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逸然道:“那…我呢?”

“你?”李方卿笑道:“你写那么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来敷衍我,以为自己还能留在李家?赶紧收拾行李,明早逐你出府。”

第五章喜折屐(一)

1

一路逆水行船,愈往北走气候愈加冷寒,等到了善州换乘马车,已是九月金秋了。善州以菊闻名遐迩,官道两旁零碎开满未经打理的秋菊,细叶抽轻翠,圆花簇嫩黄。

落昌各州都有自己的属花,善州秋菊,沄州清荷,永京月季,姬州寒梅。然而眼前虽风光如画,我们一路兼程,披星戴月,并无赏景之情。除了李逸然。

离开李府当日,此小孩兴奋如一蹦三尺的蚂蚱,走路都不带沾地儿的。一路上风光大好,他一人自娱赏景,心境奇佳。

在善州歇了一夜,翌日又找了最好的马匹匆忙上路。永京西临姬州,南接善州,一路直行而上,不日便到了龙望镇。

风沙萧萧,往来此镇之人多是天涯倦客,面色沉乏。

时值正午,阳光尚且暖和,我们找了上次打尖的茶铺,各要了一些吃食。

李逸然虽三岁前住在永京,然对北地毫无记忆,对着手指粗的面条,惊得目瞪口呆。

楛璃嘲笑他说:“少见多怪,快吃完了好赶路。”

“这是刀削面。”李逸然道,“我听爹说过。”说罢,又问我,“到了永京后怎么找门路,小茴姐可有盘算?”

我愣了愣,道:“这还要盘算?”

“要救朝廷官员自然要好好盘算,小茴姐想好去拜谒那位朝官了么?”李逸然尝试着吃了一筷子面条,“现在朝廷分两派,以霍臣相和贞元将军为首,我们最好先打听这位太常卿得罪了哪一头,以便办事。”

我又愣住,随即望向李辰檐,“你怎么教弟弟的?这年纪什么不学,把官场那套学了个通透。”

李辰檐欣慰地笑:“深谋远虑,不错。”

我说:“然小弟你放心吧,我自有打算。”

李逸然吃了一筷子又道:“另外还要备礼。小茴姐若银两不够,我身上还带了些。太贵重太俗气的不要送,最好送市面上没有的珍品,京里的官什么没见过,就好些稀奇玩意儿。”

我噎住,又望向李辰檐。他点点头:“精打细算,很好。”

李逸然看着他哥:“还要找对客栈,太煊赫了不行,太一般了不行,总之要清雅中见风尚,虽富华且深藏不露。另外还要有隔间,方便疏通门路。大哥,你在永京有认识的人,帮忙小茴姐看看。”

我五体投地,李辰檐摇头赞叹:“前途无量啊。”

“临河客栈是去不得了。”左纭苍道,“高官官邸多在皇城之内,不若入皇城寻一家客栈。”

楛璃点点头道:“只是长住皇城需有信物。”

我想了想说:“别忙活了,直接上我家吧。”

“你家?”李辰檐楛璃左纭苍三人同时出声:“你家在永京?”

我语塞地望了他们半晌,“别装了,至从我换回女装换回真名,有心的一打听便知。你等三人聪明得人神共愤,能不知道我是谁?”我又轻蔑瞟着李辰檐:“尤其是你,睁眼说瞎话。”

李辰檐笑了笑:“我这不是配合么?”

其余二人怔忪不安,李逸然满脸疑惑:“可我不知道啊。”

“然小弟。”楛璃戏谑地笑,“小茴刚指的是聪明人。”

李逸然愤然:“我怎么有你这种朋友…”随即又问,“所以小茴姐到底是什么人呢?”

左纭苍与李辰檐但笑不语,目光投向云端。左纭苍咏了句“秋风起兮白云飞”,李辰檐点点头,道:“此句不错,我更喜欢那句‘大风起兮云飞扬’。”

李逸然被此二人气得手脚哆嗦,楛璃拍拍他的肩,一副“说你傻你就认了吧”的表情:“当朝丞相霍家三小姐,霍小茴。”

“什么?!那个权倾朝野心机诡谲的两朝重臣霍渊霍丞相?!”李逸然震惊万分,“小茴姐这么好的出身啊!”

我本欲谦逊回一句“哪里哪里”,却见李逸然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左大哥,你没戏了。”

左纭苍面色微滞,随即挂上恬淡的笑容,拿起茶壶斟茶,将茶水倒在了面碗里。

“小茴姐。”李逸然转头十分理解地望着我,“你也一定很嫌弃我大哥吧。”

李辰檐持扇扇风,凤仪都雅地笑:“这孩子什么不学,学别人记仇。”大秋天的,那扇子扇得跟灭火似的。

“楛璃姐——”李逸然乘胜追击。

“什么都别说——”楛璃拖长尾音,壮烈起身,“我这就去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我斜乜着李辰檐,啧啧赞道:“瞧瞧你家逸然,真乃青出于蓝胜于蓝。”

不远处传来几声叫喊,接着又是人群吵吵嚷嚷之声。茶铺老板听到响动,正要出去看热闹,迎面却撞上两个身穿短布灰衣的大汗,其中一人满脸络腮胡,面色愠怒地吼道:“没长眼么?!”

另一人长着八字胡,拍了拍同伙:“见了就见了,别拿不相干的人出气。”

络腮胡压了火气,仍旧有些义愤:“你我走南闯北最忌讳这档子晦气事儿,出门第一日遇到一半死不活的血人,我看这笔买卖还是不要做的好!”

八字胡招手问老板要了些吃食,拉络腮胡坐下,道:“买卖倒是其次,遇了今次这事儿,你我应当速速离京倒是真的。”

“怎么说?”

“就刚刚那血人。”八字胡迟疑片刻,“怎么看怎么像红晓镖局的软爷。你忘了,咱们两年前接了笔红晓镖局的买卖,见过这人一面。”

络腮胡神色大怔,须臾又摆摆手道:“那人满脸是血,你怎辨认得出是谁。何况那洪软武艺高强,怎可能落到这种地步?”

“这倒也是。”八字胡想了想,又说:“如今红晓镖局与姬家同气连枝,背后又有贞元一派撑腰。若先前那人真是洪软,因果错综复杂不说,单是我们认出他一事,就保不准招人灭口。”

络腮胡听了此言,瞪大眼睛,倒了三杯茶连忙饮下,即刻抓起卸下的大刀:“那你我何苦在此处误了行程,赶紧走!”

“这二位爷。”楛璃忙起身拦住此二人,“不知两位是在哪儿见了那浑身是血的人?”

八字胡上下打量楛璃一番,警惕道:“你一姑娘家,别管这等煞事。”

“不瞒兄台说,方才两位提到的洪软是我等旧识。”左纭苍也起身拱手作揖。

李辰檐笑道:“二位撞上了又撇下不管,落了人口实也不好,不如告之我等,这烂摊子我们也接手了。”

络腮胡瞟了八字胡一眼,不开腔了。八字胡思索片刻道:“就在镇子后面的田地里,那边搭了个草棚,刚有人发现引了群人看热闹,应当还没散开,几位走过去就能见到。”

点头谢过后,我们一行人心急如焚,匆忙收起行李赶了过去。

那草棚不足一丈宽,周围围了三两个人,你推我攘窃窃私语,皆不敢上前。我走快两步排众而出,见棚内一人浑身是血,不辨模样。

“是洪兄。”左纭苍走上前来。洪软虽双目紧闭,然而呼吸紊乱不匀,并非睡去。

我掏出丝绢帮他抹干脸上的血迹,“软…大爷?”

洪软闻言微张开眼,见了是我,顷刻露出欣喜神色。

他左脸有刀伤,血流未完全凝合,因此只扯起嘴角勉强笑了笑。又张嘴欲说什么,无奈牵动伤口,咿呀了一阵,我全然未听清。

左纭苍在我身边俯下身,正欲探视他的脉搏,洪软眼神一转望向左纭苍,眸子忽然收紧,愤然无比连手也颤抖起来。

“纭苍公子?”我地回过身,只见左纭苍也一脸纳闷不解。

洪软猛然坐起身来,抬手指着他“你,你”了几声,然而话还未说完,全身伤口被这么一震荡,就晕了过去。

“左公子不是软爷的救命恩人么?”楛璃问道,“他今日见了你怎这般上火?”

左纭苍思索片刻,神情蓦地滞了一下,沉默着俯下身来,点了洪软几处穴道,帮他封住血流。

这时李辰檐把马车牵了过来:“有疑虑等就醒洪兄再问,刻不容缓,我们这就去相府。”

2

从面南的镶和门入城,一路穿了大半个永京。因洪软有伤在身,车行平缓,驰驱数个时辰,等到了相府已是三更时分了。所幸洪软的伤都未及要害,流血虽多,然而鼻息并不弱,想来是多年习武身强体健的缘故。

应门的是霍随,见了我先愣了半晌,揉了揉双眼,咋舌道:“小…小姐?”随即欣喜大叫:“老爷!小姐回来啦啦啦!”只见他脚步一旋,回身就往府内跑去。

我忙扯住他的袖子,哭笑不得:“爹还要起早上朝,我明日再跟他请安。”

霍随拍了拍脑门,“是是是,瞧我,老糊涂了。”说罢又端详我一番,“小姐出门一遭,越发出落得可人了。老爷天天提起小姐,也不知思量多少回。我说老爷吧,就不该让小姐离开,可老爷偏说小姐离府一趟,说不定婆家也找到了身体也好了。你说大姑娘家家的,就该呆在府里等人提亲,老爷好好地非让你跟一相士出去,怎么能找到婆家…”

我回头望了李辰檐一眼,斜起嘴角眯着眼睛笑:“这事儿明日我会好好跟爹聊一聊的。”

霍随也察觉自己话多,忙应声点头,又朝我身后一望,浑身一抖,“呀,李公子也来了。还有…”

我笑道:“这是茴儿一路上遇到的知交。随叔,我有位朋友受伤了,劳你腾一间房,请府里的大夫给他看看。”

“行,包在我身上。”霍随立刻应道,忙招呼了下人,为我们打点安排。

西苑隔得远,霍随就近将洪软安置在东苑的一处厢房中,等明日处理好伤口再送至西苑。

上药熬药忙了一阵,霍随遣人送上写饭菜。我等几人至午时就未再进食,此刻早已饥肠辘辘,因疲乏倦怠,匆忙吃了,便欲往西苑去。

正此时,门口忽然进来一人,大叫一声:“女儿啊——”

秋凉夜阑,爹匆忙间只披了一件单衣,见我就哭得老泪纵横,“女儿啊,你一走爹天天想你,做梦都梦见你回来了。你怎么也不来信给爹说一声,我还在门口守着…”

霍随讪讪地望着我:“老爷想小姐得紧,我若不及时通报,定会被训话。”

爹转头嘻嘻地笑:“做得好,明日起,你月俸长十两银子。”

霍随大喜谢过。我愣了愣,走到楛璃他们身边,一一介绍:“爹,这是女儿的朋友。”

爹闻声望来,见了左纭苍眼神一凝,十分愕然。不过也只是一瞬的事,片刻之后他又随和招呼了众人,眼神在左纭苍与李辰檐身上遛了几圈,本想开口问什么,话到嘴边却变作一句不相干的寒暄话:“左公子与李公子一般人中龙凤之辈,一路跟茴儿同行,也真是她的福气。”

我心中错愕,只道:“太晚了,爹先去睡吧。”

爹朝外望了望,“也快四更天了,睡不了多久。所幸我随你们去西苑,一路也可好好聊聊。”

我心下略微思索,想及张立春的事,便回说:“也好。”

家仆掌灯,十二个下人浩浩荡荡地在前方带路。相府的飞檐重阁繁树异草浸在夜色中,如罩了绛纱的古丽画卷,排场恢弘,浮浮冉冉。

爹一路絮叨不知,也与楛璃和李逸然聊了数句,然而心思却放在李辰檐与左纭苍身上。

夜露凝重,我嘱人取了件斗篷让爹披上。穿过蓊郁的长荫林,便来到西苑。

“除了李公子,诸位也是第一次来相府,明日空了让霍随带你们转转。”爹笑笑说,又望向左纭苍。流水回廊,檐牙高啄,白墙蓝瓦。他眸子里的诧异一瞬即逝。

我叮嘱霍随不要吵醒筷子青桃和毛球,一行下人分成三列,分带左纭苍等人去夏荷居与红梅轩歇息。等安置妥当,已是近五更时分了。

爹倒好,立马唤来霍随:“你去,派人给皇上告病,说秋来了我染了风寒,要休息一日。”

第五章喜折屐(二)

3

冬暖阁与从前一样,绮罗低垂,长年焚着沉水香,袅袅轻烟似旧时时光。

我拾起细箸拨亮灯蕊,疑道:“爹与纭苍公子相识?”

爹愣了一下,回身却问:“茴儿如何与他一路?”

“不巧撞见罢了。”我笑道,“于是又一道去了沄州,见了曾经的吏部尚书和…他的大夫人。”

见爹明显地怔住,我又说:“恒梁文惠帝有二子,相差两岁,大儿子晟王,是皇后左氏之子,恒梁储君,二儿子静王是当年冷贵妃之子。”顿了顿,我问:“爹,他们是谁?”

窗台上的杜鹃换成几盆芳溪秋雨,花轮巨大,花瓣繁多,中心呈新绿色,愈往外花色由绿变白。边缘处的花条长柳垂下,如一场秋夜急雨,是菊中难得一见的珍品。

见爹良久不答,我心中渐渐有了定论,又笑说:“这花好,开得繁丽,颜色清雅。日后女儿的婚事也要这般布置。”

爹一愣,“哪有女儿家随便提婚事的。”

不知为何,爹的反应让我忽而有些惶恐,不是随便提及,而是怕如果不提,自己以为拥有的会忽然消失。

“那爹暗中与李辰檐订下姻亲,还瞒着女儿,又是怎得回事?”我挑眉看着爹。

他收了收斗篷,在温暖如春的房里,道:“今年天气冷得很快啊。”

我说:“不单是八字相合这么简单吧。李辰檐身份扑朔迷离,爹肯将我许配给他定有什么原因。”

爹踱步去窗台,“这花事太后赏赐的,我给你摆上几朵,就知道你喜欢。”

“李辰檐有个师父。”我道:“爹,他是梁脩。前瑛朝太师,后被平宗帝遣去恒梁的梁脩。除了此人,谁能教出李辰檐那样的徒弟。”

他推开窗,薄蓝的晓光泻了一地,他指着窗外,喊冤似地强笑道:“这天亮得真早哈。”

我看着逐渐明亮的景致,半晌说:“其实李家走一遭挺好,就是走得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爹叹了口气,问我:“府外的天大地大,与深宫的琼楼玉宇,你更喜欢哪一个?”

我愣了片刻:“自然是府外。”

“将你许配给李辰檐,自然有救你的意思。但若要救你,也不是非嫁他不可。”爹说,“茴儿,你身份尊贵,若不离府,将来十有**都是入宫为妃为后,那样的生活你会喜欢?”

我瞠目结舌,须臾又问说:“可是辰檐也是皇亲贵胄,他是冷贵妃之子,恒梁静王。爹为何要让我与他订下婚约。”

爹喉间动了动,并不看我,只道:“婚约作罢了。”

“什么?!”我不禁后退一步。

“两天前,李辰檐来信,说要搁置与你的婚事。”

只是一个瞬间,我的五脏六腑就如置身于冰窖之中,“爹…你的意思是,取消这门亲事的人,不是你,而是——”我咬了咬牙,“而是李辰檐?”

“他信上说,若我同意搁置这门亲事,他仍会带你离府,保你安全,为你找到续命之法。”爹负手临景而立。

我蓦地想起在沄州军营时,几案前的那封信,落款处簪花小楷写的署名,凌乱的重复出现着的字眼。刹那间周身没由来地酸疼起来,我苦笑道:“原来,他做这许多,只是为了…不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