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瞬的事,一个瞬间他便放开,然后他犹疑了片刻,伸手帮我将凌乱的发缕到耳后,便转身离去。然而这个瞬间,天地仿佛静止了一般,我头脑中一片空白,隐约记得他说:“从今以后,我一定竭尽全力真心相待。”又忽然想起不久前,也有一人在我慌乱时,伸手将我的发拂到耳后,他说:“你这般相信我,我怎会负你。”他还说:“江山到处,你若想去,我们都可以一起去看看。”

一时之间,天地间仿佛只我一人孑然独立,雨帘仿佛带着琐碎的记忆纷乱袭来,撩人不已。我甩了甩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轻轻咬了一口,心道,霍小茴啊霍小茴,你大公无私将自己整成这般模样,遇上谁了不得抱你一下,以示滔滔感激之情。

思至此,我轻松一笑,觉得堤口一定会被堵住,这场大雨,过不久也就停了。

6

填堵决口一共用了四日,然而后期的修筑加防,还在紧锣密鼓的进行中。

那天我与楛璃逸然匆忙赶来河边,急不择路,一应全到了胡晓村。李辰檐在另一头的萍村,带了一万八千将士,众人同心,紧比左纭苍这边早完事半日。

四日内下过几次雨,拖拖拉拉淅淅沥沥,但一直不见停。

五日后,决口被封得严严实实。时值八月上旬,气候仍然暖和,但时节入秋,夏汛一过,水患的危机减轻不少。

回军营后,李辰檐左纭苍又匆忙与镇主副统领们讨论了修筑加防的事宜,等他们闲下功夫休息,已近中秋了。

庆功宴定在八月十五的中秋夜,诸事一完,一干人等各回各帐各睡各觉。

治水过后,我也精疲力竭,好好休息了几日才恢复。李逸然倒是日日意气风发,这次水患让他大长见识,军事政事民生都略有涉及。

庆功宴前,他拉着我偷偷去探望了吴绍。李辰檐其实将他安置在将军帐后的营帐里,有人看守,却也不是真正的收监。

将士出生身子极好,不多日,吴绍已可勉强坐起身。然而一百大板伤及筋骨,今后虽能走动,但征战沙场是万万不行了。

见了我与李逸然,吴绍甚是欢喜,忙招呼我们坐下,“听说小茴姑娘也去决口处帮忙了,当真巾帼不让须眉。”

“吴统领过奖了。”我笑道,“当时情况是逼得人帮忙,我一向怠惰。”

“嗯,小茴姐没骗你,每天就她起得最晚。”李逸然认真地点头。

我瞪了他一眼。

李逸然赶忙说:“除了这个,其他还行。”

吴绍笑道:“你们关系真好,如亲姐弟一样。辰檐兄弟一定很欣慰罢?”

我大窘,慌忙说:“吴统领不要误会,我与辰檐不过是好友。”

吴绍一脸不相信地点头,略一迟疑,又道:“小茴姑娘千万不要对我之前说的话放在心上,那位暖姑娘,几年前也是跟着辰檐,但辰檐待她…嗯,跟小茴姑娘是不同的。吴某虽是粗人,也看的出辰檐心里很是看重小茴姑娘你。”

我笑了笑,问:“只是吴统领的腿…”

吴绍也笑起来:“小茴姑娘莫不是怕吴某怪罪辰檐?”还未等我回答,他道,“这本就是吴某的过错,怪不得他人。”

又聊了一阵,原来这些时日,李逸然没少往吴绍这里跑。没事就缠着吴绍讲讲军务,侃侃武艺。吴绍闲来无事,李逸然真诚开朗,两人一拍即合,称兄道弟起来。

傍晚时分,又有人送来一些酒菜,说是少将军吩咐的。

我二人见天色已晚,便起身道别。

一出帐子,我就与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竟是李辰檐。

虽同在军中,然而填堵决口修筑堤坝这些时日都不曾见过,算算也有十天了。

李辰檐一见我,愕然道:“小茴你…近日辟谷?怎么瘦了许多?”

见他的样子是休息了才起身,青丝如墨,脸色依然有些苍白。

我怔了怔,说:“你也不看看你自己。”

“不用看。”李辰檐得意地笑了笑,“依然玉树临风,气宇轩昂。”

我语塞,转头望着李逸然。李逸然报以一个灿烂的笑容,双手兜风,脚底抹油,遛了。

我望着李辰檐,又朝帐子看了一眼,道:“吴统领好了许多,你去看看吧。”

他淡淡笑起来:“你随我一起罢。”

其实当年我还在相府做小姐的时候,说不上叱咤风云一呼百应,怎么也算得上说一不二立场坚定。唉,人在江湖混久了,骨头也软了脾气也好了。所以当李辰檐帘子一掀,进了帐中,我望着夕阳满目红彤彤地染了一片天,捏了捏渗出汗液的手掌,心道,秋天来了风有些凉,我还是进去暖和暖和吧。

*** *** ***

文中治水方法类似“桩柴平堵法”,参考资料《《史记?河渠书》

!!!请仔细阅读以下短信。!!!

第四章风敲竹(四)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更,2010/03/15

7

帐中烛火昏暗,李辰檐命人点了几盏灯,扶吴绍在几案前坐下。

灯影幢幢,蜡液流得极快,交错的光痕映在地上,划下几道斑驳的影。

水患终于告一段落,李辰檐消瘦了些,清爽的脸色仍旧有些苍白,几缕发丝搭在好看的颧骨上,稍显迷离。鼻梁高挺,直眉不浓不淡,眼眸若泉水般沉静温润。他清清淡淡地说着话,全是关于这些天的洪水与之后的事宜,偶尔抿一两口酒,一手拂袖,一手持杯。

他今日身着青松长衫,头发用一条月白丝带稀松束在背后,额发细碎,眼角清和…

“小茴姑娘这是怎么了?”吴绍愕然问道:“怎么望着辰檐兄弟出神?”

我手中一抖,持在手里的酒杯一下子落在案几上,酒水洒了一桌。几股热气从胸口涌上来,烧得我耳根子通红,李辰檐一边帮忙搽桌子,一边道:“小怪这些天没休息好,累着了吧?”

我“咦”了一声,“你也有帮我开脱的时候?”

他诧异地看着我,忽然戏谑一笑:“被你看出来了?”随即轻声道:“其实我想说,你今天老老实实呆在我身边,怎么就跟小媳妇儿似的?”

我怔了片刻,前几天阵阵天雷轰然在脑中炸开。我霍然起身,揪着李辰檐的衣领勃然大怒:“白绫还是毒酒,你自己选!”

“呵呵呵,辰檐兄弟也就对与自己两情相悦的人才开开玩笑,小茴姑娘切莫介意。”吴绍劝道。

“…两情,相悦,的人?”我第一次知道,劝人还有一种方法是火上浇油。

毕竟是在人前,压了压气,我咬牙道:“看在吴统领的份上,我饶你小命一次。”

“谢小怪。”李辰檐双手拱拳,笑得飞扬跋扈。

我怒道:“别得意太早,你下次若再敢在外人面前口不择言,我绝不轻饶!”

“外人?那你是我的——”李辰檐故作疑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我,“内人?”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不要拦着我,让我撞死吧。

可想而知,之后的时间,我便跟一只煮熟了的闷葫芦般,一声不吭地自饮自酌,借酒浇愁。所幸李辰檐未再加大火候,抿嘴笑得意味深长而已。

吴绍为人大度又极明事理,对前些天的刑罚丝毫未加怨言,十余天不见到与李辰檐如亲兄弟一般,痛饮了三杯,只说:“恐怕这条腿,今后走路还行,上战场怕是万万不能了。”见李辰檐微有歉意,他又笑道:“当年你我科举及第时,我便知道自己这脾气做不了统领,所幸这次腿虽废了,兵戎生涯却不会结束,以后留在芸河做个参将,也好生快活。”

不多时,军中晚宴设好,李辰檐嘱咐吴绍好好歇息,若能将修筑堤坝一事一并管好,定能将功补过。

而事实上,李辰檐奏鸣朝廷,说吴绍治水有功,升他做沄州总军的参将。

我事后问过李辰檐,所谓军令如山,吴绍统领芸河驻军确有过失,不遭贬谪也就罢了,如此像朝廷表功升一品官位,岂非滥用职权。

李辰檐笑说,很多事情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吴绍知军法明军理,是难得人才也是参将的不二人选,若就此埋没岂不可惜。

他还说,军令如山背后,也有很多变通。江山稳固君无戏言下,治大国若烹小鲜,太多琐事的火候并不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凡事从大局出发,若利大于弊,得饶人处且饶人也罢。

然后他迟疑了许久,笑着问:“小怪,若我犯了什么错,你会大人有大量地给我一次机会么?”

那个时候已是这一年的深秋,我们一行人又回到了相府。那天的庭院里落叶缤纷,李辰檐说要带我去姬州了。

直到他问我这个问题,我还以为我会一直这样,笃信地坚决地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一起踏遍江山,不离不弃。

于是我斜眼瞟着他,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见他一喜,我又淡淡道:“如果是你,杀无赦。”

其实当时我不过随便说说,因为我早已习惯有一个人,虽然不大正经,但总会在需要时出现在我身边,总会让我感到,在他或深或浅的心绪背后,总是用了自己的全力来护着我。

我以为,这就够了。

于是我没有想过若有一天,他走了,我们不得不分开了,我该怎样去面对塌下来的天穹。

我那时,没有意识到李辰檐脸上稍纵即逝的情绪,有多么黯淡颓唐。

8

庆功宴设在校场。众士兵们席地而坐,手传数坛军酒欢笑痛饮。军酒淳烈,一口下肚如火烧一般。

待士兵们饮罢,统领们又在将军帐中设了宴席。菜肴比先前精致许多,虽无歌舞升平,鼓瑟吹笙,然以陈酿作琼浆,以家常作飨宴,加之军中人个个豪放痛快,也堪比葡萄美酒夜光杯的醉人情怀。

我与楛璃小酌了几杯。最初与她饮酒,只觉得她不甚酒力,三杯下肚便晕头转向,闹出不少笑话。然而她醉却不是真醉,半清醒半朦胧,知道自己惹事唠嗑,至多一笑置之,丝毫不脸红。

左纭苍坐在我的斜对面。那日大雨后,他本有些尴尬,但由于我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比平日拿他当兄弟,没事就跟他讲义气,倒是情分更甚往昔,简直跟八拜之交似的。

他朝我举了举杯,我一笑,正欲饮酒,忽被楛璃一手夺去。但见她双眼迷离,七荤八素地说:“小茴,你…醉了,别、别喝太多,这杯我我我帮你——干了!”

我无奈之极。殊不知楛璃喝酒有两重天。第一重天,三杯则倒;而她的倒不是真的倒,而是坐在我旁边晃悠。等到她晃悠完毕,酒气已浸入她奇经八脉,她便步入第二重天。

这时候的楛璃,势如破竹,虽神智不清,脚步虚浮,但仍旧顽强游离于酒场之中,本着同归于尽的原则,若不弄得一人呕吐不止倒地不起,她喝死自己也不会罢休。

这一日牺牲的是李逸然,他是在倒了又倒,最后缩在墙角与楛璃一起口吐白沫昏迷不醒后,被人抬出去的。一起抬出去的还有楛璃。此女在昏睡中仍不放过李逸然,迷糊叫道:“逸然小弟,好酒量!你也算酒场中一等一的高手了吧?!”

闻此言,我与左纭苍李辰檐同时打了一个寒噤,似乎想起了些不太美好的回忆。

酒过三巡,月上中天,一干人等相约赏月。

我喝的不多,尚还算清醒,于是有统领开玩笑道:“小茴姑娘真乃女中豪杰,家国天下事,样样皆可上手,连喝酒都不在话下。”

我虽知未深醉是因喝得少,然而军中筵席凛冽酒气让人心境为之一宽,遂笑说:“女儿何妨做英雄?”

“岂是英雄?”李辰檐笑道:“连江山都不在话下。”

我一愣,蓦地忆起曾与他说踏遍天下,凡入我眼的,尽我意的,皆可为我江山。心中顿时温润如铺了一层月光,也展颜道:“且是你先带我踏歌而行。”

这一句说得极轻,只有李辰檐一人听到。他神色一滞,随即微笑起来。满目柔光仿若溶溶月华,如神祗般的容颜,映得连山河都失了色。

皓月当空,深蓝苍穹如一汪静水,滉滉荡荡。其间缀了几粒星子,似碎了的羊脂白玉,清冷且濛幻。

秋凉入襟,有些凄寒,我下意识拢紧了衣衫。李辰檐往我身边靠拢了些,温暖且清新的气息袭来,如此熟悉。

军营四周只有繁密的树木,芸河水啸声有些辽远。繁华似锦的相府李府中,当有锦瑟华年的静好光阴。那些一簇簇芬芳四溢的花朵,偶尔让我想滞住前进的纷乱的脚步,留歇下来,赏心乐事还须君同。也不知为何,嘴角就浮起笑容,喃喃道:“秋来了,李府院子里的白莲快谢了吧?”

“嗯。”李辰檐温言应了一声,抬头望着满空月色。

我浅浅一笑,轻声道:“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独幽。”

四周的喧嚣仿佛隔了一层纱,我想我一定是醉了,不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李辰檐身上清新若霜霰的气味随风飘来,他的脸近在眼前。

他怎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微蹙着眉,神伤与隐忍中透着久违的喜悦,那份动容如沉淀了千万年的情愫,如此辗转深切。

我仰头望去,星子落了满眼,夜空扑面而来。

*** ***

“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独幽”一句引自苏轼《贺新郎》

全文为: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取“风敲竹”三字意象为此章节题目,之之将其寓意为心动情萌。

第四章风敲竹(五)

9

一醒来就看见楛璃与李逸然两张惊奇的大脸凑到眼前,我吓了一跳,顿时从床上弹起来,“你俩还没酒醒呢?奔我床前来撒酒疯?”

楛璃一脸耻笑地望着我,“你也不问问现在什么时辰了,我俩再醉,也知道睡足半日应当起身。”

“什么时辰了?”我问。

“八月十六,亥时。”李逸然的声音平平淡淡,“小茴姐不能喝酒别喝那么多嘛,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一天一夜?”我愣住,随即活动了下筋骨,“嗯有道理,怪不得现在这么饿,有东西吃么?”

抬头却见楛璃抿嘴在笑,李逸然一脸困惑,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被他们盯得头皮发麻,正色道:“不就喝醉一次么,有什么好看的?你们昨晚口吐白沫的模样,跟疯子似的。”

“我们醉了是不好看。”楛璃乐道,“所以我跟逸然小弟就纳闷了,小茴你醉了以后不知使了什么咒,先是左大护卫过来瞧你瞧了俩时辰,傍晚又是李大将军来瞧你瞧了俩时辰,你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

楛璃问话的语气,怎么听怎么像逼供。我眼看着李逸然迷惘的眼神中就要闪出菁光,立马耐心解释道:“小弟,我们作为出生入死的好伙伴,若有一人忽然昏迷一天一夜,你会担心么?”

李逸然一愣,遂道:“会啊,当然会。”

“这不就结了。”我一拍床榻,“左大护卫与李大将军的反应与你一样,你怎会想不通?”

“小茴,你忽略了一个问题,叫做眼神…”楛璃近日的笑容越发邪气。

我眼中凶光大盛:“你看看我现在的眼神,瞧出点蹊跷没有?”

“呵呵呵呵…”楛璃笑着敷衍过去。

我又道:“不要教坏小孩子,树苗该直着长,你这么掰下去,正常人都被你弄扭曲了。”

“小茴姐只长我两岁,我不是小孩子。”李逸然忿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