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道理卢氏的人也懂,所以她们并没有真要动手的意思,只是靠着人多势众想要形成威吓之势。那些人只停在周韵身边五六尺远就站住不动了,全都面无表情,直勾勾看着她。

周韵手在袖子里拳头攥得死紧,今日之事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这几日为了蒋世友突然病倒,她已经是有如失伴孤雁一般茫然失措,哪里提防得了卢氏毫无预兆突然发难,甚至薛姨娘手上这封休书到底是怎么回事都完全不知,仓促间全无应对之策。

周韵心里猛然一惊,什么时候自己竟变得这般没有算计,居然连一丝蛛丝马迹或是预兆都不曾发现,惶惶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她唇边泛出淡淡自嘲般的苦笑,果然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自从为竹茵报仇之后,自己的心一日比一日软,于后宅内斗中的心思淡了许多,早已没有当年的斗志。

她抬头往卧室方向看了一眼,也是因为那人的温柔相对,珍视珍重,便让自己解了戒备之心,好似有了靠山般有恃无恐。一念及此,脑中便不由自主联想到这几个月来种种情意,点滴回映在眼前,心里恍惚间竟软糯如绵,不知该如何是好。

卢氏见她不慌不忙,唇边隐隐竟是带笑,又目似含情看向蒋世友卧房,以为周韵留恋不舍,不免冷笑道:“友哥儿被你克得昏迷不醒,你若还念几分夫妻情谊,就早早去吧,兴许他煞气一除便逢凶化吉病痛全消也说不定。”煞星克夫这话原是早先老太太气中口不遮拦说出来的,平日没人敢说,加之周韵和老太太关系缓和,也无人再提,今日三番四次从卢氏口中说出,颇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终究是大势已去,周韵僵直的身子慢慢动了动,却是低头哑声道:“伯娘之命,不敢不从。容我收拾打点一番,再离去不迟。”

卢氏不在意地拂了拂袖子上莫须有的尘土,貌似不经意地扫向一旁婆子手上拿的那本账册:“还有什么好收拾的?外头马车已经备好了,现在便将你送回周府,大家都便宜。”

佳玉惊讶地瞪大了眼,一点预兆都不见地休人,立刻赶人,连财物嫁妆都不让带走,这…

她不由自主往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太太来得突然,弦歌又被抓走,根本来不及派人去通知老太太,若真由着太太这样,只怕事情就真的无可挽回了,她心内焦急,神色便有些慌乱。不知是不是感到她的焦躁不安,周韵微不可查地扫来一眼,眉微皱着,眸中寒光历历,似有深意,佳玉不由得眼皮子一跳。

卢氏也注意到兰厅里几个丫头的异状,便不紧不慢道:“如今老太太病体沉重,经不得不相干的事去烦扰,你们也都谨守本分,好生管好自己的嘴,若是有人嘴贱口快惹得她烦心动气,自有府规候着。”

屋内一圈婆子丫鬟全都屏息静气听着,最后齐齐应了声是。

卢氏点点头表示满意,便挥了挥手,让人把周韵送出去。佳玉和巧凤几个得了敲打,全都畏畏缩缩低下了头,一眼不敢多看。

周韵扫视了一眼屋内,转身对几个姨娘丫头们并道:“事已至此,在三爷苏醒之前,便由你们出力侍奉了,此事事关重大,望你们多用些心。”说完她深深看了一眼,便抬步出了门。

刚走了几步,侧身看向旁边被人堵了嘴按住衣斜发散犹自挣扎不脱的弦歌,便回身对卢氏道:“弦歌的卖身契去年便赏还了,只算是在我身边帮工,不是府里的奴才。念在她这几年伺候三少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伯娘赏个脸,让她和我一起走了吧。”

卢氏皱眉看向苏进家的,苏进家的一无所知,惶恐不安地低下头。丫鬟的卖身契都锁在正房小间的柜子里,她根本无从知晓。

卢氏没得到想要的信息,便回过头去看周韵,这个平素不亲近的侄媳妇波澜不起地看着自己的婢女。依照景朝律法,贱籍逃奴者杖死,若是周韵撒谎,她倒不介意去官府公示这件事。况且虽然现在是靠了出其不意的作用一切顺利,却也怕逼得太紧周韵让她情急之下会反口,卢氏想了想,便挥挥手:“你若是没有记错,我这里也不会平白无故把良民扣下,若是记错了,那也怪不得别人。”

周韵应了一声,自带了弦歌,头也不回地走了。跟着卢氏来的四个婆子便随在她们身后一起出了院门。

蝉居院众人皆目瞪口呆,不过是半个时辰的工夫,主母便被扫地出门,如此干净利落,真真让人心胆皆寒。

卢氏微微放松身体,斜靠在椅背上,瞥了蒋世友卧房一眼,对几位姨娘道:“你们折腾这许久,想必也累了,绿姨娘和苏姨娘年长妥当些,不如就让她们在这里伺候,其他人都散了吧。”

几人听得一愣。主母被逐,太太第一个抬举的居然不是自己,红袖先就不干了,她抬起头,朗声道:“大太太说的哪里话,我们怎好只让两位姐姐操劳,自然是都要留下来侍疾的。”

卢氏眉头一皱,待要开口,绿衣一把扯住红袖的袖子,对着卢氏赔笑道:“大太太体恤她们,原是好意,只是如今情况特殊,房里若是少了人手怕是容易出乱子,不如我们都留在这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卢氏眯着眼看着下面排成一行的四个姨娘,好容易压下心中翻滚的郁气,她思索了一番,突然一笑,似是换了一副心肠,道:“也好,就交给你们几个一起吧,好生照顾三爷为上。”又看了一眼缩在一边的几个丫头,“你们好生伺候着,若有一处不好,唯你们是问!”

几人都战战兢兢应了,卢氏这才满意,带着丫鬟婆子们照原路走了。苏进家的小心跟在旁边相送,卢氏状似不经意地指着身边一个管事媳妇模样的人对苏进家的道:“这府里少了主母,原先那几个帮你的又是周家过来的,怕你一个人忙不过来,便由春锦带几个妥当人帮你吧。该理清的钱财账本也好生理一理,别弄得一团乱分不清白。”苏进家的忙躬身应了,卢氏见她顺服模样,满意地点了点头。

才到了二门准备登车,先前送周韵回家的几个婆子丫鬟匆匆赶了过来。

卢氏没料到她们来得这样快,微讶道:“送回去了?”

那领头的婆子抹了一把汗,笑道:“送回去了。周老爷和少爷们出门办事都不在家中,四姨奶奶不肯收人,说是咱们家不要的人他们周家也不要,是吴姨奶奶赶了出来吵了一架才勉强收下了。老奴把太太交代的话跟四姨奶奶细细说了,她说知道了,这样丢尽周家脸的人自然是有多远送多远,不会让她在秦楚县丢人。”

卢氏皱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颔首不语。虽然事情仓促了些,好在都照着原计划来,没有出什么篓子,不过她心里总不能放心,只得细细叮嘱春锦几个这两日加紧行事。

因着卢氏临走前吩咐将全秦楚的大夫都请来给蒋世友看病,所以整个蒋家东府都胡乱忙了一天,大夫们面面相觑,只说蒋家三爷病得不轻,却又实在诊不出到底是个什么病症,只得会诊了一副不伤身的补药给他灌下去。

到了晚间,屋里便要留下守夜的人,几位姨娘都不肯走,便商量了一下在兰厅卧房里设了几张榻上夜。

天色全黑后,各处都点了灯笼蜡烛,因着周韵被休,几位姨娘各自为政却又各自不服,没有能出头理事之人,苏进家的只好以管家的身份扛下了大部分内务,春锦跟着她忙前忙后,盘点账册之余训斥了几个想偷懒的下仆以及嚼舌头传话的粗使丫鬟,各项事宜还算安排得妥当。

蝉居院比别的院子好些,虽少了女主人,也没有显得凌乱,各处灯烛上夜以及晚饭的布置都有条不紊,显然平时管束有方,到了这样特殊的时节仍是各安其事。

卧房里各处齐整后,苏姨娘便起身去净房沐浴,红袖和绿衣坐在墙边自己榻上,不知嘀嘀咕咕些什么,见她往外走,红袖瞥了她一眼,又收回视线。

苏姨娘定定神,和平日一样淡定地走到门外,门口伺候的是九儿,她躬身将苏姨娘领到了蝉居院里小巧的净房,房中桶里已经装好了水,九儿上前为苏姨娘宽衣解带,趁机在她耳边道:“表姐,今天是怎么回事?怎的太太来得这么突然?”

苏姨娘皱眉道:“我也不知道,大约和三少爷突然病倒有关吧。”

九儿疑惑不解,嘀咕道:“可是我还不曾在饭食里下药呢,他怎么就晕倒了呢?”

苏姨娘也百思不得其解,只得道:“许是凑巧吧,幸而太太一直都有准备,虽然前阵子闹出那些事弄得仓促了些,却也没乱了章法。”

九儿低下头,薄薄一层齐眉刘海遮住了她的双眼,看不清眼中情绪,她低声道:“姑太太为什么突然点名让你出来伺候呢?若是在你手上出的事,怎么逃脱得了干系?”

苏姨娘如何不知道这个,只是事情发生得实在快了些,有些地方做不到圆满。

九儿自小聪慧,也想到这些,她冷笑一声,道:“姑太太打的好算盘,让你去动这个手,然后她再把事情推在别人身上,可纵然是别人的过错,难道就不怕连累到你么?”

蒋世友的突然昏厥打乱了她们原本的计划,又因为太太出手休掉周韵,牵一发动全身,如今已是箭在弦上,几日之内只怕就要取了蒋世友性命。但是由谁动手,怎么下手,如今谁都不知道。

九儿越想越是不安,她一把攥住苏姨娘的手:“表姐,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大好。万一…”

苏姨娘反手将她的手牢牢抓住,盯着九儿的眼睛:“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了,没有万一,只能做下去。”

九儿牙齿把嘴唇咬得发白,只得点了点头。

是夜,有人影悄悄来到卢氏院中一件偏僻小房里,门口守着个心腹管事媳妇,推门进去,昏黄的烛光下卢氏正在品茶,见人来了,忙合上茶盏:“如何了?”

老妈妈擦了一把汗,道:“闭城门之前,周家后门出来一辆马车,直接就出了城。我家小子一直跟到城外白莲庵,直看到马车里下来几个人,都进了庵里。”

卢氏眉一挑:“可是那周韵?”

老妈妈迟疑着道:“因天色暗了,加之庵堂男子不得靠近,他也没看仔细,大约是几个年轻女子扶着个上了岁数的人进去的。”

卢氏一笑:“如此便是了,想来她家四姨奶奶容不下被休之女,便将她们赶了出去。”她的手指无意识敲着桌面,面沉如水,老妈妈不敢多说,只龟缩在一旁,小心瞧着她面色。半晌,卢氏沉声道,“算了,就这样吧,横竖今天消息已经放出去了,周家女命硬克夫,将夫婿克得病入膏肓,这才被蒋家休弃。如今她入了庵堂,倒也是歪打正着。”她瞥了一眼老妈妈,“府里如何?老太太和老爷呢?”

“府里各处都安静,老爷傍晚时分去那边府里看过三爷了,摇头叹气回来了,又听了舞姨娘的劝,没有去禀明老太太,晚上便歇在姨娘屋里。”

卢氏面上陡然一黑,冷冷笑道:“且让舞阳好好侍奉着,别出了差错,她在我身边这些年,也该知晓我的脾气,待事情圆满了,自然少不得她的好处,也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那老妈妈忙不迭应了。才要退下,卢氏忽伸出手:“且慢。”她起身在屋里踱步,眉头紧皱,呼吸急喘,过了一会,卢氏疾步走回桌边,猛地坐下,恨声道,“传话给那边,天亮之前动手,利落些。”

老妈妈一惊,抬头看着卢氏,迟疑道:“明日…?”

卢氏点头:“夜长梦多,索性坐实了,我心里也安稳。”她手在桌面上握成拳,咬牙切齿,“要怪就怪那周氏女治家太严苛,若不是他们府里闹出个什么姨娘放印子钱的风波,那周县令也不会下令大力查处地下钱庄,害得我血本无归…”

老妈妈敛息低头听着,卢氏何止是血本无归,积年的体己全折在这上头了,太太那时乍听消息,几乎没急疯了去。

后来盛氏的变故又使得娘家那边的供给也压在太太自己身上,偏卢家的人又不争气,回回来了伸手漫天要钱,太太的兄弟早年没了,只得两个儿子,做姑姑的少不得要帮着填补家计,这样一来,银钱上便困窘不堪…

这些事便是卢氏心头之痛,恨得钻心挠肺,恨不得立时将那些罪魁祸首当成蚂蚁般捏死,她狠狠拍了桌子:“传消息,现在就去!”

老妈妈见她又有些癫狂欲起的迹象,心头吓得不轻,赶忙一叠声地应了,脚不沾地地去了。

屋里一时只剩下卢氏一人,她坐在桌边,面上一时青一时黑,最后袖子一甩,推门出去了。

这一晚,注定有许多人难以安眠。

两府中间的小门本来已经封死,不久前却又被人悄悄启开,有人闪身从西边过了东府,月已西沉,四处皆是昏暗,人影起伏也微不可查。不久后,蒋家东府的前院隐隐有些响动,明显被人为控制着,并未波及太大。

蝉居院里仍是安静,兰厅卧室的桌上孤伶伶放着一只单枝烛台,闪着昏黄的光。青纱帐子里,蒋世友仍是昏昏未醒。

外间有细碎脚步声传来,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苏姨娘一个机灵,从榻上坐起,往门口方向看去。红袖和绿衣睡在不远处另一张榻上,闻声只是略动了动,并不曾醒。

佳玉小心翼翼托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轻轻推门进来,九儿捧着巾帕跟在后面,一抬头看见苏姨娘起了身,愣了一下,继而点点头:“扰到姨娘了。”

苏姨娘淡笑道:“尚好。”她眼角余光闪过九儿,九儿脸色有些白,轻咬住唇,皱着眉头点了点头。

苏姨娘心头一沉,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那碗汤药,白瓷青花碗,褐色的药汤水波荡漾,腾起阵阵白色雾气。佳玉注意力放在蒋世友那边,并未注意到苏姨娘的异状,她侧身对九儿道:“帮我把三爷扶起来吧。”

九儿有些发怔,神情呆滞,不曾反应过来,苏姨娘生怕佳玉发现什么不妥,忙起身道:“我来吧。”说着掀开被子披衣下地,走到蒋世友床边,撩起帐子挂在金钩上,床上躺着的年轻男子面如金纸,形容枯槁,生气已然若有若无。

佳玉愣了一下,也不多言,只轻声道:“劳烦姨娘了。”苏姨娘未及回答,忽听得旁边衣衫窸窣响,薛姨娘从蜷缩着的窗边小榻上起身,脸色木然地走了过来,道:“我先试一试。”说着从佳玉手里接过药仰头喝了一口,薛姨娘白日里便一直这个样子,但凡要入蒋世友口中的食物通通都要先吃一口,任凭红袖冷言冷语嘲讽了许多,一概都不以为意,而且行动虽畏缩却并不后退,也无居功争宠之色,看着倒像个奴仆一般,十分别扭。

苏姨娘只觉得此人既古怪又麻烦,但是如今她心头不安,也顾不得去和薛姨娘争执什么,只笑道:“妹妹多虑了。”说罢,便要扶起蒋世友来,薛姨娘也没离开,只站在一旁。苏姨娘倒不担心,这药本就是稀罕秘法配置,除非一次服用过量或是长期累积,否则断不会有不良反应,如今只是补齐最后的分量,单喝这一份并不会有不良反应。薛姨娘这般防着,却也不会节外生枝,反倒能让自己摆脱掉嫌疑。

苏姨娘想定,便坐在床沿,将昏沉沉的蒋世友慢慢扶起靠在肩上,佳玉弯下腰,把药托前,九儿眼睛定定看着那药,不自觉间眉眼缩成一团。

蜡烛噼啪结了个灯花,烛光闪动了几下。

苏姨娘定住神,淡淡笑着,伸手取过那白瓷的药碗,眼中闪过一丝异样情绪,瞬间即逝,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她手腕很稳,药汤水波不兴,眼见那白瓷碗凑到蒋世友唇边,褐色汤药微微倾斜,沾湿了男子苍白干涩的唇,九儿忍不住咬住了自己的手指…

苏姨娘屏住呼吸,专注地看着药碗,双腿有些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她手腕微抬,眼见那汤药就要被灌进口中——

“啪!”

斜刺里突地有人伸手拍掉了那碗药。

深褐色汤汁抛出一片水雾,撒了满地,白瓷碗掉落在地,清晰碎响后破成几十片碎片。作者有话要说:突然的倦怠期,然后这一个月才码了这么一点字,觉得自己可以去钻沙堆学鸵鸟了…囧,大家还没忘了我吧…话说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完结恐惧症么?sorry,亲爱滴各位,久候了。还有一章就完结了。

完结章

苏姨娘大惊,抬头一看,之间薛姨娘双眼圆睁,好似含了火一般怒视着自己,她本是瘦瘦小小一个人,又常年略驼着背,气势便如被雪压垮的枯草般若不可闻,此刻直起腰来却也有几分震慑力。

苏姨娘心头一战,压下惊慌失措的心跳,喝道:“妹妹,你这是做什么?”

薛姨娘一双单薄细眼盯着她,指着她的腿道:“你在发抖。”

众人目光齐齐看去,原来苏姨娘起得急,只在外面套了件墨色长袄,没有系带,如今坐在床边,长袄衣襟斜向两侧,只着单裤的腿露了出来,墨色外袄趁着细白的绢裤,紧紧贴着皮肤勾勒出最真实的身形,那双腿果然抖得厉害。

苏姨娘脸色刷地变得惨白,她连忙站起身,遮掩着笑道:“怎么会呢,妹妹你劳累过度,看花眼了吧。”红袖和绿衣也都惊醒了,她两个没弄清形势,只在一旁冷眼旁观。

正这时,外头忽然一阵喧哗,火光透过窗户映射进来,照得如同白昼。屋内几人都愣住了。

凌乱嘈杂的脚步声,混杂着含糊不清的吵嚷,外间的门被“啪”地推开,好些人走了进来,还听得见木头砸在地上的沉闷响声。一片混乱种,脚步声却沉稳安定,转过屏风,便进来几个人,拄着拐杖大步而入的,正是面色沉沉的老太太,蒋小玉小心翼翼搀扶着她,秦妈妈面色端肃紧随其后。

苏姨娘往后看去,不见卢氏,心头便如浸满冰水,冷栗难言,面上仍旧是恭敬样子,起身立在一旁。

老太太踏进屋内,停在厅中,上下扫视了一番屋内情形,从昏迷的蒋世友到满地的碎瓷汤药,再到战战兢兢立在一旁的几个人。屋外已经安静下来,屋内也无人做声,落针可闻。

老太太看着眼前的一切,目光最后落在苏姨娘身上,喉咙里压抑不住地格格作响,握住拐杖的手背露出几根青筋,秦妈妈有些担心地凑上来,被她挥退了。

半晌,老太太叹了口气,低哑道:“看来我果真是老了。”她颓然地闭上眼,整个人仿佛矮了几寸,两鬓花白的头发已经白得透了,以前略带逼人的气势荡然无存,看上去只是个平凡苍老的妇人。

屋内情势顿时变得有些诡异,人虽多,却心中惶恐不安,无人敢置一词。过了一会,蒋小玉轻轻扯了扯老太太的袖子:“祖母保重身体要紧。这些人无足轻重,便交给妈妈们吧。”

老太太怔愣一番,摇头叹道:“都带下去吧。”秦妈妈得了令,便向后招了招手,几个孔武有力的生面孔婆子鱼贯而入,将屋内几个人不由分说都押了出去,红袖有心辩驳,还未开口,便被一块布团堵了口,看来老太太如今无心去问对错,只对她们这些人都寒了心。

苏姨娘自知无话可说,便垂了头任凭推搡,待出了门,迎面便是一角素缎绣蓝色莲花卷草纹的裙子,何其眼熟,苏姨娘心头一凉,抬眼看去,透过眼前几缕乱发,便是周韵带着弦歌立在门外廊下,眼睛看向兰厅的方向,容色淡然。

蒋世友浑浑噩噩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模糊不清的梦里似乎是某个人的一生,隔着一层惨淡的死气,好像看皮影戏一般感受那遥远的模糊影像,从孤寂的幼年到情窦初开的少年,紧接着重重的深沉压抑好似波涛汹涌扑面而来,有地狱一般的深渊如黑洞般吸入一切,躲不过逃不掉,绝望痛苦自怨自艾之余,便衍生了暴戾乖张和怨气,只是这个人虽然糊涂,心底里到底是懦弱温善的,最终做不到对别人绝情,眼望着前途一片灰暗,灰心丧气下便将矛头对准了自己。

重重叠叠的画面好似万花筒里的花一般,来不及看清便转瞬即逝,只是那种深深铭刻在骨髓里的荒凉感却沉寂了下来,好似一杯放在冰天雪地里的水,凉透了结了冰,怎么也暖不过来。直到睁开眼看见久违的亮光,那沉闷窒息的感觉仍旧紧紧萦绕在心间,酸涩难忍。

有人快步走过来,坐在床沿看他,关切问道:“感觉如何?”

蒋世友眨了眨眼,才逐渐适应了刺眼的光线,四周是早已熟悉了的桌椅床柜,眼前是早已熟悉了的人,他试着说话,却发现喉咙哼哼,却干涩得说不出来。

周韵会意,忙道:“吴大夫说你身上毒性残留,伤到了喉咙,且等几日,待毒性都解了便会好了。”

蒋世友刚刚才苏醒,脑子仍是混沌的,隔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她所说的话的含义,他眉一皱就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好似刀割火烧一般疼,只得咽下心里的话。

周韵看他脸色发白,眉眼扭成一团,忙安抚道:“别急,等两三日就好了,不会有大碍的。”

听到周韵反复强调病情并不严重,语调和平日一般温和,蒋世友不知怎的也就相信了,渐渐平复下来不再惊慌,但心头仍有无数疑问,便只好试图用目光来表达。

周韵将他扶起靠在床头,又从一旁小几上取过一碗泛着药香的琥珀色汤水,用小银匙拌了两下调匀温度,便一勺一勺喂过去,淡然道:“你这一昏迷,已经过去七天了,幸而吴大夫来得及时。”她顿了一下,又看了眼蒋世友不曾松懈的眉头,心内暗叹了口气,继续道,“这毒种在你身上已经好几年了,药性潜伏在身上,人会脾气暴躁身体孱弱,除非验血,否则外表和脉象全都判断不出,而且累积到一定程度就会突然发作。本来是极难发现的,幸而你之前为了学医而尝药,恰巧尝的是一味蛇痢草,和那毒性相克,误打误撞下提前引发了毒,便昏迷了。”

蒋世友只觉得脊背陡然一阵发凉,全身汗毛竖起,他自小生长在平安地,从没亲身经历过阴谋暗害,谁知穿到这个富贵少爷身上反而会碰上这些触霉头的事,再想到梦里所感受到这位少爷的憋屈隐痛,心头顿时不寒而栗。口中甜润的汤药也泛出苦涩,因为知觉的复苏,身体绵软困乏感更甚,阵阵细微却绵绵不绝的隐痛随着经脉遍袭全身,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周韵见他神色不安,闭了口不肯再喝,也不勉强,将药放到一边,又扶着他躺下,细细将被子掖好:“幸而老太太和四妹妹发现及时,如今那些暗地害人的都被揪出来,咱们府里如今也算是安全无虞了。”

蒋世友似是不解,做了个口型:“是谁?”

周韵迟疑了一下,从善如流答道:“是苏姨娘和九儿…还有大太太。”

都是熟悉的人,九儿是朝夕都能见到的,太太更是长辈至亲,却原来,这些人都是潜伏在身边,面上带着笑和关切,暗地里随时等着要自己命的角色。

既然已经说到这份上,周韵索性将话题说开:“本来这毒药哪个大夫都不认得,也诊断不出。幸而前阵子吴大夫去了邻县山里采药,偶然识得此药——那邻县,就是大太太的故乡。后来审了陪嫁的妈妈,才知道她娘家缺钱,自己的积蓄又因为进了地下钱庄血本无归,所以便有了这个法子,大约是想着三爷无嗣,公公婆婆留下的这份家产便会由西府接手。”

她还是含糊地瞒下了一些事没说,比如这个计划早在几年前蒋世友少年时期便开始了,比如蒋世友小时候那场和苏进家的有关的落水事件也许并没有那么简单,再比如这药不止会让他身体孱弱,更大的作用是不会有后代,如今药性沉积多年,会不会有后遗症连吴大夫也不敢确定。对于心思简单纯粹的人来说,这些事,知道得越多只会越难过。

蒋世友听完,长长出了口气,疲倦地闭上了眼,才从一个绵延细碎的噩梦里苏醒,便惊觉又入了另一个噩梦,身边陪伴的,可以信任的,只有一个心有所属的妻子,此情此景不由让人心如死灰,疲惫难言。周韵也不多言,自己安静坐在一边守着。

他这毒虽祛了大半,但余毒仍在,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安睡养神,用特制的汤药吊命除毒。苏醒后,蒋世友又断断续续睡了三天,直把全身的骨头都睡得松散中透出些腐朽的味道,才有力气起身。

这日恰是立春以来最温暖的一天,暖融融的太阳暖洋洋照在院子里,蒋世友腿上搭着块厚绒锦毯,坐在放于庭院中的扶手靠背椅上晒太阳,慢慢有些暖意从皮肤透进骨肉里,沿着血管融透全身。只觉得自己年纪轻轻就有些老态龙钟,不免摇头苦笑。

正摇了两下,眼角余光扫到一个并不熟悉的浅色身影,定睛看去,却是自己名下的一个姨娘,最其貌不扬,缩手缩尾的一个。此时她一身素色布衣裙,最平常的民女样式,头上也只是一根铜簪子,和往日里用绫罗装扮的模样截然两样,偏生显得再自然顺眼不过,她自己显然也是适意的,行动间步子都迈得大些。

蒋世友疑惑地看着她走到自己面前,然后跪下磕了三个头,石板铺就的地面,头磕上去砰砰作响,她磕完头,额头已经一片青红,脸上淡淡愧疚。

蒋世友直起身,毯子滑落一半,垂在地上:“你…这是做什么?”

薛姨娘低声道:“我答应少爷的事已经做到。我娘死了,请少爷慈悲,恩准我回家。”

蒋世友依稀记得薛姨娘曾经来要求周韵借钱给她母亲治病,却不知后续事情如何,加之前不久那件休书事件,虽然周韵没有和他说,但是他仍是想法子了解清楚了自己昏睡时发生的所有事。如今看着薛姨娘,心情便有些复杂,他淡淡道:“因为你娘死了,所以你记恨三少奶奶,才将那休书拿出来么?”许是被说话拐弯抹角的人磨累了,他如今想到什么便直说,再不肯和人磨嘴皮官司。

薛姨娘大惊,惶恐不安:“我断没有这样的心思,以前奶奶不借银子给我,我确实心有怨愤,可是这次的事情之后,奶奶不但没有责怪我,还让我回家照看我娘,我这才知道,我娘亲得的根本不是消渴,她是被我哥哥活活气病气死的。”说着,许是触到伤心事,泪水潸然而下,“我能给她送终,已经是奶奶给我最大的恩德了。至于那封休书,”

薛姨娘抬起头看着蒋世友,有些怯怯地道“三爷真的不记得了么?您将我迎进府的第三天,便将那休书给了我,说是让我留在府里,多则五年少则三年,如果您自己有什么不妥,让我一定在您死前把休书公之于众,以无子之名休妻,万不能让奶奶守寡受罪。当日的情形恰好如此,太太说了那些话,我便将休书拿出来了。”

蒋世友脑中某根弦猛然断了,有些模模糊糊的东西突然清晰起来,只是到底看不真切,再要细想,脑中就轰轰作响,一片凌乱。

“你是说,”他试着抓住些什么,将自己从混乱如麻中理出头绪,“我早知道自己会身有不测?”

薛姨娘也是疑惑不解,轻轻拭去眼泪道:“当初您就是这么对我说的。我的户籍也没有迁进蒋府,只是顶着姨娘的名头,说是事后便会让我自行离去。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

蒋世友沉默了一会,挥挥手:“你的事既然办到,就走吧。”他已经不想再去思量眼前这个貌似怯懦的女子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又或者在其中存了多少私心,最后的结果没有大的损失已经是值得庆幸。

薛姨娘怔了怔,低头行礼,默然出了院门。蒋世友慢慢靠回椅背,闭着眼继续晒太阳。

不远处小食间掩了一半的门边,周韵捧着一盘细点,静静立在那里,不知站了多久。

当晚,周韵将弦歌拉进一间房,说了许久的话,又要她带一包银子和一张卖身契给一个月前便请假回家看望病重父亲的露桃:“她能偷偷给我报信,我感激不尽,只怕她对太太心中有愧,不愿见我。你帮我带给她吧。”

弦歌接了东西,低头收好,周韵默默看着她,突然又道:“你呢?你舅舅家前年已经给你带过信了,他们在晖州立稳了脚,我让他们帮忙给你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弦歌颇为吃惊,忙摇头道:“不,我要跟奶奶一辈子的。”

周韵好笑地看着她:“你跟着我蹉跎了这么久,我肯定要给你找个好归宿的。雅意嫁了人,如今连孩子都快生了,你还这样没有着落,我以后就是离开也不放心呀。”弦歌忙问道:“奶奶要去哪里?”

周韵低笑道:“这要看你们三爷想去哪里了,他终归不会在这里久待的。”

弦歌立刻道:“那我也跟着伺候奶奶和三爷。”

周韵缓缓摇了摇头,伸手替她理好微散地鬓发:“傻丫头,你能过得好,我才安心呀。”

蒋家的事到底没有在秦楚掀起了什么风波,蒋家大太太被剥夺了一切后禁足,终生不得踏出院门一步,老太太也没再管事,因着大老爷年岁已大,几位少爷也没有妻室,家中一位姓董的姨娘接过了家中大权,操持得有模有样,家中下人都说比正头娘子也不差了,而且隐隐听得她与原先一位已经亡故的姨娘是姐妹关系,证据是这位姨娘的女儿四小姐虽然因着一些事也被禁了足,但仍是享受着最好的待遇,反而是大太太,常被下人送些气受,儿子也不疼惜她,日子过得很是受罪。

下人中有好事者翻出十多年前的旧事,暗地里说那位死去的姨娘死得蹊跷,不说别的,她因流产而亡的时间只比太太唯一那次流产晚了两三个月,这就够让人猜测的了。至于四小姐,若不是小时候投了老太太眼缘,得了怜惜,也许早就没命了。

董姨娘雷霆万钧,察觉到下人的闲言闲语后便用了些手段,打卖了几个,使得嚼舌头的人立马规矩了。

无论如何,深宅大户里总是免不了这样那样的故事,被埋没的人,被隐藏的事,没有人能说得清道得明。之后,总会有新的人,新的事来掩盖代替这一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乌发染尘,红颜似槁,所有的事,也将不再为人知晓。

老太太的身体越发不好了,家中几个媳妇让她伤透了心,索性不再理事,把手头的财产地契全都交割好,只住回城外庵堂里,与周韵的母亲吴姨娘为邻。连大少爷闹着要把安姨娘扶正也没有干涉,董姨娘和新任大少奶奶的争权夺势更加不再理会。

和蒋家西府的热闹相比,东府沉静了许多,休养了三个月后逐渐康复的蒋家三少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了最后的两个姨娘两份嫁妆,将她们远远嫁了出去。主子少了,多出来的下人也给了银子遣散了,之后又将断腿重新接骨,慢慢养好了,除了不能剧烈运动,行走与常人无异。

从此他潜心跟着吴大夫修习医术,身边只有妻子照看打理生活。

两夫妻除了每旬去城外庵堂和隔壁府里看望长辈,几乎足不出户,渐渐地人们提起蒋家,便只指的逐渐为县令看重,家中庶出的四小姐又许给知府少爷做小,在县城里显赫起来的蒋家西府,这东府的人和事似乎销声匿迹了。

到了年末,老太太平静地去了,三个月后,蒋家四小姐一乘水红小轿沿着乾江坐船去了省城,她或许是个后院里十几年隐忍最后成功的好典范,但是女子的柔肠终究赢不过男人的野心。最后便是从一个宅院跳到另一个,继续她十分熟悉的生活。

第二天清晨,蒋家东府陈旧的后院门咿呀呀开了,一身蓝布袍的蒋世友提着两个包袱出了门,外头小巷子里梧桐树下停着一辆灰蓝色的布蓬马车,车夫靠着车正哼小曲,手里拿着片梧桐叶子摆弄,见他出来忙扔了叶子跳下来行礼请安,蒋世友前后查看了一番,见与先前所说无异,便付了一锭银子,车夫眉开眼笑地行了礼,捧着银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