睁看着

老太太年岁已高,又因堵了气在心里,添了忧愁,着凉也变成了大症候,众人忙前忙后侍奉膝下,蒋世友也慌忙着人去晖州请吴大夫来,偏生吴大夫雪前已经离开了晖州城,说是去邻近省采一种稀有的梅花用来入药,唯一的好消息是蒋家定似乎恢复了些知觉,手脚在刺痛下有了动弹,据说因为孩子还小的关系,各处都还稚嫩,若是医治及时便有望清醒康复。只是盛氏再三嘱咐,万不可将此消息透露给其他人知道。

虽没有吴大夫,秦楚和邻县有名的良医都被请了来给老太太诊治过,蒋大老爷人虽糊涂,还算有几分孝心,并不吝啬金钱,各色汤药补品源源不断送到老太太屋里。几个孙子孙女又常常在床前侍疾,又说些玩笑话给老太太纾解心怀。到了除夕前,许是心怀开解,又或许是满屋的红灯笼看着赏心悦目,老太太的病总算是有了起色。众人围着过了个还算红火的春节。

这日蒋世友和周韵又来请安,老太太便借故挥退众人,命秦妈妈取来一叠地契和几本厚厚账册。

老太太指着那些东西,叹道:“这些原是友哥儿名下的五百亩田地和三座小林子,当初因为你分府出去时年纪还小,怕不能善加料理,白糟蹋了东西,我先替你收着,这几年倒也积了几千两银子的利钱。如今看着你媳妇料理家事,也算能干。我便想着把这些地契账本都归还给你,以后你们自己定要好好盘算着过日子,我这老人家再帮不上什么忙了。”她语调缓慢低弱,不时咳嗽几声,看着颇为虚弱。大夫说她到底上了年纪伤了元气,将养着也不过几年光景。

蒋世友虽和她并不是亲祖孙,可是几个月相处下来处处感受到她对自己的关心爱护,早已把她当成自己的亲人。如今看到她在病床上病重虚弱尚且在忧心关怀自己,他忍不住跪在床前,摇头道:“祖母定能长命百岁多福多寿,这些东西还是祖母继续给我保管吧。”周韵也跟着跪在一边。

听得蒋世友这样孩子气的赌气话,老太太不免又好气又好笑,她咳嗽了几下,瞥了孙子一眼,笑骂道:“你当我是什么?给你看家看财的老婆子么?都忙了大半辈子还不肯让我歇息歇息?”蒋世友一时语塞,老太太拉过周韵的手,睨着孙子,却和孙媳道,“友哥儿媳妇,咱们不和这呆小子一般见识,这些东西我便给你,你好生拿着吧。”

周韵仍是一派不惊不讶的模样,正色磕头接了,抬头时望见老太太满眼温和地看着自己,只是眼神深处看得出深深的疲倦和衰老,两鬓的白发更多,看外貌也只是个普通平凡的老太太,和当日拄着拐杖气势汹汹往祠堂去责问自己的严厉祖母判若两人。

老太太这一生,年轻时夫君谦和疼爱,儿女孝顺,虽然中年丧子丧夫,白发人送黑发人,却仍是一派风风火火的烈脾气,在家里说一不二,谁知事有尽时,到得晚年,儿孙出了这许多事故,让她这个风烛老人寒尽了心。

周韵嘴唇动了动,想说些贴心安慰的话,老太太缓缓摇了摇头,对他两人道:“回去吧,你们两个身子都不算好,这大冷的天早些回屋歇着吧。”

夫妻两个还待继续留下来侍奉,却见老太太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自己歪身面向里躺了,齐妈妈打着手势让两人出了屋。

过了穿堂,才要掀开最后一道厚厚门帘,迎头一个人冒着风雪寒气走了进来,细看确是蒋小玉,她被关了好些日子,消瘦了不少,一双水杏眼越发显大,神态也沉默萧条。

蒋世友和周韵都曾经几次探望,都被看守的妈妈以小姐身体不适不见客为由挡了回去,他们只好遣人送了些糕点并书籍给她聊以解闷。纵使除夕当日,蒋小玉也没露面,回事的妈妈说她也感了风寒,病卧在床。

乍一见面,蒋小玉倒先笑了:“三哥,三嫂。”蒋世友见了妹妹倒也欢喜,上下打量了她几番,见她虽憔悴,精神却还好,也笑道:“身体可好?几时到哥哥那里去玩吧。”蒋小玉笑笑,正要回答,里屋秦妈妈掀帘子道:“四姑娘,老太太有请。”

蒋小玉便抿了唇,凛了心神,对兄嫂歉意一笑,抬步往里屋去了。

蒋世友夫妻两个自坐了马车回府,昨夜又下了一场雪,如今厚厚的积雪尚未化,马车踩在重重叠叠的辙痕和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沁凉的寒气弥散在空气中,心神微凉,蒋世友的手炉里炭火快要燃尽,周韵便从马车的小筐子里夹了几块替他放进去,貌似不经心问道:“近来天寒,三爷被子可暖?衣服厚度够么”蒋世友道:“都很好。”

许是长时间不曾亲密交谈的缘故,乍一开口,便莫名地显得有些故作姿态的冷冰冰,蒋世友颇有些尴尬和后悔,可是又憋着些气,不肯再低头。

一时无话。周韵低了头不再开口,蒋世友微有些尴尬,自向外挑了一些帘子,看外头白雪皑皑的场景。

本以为这日又和往常一样,平静又带着些许遗憾地度过,可到了晚间天黑后不久,忽听得兰厅人声鼎沸,众人进进出出,乱成一团。周韵心急,亲自过来,才掀开门帘子却有一个人猛地扎了出来险些把她撞翻,周韵险险扶住门框,低声喝道:“急什么?”

这人却是九儿,她哭丧着脸,拉着周韵泣道:“三奶奶,三爷他…他不好了…”

周韵心头一沉,寒凉入骨,她猛地一把攥住九儿:“你说什么?什么不好了?”

九儿只觉自己胳膊都要被钳断,她反射地抽了抽手,却抽不出来,只好哆嗦着回周韵道:“三爷刚刚在试药,谁知才咬了一口下去,整个人吐出一口血来,往后栽倒,怎么推也醒不过来。”

周韵大惊,一把推开九儿,自己疾步走进了屋,博古架旁桌椅歪东倒西,草药枝叶撒了一地,旁边明晃晃一摊暗红的血。周韵一阵眩晕,忙扶着架子稳住身形。又见佳玉慌慌张张从屋里出来,惊慌失措喊道:“三奶奶,三爷他…”

周韵咬咬牙,急急忙忙往内去了。却见蒋世友仰面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唇边犹有血迹。巧凤正在试图掐他人中,旁边有小丫头试着用热巾子给他擦拭手脚,却毫无反应。

休妻

周韵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却又脑中一片空白,不知下一步如何是好。亏得弦歌临危不乱,派人出去通知苏进家的把大夫请来,又特地嘱咐不要声张,以免风声传开惊到西府的老太太。

几个秦楚有名的大夫才出了蒋家西府的门,不多时又被东府悄悄接了去,众人忙忙地给蒋世友诊了脉,却都皱了眉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蒋世友脉象看似平稳,应不至于昏厥才对,可是事实却是无论是针灸喂药或是放血,都没能让蒋世友醒过来,大夫们又验过了蒋世友昏迷前尝的一味草药,是很平常的药草,实在找不出异常之处。这几个大夫也说不清为什么好端端的人会突然吐血晕倒,而且面色越来越苍白。

周韵强定了心神,让大夫们商议着定了个方子,熬了药给蒋世友灌了下去,只盼着能有奇迹出现,或许下一刻就能清醒,偏直到深夜也不见醒转,周韵心急如狂,一直在旁边守着,片刻不曾合眼。

这奇怪的昏厥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傍晚时分,算起来蒋世友已经晕了整整一天一夜十二个时辰,他面若金纸,气息越来越微弱,几乎便是弥留之状。

周韵心里隐隐有不祥之感。她知道这个夫君的来历,此刻不免惊慌,难道是时辰已到,牛头马面要将这缕神魂重新收走么?她心慌意乱下正要命弦歌去城外白莲庵祈福,却见外头有人来报,夫人卢氏来了。

怎么此时她竟来了。周韵无暇细想,忙忙地迎了出去。正要福身请安,卢氏却袖子一甩,冷哼一声,自顾自带着一堆丫鬟婆子盛势凌人地往屋内去了。

到了蒋世友床头,卢氏忧心忡忡地看了蒋世友的情形,又拉着大夫们逼问了一通,大夫们仍是面面相觑,说不出所以然来。卢氏怒火顿盛,一拍桌子把人都赶了出去。

几个姨娘听闻夫君病危,大夫人在正房里发脾气,急急忙忙赶了过来。齐刷刷站在周韵身后。

卢氏端坐在大背椅上,也不用茶,只管对周韵道:“友哥儿媳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一个人就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周韵躬身垂手立着,道:“侄媳妇也不知是何故,想来还需多请几位大夫好生看看。”她心里惦记蒋世友,也没有心思多想其他。

卢氏一拍扶手,眉毛倒竖,喝道:“你是他媳妇,夫君病重这么大的事,居然瞒着不禀报长辈,到底是何居心?”

周韵心头一震,她只顾着担心蒋世友的病情,并未留意到卢氏今日的异常,她略抬头看了看四周,卢氏带来的丫鬟婆子几乎把持了整间屋子,两个孔武有力的粗使婆子更是有意无意堵住了兰厅正门两边。

周韵暗道不妙,她垂下眼,恭敬道:“因着近日老太太身体欠安,侄媳妇担心三爷病倒之事让老人家病情雪上加霜,所以想着先瞒着,待三爷好了再告知老太太和大老爷大太太。”

卢氏冷笑道:“话说得好听,谁知你心中是怎么想的?”她对旁边一个婆子做了个手势。

那婆子会意,上前来将一个账本扔到周韵脚下。

卢氏指着那账本道:“这里头是你这半年来贪下的我蒋家家财,你假借管家的便利,将家里大笔银钱买下田地,却只记在你自己名下,又支使人在外头放印子钱,得了几千两的利钱都送去了你娘家。如今证据确凿,你还有何话说?”

周韵完全被震懵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拾起账册翻了翻,全然是陌生的数字,偏偏里头那些画押处的签名和自己笔迹的几乎一摸一样,钱财来源处也都一项项条理分明记载着蒋世友名下铺子的收益。这是一份几乎能以假乱真的账本,而且,必定是非常熟悉蒋世友名下产业钱财的人所伪造。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应当是将蒋贵媳妇那份帐以及菊芳所放的利钱这几项联合在一起造出来的,除非将这个和自家真实的账本一一核对,否则一眼难以辨认真假。

周韵心头如冰水倒灌,全身寒凉,这样的一份东西,只怕是筹谋许久的产物,此人不知背地里谋划了多久,竟然这般周密。自己今日只怕是要背黑锅。

周韵定定神,道:“这账册看似真,其实乃是伪造。”

卢氏轻蔑地笑了笑,懒懒歪靠着扶手,道:“早就听闻侄媳妇足智多谋,机巧善辩,如今物证已在,若无人证,只怕你不能心服口服。”她对旁边小丫头努努嘴,小丫头会意,从外头带了个人来。

周韵耳边听着熟悉的脚步声,心几乎沉到谷底。

苏进家的慢慢走到一边,跪下道:“给大太太,三少奶奶请安。”

周韵慢慢侧眼去看她,眼神寒凉如冰,苏进家的心头一跳,不敢和她对视,忙垂下头,手紧紧拧成一团。

卢氏笑笑,道:“苏进家的,你家三少奶奶说这账册有假,今日,你倒来说说,这究竟是真是假?”旁边小丫头从周韵手里取过账本,交到苏进家的手上,她细细翻了许久,慢慢将账本合上,俯身道:“回大太太的话,这账本里的记载,桩桩件件都是事实,大太太若不信,可以去奴婢那里将府里的鱼鳞账册取来一一核对便是。”

一言既出,屋内众人都惊住了,鸦雀无声。众姨娘面色诡异,面面相觑。弦歌一脸焦急,正要分辨,却被人堵了嘴巴拉去了外面,佳玉看得心惊胆战,只站在一旁不敢吱声。

周韵浑身颤抖,她双手紧握成拳,低低道:“苏嫂子,你为何要害我?”

苏进家的身上一震,也不敢抬头,只匍匐在地,狠心道:“奴婢不敢,三奶奶不必再说了。”

卢氏轻轻笑了笑,抬手端过一旁新换的热茶,掀开盖碗拨了拨茶叶饮下茶水滋润喉咙,这才放下茶盏,指着周韵严厉道:“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以为友哥儿一病不起你就能一手遮天将这些事情掩盖了么还是,你根本就希望友哥儿就此没了,你就好正大光明拿我蒋家的银钱去贴补自家?老太太当初口口声声说你是个白虎煞星,如今看来你不仅克夫,还是个败家的恶妇!”

周韵紧紧闭了眼,低头道:“此事侄媳妇不认。…若是伯娘定要追究,侄媳妇愿意去老太太面前道明原委。”

卢氏咄咄逼人,明显是早早便开始造了个局等着自己钻。可是为什么这么巧,蒋世友一病倒她就来发作?难道蒋世友这突如其来的昏厥并非那么简单?周韵心头一凛,不敢多想。

为今之计,自己已经被败坏了德行,只怕唯有老太太来了才能压得住卢氏的气焰。

周韵的心思卢氏怎会不知,她嘲讽般弯了弯嘴角:“如今老太太病重,你这无德无行之事怎么好去烦扰她?若是病情加重,岂不是我的过错?我身为长辈,自然有资格代替你过逝的婆婆来处置你这个无德的媳妇。”

听得这话,周韵强作出的镇定彻底垮掉,她颤抖着说:“伯娘…你的意思是?”

“你入我门四年,并无子嗣,又做下这等辱及家门之事,早已犯了七出之条。我这便做主替友哥儿写一封休书休了你!”

一言好似晴天霹雳,屋内众人皆呆若木鸡。

周韵猛然抬头,定定地看着卢氏,卢氏也不避开,直勾勾与她对视。半晌,周韵突然淡淡笑道:“相公他有手有脚,休书也不劳伯娘,待他醒来,若是执意要写休书,我认了便是。但如今他生死未卜,我与他夫妻情深,这休书,我无论如何也不认的。”

卢氏哪里料到她死到临头尚且如此嘴硬,不免大出意料,眼见事情发展出了自己的预料,卢氏不免愤恨,她怒极反笑:“如此说来,你是要死赖在我蒋家了?”

旁边丫鬟婆子会意,往前逼了一步,目光灼灼看向周韵。眼见情势颇有些凶险,周韵淡淡瞥了众人一眼,云淡风轻道:“媳妇是明媒正娶抬进蒋家的,自然不能走得这么不明不白。若是伯娘执意要断此事,不如将县令大人请来断一断这桩公案,如何?”

踢到县令,卢氏眼一眯,笑道:“怎么?仗着有个县令族叔,便有恃无恐了么?你可别忘了,他虽是你的族叔,却也是我蒋家的姑爷!”

周韵低头,静默不语。但见她立得笔直的样子,却是丝毫也不打算退让。

这回却是卢氏气得发抖,她哪肯看着谋划许久之事功败垂成,便往旁边使了个眼神,要她们先将周韵制服拿下。横竖已经撕破了脸,索性放开手来干。那婆子点头会意,正待下令,忽听得后头一声低低声音:“三爷他…写过休书的。”

众人大惊,循声望去,却见缩在众人后头的薛姨娘小心抬起头,她一身旧棉衣,发间只插着一支金包铜的钗子,模样寒酸得与厅内众人格格不入,偏生一双眼内隐隐戾气,只狠狠盯着周韵。

撕破

众目睽睽下,薛姨娘慢慢走上前来,从袖子里缓缓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双手捧着呈上。

卢氏面色阴沉不定,拿不准薛姨娘到底是何意思,她眼神微动,扫了屋内众人一圈,对周韵道:“我们这里谁也没三奶奶识字多,不如由三奶奶看一看真伪吧。”

薛姨娘一顿,只得侧过身子将信奉与周韵。

周韵却是不动,只直直看着薛姨娘的眼睛,见她眉眼疏淡看着斜下方,却是一丝眼风都不肯与自己交汇。周韵按捺住心跳如鼓,伸手将信接了,抽出信纸,展开来细细看了。

佳玉偷眼瞧着,只见周韵眼睛定定看着手中信笺,那本来就苍白的脸色连最后一丝血色都没有了,手也越来越抖,最后几乎握不住那单薄的白色纸张。

“今有秦楚蒋门周氏,嫁入数载无子,犯七出之条。故立此休书休之,此后各自婚嫁,永无争执。恐后无凭,自愿立此文约为照。立约人蒋世友甲申年三月初三”蒋世友不喜印信,画押处并无印章痕迹,只有一个血红的指印。

字迹是曾经很熟悉的秀气小楷。今年是乙酉年,甲申年指的就是去年,而这封休书,是在去年三月写下的,那时候的蒋世友还是真正的那个,这封休书,也是他自己的真实意思…

周韵恍惚间只觉身处悬崖边,脊背阵阵发凉,偏偏周围无路可退,只有冰天雪地,寒风刺骨。

卢氏冷眼看着她面无血色的模样,心内猜测只怕这休书有八成可能是真的,她有些疑惑地看了眼薛姨娘,弄不清其中到底是什么缘故,她心中关切,忍不住身体微微前倾,冷冷对周韵道:“三少奶奶,你看这休书——可是真的?”

周韵动作轻缓将信笺照原来的折痕细细折好,又小心装回信封里,不过是片刻之间,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退却了慌张之意,只余一片荒寂。她淡淡道:“是真的。”对于世间人来说,日期是什么时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一封货真价实的休书,这就足够成为她们名正言顺的理由。

她背后的红袖大大地倒抽一口凉气,又立刻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其他人虽吃惊,但见卢氏面色不善,在她面前却是半声也不敢出的。

卢氏心中一喜,松了口气,缓缓靠在椅背上,道:“三少奶奶,如今连休书也是全的,你还有何话说?”

周韵一声不吭,垂手立着。

卢氏怒极,一拍扶手,大喝:“周韵,你还要装糊涂到几时?都到这种地步了,还想着拖延下去么?我倒要看看,今天休你,谁敢拦着!”说着手一挥,左右婆子丫鬟面色不善纷纷举步上前,形成合围之势朝周韵逼去。

佳玉的嘴不由自主地张大,似乎要喊叫出来。卢氏似有所感,淡淡扫了她一眼,目光有如彻骨寒风,扫得佳玉忙捂住口低下头,缩在一边。

屋内局势已是不可挽回的一边倒,仅凭周韵和屋里几个丫头决计坳不过卢氏一行人,况且因着卢氏占了个长辈的身份,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对她做出忤逆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