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强词夺理地吼:“这种纠结自己是不是小孩子的行为,就是小孩子!”

“好了,她睡了一天一夜,现在精神得不得了,你辩不过她。天晚了,你先回去睡吧。”楛璃笑着劝李逸然,又对我说,“你也别幼稚了,起来吃饭。有事跟你说。”

饭菜清淡简单,一碗蛋花粥外加三两碟素菜。

“这几日整理整理,就要回李府了吧?”我一边喝粥一边问。

“小茴,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我…”这一问却把我问住了,想了想,我道:“也不知辰檐他…嗯大概是去姬州吧,怎么也得先找到念真老道。”

楛璃点点头,目光落在焦黑的灯蕊上,拾起剪子剪了,说:“芸河又涨水了。”

“为何?”我大吃一惊,“夏汛不是刚过?这几日又未下雨。”

楛璃摇摇头,“我也不知。先前李辰檐在这边,有个士兵慌忙来禀报的。”楛璃放下剪子,又道,“恐怕芸河水患内有蹊跷,但是我见李辰檐神色有异。后来又来了个人,探子模样打扮,递来一封信,他一看脸色就变了。让我整理好行装,过两日与你一道先回李府。”

“他不和我们一起走?”我心中忽而有些忐忑。

“他没有说。”楛璃顿了顿,却道:“小茴,你日夜休息那心法,是体内气息不调所致。我养父曾说,内息不调,轻则举物无力,疲乏多劳;重则走火入魔,神智皆丧。”

我心中慌乱如杂草丛生,强颜道:“也并非多严重…”

“你昨晚并未喝多少酒,却昏迷不醒。”楛璃目光悠悠地望着我,“今天左纭苍来时,我问过他。他说是酒液入体,乱了你本就不平稳的内息。他虽说得平淡,但我看得出他与李辰檐一坐就两个时辰,必然因为忧心所致。体息乱到如斯境界世间少有,我虽不知你如何维持至今日,但你这一睡,如同当日在临河客栈忽然晕倒,皆是因为气血攻心所致。”

我想了想,笑道:“其实你知道了也好。我本是杀破狼的煞命,体内有戾气,出来游荡一番也是为了寻个救命方子。”

“你…”楛璃瞪大眼睛,颇有些恼怒:“怎么生死大事你说得像吃喝拉撒一样?”

我仰头喝完粥,“瞧你说的,我积极努力活下去,好好吃饭决不放弃。不过事实就是事实,我总不能不面对。”

“行了行了。”楛璃皱眉道,“行囊我收拾好了,你要找救命方子也好,要找神仙道士也好,反正别坐以待毙就成。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发。”

“你这么一说,我感觉自己就快要升天似的。”我嘻嘻笑道:“其实这戾气我与生俱来,乱了也不会立刻毙命,先痴呆一年半载。”

楛璃像如见了妖怪一般,瞠目结舌瞧了我半晌,目光像制妖的符咒,看得我浑身冒鸡皮疙瘩。然而就在我欲将“我确是妖怪”这一事实供认不讳时,她却抛下一句“我去睡了,明早走”,便倒在床榻上不理人了。

10

夜阑人静,烛泪残乱。睡了一天一夜后,格外清醒。见楛璃睡下,我默诵了一会儿心法,便出了帐子。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夜月色更胜中秋,清辉如纱,一弯天河迂回漫过天际,蚕丝云锦般炫目。

我记得昨夜做了个梦。梦中李辰檐站在我身边,我说,秋来了,李府的白莲都谢了吧。尔后我听到秋岚猎猎百花开败,于是又道,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独幽。

在梦中,天边的月色比今夜更朦胧些,星辰也疏淡,颗颗似珠玉,如雨一般落了下来。

不知不觉便踱步至将军帐前。这夜的风夹杂着水汽,掀起帐帘。李辰檐不在帐子里,一阵风吹过,桌上的文书纸张吹落一地。

我不由一笑,入了帐子帮他一一拾起,整齐堆放在几案上。正欲走,却发现几案旁有的三角鼎炉里躺着一封信的残页,大部分已经销毁,落款处赫然三个大字直直映入我的眼帘“暖菱书”。

不知为何我手指忽然颤抖一下,拾起那张残页匆匆扫过,只瞥得“栾州”,“联兵”,“契约”几个重复出现字眼,心思蓦地慌乱起来。冲忙将信望鼎炉里一塞,便出了帐子。

帐外月色依旧,也不知在校场站了多久,身后忽地传来李辰檐的声音。

“睡不着?”

不知从何时起,若突兀地听到他的声音,心底总会略微一动,仿若碧波起了涟漪。

“嗯。睡了一天一夜,现在精神格外好。”我笑道。

李辰檐看了看我,也笑起来:“小怪一个人赏月,在想什么?”

“想昨晚做的一个梦。”

“一个梦?”

我指了指天边的月亮,道:“梦中也是在赏月,浮花褪尽,幽香扑鼻,月圆人更圆,是个好梦。”

李辰檐笑意盈盈地问:“你怎知那是个梦?”

“嗯?”

“没什么,果真是个好梦。”他又笑道。

我咦了一声,他却淡淡一笑,转头望着夜空,我随他的目光望去。缎子般的穹空一轮明月数颗碎星,静美如斯,婵娟长久。

“小小江山国,轻轻缟紵衣。”良久,他轻声念道。

“什么?”我愕然望着他。

李辰檐浅笑起来,嘴角的弧度溶了夜色华美,一脸英邪温润如同纱幔轻轻罩来:“小小江山国,轻轻缟紵衣。波光清作面,天势碧成围。岸蝶随人舞,沙鸥掠坐飞。此心兼此境,安得不忘机。”

沉朗的声音如清泉,我的心倏尔像在沄州淙淙细水濯过,眼前掠过草长莺飞,满城风絮的美景。

“依我看来,小怪的小江山,应当是这幅模样。”李辰檐笑道,“温软不失大气,欢悦不失清新,安逸自在,充实洒脱。”说着他又神秘一笑,“其实这首诗,最后一句可以改改,待我再想想。”

我喉间蓦然有些梗塞。这才知道,我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在我有些羞赧地说出心中所愿时,他能如此认真地将其牢记于心,能如此悉心帮我记着挂着,带着我去努力。

我笑道:“为什么作诗给我。”

李辰檐的神情浅淡,他伸手抚上我的脸颊,“小怪,闭上眼睛。”他微欠下身,轻轻在我眼帘一吻,柔若春风,清如霜雪。

他道:“小怪送了我一句词,我很喜欢。”

“一句词?”我愕然道,“难道昨夜我不是…”

我还问说完,忽听他轻声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如雾般散了。

我愣了愣,问:“听说芸河又涨水了,你需要留下来?”

李辰檐望着我,片刻才道:“念真老道大概已回了青凉观,你可先去姬州寻他。姬州离永京城近,人杰地灵,是个好地方。”

我张了张口,喉间竟有些酸涩,半晌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我强颜笑道:“自然是要去找那老道士,无论有多难,我都不会放弃。”

“嗯?”

我笑着说:“无论驱除这一身妖气有多难,我都不会放弃。这世间诸事,临到自己头上,再苦再累再绝望都要坚韧不拔。这道理我还是懂得。”我想了想,又道:“你在沄州好好治水,男儿国是家,担当为重。等我内息调好了,芸河的水患也好了,我就来找你玩。那时…就像以前说的,我若想去,都可以…一起去看看,前路虽长,我们踏歌而行。”

“嗯,踏歌而行。”我嗫嚅着点头,兀自说着,“不求多福,但求无憾。”

径自絮絮叨叨说完一番话,竟连头也不敢再抬起来。我还记得那日离开李府,他在沙飞船的船头递来一件披风,说江山到处,我若想去,都可以一起去看看。不到一月时光,昔日话语便沦为镜花水月。

冲忙说了声“我去睡了”,回头往帐子跑的姿势可以用“落荒而逃”四字概括之。

“小茴!”这一声喊,把我的脚步狠狠钉在原处。

不敢回头,因为不确定那声音中,是否有白驹过隙的情愫,短暂犀利如寒刃飞来,可以割伤我的耳骨。

良久,身后又传来一声戏谑调侃的“小怪——”。

这名字我虽不喜欢,然而此刻听起来格外亲切。空气又涌动起来,秋天是丰收的季节。

“怎么了?”我笑嘻嘻地转头,认定此刻危机已过。

李辰檐走过来,抬眉笑道:“谁说我要留下治水了?”

“啊?!”我惊道。

“小怪…”李辰檐挂上一副悲哀的神情,“我早已上书皇上,等水患一过许我再次挂冠而归,你莫不是忍心让我一人留在这蛮荒之处,英年早逝吧?”

“可是水患…”

李辰檐神秘笑了笑:“你信我不信?”

我傻兮兮地点了点头。

他又笑:“随我去一个地方。”

*** ***

“小小江山国,轻轻缟紵衣”一诗的原作者为宋庠(宋)《秋湖上晚景四首》。

之某人发话了,它在本文中,就是李帅哥李才子李将军李亲亲写的!

第四章风敲竹(六)

11

李辰檐至后营取了一块干木,又拿了自己的斗篷嘱我披上,一路便出了军营。

远处不时传来芸河的水流声。背河西行数里,取小道而上绕过景渔村。路旁草木逐渐茂密,脚下的路渐次狭窄。

又走一段,绕过一个参天古木往深处而去,四周俨然是一片丛林,再无路可循。

李辰檐打了火折子点燃干木,星火亮光中我回头望去,茂密的树林连来时的小路也遮住了。树影婆娑,苍苍莽莽,在黑暗中格外诡异。

我下意识收紧斗篷,衣布上若有若无的香味清新温润,我闻之不由抿嘴一笑。

“你倒胆大,半夜在深山老林里,还乐呵呵的。”李辰檐道。

我指了指斗篷:“这上面有你的味道,清清温温的跟你人挺像。”

李辰檐怔了半晌,忽然沉脸道:“我师父说我身上之味清奇温香,若猛兽闻到,定将我视为珍馐海味,不入腹决不罢休。”说着,他向前踏了一步。

枯枝草叶在脚底发出断裂声,突兀地惊醒沉沉暗夜。我吓得浑身一颤,忙裹紧斗篷后退几步。

李辰檐又靠近了些,“若等下真有猛兽,你记得一路往东逃,见着刚刚路过的古木朝枝桠繁盛的方向走。”

“我…那你呢?”

李辰檐露出一脸忧伤:“若猛兽来了,你千万不要管我。”

“你…”我望着他,顿了片刻愠怒道:“你到底有完没完?凭你的功夫,即便十头猛兽一起攻来,你不出一盏茶也能把它们灭了。这林子里最野蛮的就是你了。你就这点本事?靠小狼小虎博取同情。”

“哦?”李辰檐眸光一闪,“近来小怪眼力越发犀利了。”

“那是。”我得意洋洋地笑。

李辰檐也牵起嘴角笑:“却如你所说,就算来十头猛兽我也能灭掉它们。不过我如此放心,倒不是因为自己。”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心中蓦然一阵恶寒。

“是因为你,小怪。你以为你体内的妖气是白长的?”李辰檐钦佩地看着我,“你的那些小狼小虎可比我聪明多了,嗅到你身上的戾气,早躲到十里之外,谁敢犯你?”

“别那壶不开提哪壶!”我怒吼着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火把,往林子深处走去。

走了几步,身后悠悠传来一个声音:“你认路吗?”

“…”心字头上一把刀,我又退几步,把火把塞到他手里,“赶紧带路!”

又走了一截,树林渐密。我步步紧跟在李辰檐身后,生怕走丢了。他一手拿着火把,一手帮我清开拦路的枝叶藤蔓。

“怎么不问我是去哪里?”他边走边问道。

我停住脚步,瞪大眼睛瞧着他:“刚刚是谁问我信他不信来着?”

李辰檐的背影一滞,倏尔回过头来,双眼一弯浸了满目夜色。

“近日未曾下雨,芸河却涨水了。”他淡淡道。

“嗯,确实奇怪。”

“小怪,我派人去查探过,恒梁国境内的芸河分流也涨水了。”他复尔又拨开树枝,带我往丛林深处走去,边走边说,“夏汛已过,恒梁与落昌境内的分流都涨水的原因只有一个——井渠。”

“井渠?”

“嗯。早年修筑堤坝时,瑛朝肃元帝曾派人秘密修筑了类似井渠的水道,即是在芸河周遭的山林里挖井。每一口大概四五十丈深,井下相互连通,水流不阻,在地下交汇,注入芸河东流入海。”

“瑛朝统辖郴州时,井渠挖在芸河两岸。这渠中有水闸,若然水闸关闭,多余的水无法从地下水道排除,自然会造成芸河水涨。其实这次涨水,并非因为堤坝失防,而是有人关了水闸,以至积水入河冲破堤坝。”

“既然如此,为何你一开始没有想到水患是因为水闸关闭所致?”

李辰檐顿住脚步:“此事太过机密,除了皇上与内阁大臣,几乎不为人所知,而水闸的位置更是鲜少人闻。我爹招我来治水便事出蹊跷,我来的第三日发现水闸被关了几处,我将它开启之后,这才抢修的堤坝。”

“那我们来这里是为了…”

“傻小怪。”李辰檐笑着轻敲我的头,“这几日突然涨水,自然是因为有人又关了水闸。那机关恰巧在茂林的一个山洞中,同时控制两岸水流,来这里当然为了再次将它开启。”

说着他又带我往前走去。迂回折转,片刻后丛林掩映出果然有一个黑呼呼的山洞。我心中疑虑暗生。若井渠水闸之事几乎不为人所知,那李辰檐区区一个少将军又如何知道。若此事连前吏部尚书李方卿也束手无策,为何李辰檐能如此得心应手。

千般思虑到了嘴边却化作一句不相干的话:“这样机密的事情,你为何要告诉我?”

李辰檐转头,眸色清亮如玉:“因为你信我。”

我几乎可以听到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如数里之外的芸河大水涨涨落落,“我…我被你带到深山老林里,不信你,总不能信那些小狼小虎吧。”

李辰檐笑了笑,伸出手来:“到了,里面有些危险,我带你进去。”

我发誓,我完全是为了自己安全考虑,才将手伸出去让他牵着的。

12

山洞曲窄,蜿蜒狭长,仅仅两人宽。李辰檐一手拿着火把,一手牵着我往里走。洞内阴暗潮湿,不是有水珠滴落,沾染了今年的灰尘气息,冷寒如冰。

洞中的山壁也凹凸不平,黝黑的岩石映着火光发出圈圈暗红色的光晕。

再走一截地势就开阔一些。墙壁逐渐变得平滑,有人工修葺的痕迹。最后至一较大的洞穴。洞内除中间的黑曜石台,徒然无物。石台上放着一个三角金箔香炉,里面焚的香呛人刺鼻,略带些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