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神秘地笑笑,取下发钗在楛璃身边坐下,“这是我娘亲留给我的,说是仙气所化。”

“什么什么,仙气?!”李逸然惊得跳起来,本就不平稳的船被他一震,左右晃动,“楛璃姐,给我也看一看!”他飞速凑脸过来。

楛璃嘻哈笑着,用指节在他脑门上一敲,将发钗递给了他。

李逸然接过发钗,认真看了半晌,不由自主皱起眉头道:“左大哥,你看这发钗…”

左纭苍本在翻看《水经注》,被李逸然打断,顺道接过发钗,看了一会儿,也蹙起眉:“这是你的?”他抬眼望着我。

我点点头。

“这发钗青铜为色,然而触手温凉,如上好玉石。”

李逸然道:“早年我见过大哥的师父一面,他说以仙气生物,一般需要有实体依存,将仙气封在其内,但实体不会改变。只有法力强盛者,才可以以气生物,终年不散,而所生之物,遇水不融,遇火不化,温润如玉。”

船外袭来阵风,将竹帘掀起,我透过缝隙望去,李辰檐仍旧独自站在船头。修长的身影映着墨色水天,显得有些落寞。

我想我没有怪他,只是不知为何,有些不安罢了。零零乱乱的情绪如风,游离入眼,入喉。

“小茴姑娘。”左纭苍的声音传来。

他将发钗递与我,淡淡笑道:“既然娘亲留给你的,就好好收着吧。”

这句话,李辰檐也说过。当时他在骗我出府。奇怪我竟也常常想起他的连环计,只觉得好笑,却再没了怒意。

船身忽然一个颠簸,我与楛璃逸然摔得四仰八叉,互相取笑着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没事吧?”李辰檐掀帘走了进来。

楛璃笑着说没事没事,李逸然稳住身形,道:“以后我要与大哥和左大哥一样,什么风啊浪啊都稳如泰山。”

我低着头,将发钗插入发髻。隐约感到一道目光飘来,欲言又止。

*** *** ***

本文治水参考书目《九州山河录》、《河渠志》、《沟洫志》

开凿九渠,参考大禹治理黄河开凿九河之法。

开渠是为了疏浚,治洪,漕运,灌溉。但有一点之之不能确定,就是在古代如果渠道堵塞,是不是次年的收成就会收到很明显的影响。

之之请教过一些人,但是都没有确切答案。如果各位大人中有水利强人,麻烦告知之之一声,虚心讨教,敬谢不敏。

七天塔:原型为杭州六和塔。

第三章金缕衣(七)

13

一路船行顺风,夜间便到了泉昼镇。南三镇呈三角状,河日镇溪夜镇在上,泉昼在下。三位镇主知道李辰檐要来,齐齐来泉昼镇相迎。

吃过便饭,众人安榻在专为钦差落脚的别院。

李辰檐询问过芸河水患的具体形势,便闭门读起了三镇的水流与军队详细分布图。

李逸然在我与楛璃房里连声抱怨:“大哥和左大哥,一个读水流分布图,一个读《水经注》,那风檐寸晷的模样,简直赶得上考科举了。”

楛璃笑道:“你爹让你出来历练,你也跟着他们学学啊。”

“没用。”李逸然果断坚决地翻白眼,“我爹让我出来就一个意思,帮他看着大哥,若跟你们俩谁有点意思,也就顺便撮合了。”

“你还一身二役,够辛苦啊。”我也笑起来。

李逸然无奈叹口气:“当然辛苦,每天还得编点好故事写信去唬弄爹。”

他又往窗外瞟了瞟,庭院中落雨刚歇,一片水意。

“其实我也想帮大哥分忧,不过他今天样子怪怪的。我刚跟他开玩笑呢,他走神半天,哦了两声,也没反驳。”

“这么一说我也觉着了。”楛璃道,“李辰檐平时随和健谈,怎得今天尤其安静?”

透过西角敞开的窗子,我能看见李辰檐紧闭的房门。想了想,我道:“芸河大水,若再不治理,不知有多少百姓受难,纵使是他,心中的担子肯定也沉得慌。”

“这倒是。”李逸然点头,“大哥有时爱开玩笑,但真遇事就认真得不得了,那才华,啧啧…”说着,又露出一副崇拜的表情,被楛璃鄙视笑过。

念叨了一会儿,我始终心不在焉。

虽因发钗的事情有些芥蒂,但这样的关头,孰轻孰重我也是明白的。于是等楛璃睡下,我犹疑片刻,还是决定去看看。

院落不算大,四四方方的布局。夜深人静,李辰檐房里一灯如豆微微闪动,清俊的轮廓映在窗纸上,正认真读着什么。

我敲了敲房门,李辰檐应了一声,随即过来开门。

“小茴…”他一见是我,不禁诧异。

我笑道:“真难得,你这是第几回叫我名字呢?”

李辰檐也淡淡一笑,声音柔和如夜雾:“这么晚了不睡,有什么事么?”

他这么正经的样子,我还真不习惯。清了清嗓子,我道:“发钗的事,不是什么大事。你…下次若要看,跟我说一声。你上次拿着它离开几天又还来,我就在想,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所以今天…”

李辰檐讶异的神情,在听了我的话后缓和下来,他笑道:“我说你为何不开心,原来是为这个。”

我哼了一声:“你以为是什么?”

他笑说:“前些日子我师父来了沄州,我想以他的道行,不定可看出这发钗的些许蹊跷。可你那日一早与楛璃出门了,我走得急未跟你说。昨日本是去还发钗,结果我爹回来,状况太乱,没法解释。”

“这样啊。”我抬头对上他的眸光,在夜间如月光皎洁。

就这么面对着站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轻声问:“小茴,你是不是很在乎?”

“我…”我咬了咬唇,点点头,“是吧。”

他笑了,笑容如同縠纱,悠然漫开。

我道:“也不算是生气,更不是责怪。不开心是因为有些害怕。”

“害怕?”

“你把我从相府骗出来。嗯,我知道说是骗出来有些牵强。但是,是你带我出府的,带我来沄州。我…”我迟疑片刻,“我虽说有时与你抬杠,但从没有不相信你。我不知为何,怕有的事情你瞒着我…瞒着我也不要紧,可是有的隐瞒,会让我觉得很远…”

我语无伦次地说着,努力想把那些似懂非懂的情绪,那些所谓在乎所谓害怕都表达清楚。

李辰檐忽然抬起手,顺着我的发丝滑下,柔声道:“小怪相信我,这样很好。”

我蓦地僵住。

他侧了侧身子,让我进屋,浅笑说:“进来说话,夜间湿气重。”

我慌乱地摇头道:“太晚了,总不太方便。”说着往他身后一看,见满桌堆积如山的文书,犹疑了一下,又说,“无论怎样,水患才是大事,你切莫分了心。不过…也别太累了,早些睡…”

我话还未说完,眼瞧着李辰檐眼中的澄澈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诡异的欣喜表情:“小怪,还是你关心我,我对我真是…”

我决然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罢转身就走。

却听李辰檐淡淡唤了一声:“小茴。”

我怔住,没有转身。

“谢谢。”温和似风动涟漪的声音。

我心中一颤,快步往院中走去,直到听见一声关门的轻响。

顿住脚步四下望去,庭院深深,落花簌簌,夜风带着水雾,朦胧幽幻。

14

我直愣愣地站在院中,思绪翩然无章。正欲回房,却见斜对角的回廊中也站了一人。定神一看,是左纭苍。

“小茴姑娘。”左纭苍在黑暗中微微一笑。

南面临河夜间风大,我走进两步,理了理被夜风扬起的纱裙,笑道:“叫我小茴就好。”

左纭苍怔了怔,半晌道:“小茴。”

我愣住,断定他一定是看《水经注》看傻了。

“呃…还没睡?”左纭苍也有些尴尬。

我沉了口气,笑着说:“明天就要去芸河边了吧,听说那里很辛苦。”

左纭苍道:“你若不习惯,可以留在军营中。”

我挑眉问:“左大护卫这是看不起我呢?”

左纭苍愣了半晌,目光投向院中枝繁叶茂的花圃。收拢的花苞在夜色中低垂着,月华水色影影绰绰倾泻其间,如瑶池碧莲。

“小茴…你,体内有妖气,并不是常人。”静默了片刻,左纭苍道。

我自是震骇无比,呆了半晌才笑道:“岂止是我,左公子也不单单只是一个护卫吧。”

左纭苍笑得很平和,“为什么这么想?”

我道:“哪有深宫护卫可以如你这般自由,而且他们至小入宫习武,通诗书懂五经也就罢了。知晓天文地理,修习道法且能看出人妖之别,这些就说不过去了。”

左纭苍清了清嗓子:“你也不是妖,只是不知为何,体内气息为妖气,却没有内丹自保。你的本体是人吧。”

我万分震惊地盯着他:“你怎会知道?”

“若我猜的没错,那日你在船上喝的茶,被张伯暗中放了驱妖的药物。若是人喝了便不会有事,若妖物喝了,非死即伤。”左纭苍目光悠悠地望着我,“而你却并无大碍,吐得昏天黑地又说明你体内气息与药物冲撞。”

我心中凝然,只道:“原来纭苍公子爷知道那茶有问题,看来倒是我蒙在鼓里了。”

左纭苍眉头猛地一蹙:“小茴…”

我无奈地笑了笑:“有时候,人聚在一起,缘分有一些,个中安排也有一些。不过这些我都不在意。”

我低眉,月色凄清在心间洇出潮水,黯然道:“我一直以为这样与大家一起游历一起做许许多多的事是一种幸运。有的时候,我在意的事情太小气,是别人能不能真心待我…”

我咬了咬唇,本欲笑着告辞,却见左纭苍的眸涛翻涌如海,良久,他低声道:“我不阻拦你喝那茶水,自是对你身份好奇。但我知道,若然你真的有事,起码以我之力,以李贤弟之力,还可以帮你。”

他乌黑的瞳子深不见底,我心中恍然生出刹那倦意。

李辰檐忽而犀利忽而温和的样子,左纭苍少言淡泊却洞若观火的样子,还有楛璃大大咧咧却冷静隐忍的样子,让我猜不出他们心中所求,也不知他们到底在乎什么。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在意的事物太简单了,一条命,周遭人的真心相待,以及目光所及之处,小小江山旖旎风光。

我心里若认定了谁,定然真心待之。我若觉得什么好,便将其纳入自己的江山。

可是这一刻,我觉得这些太简单太直率,以至于有一些脆弱。若遇上风雨雷电,我的江山,说不定就塌了。

不过世事复杂,想太多无益。我本来就命短,所以应当及时行乐,将无法控制的事情挂在心间,怎么都不划算。

思至此,我笑道:“算了,先前是我说话冲动了。”

看见左纭苍诧异的目光,我又道:“有些事情容易让人想太多,但瞻前顾后深思熟虑从来不是霍小茴的专长。”

夜色有些发白,星光如碎玉,圆月薄光皎皎。

左纭苍的声音清雅得几近肃穆:“小茴,无论你是人是妖,我定会竭尽全力,真心待你。”

我蓦然怔住,脑子中嗡嗡得如飞进万千只蜜蜂,脸红得连耳根子都烧了起来。

我吞了口唾沫,不停地告诉自己要稳住,但夜色撩人之下,琼林瑶树般的翩翩公子忽然缱绻一句“真心相待”,就算我不往别处想,也要往别处想了。

半晌,我指了指自己的脸色,怔忪道:“这是正常反应,你懂么?”

左纭苍明显被我噎着了,愣了愣,忽然淡笑起来:“我懂。”

我干笑了两声,学着楛璃的爽快模样,上前拍拍他的肩,说了句“够兄弟”。接着脚底抹油,往房里溜去,边溜边说:“好晚了,今晚下雨,肯定睡得好。”

“下雨?”

清风吹过,我脚步滑了一下,忽然意识到,雨早就停了。

“小茴…”又是左纭苍的声音。

我慌忙伸手去推房门,正在此时,院中忽然传来“吱嘎”开门的声音。我心中一惊,转头见李辰檐拿着几份卷宗站在门口,目光与我相接,讶异道:“小怪你还未睡?”

我蹙起眉头问:“你怎么还不睡?”

“我这么晚不睡让你生气了?”李辰檐错愕道,随即又笑说,“才看完南三镇芸河支流分布图,想把那三个老头子弄起来商量一下。”

“我随你一起去罢。”左纭苍忽道。

“左兄?”李辰檐望见西角的左纭苍,神色一诧,目光随即向我移来。

我一怔,也不知为何做贼心虚起来,胡乱敷衍一句:“你们商量完了早睡啊。”即刻推门掩门靠着门喘气,把今夜院子里不明所以的情绪全然关在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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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注意下方绿字部分“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条~~~

第四章风敲竹(一)

1

南三镇复员广阔,是落昌国的军事重镇。三镇外围有城墙环绕,若没有青山绿水环抱,其布局构造倒与西北边关十分类似。

一夜商谈后,李辰檐决定先去芸河沿河岸探查,最后抵驻军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