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过,酒已尽。流离世间之人若遇别离之事,总有千言万语系在舌尖,或折柳相赠,或相约来年。执手泪眼,晓风残月。不过这一切常态都无法发生在洪软身上。只见他踱步至船头,将包袱随意往一艘船上扔去,大叫一声:“开船!”

那船家回头一望,见来者五大三粗,腰间还别了一把钢刀,吓得浑身颤抖,把“开船”理解为“劫船”,忙解了系在埠头的绳子,起浆欲逃。

洪软本想与我们拱手作别,谁料包袱跟着船只已行了丈远,大叫道:“不好!”起身一跃,跳入船中,颇为不解地望着船家:“你怎么不等爷上船?!”

船家大惊,连忙摇浆。洪软这才回头跟我们招招手,转而立在飞速前行的船头,神清气爽迎风喝道:“走,锦州!”那模样似足盖世英雄。

我们四人无奈地笑了一阵,转身没入夏日明媚热闹的早市之中。

沄州的晓市,天不亮便有人摆摊。或在碧波船头,或在临水街边。买卖的东西有草帽,丝绢,渔米,镶边鞋袜,各式各样,不一而足。李辰檐说,若是春天来此,晓市上便可见许多卖蚕卵与桑叶之人。早年他长居于此的时候,常与他娘亲一起来晓市买蚕。

走了近一个时辰,因街边有长蓬,靠岸绿柳垂荫,倒一点也不燥热。

临近逐水城,只见前方高厚的城墙堵了去路。水边有个较大的埠头旁泊了十数只乌篷船。水中的的城墙中间掏空处有铁制的栅栏,李辰檐解释说:“沄州水网太密,所以城门多是这样的水栅,白天开启,夜晚关闭,以防不虞。”

摇浆入城,水路平缓,宽不过丈余。两岸青石街道,房屋比梦汐镇的民居高大平稳许多,磨砖对缝,无一不是精心考量后修建的。

沄州富庶天下,逐水城与永京一比少了分繁华,多了分安宁。

顺水行船曲折几转,李辰檐把船系在一个如意状的石雕船鼻子上,“就是这里了。”他道。

不似永京朝官富丽堂皇的官邸,而是粉墙黛瓦一幢小楼,悠悠然矗立于水边。白墙中央是一扇漆黑发亮的木门。门环上的铜绿为楼府平添一丝古朴静谧。

若不是匾额上写着“李府”二字,不知情的人定以为这是一户寻常人家。

叩门三声,应门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叟,见了李辰檐又惊又喜:“大、大少爷,你可回来了!”

李辰檐笑称那人为李伯,又问娘亲与二娘在不在家。李伯一边把我们迎进屋一边道:“可不巧,大夫人与二夫人今日一早去青丝城的早市置办布匹了,二少爷也一早不知去了哪里。”

“逸然?那爹呢?”

“循例在南边三个镇子忙着呢。”李伯招呼了一个丫鬟为我们沏茶,又将朱红镂花窗全部打开通风,“对了,老爷上月回来过一次,连声抱怨大少爷不在,没人帮他解决朝廷那档子事,说是累得半月就掉了几两肉。”

落了座,两个丫鬟将热茶与点心送入厅堂,李伯将它们一一分放在椅旁的案几上,又道:“照我说,老爷准是还气大少爷你放着那少将军不做,非要辞官归田,四处游历。每次老爷回家都要念叨好几回。”

“爹是气我好不容易辞了官,不回家帮衬着他处理朝廷那档子事。”李辰檐笑了笑,继而又对李伯介绍道:“这是我在永京的好友,麻烦李伯帮忙安排一下。”

我们三人随即起身。那李伯只顾与李辰檐说话,这才注意到我们三人,忙回了个礼,眼珠子一溜,将我们打量一番,大赞道:“好,好,少爷的朋友跟少爷一样,都是人才出众之辈。”随即又挂上一副神秘的笑容,莫名其妙地说:“这下大夫人与二夫人都要开心了。”

李辰檐也清淡一笑,转头道:“我带你们四处走走。”

从外看,李府不过是寻常院落模样,但进了里面才发现这是一座五进深的大宅。楼高不过两层,纵向延伸之势有曲径通幽之妙。宅子右旁有一条狭长的陪弄,弄巷侧开一门通往每个院子,方便平日出入。

主厅堂在第一进院落。入门处有一个影壁,上面浮刻着青莲映水,荷叶田田的图样。李家众人的生活起居都在后边院落。下人们住在罩房中,两位少爷与夫人老爷住在厢房。

每一进都有花木庭院,李辰檐不时指着院中的草木提起儿时趣事。那模样不似初遇他时提扇制匪的锐气,也不像平日与我嬉笑调侃的痞子气,倒是多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好客与温雅。

花园中分种着各季的花朵,内铺碎石小径。看似纷乱,其实种花人独具匠心,以至于春夏秋冬,庭院四处都有百花绽放。炎夏的园子里多白木槿与栀子花,素雅之色令人暑气尽褪。

想到相府几处偌大的花囿,需要十数人专门打理才可四季有花花开不败,我心中不由叹服。

李伯见我的模样,笑道:“小茴姑娘可是在想这花园平日是谁打理的?”

我点点头:“这花圃错落有致,四季之花分层而植,想必有专门的园丁吧?”

李伯得意地笑了笑:“李府大大小小的花圃,都是大夫人与二夫人打理的。”

我大吃一惊,转头盯着李辰檐:“这般厉害?”

李辰檐笑道:“娘与二娘素来爱花,闲来无事时,倒把大半心思都花在李家花圃上。”

楛璃歆羡道:“一家子如此和美。”

左纭苍瞧着素白清透的栀子,蓦地问了句:“先前在四院中看到一池白莲,是夫人种的?”

“是我娘亲手摘种的。”李辰檐道,“娘亲素来喜欢白莲。”

左纭苍闻言神色一诧,怔了半晌。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惊喜的欢呼声,“李伯,李伯!听说大哥回来了!”

6

陪弄里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随即又响起一个清亮的声音:“大哥在哪里?快带我去!”

李辰檐转头笑道:“逸然回来了。”

只听那脚步声后,又跟着几个丫鬟杂杂杳杳的叫唤,说家里来了客,让小少爷换身衣服。

偏门人影一闪,见一个约十五六岁的少年,身着丝缎青袍外罩蓑衣,朝追来的丫鬟笑道:“换衣服做什么,大哥又不是外人。”

随即侧过脸来,净面杏眼,眉飞入鬓,眼珠子黑溜溜如同深井,若不是侧脸轮廓还算挺硬,我差点把他当做女子。楛璃口直心快,见了李逸然,怔了一下,随即道:“李辰檐,你弟弟,挺漂亮啊。”

李逸然见一群生人本就有些发窘,被楛璃弄巧成拙一赞,紧捏着手里的斗笠,红着脸憋了半晌,才回了一句,“谢,谢谢,你也是。”

这回轮到楛璃发懵了,我笑道:“逸然小弟对吧?”

李逸然点点头。

我又道:“你看我身边这位姑娘,何止是漂亮,简直是英明神武。”楛璃一愣,即刻明白我指的是初遇她时不辨男女的模样,狠狠瞪我一眼,目露凶光。

我又笑:“你看,神武么?”

李逸然“嗤”一声笑了出来,气氛顿时融洽了许多。李辰檐瞧了瞧他手里的斗笠,问道:“钓鱼去了?”

李逸然立刻摆出副苦瓜脸,“爹在南三镇闷得慌,说自己没有闲情钓鱼,让儿子替他享受。还说要回来考验我的钓鱼功夫。”说着,眼珠忽然闪了闪光,又喜道:“爹说若我下次钓鱼能胜过他,便让我跟大哥一道四处游历。”

李辰檐一怔,随即挂上一副无可奈何又宠溺的笑容,为众人做了引见。

我逮住机会调侃他:“李家大少爷也只有在家人面前,才收起平日奸诈嬉笑的嘴脸吧?”

李辰檐有些讶异地回过头来,忽然双眼放光,走近两步,轻笑道:“小怪你若是喜欢我现下的嘴脸,不妨考虑嫁入…”

没等他说完,我眼中杀气大盛。

楛璃见我的模样,快意恩仇地笑了起来。李逸然大眼睛闪忽闪忽地眨了许久,似懂非懂地跟着笑。从头至尾,只有左纭苍静静立着,默不作声。

至傍晚,二位夫人回来,厅堂里众人相谈甚欢。

大夫人虽年过四旬,但容貌素丽,举手投足间,难掩当年绝代风华。

二夫人年轻一些,妆容妍艳,一声海棠红轻纱裙很是抢眼,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二八年华的少女。

两位夫人性格随和,大夫人持重,二夫人脱略,给偌大静谧的李府平添几分融融暖意。

晚膳设在二进偏厅,众人围桌而坐。

桌上多沄州名菜,美莲河童子鸡,香槽毛豆海带丝口味清淡顺滑。肉类属鱼偏多,我小时候吃鱼被刺卡过,从此便不喜吃鱼。大夫人心细如尘,待下人再上菜,便吩咐把其他菜类放得离我近些。我心中微暖,点头朝她笑笑。大夫人一脸和蔼地问道:“听辰檐说,小茴姑娘家里也是做绸缎生意的?”

“绸缎生意?”我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料想李辰檐来相府提亲的事,是他自作主张,这李府中,八成就他跟他爹两人知道,“嗯,在锦州开了几家绸缎铺子,小本小利。”

大夫人随即笑道:“这便是缘分了。”

我还未来得及应声,却听身旁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二夫人道:“可不是,我与姐姐闲来无事,也开着绸缎庄子。小茴姑娘出来走走,偏巧遇上我们家辰檐,当真是天赐的缘分。”

我心中渐渐升起不详的预感。

李逸然听见他两位娘亲的如意算盘哗啦啦地响,忙好心岔开话题:“娘,小茴姐第一次来沄州,不如趁吃饭好好介绍一下沄州风光。”

我感动地望着李逸然。天下之大,也有这种纯善之人。

谁料二夫人轻斥一句:“饭桌上三言两语,哪里道得尽沄州风光?”转而又朝我温和笑道:“改日让辰檐带你好好逛逛。”

大夫人听了此言甚为满意。李辰檐更加张狂,满脸充塞着奸笑,说了句:“这是应该的。”

大夫人点点头,转而欲把矛头对准楛璃。

楛璃见状,忙笑道:“我与小茴是金兰好姐妹,她的心思我都明了,还请大夫人二夫人宽心。”

我一口食物哽在喉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楛璃望着我,笑得如生死之交,义薄云天。我喉间的食物咕咚一声砸入胃里,如假包换的落井下石。

那边厢,二夫人见我已败下阵来,便开始为自己考虑。抿嘴,颔首,携袖,夹了一条黄鳝放进左纭苍碗里,温言笑道:“左公子对辰檐与二位姑娘照顾有加,风雨兼程赶到沄州。你看,都瘦了,多吃点罢?”说着,眼珠子乌溜溜地在左纭苍脸上打转。

左纭苍自是从容道谢。

李逸然不识时务来了一句:“娘,你跟左大哥认识?”

这位李二少爷除了初遇时有些羞涩,原也是一位自来熟。不久便跟我们三人称兄道姊。

二夫人眨着闪忽的桃花眼,开朱唇,启贝齿,柔声道:“虽说不认识,但我今日一见左公子,便觉得面善,仿佛似乎,在哪里见过一般。”

此言一出,满座俱惊。连遇事淡然处之的左纭苍也吞了几口唾沫。

偏偏李逸然不解其深意,又问:“既不认识,那娘如何知道左大哥瘦了呢?”

二夫人的表情阴晴不定,直视着李逸然,冷然道:“一路风尘,定然劳心劳神。”那语句之锋利,进入李逸然耳中,顷刻变成了“吃你的饭吧!”几个大字。

一番见识后,我终于明白为何李伯见到我们时,一脸神秘莫测的笑容。原来天下的半老徐娘都怀着两大憧憬:一是儿女的第一春,二是自己的第二春。

李辰檐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中耳濡目染,难怪在相府时八风不动,稳如泰山。

静默了一阵,左纭苍放下筷子,笑问道:“先前在四进的庭院里看见一个荷塘,不知饭后可否一观?”

“纭苍公子也喜欢赏荷?”我微诧地望着他,剑眉星目,鼻若悬胆,若有若无的凌人气质,“这…不搭调啊。”

左纭苍淡淡一笑,并不答话。

大夫人笑着说:“春末时留了些残茧,若再不找汪好水缫丝,就出不了好料子了。晚上选茧有的忙。左公子若喜欢那白莲,饭后让辰檐带各位去赏赏就是。”

李逸然兴奋道:“大娘娘亲养桑织布植花最拿手了。那莲花也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娇贵品种。左大哥在府上住些时日,说不定可以学着养那莲花。”

大夫人笑着微嗔道:“别胡说。”

暮色四合,风动栀子残香阵阵。众人皆是应景地笑了一番,各自藏掖着心思。

第三章金缕衣(四)

7

饭后赏荷这种花前月下的美事,自然少不了相中左纭苍的李家二夫人。海棠红的裙子迤逦如长虹铺在石阶之上,缓缓而行。

我与楛璃跟在二夫人的身后。李逸然不时兴奋指着些发育不良,七歪八扭,焉塌塌的连品种都分辨不出的草木告诉我们,这是他某某年某某月亲手栽种的某某名花。

楛璃乐得大笑,说:“然小弟把这些花都当做狗尾巴草了养了吧?”

李逸然倒不介意,只讪笑道:“种花种树我确实不在行。”

我点点头:“不在行不要紧,重要的是养好脾性。”我又望着笑得呲牙咧嘴的楛璃,笑说一句:“这狗尾巴草跟你的怪味米汤一比,还差了些。”

楛璃诧异道:“小茴今日说话别有风趣,刮风撒蒺藜。”

我凑近她耳旁,“还望报晚饭时某人落井下石之仇。”

楛璃大笑起来:“好了好了,怕了你了。”

走在前面的李辰檐回头送上一副招牌式的坏水笑脸:“楛璃当时也是一番好意。”

我看着楛璃:“你记不记得怪味米汤这个妙名儿是谁起的?”

左纭苍走在二夫人与李辰檐中间,听了我们的话,忽然回头问道:“你近日可有不适?”

我愣了愣,奇道:“你不提我还没注意,至那日吐了一番后,之后行船再未觉不适。”

微蹙的剑眉舒展开来,左纭苍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这就好。”

荷塘中花开正好。莲叶田田映着月华,如一方碧倾。数朵白荷破水而出似九天谪仙。这方荷塘不大,四周栽种着女贞树,也是夏天开花。闷香浓郁的碎花悬于荷塘之上,遮去了几分白莲的清芳。

二夫人笑道:“当年姐姐说白莲清华中透着妖冶,若无其他花木来挡挡风头,必定早夭。”

左纭苍闻言一滞,侧脸朝李辰檐看去。

李辰檐道:“娘亲先前说选蚕茧去了,二娘那里不是也剩了些?”

二夫人惊呼一声:“呀,答应了姐姐半个时辰后拿蚕茧给她,怎么忘了。”说罢,匆忙朝众人点点头,招呼着丫鬟匆忙里去了。

荷塘中的莲花瓣层层簇拥,颇为繁丽。相府东苑的池塘里也有些红莲,与李府白荷一比,花瓣要单薄许多。

左纭苍也瞧出了些出入,道:“寻常的白莲花,花开十五日。至暮色四合便拢起花瓣。且花为单瓣,一般只有四十枚左右。”(注释1)

楛璃弯腰朝池里细看去:“这莲花瓣繁复如牡丹,想必不是凡品罢。”

“原来左兄亦是解花之人。”李辰檐的目光淡悠悠落在白莲之上。

“解花说不上。”左纭苍浅略一笑,“早年在恒梁乌冕城当值时,月华宫的池子种着这样的荷花。”

我心中一颤,直勾勾地朝那荷花看去。乌冕城是恒梁国通京城的禁宫,而月华宫是文惠帝越明楼赐予爱妃冷贵妃的宫苑。

当年越明楼还未称帝时,宠爱一个女子并不是大事。然而此事之所以连落昌的朝臣天子也有耳闻,却是因为冷贵妃的身份。

这冷贵妃原名英冷婵,是瑛朝最后一任皇帝平炎帝的亲妹妹。

平炎帝即位两年后,由于镇不住南面禹王,于是借和亲之法,将自己的妹妹嫁了过去。当时越明楼早蠢蠢欲动,只因得了绝世美人,才偃旗息鼓了几年。成了瑛朝史上,著名的“美人平江山”一说。

然而红颜易逝,冷贵妃的身份又太过尴尬,受了两年宠爱后便庭户冷落,不过几年也就销声匿迹了。有人说她薨殒了,也有人说她长年独居在月华宫中,不见天日。

红销香断,市井上便有这样的叹息:只羡月华笙歌起,不见长生变长门(注释2)。

心思转了一番,竟然隐隐有些不安。这时,李逸然吸了口气惊道:“当初大娘刚来李府时,说带了些稀有的莲花种。原来是皇家贵胄才栽植的稀世名品啊!”

我陡然愣住,却见李辰檐微微侧脸,一道冷然凌厉的目光蓦地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