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明楼投机取巧抓住这个机会,托辞说“禹王世代忠于瑛朝,而今前朝覆灭,乱臣贼子当道,自己无法置之不理”,遂起兵攻陷两州,将爪牙伸向横跨神州的芸河。

于是英长泣换国号的同一年,越明楼也称帝文惠,改国号为恒梁。

至此以芸河为界,天下二分,各拥九州一都。

沄州在落昌南面偏东,人杰地灵,依傍芸河。数条蜿蜒水道纵横交织,汇聚芸河东流入海。

数年前瑛朝还未分裂之时,芸河之上,船只往来密布,连同神州南北。可惜落昌恒梁对峙后,热闹景象一去不复返,两国虽为言明断绝关系,但芸河周遭重兵驻守,俨然一副剑拔弩张的势头。

六年前的政乱一过,几个受牵连的大臣,或死或贬。早年的吏部尚书李方卿为人极其圆滑,又会审时度势,在十二年前英长泣势起的时候,便辞去尚书之位,主动请缨到沄州来做知州。

天下姓李的太多,任我如何也想不到李辰檐会这么巧是李方卿的儿子。

每每思至此,我便懊悔得捶胸顿足。李辰檐至开春就来到永京,定是与我爹串通一气,大抵他们早就做好打算,一是把我直接嫁到沄州,二是把我弄出府再唬弄去沄州。这李辰檐定然以救我性命为筹码,哄得爹与他联袂演出好戏。可恨我身在局中,还担了个丑角,直犯傻气。一路遇惊遇险,最后还是落入魔爪之中。

前因后果弄清楚以后,我这些日一看李辰檐,除了生生不息的怒气,再无其他。

船行颠簸,彼时我找了一个离破相士最远的角落,见他笑意盈盈的目光扫来,不由脑充血地磨牙瞪眼。

顺风顺水到了锦州境内的旭江。锦州与沄州相接,水面开阔,常有船只往来。

撑船的是个花甲的张姓老叟,身材瘦小黝黑,祖上三代都是这旭江上的船家,一辈子靠水吃饭。

这日风大,张叟歇了桨,任船顺风行驶,自己去江中取了一壶水,到船篷里为我们煮他祖上几代传下来的江中茶。此茶入喉时浑浊,等进了肺腑,便有甘洌涌上舌尖。

多日相处下来,彼此之间已经熟络。楛璃兴致勃勃跟张叟学起烹茶之道。洪软不喜这船小活动不自如,干脆在角落里睡起大觉。左纭苍坐在船头,江风猎猎扬起衣衫,背影映着水色云光如同天神入世。

我闲来无事,便看着楛璃烹茶。这江中茶虽说取的是一般茶叶,但烹茶的方法别具一格。楛璃向来粗枝大叶,学了半天,只听张叟一个劲在笑。她倒也不介意,做错了便重新来过,将自己烹的茶尝一尝,也笑出了眼泪。

我好奇心大甚,忙让楛璃也给我舀一瓢。楛璃一边笑着一边递来一勺茶。

我还没接到,中间忽然探出只手将那瓢茶接了过去。李辰檐仰头喝下,神色惊讶无比,挑眉问道:“你在茶水中放了什么?”

楛璃挠挠头,皱眉笑道:“张伯说茶叶要先在些许糖与盐中拌过,再清洗干净。江水要用米滤过,可是我怎么试都不对劲。”

李辰檐听了大笑起来:“怪不得,味道如怪味米汤一般。”

楛璃听了“怪味米汤”四字,表情顿时僵住。我更是好奇无比,忙夺过李辰檐手里的瓢羮舀了一勺送入嘴里。

甘甜发咸又粘稠的茶水洇在舌尖,不时荡起几股刺鼻的茶香。我喉间呛得厉害,猛咳了起来。

李辰檐连忙伸手帮我拍背顺气。我一挥胳膊,将他的手打开。

楛璃笑道:“你平日大方的紧。他怎么招惹了你?跟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似的。”

我边咳边断断续续道:“比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更甚之!”

李辰檐也笑起来,话里有话地说:“我不是还没夺到吗?”

我立马转头对他怒目而视。

此时船遇上一个水波,剧烈摇晃起来,刚喝的那瓢茶正好下肚,经此一晃立刻如翻江倒海一般,我“哇”一声就吐了出来。

2

也不记得吐了多久,胃里喉间一阵接一阵地犯恶心,酸水伴着几日饭菜全部倾泻而出,昏天黑地。

等我清醒一些的时候,日已近黄昏。张叟早已吓得把船泊在岸边。洪软瞪大眼睛看着我。左纭苍倒了一碗水递过来,悉心瞧了瞧我脸色,说:“应该没事了。”

我老老实实地接过水,却瞥见楛璃一人坐在船角,脸像用擀面杖擀过,拉得极长。我错愕道:“怎么我刚才吐你身上了?”

身后忽地传来一个声音:“自然没有,你全吐我身上了。”

我忽觉身后温厚地枕着什么,猛地坐起身往后一瞧,竟是李辰檐的臂膀。他环臂扶住我,衣襟上大片水渍,显然是才用江水洗过。

张口还未来得及说话,船身一晃,我胃中翻涌把剩余的酸水全吐在他身上。我吐完,瞪大眼睛望着李辰檐新添的满身狼籍,道歉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倒是他先笑了笑:“说你吐在我身上,你还真不跟我客气。”

我愣了愣,又望向洪软与左纭苍。只见他二人俱是吃惊不小。又朝后望去,楛璃仍旧坐在角落,察觉到我的目光,她移目逼视夕阳,直欲把那小太阳瞧下山去。

我定了定神,又环视一周,见众人没有反应,咳了两声道:“怎么说我也是个病人,吐成这样也不求你们照顾,同情一下可好?”

洪软半晌道:“同情?挺美一姑娘吐成这样。爷刺激受大了。不行…爷要冷静冷静。”说罢,便收拾了一下,上岸探路子去了。

我头皮发麻,又看向左纭苍。他疏淡笑着接过我手里的碗,道:“看来此刻还不能喝水。”说罢走向船头,帮张叟洗茶具去了。

无奈之极,我眼巴巴朝船角望去。楛璃换了个姿势,那太阳俨然已被她瞧下去了两寸。

“小怪你看,最后还是我对你不离不弃。”身旁又响起李辰檐的声音。我转头看去,见他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仿佛满襟秽物丝毫不影响他现在的好心情。

我抿了抿唇,哀叹一声道:“算了,这次怎么说都是我理亏。咱们俩,算扯平了吧。”

李辰檐有些讶异地望着我,随即笑道:“行啊,我们扯平了。”他持扇往四周一指,“只是你这一吐,破坏了你在俏公子心中的形象,伤害了洪兄的眼睛,更加荼毒了楛璃一心向善苛求贤良淑德的心灵,你又要怎么收拾呢?”

他饶有兴味地看着我。我想了想,又叹了口气,也没搭理他,摇摇晃晃地朝船角走去。

楛璃余光瞥见我,赶忙朝旁边挪了挪。

我顺着她的目光朝船外望去,笑道:“行了行了,你那种看法,夕阳非被你吞了不可。”

楛璃道:“我现在极其晦暗,吞点光芒来激励自己也好。”

听了她的话,知道她不过是口头上赌气,我又笑起来说:“大不了我给你赔罪。你要什么,我给什么。”

楛璃的眼神分明亮了一亮,嘴上却恹恹地回了一句:“被你这么一打击,我这辈子恐怕都不会碰茶这玩意儿,跟贤良淑德四个字也沾不上边了。”随即她又斜眼瞥着我问:“你能给什么?”

我立马伸手立誓:“什么都行!”

船后响起脚步声,左纭苍拿着干净的茶具进了船篷。颀长微屈的身影映着霞光,英俊的面容在阴影中有些不清晰,反而更似瑶林琼树。

我余光见楛璃也斜眼瞟着他,心生一计,立马胡诌道:“与贤良淑德不沾边也无妨,你若想要我欣赏以久的纭苍公子,我就绑也给你绑来!”

楛璃愣了一下。身后有人轻声道:“什么?”

我一怔,回头见左纭苍手中动作微滞,问话的人是李辰檐。

江面黄昏有清浅的风,吹入船篷之中,李辰檐望着我,眼神在风中有些迷离。

我心想危机关头,由不得我不重友轻色,继续胡说八道:“真的,我虽觉得左公子玉树临风性格体贴,是难得的佳婿,但此种良人世间难遇,何况你比我大半岁,理应先成亲。我忍痛割爱让给你,你意下如何?”

楛璃目瞪口呆地望着我,少顷忽然大笑起来:“你还真会借花献佛。”

我大喜,问:“没事了你?”

楛璃笑道:“本来就没事。倒是我浑身茶味怕越帮越忙,所以老远坐着。没想到招你胡说八道一通。”

我拍拍她的肩,乐道:“就知道你不会因这种小事置气。”

楛璃与我嘻哈哈地径自笑着,忽然觉得不对劲,她脸上笑容渐渐消失,手肘捅了捅我,抬起下巴朝我身后扬了扬。我回过头去。左纭苍清淡依旧地将茶具擦干净,放回原处。李辰檐神色淡然,用清水擦拭着衣衫。

一切如常,平静无波,可是太平静了,总有些别扭。

这时张伯走了进来,“洪软探路子回来了,照例晚上不走水路,我们今晚就歇在这里?”

天边晚霞渐收,只余一抹紫蓝暗光挂在云端,江风猎猎穿过船篷,众人点了点头,皆无话语。

第三章金缕衣(二)

3

在锦州画仙镇歇了一晚,复又前行。走了三四天水路,宽广的旭江逐渐分流,河道渐次狭长,只有两丈来宽。

两岸房屋傍水而建,粉墙黛瓦,别是一番宁静致远的风情。

已至沄州,张伯把船泊在埠头,边系船绳边道:“看小茴姑娘的样子,不适走水路。你们只消上岸沿街走上三四个时辰,穿过梦汐镇就是了。”

沄州的知州府在逐水城,其余有五座城三十六个水镇。这些镇子有大有小,依水流的分道和走向划分。最大的三个镇子是南面的溪夜镇,泉昼镇与河日镇,通称南三镇。因这三个镇子地势开阔,又在芸河边,与恒梁的栾州隔水相望,所以有重兵驻守。

沄州知州除了治理一方水土,还要监管南三镇的军事。近年来,英长泣命人修葺城墙,加防驻军。沄州的北部中部虽是一副安乐自居,太平盛世的模样,南面三镇却风声鹤唳,举步为营。

我们所在的梦汐镇在旭江末流,是通往逐水城最近的镇子。条状构造,窄狭的河道民居蜿蜒悠长。左旁的房屋与河水间有一丈宽的青石街道。街道上方是一家一户的篷子接连而成的蔽日长蓬。

一干人等谢过张叟,随即沿街而行。

沄州风景如画,世情浓厚。河道每隔一段就有埠头,走上一截便有各式样的桥梁,或如蛇形平滑曲折,或如悬虹横亘在半空之中。

洪软边走边看,目不暇给,不禁赞道:“沄州好风光,以前听人说不过尔尔,今日一见,名副其实!”

此刻近申时,往来归家的小船多了起来,船夫手持长篙,站在狭长低矮的乌篷船头,悠闲而行,往来遇见熟人,两船相交时吆喝几声。

水流淙淙,碧波荡漾,扁舟上人闲风静。

李辰檐笑道:“洪兄既然喜欢,不妨多留几日,在下也好一尽地主之谊。”

洪软爽朗地大笑几声:“辰檐兄弟的好意洪某心领了,我来沄州一来是护你们安全,二来是镖局中尚有些事要去锦州处理。既然沄州已到,就不便耽搁了。”

李辰檐摇扇指了指往来的船只:“现下申时已过,洪兄若此时出行,走上一两个时辰就天黑了。不若大家在梦汐镇留宿一夜,明日一早再向洪兄辞行。”

洪软想了想,道:“辰檐兄弟想得周到,就照你说的罢。”

即刻找了一家客栈,要了几壶女儿红,又叫了一些当地的小菜。

我与楛璃对那碗清香的糖粥藕垂涎三尺,争着抢着吃得愈加兴致勃勃。洪软看得大笑,左纭苍招呼过小二又为我们添了两碗。

楛璃愣了愣,筷子一放埋怨道:“吃东西就是要跟霍小茴抢着才最好吃。”

“好心没好报,左兄弟,别理这两个小妮子。”洪软一拍桌子,当下喝完新端来的糖粥藕,撂下两个空碗把我跟楛璃噎得说不出话来。

李辰檐又招来小二,让他一碗一碗地送吃食,道:“这下你们有的抢又有的吃。”

洪软性格虽有些急躁,但多日相处下来,他为人耿直又讲义气,颇有侠客风范。由于年龄长些,对我们四人也相当照顾。

不大的客栈前堂摆着四五张木桌,客房在后间,水拍青砖,流水潺潺。六月中的暑气也融在水中,变得如春暖一般。

回首烟波客路,离别当前,众人欢笑痛饮,皆不诉离情。

4

楛璃不甚酒力,喝了没多少便倒下了。我比她好些,但女儿红酒味凛冽,没过多久也头昏脑胀,隐约见李辰檐等三人依旧谈笑春风。

也不知怎么进得客房。梦境深沉中,仿佛有看见相府西苑的白墙蓝瓦,看见修泽与两位哥哥。爹长叹一声道,茴儿早些回来罢。

回头却是永京风尘,车马辘辘。有人有扇子敲敲我的头,说走了,前面河山大好。

身边之人长身玉立,眉目清朗,眼里是吹面不寒的杨柳风。我不知为何,心里笃信此人,点头说好,前路漫长,我且随你踏歌而行。

梦境忽而又变得琐碎纷乱,闪过峥嵘苍林,掠过迢迢水路。身旁的人来来去去,欢笑奔走。渐渐地有黯沉的天光压下来,一团凄艳似血的花簇间浮起一颗珠子。燿光闪过,我心中惶恐万分,不觉加大了手指的力道。

一声尖叫将我从梦中拉了回来。我睁眼一看,窗外透进清晨薄光,楛璃瞪大眼睛瞧着我:“你怎么了?”

我低眉见她手腕上有几道淤痕,惊问:“这是我抓的?”

楛璃低头看了看,笑道:“没事,刚要叫醒你,谁知你忽然大叫,伸手乱抓,不是做噩梦了吧?”

她这么一说,我不由想起先前的梦境,懵懵懂懂袭面而来。

外面响起叩门声,李辰檐推门而入,“出什么事了?”

楛璃瞧着发怔的我,朗声笑道:“你的小怪做噩梦了,你是相士,好好给她解一解。”

李辰檐得意地笑起来,满脸写着“交给我,没问题”几个大字,走上前来。

我余惊未定,抬眼恍然看了看他,千般事不知从何说起。他见了我的模样,微微一愣。楛璃招呼了一声说去旁屋寻洪软与左纭苍,随即掩上门走了。

“怎么了?”李辰檐收起平日挂在脸上的恣意笑容,淡淡问道。

我沉了口气,说:“昨晚做梦,好像看到一颗蓝盈盈的珠子在一片血光中,我觉得那珠子就是我的内丹。”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着在床头坐下,伸手将我把头发拂到耳后:“没事的。”

清淡却严穆的神情如月下浅水,我心中蓦地一动,道:“我在梦里看见许多人,还有你。”见他眼中闪过丝诧异,我又努努嘴说,“梦里面我刚离开相府,你跟我说,走了,前面山河大好。我当时,不知为何,很信你,便老老实实跟着你走,还说,前路漫长,我且踏歌而行。”

“小怪很相信我?”李辰檐讶异道,随即又笑着说,“好一个踏歌而行。”

“本来当初决定离府,也知道找到内丹遇见高人的机会太过渺茫。不过想四处看看,不求多福,但求无憾。可数日下来——”我迟疑了一下,接着道:“数日下来,我发现我真地真地需要保住这条小命。”

他挑起眉头,满脸狐疑带着笑意。

我笑道:“至离府后,见过永京恢弘,沄州温软。我也运气很好,遇上的人都肝胆相照,楛璃,立春兄,软爷和纭苍公子。有过险象环生的关头,也有醉笑同乐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我还要保住这条小命,来慢慢体验这些,属于自己的,小小的,小小的江山。”

“你的江山?”李辰檐错愕。

我挠了挠头,讪笑着说:“我从小四书五经诗词歌赋都及不上我家三个兄弟,也不知今日这番状况确切该怎么形容。只当那些入我眼的,尽我意的,都做自己心里所珍爱之物,只砖片瓦般地堆砌起来,就像一座江山城阙。呐,所谓君临天下便是望着所珍惜的,拥有的一切。跟我这状况,差不多吧?”

絮絮叨叨地说了片刻,抬头对上他清凉若水的眸子,心中一慌,我胡乱摆手道:“我也就是这么说,唉肯定是昨晚喝酒做噩梦,我怎、怎么说出这么矫情的话来。”

李辰檐却静静笑起来,与平时调侃的笑容不一样,温润有光,如同暮春飞扬洁白的柳絮,“嗯,你的小江山。虽然不大气,但勉强称你。”

说罢,他的嘴角往上扯了半寸,我手心立刻出了一把冷汗,只听他道:“小怪,你刚刚把所有人所有事都纳入你的小江山里堆砖修墙了,怎么偏偏少了我?我与你,说不定就成一家人了啊。”

我低着头,忍着内里蠢蠢欲动的怒气,“我十八岁时遇人不淑,误中连环计,被人骗来这个鬼地方。你聪明点想将功补过的话,姑且助我找到内丹,化解妖气,我自己也当每日修习心法以助调息。你若如此冥顽不灵,本姑娘拼了命也要拉你陪葬。”

李辰檐微微一笑,伸手轻拍我的脸:“你这么相信我,我怎会负你?”遂起身立在床前。

晨光熹微落在他的双肩,清辉满衣。细碎额发下双眼澄澈深邃,开口如金石掷地,他缓声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第三章金缕衣(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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