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圆憨笑道:“正是。”

老鸨也笑:“真巧,我们也是。”

姬圆憨拱手:“幸会。”

老鸨问:“可曾寻道?”

姬圆憨笑得开心:“不才,刚巧找到。”

老鸨往屋里看了一眼,目光在我们三人身上停留片刻。我与楛璃连呼吸也止住了。老鸨却转身对姬圆憨笑道:“不耽误姬管家,您继续。”

我与楛璃刚舒了口气,谁料老鸨刚走了两步,脚下一滞,又退了回来。

姬圆憨微微诧异,抬手拱拳:“妈妈可有指教?”

老鸨紧盯着我与楛璃,奸笑起来:“巧了,我也刚好找到。”

蓝衣人愣了一下,顺着老鸨的目光望来,顿时会意,笑问道:“妈妈欲如何处置这二位姑娘?”

老鸨眯缝着双眼:“杀一个,领回一个。”

姬圆憨望着我,蹙起眉头:“倾城楼已有一位暖菱,何苦再多一个?”

老鸨不解:“何出此言。”

姬圆憨指着我道:“一山不容二虎。”

老鸨恍然大悟,笑道:“兄台弄反了。”

姬圆憨又是一愣,惋惜道:“妈妈不懂怜香惜玉。”

老鸨笑起来:“彼此彼此。”

他们你一言我一句商量得正欢,旁边忽然有道锐利的眼神朝我看来,我侧头目光与左纭苍一碰,见他左手微微一晃,做了个“走”的姿势。我迟疑地看着他,他又把目光移开,握紧了佩剑。

那边厢只听姬圆憨问道:“何如?”

老鸨惋惜地看了楛璃一眼,回:“忍痛割爱。”

两人手一挥,身后打手鱼贯而出。

左纭苍望了我与楛璃一眼,沉声说了句:“走!”随之一跃而起,身形如电地闪入一群打手之中。

我与楛璃呆了半晌,楛璃微蹙着眉,问我道:“走么?”

我见那群人个个伸手不凡,心中暗生焦虑,道:“死生关头,怎可弃他人于不顾?”

左纭苍武艺极高,三招剑光清啸横扫,转瞬便卸了白衣人的短刀。他脚尖朝地一点,悬空腾跃,用内力猛推,几把短刀借势而飞,只见鲜血飞溅,三四个打手顷刻倒地不起。

姬圆憨与老鸨见状,跃身加入战局之中。这二人武艺了得,加之左纭苍本来有伤在身,强用内力后,右臂又渗出血流,转眼便浸湿了衣衫。

楛璃眉头紧锁,忽地咬咬牙,拉着我朝外逃去。我来不及反应,只趔趄地被她拖着往外逃,慌道:“这样走,那个左公子会没命的…”

楛璃回头大声喝道:“再不走!我们都会没命!”

我正欲挣脱,她忽然苦涩一笑,“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患难知己。”

我猛然怔住,楛璃趁这空当,脚尖点地,用她拙劣的轻功带我摔到了一楼。

我爬起身揉了揉筋骨,正欲损她两句,却见她咬紧牙关,使力将我往客栈门外一推,大声喊道:“霍小茴你快走,我去帮忙!”

她朝楼上望了望,估摸着凭自己的轻功肯定飞不上去,忙朝楼梯跑去。

我直愣愣地立在原地。那些打杀声,仿佛是从一个很远的地方传来,萦绕在身体周遭像一个紧箍咒。心中也空了,犹记得午后艳阳,阳光毒辣得睁不开眼,我与楛璃站在客栈门口笑弯了腰。

流离世间逢知己,青春年少千金酬一笑。

午后骄阳生出了荒烟蔓草。方才有人苦笑说,好不容易有一个患难知己。我揉了揉眼睛,越发酸涩濡湿。忽然想起离府前跟爹说过的话,不求多福,但求无憾。

思至此,心中蓦地轻松起来,朝楼上望去,隐约见得左纭苍与楛璃的身影,心道,今次真正痛快,所遇之人皆是肝胆之交,生亡攸关不离不弃。不如就上楼拼一场,死了算了。

第二章踏歌行(六)

11

刚跑到三楼,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大喝:“闪开!”我浑身冷汗顿出,头皮发麻,忙躲到一边。但见一个壮硕的身影从我身边风驰电掣般朝混战处奔去,正是洪软。

楛璃与左纭苍已添了几处刀伤,所幸不算深。洪软如及时雨般大刀阔斧凌空一挥,嚷道:“左兄弟,我来助你!”

他虽身形庞大,但动作灵活出刀迅速,而且蛮力惊人,左劈右砍一阵,渐渐制住了姬圆憨和老鸨。

其余的打手或是断了手脚吱呀叫嚷,或早已倒地不起,转眼便没了先前的声势。

楛璃舒了口气,转头见到我在身后,眼睛顿时瞪得如铜铃,惊道:“霍小茴!不是叫你快走,怎么又跑回来?!”

左纭苍闻声神色一诧,也朝我看来。

我走上前对楛璃笑道:“这么连名带姓气势汹汹地叫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我有仇。”见她满目隐忍,又努努嘴说:“这等大场面,我岂会错过。”

那边厢洪软浑身浴血,如同野兽一般,姬圆憨与老鸨也猛喘着气。

三人对峙着,良久,姬圆憨道:“软爷如此反其道而行之,就不怕罗镖头怪罪?”

洪软大刀一挥,旁边的桌子顷刻裂成两半,“你们敢动左兄弟,就由不得我不管闲事!”

姬圆憨沉声道:“你可知这左纭苍是什么人?”

洪软声若洪钟:“我管他什么人!只管他救过我的命!”

老鸨笑道:“软爷昨日还好好的,今天又为何跟姬家结梁子?”

洪软冷笑三声,“红晓镖局投诚姬家是姓罗的主意!连主人也瞒着,我何必要服从他?”他说着,呸了一声:“沽名钓誉,没出息的东西!”

姬圆憨面沉如水地望着洪软,道:“听说你家主人身有重伤,闭关三年才可出关一年,你如此与罗镖头反着干,岂不是自断后路?”

洪软冷哼一声,不予理会。

老鸨此时眸光一闪,笑道:“软爷,这俊俏公子的命你只管救了。不过还望软爷看清楚,这公子的两位朋友是什么人?”

洪软听了此话,转头朝我与楛璃望来。见他猛地蹙起眉头,我不由冒了一身冷汗,四肢也僵住了。不想他转而又若无其事地看我们两眼,回头道:“你少唬爷,这两人爷不认识!”

老鸨脸色霎变,厉声道:“软爷你可看清楚了,你身后这位姑娘分明就是霍回箫。你要与姬家闹僵也罢了,连罗镖头要除的人你也要放走?!”

洪软大怒道:“你当老子眼拙?昨日冒犯爷的分明是个男的!”

老鸨气结,正要上前争辩,却被姬圆憨一把抓住,低声耳语了几句。老鸨怔了一下,随即笑着点点头。

姬圆憨拱手道:“若软爷坚持,在下也不便多说。只劝一句,这世上,只有稳住立场的人才能活得长久。软爷莫把自己的命也赔了。”说罢,他与老鸨身形一闪,跃出客栈。

四周沉寂下来,一场打杀早吓走了伙计与留客。不大的房间里一片狼藉,数个重伤打手微微呻吟着,鲜血汩汩四处流淌,在地板交错成痕。浓重的血腥味迎面扑来,顺势潜入我的五脏六腑之中。

身体中的气息仿佛被触动了一般,翻江倒海。腹中泛起一阵恶心,又仿若有一股股的气流直往心脏撞去。我瞬间如踩在云朵之上,眼前花乱头脑发胀,转头七荤八素地朝楛璃一笑:“改明儿咱得好好庆祝。”

随即又是一阵冲荡,恍惚间,满地鲜血越来越近,最后入侵整个视野。

朦胧中仿佛在黑暗里见到一簇鲜血如花,开得如火如荼,我本欲伸手去摘,忽然旁边伸来一直手将我拉住,“小茴儿”他叫我,声音沉朗十分好听。

我心中蓦地温暖无比,侧身看去,只见一个模糊修长的身影。

须臾片刻,天降倾盆大雨,把影子冲散,凉意沁骨。

我翻身坐起,全身上下果真湿哒哒的。耳旁随即传来一声怒号:“受伤的流血的没晕,这小妮子好端端的反倒晕了!我就不信弄不醒她!”

洪软怒气冲冲地拎着水桶,正欲往门外走去,我慌忙下床叫道:“醒了醒了,这水太凉,拿去浇花都得把花浇死。”楛璃站在门口,身上的伤像是刚刚包扎好,问道:“你没事吧,怎么见血就晕?”

我望了望满地的血,皱起眉头:“从前没这毛病,今天这血跟河似的,看得人泛恶心。”

旁边递来一件单衣,左纭苍道:“擦擦水吧。”

我愣了愣,朝自己一望,果如落汤鸡一般。随即接过单衣朝他笑道:“你还真够义气,居然留下帮我们挡那群人。”

楛璃上前无奈地说:“你也真够乱来,一点武艺不会,还逞英雄冲回来。”

我又笑着说:“也亏了你,我才知道自己身子骨结实不怕折腾。”见她神色诧异,我又道:“被你抓着从三楼俯冲砸地板,愣是一根骨头没断。”

楛璃怔了片刻,双眼瞪得像铜铃。

洪软皱起眉头看了看我们,道:“此地不宜久留,先出城。”

12

时值夜晚,永京内城共有十一扇城门,除了西面的旬阳门,其他皆守卫森严。旬阳门外不是官道,而是护城林,草木重生,野兽出没,几乎不会有人走。

我们穿过临河街朝西转几个街巷,走了一个多时辰,便来到旬阳门。

英长泣篡位后,有大臣谏言不如封了这道城门。英长泣却说,能穿过护城林的人,其他城门也拦不住,封了反而显得东西两面不对称。于是城门边只安置了六个守卫,纯属摆设。

洪软打晕了守卫,四人随之遛了出去。

一路冲忙而行,月上中天,树木见密,偶尔从内城传来敲更的声音,三声清响。虽然这两日险象环生,一直没怎么休息,然而脚步却不敢慢下来。

林里葱茏一片高大树木在夜晚黑影摇曳,透出丝丝狰狞的气息。我心中冷慎,不由打了个寒噤。洪软找了块较长的木头,打燃火折子点了火,道:“林子里的野兽怕火光。”随即朝我瞪了一眼,我不解,他又怒道:“叫你跟到我后面来,跟紧点!”

洪软拿着火把在前,中间是我与楛璃,左纭苍走在最后。林子里阴森恐怖,草木中时而传来簌簌声,想必是惊动了鸟兽。夏日蛙虫叫得格外响亮。树桠繁盛,月光有一段没一段地照进来。

又走了一截,眼前呈现出一片开阔地带。洪软吁了口气道:“是这里了。”说罢四处拾了些木材,在空地中间生火。因是夜间,木材都沾了露气,生出的火浓烟呛人,烧得噼啪作响。

洪软问:“左兄弟还好吧?”

左纭苍的右臂又隐隐渗出些血液,他点头道:“不碍事。”

我想了想,问道:“你们这江湖仇杀还扯上朝廷纷争了?”

左纭苍眸光一紧,朝我看来。洪软喝了一声:“小妮子你又知道?”

我伸了个懒腰,笑道:“你们红晓镖局投诚姬家,何必借倾城楼的地盘?”

楛璃接过话头:“想要暗度陈仓在倾城楼最好。姬家本就与倾城楼走得近,加之这里龙蛇混杂,既可以掩人耳目,又能让明眼人明白其中蹊跷。”

洪软冷哼一声:“怪不得老鸨想除掉你们。”

我笑道:“软爷昨日不也想除掉我们,怎得这么快就变卦了?”

洪软怒道:“小妮子,别以为我先前装着不认识你就是放过你了。你昨日毁我声誉,若不是我本就没有存心杀你,你能躲得过?”

我摇头啧啧道:“软大爷你借机闹事把我卷了进来,虽不杀我,老鸨却心心念念置我于死地。”我拿过楛璃手中的烧火棍,朝他一指,叹道:“你不杀伯仁,伯仁差点因你而死。”

“你叫我什么?!”

我仗着左纭苍在这里,有恃无恐,笑嘻嘻地说:“哟,还当自己大哥呢?那是姑娘小命不保的时候叫的尊称。就你这胡子渣渣的模样,顶多算得上大爷。”

“你——”他又是一脸怒气。

玩笑开够,我将烧火棍往地上一放,敛起笑容拱手作揖道:“霍小茴拜谢软爷救命之恩。”

洪软见我突然认真起来,怔了半晌,胡乱摆手道:“算了算了,本大爷难道还跟小妮子计较。”

左纭苍拾起一根木材拨了拨火芯,淡淡道:“红晓镖局耳目遍布天下,如今也向姬家靠拢?”

洪软回道:“我也是一月前才知道这件事。”顿了顿,又咬紧牙关,“姓罗的串通玉娘那妖精趁主人闭关,暗中投靠姬州姬家。定是那狡猾知州仗着有贞元将军撑腰,暗中许了姓罗的官职!想不到我洪晓镖局上上下下义胆忠肝,竟出了这么个沽名钓誉之辈!”

楛璃愕然问说:“听你这么说,倒不愿向姬家投诚?”

洪软答道:“你以为爷想去倾城楼闹事?!都是姓罗的主意!”

“你口中的玉娘,就是十日前雍福客栈的另一个副镖头?”左纭苍问道

洪软连忙拱手致谢:“那日若不是左公子出手相救,恐怕我早已死在姓罗的手中。”说着,眼神恍惚一下,竟露出一丝愤恨,“她竟然与姓罗的有一腿。”

左纭苍淡笑道:“此间复杂,洪兄不必太过挂心。”

洪软神色微动,过了一会儿,又道:“至于左兄弟何故招惹姬家,洪某也不便打听。”顿了顿,他又劝道:“但这姬家的后台是贞元将军廖通,还请左兄弟切莫得罪了朝廷。”

想了片刻,他还是不放心,又添一句:“廖通虽行事低调,但在朝廷之上实则与霍丞相分庭抗礼,近年来颇有压倒之势。”

我心中一动,蓦地忆起相府繁华如烟的岁月。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仰头见树隙间一轮下弦月挂于明空,残缺不圆。良久无话。

浅睡了一个时辰,晨光熹微照入林间。熄灭火堆收拾一番后,一干人等便朝林外走去。

清晨的护城林少了一分夜晚的狰狞。林中潮湿,充斥着稀薄的雾气。草木深处似乎有一个水宕子,不时传来哗哗的声音。露珠入水,发出的空洞回响仿佛长了脚一般,疾行至我耳中。我哆嗦了一下,加快脚步,紧跟着洪软。

洪软见了我的模样,嘲笑了两句,继而道:“说起这水声,倒有个来头。”

此言刚出,左纭苍缓住脚步,四下望了望,道:“走错路子了。”

楛璃也朝四周望去,林间雾气变浓,如漩涡般盘绕在我们周遭,似一只巨手来回浮动。她弯腰拾了些泥土握在手中,笑道:“确实走错了。”说罢,手臂一伸,五指倏然张开,一手泥土发出玄黄的光束,朝五个方向散去。

不远处传来几声破响,雾气仿佛被惊动似的,震荡几下便消匿褪去。眼前景物稍作清晰,洪软大赞一声“厉害”,道:“看不出楛丫头也懂五行遁甲。”转而又对左纭苍道:“想必左兄弟也看出这其中蹊跷。”

左纭苍微蹙着眉,“这林中似有妖物。”

我悚然一震,脸色大变。

洪软见我的模样,以为是惊骇所致,忙道:“小妮子不用怕,我家主人于这妖物有恩,她不会伤人。”

我压了压惊,问道:“你刚才说这水声的来头?”

洪软道:“这是水妖施的阵法,虽迷幻多端,但于人无害。”

左纭苍道:“林属木性,水妖若要长居于此,必须极其一夜雾气,于清晨施法,至夜晚露重时方才退阵。只是这样一来,无法破阵的人白天便出不了林子,若只在猛兽出没的夜晚行走,极是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