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忽然间沉寂下来,门与窗明明是挂着的,却不知哪里起了风,凉飕飕地刮着,像一曲挽歌。

半晌,屋里爆发出楛璃与李辰檐的咆哮:“你当左纭苍是吃素的?!!”

正在此时,屋外忽地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一把苍瑟铿锵的声音略带笑意问道:“左公子,你确定他们在此?”

复尔又传来左纭苍清淡的回答:“请李伯父放心。”

*** *** ***

古代六部为:吏,户,礼,兵,刑,工。因吏部掌管官员的任免、考课、升降、调动、封勋等事务,所以吏部是六部之首,吏部尚书是官中之官。

第三章金缕衣(六)

11

门哗啦一声被推开了。屋外的左纭苍背风而立,丰神俊朗的脸上勾起一个浅淡的微笑,欠了欠身,为李家老爷让出一条道。

一只龙船木屐大步跨了进来,只见来者身材干瘦,穿着松垮垮的藏蓝官服,五官润朗不过三十多岁年纪。奕奕神采中藏着比李辰檐深三分的狡诈。若不是眼角隐约有细纹,我还以为他是房里难兄难弟的大哥。

楛璃见风使舵,拉着我忙退后几步,朝左纭苍道:“你倒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左纭苍依旧挂着先前的隐笑,默不作声。

但见李方卿上前两步,拍拍李辰檐的肩,连着哀叹几声,张口说了句:“爹都明白。”

李辰檐虽不知他爹到底明白了什么,但定力极好地皮笑肉不笑,“多谢爹,孩儿这就告退。”说罢,一拱手,转身就走。

我等三人如丈二和尚,只有李逸然凄恻望着他大哥的背影,悲戚如快要刚出嫁的小媳妇。

李方卿自然不是省油的灯,对着儿子的背影,长吁短叹一句:“有了媳妇忘了娘,爹都明白。”

我身子一僵,觉得自己仿佛,似乎,被什么殃及了。

李辰檐默默地回过身,见他爹一脸忍痛割爱地望着他,喉结上下动了动。

李方卿这会儿把目光游移到我与楛璃身上,左右不定。

李辰檐如临大敌,咳了一声,道:“爹,孩儿近日身体多有不适,不如…”

“儿媳妇儿啊!”李家老爷大呼一声,朝我走来。

我瞬时头皮发麻,眼冒金星。谁知李方卿走到我面前,忽一侧身,转而抓住楛璃的手道:“儿媳妇啊,你既然嫁入李家,就应当好好照顾辰檐。你看他,脸色煞白,身体不适,明明是体力耗损过度。”

此言一出,楛璃的脸登时红的像柿子。

我爹给李方卿来过信,早已定下我与李辰檐的婚约。虽说李家二位夫人蒙在鼓里,但李方卿定是心知肚明的。他刚才看我那眼神,分明认出我才是霍小茴,这会儿演一出指鹿为马的好戏,不过是为了声东击西。

思至此,我又小心翼翼地后退一步。

李方卿不依不饶,又道:“我知道你与辰檐都是久旷之躯,干柴烈火,但你也不能让他如此操劳啊——”

这回,连一向镇定的李辰檐也这虚晃了晃,扶住门框。李逸然的下巴早已脱臼。我与左纭苍也瞪大了眼睛,同时后退一步,生怕被牵连。

李方卿焦虑的目光后,分明是一副自得其乐的看戏心情。

楛璃张了张嘴,只抖出了几个字儿:“李…李伯,伯父,我,我不,我不是…”

“不是?!”李父惊呼,转而对李辰檐喝道:“好你个臭小子,竟敢霸王硬上钩?!”

李辰檐倚着门框,扶住额头,一口一口地吸着气。

李方卿对儿子的惨状显然视而不见,转头拍拍楛璃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乖媳妇儿,这孽障不给你名分,公公给你!三天后,我就给你俩办喜事,从今以后你就是李家少夫人!”

楛璃的脸色由红转紫,慢慢腾起黑气。

我不知怎地脚底一软,一下子站不住,向后跌去。左纭苍眼疾手快,伸手拦腰扶住我,轻声问道:“没事吧?”

我的脸忽地一红,摇了摇头。

李方卿见状,喜道:“辰檐,莫非这是你的义兄义嫂?恩爱呐!”

李辰檐眸光一紧,朝我看来。

空气凝滞了半瞬,他吁了口气,一脸无可奈何:“爹,你刚回来应该好好歇着。南面三镇的事,朝廷的事,自有儿子帮你担待。”

李方卿眉梢眼角喜气洋洋,嘴里却道:“辰檐,难呐,最近出了大事儿,太难了。”

李辰檐抬眼看了看他爹,认命地说:“不妨事,天也晚了。不若吃饭时慢慢道来。”

“好,好!”李方卿拍拍儿子的肩,全然忘了先前乱点鸳鸯谱的破事儿,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悠然扯长吊子,叫道:“逸然——”

李逸然惊恐地看了看他溃不成军的大哥,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轰然瘫倒在椅子上。

到了吃饭的光景,等李方卿把南面的事情一说,众人才知李家老爷如此大动干戈,是真地遇上了棘手的事情。

南三镇的军队调动还好,李方卿说不过是帮朝廷预备着,以防起了战事。而此刻迫在眉睫的却是芸河决堤一事。

六月下旬以来,连降了半月的暴雨,河堤上涨,几处堤口都岌岌可危。

李辰檐皱起眉头:“早年读《芸河志》时,曾说前朝皇帝位疏通河道,不惜开凿了九渠,与北面的旭江,巢河,南面的彀湖,崇江相通,方便漕运,分散水流;又花了一年重建堤坝,加宽,加高,加厚,如此一来就算连着三月暴雨,河水也会从各渠流走,不会漫过堤坝。今次不过是半月而已,怎会决堤?”

李方卿叹道:“根本原因我也不甚明白,前些时日带着士兵去芸河边探查,乘坐的车辇也陷在泥淖里。想来是因为早年渠道旧迹泯灭,多年没处理,渠河淤堵不流通所致。”

“我已调动士兵疏通九渠。但南三镇的重军离芸河尚有距离。芸河驻军又不好使唤,近十日下来,情形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严重。”

“芸河驻军不好使唤?”李辰檐一怔,“现在管辖芸河驻军的可是吴绍?”

李方卿道:“那吴绍军法了得,与你同年探花及第,只是脾气太好,立不了军威。”

李辰檐又蹙起眉头,思索道:“前朝疏浚花了巨大功夫,绝不可能九渠同时被堵。可若只有三两条为淤泥所堵,照理也不会发生水患。”

“可有民怨?”左纭苍忽然问道。

李方卿愣了愣:“疏浚不起作用,前天又决了口,自然怨声连连。”

左纭苍摇头道:“那么沄州偏北的村子呢?可有农夫抱怨收成不济?”

李辰檐笑了笑:“原以为左兄只是武功高强的护卫,原来通诗词,懂五经,知晓天文地理。”

“大哥与左大哥都好厉害!”李逸然边吃边掺和一句。

楛璃笑说:“然小弟也学学。”

我问道:“沄州北面农田与水患有干系么?”

李辰檐解释道:“一般疏浚通渠,都会选择流经农田的渠道,将原本的土地变为膏腴之壤,增加收成。因此,若渠道被堵,收成会受影响,在初春时便能看出些倪端,民怨连连了。”

李父恍然大悟道:“九渠至沄州分散开来,浇灌神州大地。也就是说,若没有民怨,河渠疏浚方面便没有大问题。”

左纭苍点点头:“虽不能完全肯定,但姑且可如此推断。”

李方卿连声叹气:“若真是河堤出了问题,可就难办了啊。”

“可是抢堵河堤,应当比疏浚挖渠简单才是啊。”李逸然疑惑道。

李辰檐思索片刻,眸光一凝:“芸河至整修以来,多年没有水患。所以在南面临河一带,素来堵塞决口的薪草,都被用来当生火做饭的燃料。”说着,锁眉问道:“爹,眼下最棘手的可是因为薪草缺乏么?”

李方卿听儿子分析得头头是道,喜出望外,答非所问地回:“若早知你说几句问几句就能找出症结,爹何须在那蛮荒险地辛苦数日。此事不宜耽搁,你明日就起行吧?”

李辰檐神情淡淡地“嗯”了一声,道:“堵塞决口不止填堵薪草一种办法。只是孩儿之法,尚需调用三军。如今没有军令在手,还望爹一同前去。”

“不用不用。”李方卿笑嘻嘻地摆手,“这些杂事,爹当然替你办好了。”

李辰檐疑惑地望着他爹,李父笑得如三月春花,“决口当日,爹便差人快马加片去永京向皇上请命,暂复你平良少将军一职,待治水功成,准你再次辞官。这不,昨日接到皇上准奏,爹连夜便赶回来了。”

众人愕然,李辰檐叹了口气,放下筷子,连胃口也没了。

李逸然钦佩地摇着头:“姜还是老的辣。”

李父冲李逸然嘻嘻笑了笑,转而又对左纭苍说:“既然左公子也懂得治水之法,不若以参将之名随犬子同往?”

左纭苍道:“自当助李贤弟一臂之力。”

李辰檐望了我一眼,欲言又止,半晌对李方卿说:“这些天孩儿不在,还望爹好好照顾两位姑娘。”

李家老爷将儿子一连串动作都瞧在眼里,贼兮兮地瞧了我许久,勾起一个笑容,转头对楛璃道:“媳妇儿啊,你的亲事只好推迟了。”

又是一招声东击西,不过刺激对象换做我而已。

“爹。”李辰檐淡淡一笑,“爹若觉得水患还可拖些时日,孩儿可以留下与爹慢慢商讨这门亲事。”

李方卿瞥了他儿子一眼,一副好心没好报的模样。我早已猜出了他的心思,便遂他意道:“我与楛璃也一同去好了。”

“什么?!”众人异口同声。

左纭苍道:“南三镇生活艰苦,饮食粗陋自不必说。洪水过后还常有瘟疫,你们…”

“无妨。”楛璃哈哈笑道,“霍小茴儿与我一样心思,但凡天下事都喜欢去凑热闹。”

众人默不作声,李方卿朝儿子得意一笑,李辰檐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响起李逸然颤巍巍的声音,“那明天,大家都走了,岂不就剩我一人…”

“逸然——”李方卿又苍瑟地拖长调子,一双飞眉挑得天花乱坠,“在家陪爹不好么?你我父子为伴,终日钓鱼,岂不快哉?”

李逸然苦笑道:“快哉快哉。”

李父又道:“改明儿我俩去集市逛逛,勾搭些少女,到时你桃花大甚,岂非又是一桩金玉良缘?”

李逸然抹汗道:“良缘,金玉良缘…”

“但是——”李父拖长尾音,满面愁容地敲着李逸然,“恐怕这都是沧海浮沤了。”

李逸然愣住。

李方卿捶胸顿足:“你如今也大了,此次水患,跟着你大哥出去见识见识吧。”

“爹你说什么?”李逸然霍然起身。

“你不乐意?”

李逸然望了望我与楛璃,又看了看左纭苍,最后将目光移到李辰檐身上。直到见他大哥露出一脸无奈的笑容,这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立刻乖巧玲珑地答道:“乐意乐意。爹你放心,所谓患难见真情,大哥的安危,大哥所做的每一件事,以及与两位‘咳咳’同甘苦的感人事迹,孩儿都会每日记下写信给爹的。”

我忽然也没了胃口,放下筷子感慨万千。这世上,永远不会缺乏见风使舵的墙头草。

李父喜极而泣:“父慈子爱,夫复何求啊!”

原来大户人家用膳,鸡飞狗跳才是常戏,几个喜角儿几个正主,一顿饭也可以吃得其乐融融,相府如是,李府也如是。

然而吃完饭,当我回房看到几案上的茴香钗时,忽然就愣住了。

12

翌日清晨,知州府的管事早已将沙飞船泊在李府后门。

天色苍蓝微白,浓重的水雾不散,李方卿将我们送至门口,望了望天,道:“看样子是晴不起来了。”

两位夫人会意,差人给我们备了五件蓑衣和斗篷。

絮叨了几句别语,船夫一声吆喝,两个船手摇浆起行。

晨光清凉,烟波水面,茫茫一片景致略显凄清。不多时便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水将远处的亭台楼阁都浸在这片烟茫中。

我站在船头,望着沄州独有的景致,心底却始终提不起精神。

耳畔传来一阵铃声。记得李逸然说,逐水城西南有一个七天塔,临水而立,塔檐外翘。每一角飞檐都挂有一个铃铛,风动脆响。

折扇在我头顶轻轻一敲,一袭碧青色的斗篷递到我眼前。

“虽说是夏日,这么淋雨还是会受风寒的。”

我接过斗篷,李辰檐道:“你跟我爹倒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残夏微冷,他的脸上有清淡的笑意,温润得可以暖心。

“你不一样没披斗篷。”我刻意避开他的话锋。

李辰檐却不依不饶道:“你都顺我爹的意思跟着我来了,我陪你淋淋雨又有何妨?”

这样暧昧的话语他说过不少,然而我今日听来格外心乱,随即正色道:“李大公子不要误会,令父爱子情切,我不过是敬老罢了。”

李辰檐愣了愣,问:“小怪,你心里有事?”

“有啊。”我望着他笑道,指了指不远处若隐若现的明灯,“逸然小弟说七天塔终年明灯高悬,为往来船只指点路途,又有廊檐铁马清脆悦耳,我本想去看看。”

李辰檐默默地望着我,我顿了顿又道:“那明灯好,往来船只一过,便能知道方向。这样的物什,真实,清晰,利落。”

“等水患一过…”李辰檐看向烟波浩渺的水面,目光仿若融了漫天雾气,“其实,可以一起去看看。江山到处,你若想去,都可以一起去看看。”

不知为何,听他这样说,我心里忽然有些发紧。

“这个自然。”我答道,取过他手中的斗篷,兀自入了船篷。

楛璃瞥了我一眼,笑道:“怪了,前些日子看你将这发钗宝贝收着,今天怎么带上了?”

她说的是茴花钗。我心中又凝了起来。

前几日四处寻找也不见着茴花钗的踪影。而昨日,李方卿一行人从我房里离去后,这发钗却无端端出现在内间的案几上。

昨日到过我房里的人很多,但走入内间的只有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