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氏手里拿着一块天青色的缎子专心致志的缝制着。

碧玉凑过去看了看道,“这是给爹爹做的衣裳吗?”这颜色和款式比较适合吕顺穿。

吴氏道,“嗯,等这件做完了,再给登儿做一件。每天在学堂里也要穿的整整齐齐,不能让人笑话了。”家中众人的衣裳都是她亲手制的。

李四妈在旁边的小杌坐着,闻言道,“做完这几件,姑娘也给自己添几身新衣裳,过年时见客也好体面点……”

吴氏瞧了瞧身上的衣服,笑道,“我的衣裳多着呢,不用再添。”她身上穿的是套半新不旧的衣裳,头上简单的盘起发,没有任何饰物很朴素。

她一年也只有在过年时才会做身新衣服,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

吴氏的嫁妆里有一家布店,根本不会穿不起新衣服。可她就是不肯为自己多做件新衣。而家中其他人则会时不时的扯上一段料子做一件。

碧玉的衣裳不用她打点,每年生辰时吴家都会送四季十六套衣裳过来的,够她穿了。也唯有这个时候吕顺才不会拒绝吴家送给碧玉的礼物。

李四妈劝道,“姑娘何必这样,以前在闺阁中时衣裳都不穿第二遍。现在又不是穿不起,何苦……”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嫁了相公,就要过这种生活。庄上人家哪有天天穿新衣的道理。”吴氏手停了下来,顿了顿道,“再说登儿今年十岁了,再过几年就要童试,考秀才,考举人。那可需要一大笔银子,还有将来他们兄妹三人的婚事,都需要用钱,我们家里这点钱够什么用。”

吕登天资聪慧,读书极好。吕顺夫妻对他抱以厚望,希望家中能出一个举人老爷来。但路费学费开销打点人情都要花钱的,吕顺对银钱之事不关心,但吴氏却不得不及早打算。决不能为了短银子而误了孩子的前程。

还有吕登和吕申将来要娶妻,聘礼钱也需要一大笔钱。女儿碧玉倒还好些,吴老爷子在她出生时送的那块地正好做她的嫁妆。吴氏千打算万盘算,钱就是不够用啊。只能精打细算,能节省点就省点。

听这么一说,李四妈不吭声了。

碧玉听了不由笑道,“娘,钱不够的话可以把我的那块地卖了,给哥哥考试用。”

吴老爷子送的那块地吕家上下都知道,吕顺本来不肯接受,但老爷子说是给外孙女的嫁妆,又不是给吕家的。他无法只好收了下来,但交待谁也不许动。

吴氏心里极是安慰,这孩子从小就贴心懂事。“傻孩子,再怎么穷也不能卖你的地。再说我们家也没穷到这种地步,你哥哥的年纪离考试还早了点。”

碧玉眼睛一亮,展颜笑道,“哥哥十四岁就可以去考试了,到时一定可以考上的。”

吴氏不由露出微笑,“你就这么肯定你哥哥能考上?”

碧玉神气的一仰头,得意洋洋道,“那当然了,我哥哥多聪明啊,谁也比不上。”

吴氏摇摇头道,“傻女儿,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世人都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是有多少人知道读书到中举这条路有多艰难?科举分成乡试、会试、殿试三级。先要通过童试取得生员资格(也就是秀才)才能参加每三年一次的乡试,通过乡试的才是举人。举人才有资格参加礼部举办的会试,通过会试的人叫贡士,至此才算是功成名就,入仕为官。这一路走来,不知有多少人被埋没掉。

君不见有多少仕子苦读一辈子,到白发苍苍儿孙满堂之时依旧不能黄榜标名。就是吕顺满腹才华,依旧屡次不中,只能埋没乡间做个学堂教书先生。

吴家舅爷

正说着话,就听外面吕顺的声音传来,“娘子,快来看看谁来了?”

话音刚落,吕顺已领着一个男人进来。

吴氏忙起来迎上去问好,“大哥,你怎么来了?家里有事吗?”

吴家富是吴家的长子,掌管着吴家镇上的生意,平常忙的脚不沾地,根本没空上亲戚家窜门子。

吴家富高高胖胖,常年脸上挂着微笑,十足的富态,此时一脚跨进来笑道,“妹妹,玉姐儿呢?”

“大舅舅好。”碧玉从吴氏身后冒出来,甜甜的冲吴家富唤道。

吴家富笑容满面,一把抱起碧玉,“我们家玉姐儿又长高了些,想不想舅舅?”

“想的。”碧玉娇俏可爱的扳着手指头道,“碧玉想外祖父,想大舅舅,想大舅妈,想忠表哥……”

吴家富欣慰的直点头,“好孩子,难为你这么想着。过几天来舅舅家住几天,好好耍耍。”

碧玉转过头看父母,吴氏上前笑道,“大哥,快放下她。她虽然瘦小,但分量还是有点的,可不要累着了您。”

吴家富摇头笑道,“不累不累,玉姐儿这么轻,怎么会累着我。我好久没见她,得好好亲香亲香。”

吴氏轻笑道,“大哥,别宠坏了她,小孩子家家的太过娇惯不好。”

吴家富眉毛一翘道,“这又什么不好,你从小也是娇惯大的,现在还不是相夫教子下厨做菜酝酒做衣裳样样能拿的出手,好的很啊。”

吴氏无可奈何的苦笑道,“大哥……”

他们实在是很头痛,碧玉这孩子从小被吴家人捧在手掌心宠爱呵护惯的,真担心被宠坏了。

吕顺忙招呼道,“大哥,你先坐下歇歇,难得来一次,一定要喝杯新沏的洞庭茶。”

吴家富坐下,把碧玉抱在他膝盖上,笑道,“茶不茶的倒无所谓,不过妹妹酿的桃花酒我可要喝上几杯。”

吴氏听了这话,忙站起来道,“大哥您等着,我去做几道您喜欢的菜,再开坛新酿的桃花酒,管您喝个够。”

每年的三月都是桃花盛开的季节,而吴氏都要酝上十几坛桃花酒,自家倒不吃,专门拿来走礼用。她自酝的酒风味独特,就是镇上最有名酒铺的酒都比不上。左邻右舍的都爱的不行,纷纷上门求方子回去自己酝,可不知为何,就是酝不出那股子味道。

吴家富道,“先不急,坐下,把正事说了要紧。“

吴氏坐回位子,好奇的问道,“大哥,什么事?”

吴家富从怀里取出一张大红岾子,递给吕顺,“这是请柬,一定要提前几日到。趁此机会在我们府上多住几天。”

吕顺接过一看,吴家三子仁哥的婚事,忙笑道,“恭喜大哥,贺喜大哥。”

吴家富乐呵呵道,“同喜同喜。”

吴氏问道,“大哥,仁哥要娶亲了?娶的是哪家的姑娘?”

吴家富笑道,“是镇上金家的姑娘。”

金家在镇上也算是殷实人家,开了家当铺,一家酒楼。

吴氏迟疑了一下道,“是金家的女儿,排行第几?”

吴家富理所当然的道,“自然是排行第三的那位。”

吴氏不由松了口气,“那还好,也不算辱没了我们家仁哥。过年时大嫂还在张罗这事,没想到这么快就办喜事了。”

金家有二子三女,排行第三的是唯一的嫡女。

吴家富解释道,“正好金家和我们吴家在县里合开一家当铺,你嫂子见他们家的三姑娘不错,就看上娶来做儿媳妇。”

吴氏笑道,“原来是这样,嫂子满意就行了。”

吴家的长媳钱氏性格风风火火的,直爽脾气,有话就会噼里啪啦的说出来。

吴家富深知妻子的脾气,点头道,“你嫂子的性子有些燥,娶个柔顺的媳妇正好。”

一直乖乖坐在他怀里听大人说话的碧玉插嘴道,“大舅妈的性子很好。”

钱氏平日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穿的都会送一份过来,虽然多数都会吕顺退回去,但吕碧玉知道大舅妈疼她。

“哟,你大舅妈没白疼你,还知道给她说好话。”吴家富眉开眼笑道,“不错,回去说给她听,她肯定高兴坏了。”

碧玉睁大眼睛,认真的道,“大舅妈心地本来就很好,碧玉是实话实说。”

见她认真说话的小模样实在可爱,吴家富摸摸她的头,乐的合不扰嘴,“好好好,实话实说,哈哈哈,妹夫妹妹,玉姐儿越来越会说话了,你们教的不错。”

吕顺阻止道,“大哥,别再夸她了,她年纪小容易当真。”

吴家富终于收住笑,眉间还余着一丝笑意,“你们呀太谨慎了。对了,这次可要多住几天。”

吕顺为难的皱起眉道,“大哥,你也知道,我这学堂离不了人的。”

吴家富对这个妹夫一向尊重,闻言道,“这……这也是,那就算了,那妹妹呢?”

吴氏抿着嘴担心的看了眼丈夫,道,“我倒是想多住几天,多陪陪爹爹,可我走了,让顺哥怎么办?”

吕顺生活起居都是由吴氏一手帮办的,离了她都不知道怎么办了。上次她去娘看望生病的老父亲,见天色晚了就住了一晚。结果回去时吕顺没吃好睡好,衣服也拉里邋遢的。让她心疼坏了,自此就不在娘家过夜。

吴家富见他们夫妻感情好,心情极是高兴,脸上却摆出不耐烦的样子道,“行了行了,那让孩子们住几天吧。”

吴氏低头想了想道,“登哥的学业不能耽搁了,申哥又小,离不了我。不如让碧玉住几日吧。”

这折中的办法既解决了她的难题,又给了兄长的面子,两全其美。

吴家富无可奈何,板着脸不吭声,可妹妹说的都是正理。不过有宝贝外甥女住几天,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碧玉拉着他的衣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委屈的盯着他,“大舅舅,您不欢迎碧玉住吗?”

吴家富慌了手脚,忙抱着她哄道,“谁说的,我们家碧玉最讨人喜欢的,你外祖父一直念唠着你,你大舅妈也想着你,巴不得你天天住着不走呢。”

碧玉一下子笑开了,灿若春花,“那碧玉多住几日,到时大舅舅再送我回来。”

吴家富直点头道,“好好好。都听我们家碧玉的。”

小申哥已经睡醒,刘四妈抱着他出来见过大舅舅,吴氏接过抱着逗弄,引的他不住咯咯笑。

说笑了一阵,见天色渐晚。吴氏把怀中的孩子交给刘四妈,亲自下厨房洗手做菜。半个多时辰,就麻利的整出了一桌的饭菜,摆好碗筷,再开了坛新酒。酒气扑鼻而来,引的人垂涎欲滴。

吕顺父子陪着吴家富上桌吃饭,吴氏母女三人正准备去厨房吃。

吴家富笑道,“又不是外人,妹妹你们母女也上来一起吃。”

吴氏为难的皱着眉道,“大哥……”

以前也是一起吃的,但想着孩子们渐渐大了,也要开始做做规矩。

吕顺见舅爷极为坚持,只好道,“上来吧,舅爷不是外人。”

吴氏带着碧玉坐在吕顺下首,一家子围坐着吃饭。

吴家富喝了口酒,满足的眯起眼道,“我就喜欢喝这个酒,味道香醇浓郁。“

吴氏忙道,“大哥,走时我给您带一坛。”

“那敢情好,家中之人都喜欢。妹妹酿酒的手艺是越来越高明了,别人都酿不出这股子味道。”吴家富夸道。

吴氏谦虚道,“这寻常的很,可能步骤里有些差别吧。我也不会什么,只会做做菜,酿酿酒。”

见她一副谦虚小心的模样,又想想她当年在闺阁时的情景,不由取笑道,“比起当年已经大有长进了。”

吴氏脸一红,忙斟满酒盅,“大哥,您多喝几盅,即便喝醉了就在这里歇下,让下人送个信回去。”

吴家富满意的笑道,“好好,妹夫来,我们一起喝。”

吕顺不善饮酒,只是稍稍陪了一盅,就脸色暗红。

吕登见状忙接过酒盅道,“我陪大舅舅喝。”

他虽然年纪小,酒量却不错,喝了几盅,脸上只稍微有些飞红。

吴家富高兴的拍拍他的肩膀,“登哥像我们家的人,能喝。”

吴氏在旁有些担心,不由劝道,“大哥,他还是个孩子,不要让他多喝了。”

碧玉抿抿嘴偷笑,哥哥的酒量比爹爹好多了。

吴家富拍拍外甥的肩膀,“放心吧,妹妹,我有分寸。登哥这孩子真不错,书读的好又孝顺,比我们家那几个都有出息。妹夫妹妹,你们以后就有福了。”

吴氏心里得意,嘴上却说,“孩子还小呢,说出不出息的还早着呢。忠哥兄弟几个我瞧着都好,大哥,你比我们有福多了。”

“那几个兔崽子做生意还行,读书却一点都读不进去。哎,我盼着家中能出个读书种子,可惜没有一个是中用的。”

吴氏劝道,“大哥……”

吴家富一摆手,打断妹妹的话,笑道,“行了不用劝我了,这些年我早已经想通,家中那几个已经没法子,不过我不是有登哥这个外甥吗?将来他上进了,我这个大舅舅也能沾点光。”

吴氏不由笑道,“希望承您吉言,他能上进,那我们一生的心血也就没白费。”

村长的小孙子

吴家富果然喝醉了,当晚就在吕家歇下。

一大早他就匆匆忙忙起来,在吴氏的照应下吃了早点,就赶着回镇上照看生意去了。万事都要他打点,他没办法在外面逗留太久。

吕家众人送别吴家富后,吕顺带着碧玉兄妹两人去了学堂。吴氏抱着小儿子回了内院。

碧玉今早起的稍早了些,有些发困。坐在后排,手里拿着书本,视线不经意的飘到窗外。

咦,李有财(李四妈的相公)带了两个人进来,是谁呢?她定睛一看,是浣花村的村长周立带着一个六七岁白晳清秀的小男孩,身后还背着个大竹筐。

吕登用手捅了捅她,她猛不防转过头,眼睛眨了眨,怎么了?

吕登抬抬下巴,示意她朝前看,只见吕顺正盯着她,用眼神指责她的不专心。

碧玉讨好的冲吕顺笑笑,用小手指指外面。

李有财走到门口,并不进来,小声的叫主人出去,有人找。

吕顺微微点头,吩咐小学生自己看书,然后才出去。

见院子中站着的老村长,吕顺连忙迎了过去,“村长这么早你怎么来了?快到客厅坐。”

周立是地地道道的庄家人,正正方方的脸,黝黑的皮肤,露出憨厚的笑容,“先生不要这么客气,老汉就不进去坐了。今天来是想把我这孙子送过来,请您替他启蒙。彬儿,快给先生行礼。”

周立有一子一女,儿子常年在外面做生意。只有一个嫁到本村的女儿在身边。他一生在田里刨食,对读书人非常敬重。

吕顺学问好,人又和善,不是那种抬头望天目中无人的秀才,村里人对他交口称赞,都翘起大拇指道声好。

而这方圆百里只有吕家的学堂不规定要收多少束脩,只要孩子资质好,不拘束脩多寡,有钱的人家多给点,无钱的人家就是给几条鱼几斗米也行。因此四周的人家纷纷想把孩子送过来读书,不过能进的孩子只有极少数。

虽说这些年周家靠着周立的儿子做生意有了些钱,但周立还是希望孙子能读点书,将来能考上个秀才什么的就心满意足了。

周彬今年八岁,很腼腆的一个孩子,听了爷爷这话,忙恭恭敬敬鞠躬道,“先生好。”

吕顺打量着这个孩子,微笑道,“好,村长,这就是您的小孙子?这孩子什么时候回村里的?”

周彬从一出生就跟随在外出经商的父母身边,今年过年时他父母才把他送到爷爷身边。因此村里人都没见过他。

周立憨笑着搓手道,“今年过年时他父母送回来的,让我们老夫妻俩不至于膝下寂寞,老汉想着他的年纪也到了进学堂的时候,这不就带着他来了。”

吕顺犹豫了下,道,“村长,您这小孙子以前有没有学过?识得字吗?”

他收学生都是要考核下他们的资质,资质尚可的才收下。只不过村长对他们吕家一向照顾有加,他不好意思回绝。

村长推了推小孩子,道,“彬儿,快跟先生说说。”

周彬有些怯生生的道,“娘曾经教过我千字文,认得几个字。”他一直在父母身边长大,忽然被送到这陌生的地方,心里忐忑不安的很。

吕顺想了想,点头道,“就让他留下吧。”

周立大喜过望,不住的道谢。从身后的竹筐里取出十几条新鲜的大鲫鱼,又从怀里取出几串钱道。“先生,这是束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