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背影猛地一滞,转身直愣愣地看着我,愕然问道:“茴儿,你该不会对李辰檐…”

“没有!”我道。不用照镜,我也知道此刻的脸色定然动容之极。晓光穿朱户,停在我面前一寸,将我的身影没入一片暗影之中。

静默良久,爹忽然沉声道:“茴儿,无论你怎么想,爹只嘱咐你一句话。人一辈子生来就要历劫的,能看天地浩大的不凡之人,必是熬过种种劫难后独自站起来的。”

他回过身来看着我:“做一个女子,执着,勇敢,坚强。”然后他苦笑了一下,“这些话,有许多人,想要对你说。”

我愣住,片刻也笑起来:“女儿明白。”

从小到大,爹对我宠爱有加,若遇到难事,他总也一手揽过我闯下的烂摊子。人人都说,相爷护短得把名声都护臭了。而今日,他对我心中种种流离怆浪只字不提,反反复复只说了六个字:执着,勇敢,坚强。

我想了想,又扬起嘴角笑说:“霍小茴什么都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爹点点头,又问:“急着赶回来可是为了张岐一家子的事?”

“爹知道了?”

他得意洋洋地笑:“太常卿的事我查过,起因是他二儿子张立春拿了五万两,跟一个叫霍回箫的惹祸公子上倾城楼,我一猜定然是你。”

“那爹可否救他们?”我急切问道。

他道:“这次证据确凿,滴水不漏。想来这张岐定是碰上了咬紧事情,查证,搜银,判罪,统共不到两天就被人害死了。”

“连爹也保不住么?”

爹摇摇头:“不值得。张岐在朝清廉自立,不向任何一派投诚。朝中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廖通若不触及我这头,救一个铁证如山的犯人,是百害而无一利。”

“朝堂之上,虽无硝烟,但并非就无战场残忍。”爹解释说,“天也亮了,你好生休息,明日早朝我便上书为张立春一家子请命。”

我点点头,心中顿生疲乏。爹出门后,我拿起青凉心法诵读,指尖没由来地颤抖一下。

舟车劳顿对身子果然不好,连胸口也闷得像压了千钧。倒床闭眼,恍惚中浮现那日在山洞里突如其来的吻。

算得了什么呢?我想。

艳阳如金,星月如银,谁在乎人间风尘迭起了几丈高。

4

第二日稀稀拉拉落了点雨,我醒来正当午时。

雨水刚止,正午太阳将天边一道长虹照得璀璨夺目。门一开便有一不明物如风似火地扑在我怀里。我退后几步跌倒在地,摔得生疼。

毛球见闯了祸,瞪大眼睛眼巴巴地瞅着我,也不叫了,双爪耸在胸前,伸出舌头装可怜。

我抬手打狗:“有你这么欢迎主子的么?”

毛球的头被我一拍,高涨气焰顿时消了半截,呜咽着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瞧着我。

我道:“见人不许随便乱扑,我说欺负谁才欺负谁。”

毛球乖巧地点头。我抬首一瞥,只见门口走来一人,青衫翻飞,温文尔雅,披着羊皮的狼。我拍拍灰站起来,对毛球笑道:“你看那人,我准你把他给我弄池子里去。”

毛球兴奋地点头,转身朝目标飞奔而去。

李辰檐不急不恼,扇子一摇,扇出一阵肃杀风。毛球跑到一半急刹住,在原地打了几个旋儿,有心没胆地对着羊皮狼咆哮两声,然后没出息跑了回来,躲在我脚跟后用爪子在地上画圈。画着画着,它看李辰檐的神色逐渐从愤懑不平转为春意盎然。

“许久不见,小怪的小毛球依然生龙活虎。”李辰檐道,收起扇子又笑问,“没睡好还是怎得?一回相府就把我当相士整。”

他伸手要探我额头,我急忙躲开,望着一颗小树苗,道:“一大早也不见楛璃逸然和纭苍公子。”

“都午时了,还早。”李辰檐又道,凑脸来端详我一番,“你今日神色有异。”

我吞了口唾沫,顾左右而言他:“筷子跟青桃呢?”

毛球汪汪叫了两声,怒气冲冲地望着李辰檐,发出敌意的低吟声。李辰檐对它友好一笑,毛球往后缩两步,低吟声变得暧昧不明。

我问:“你见过筷子青桃了?”

李辰檐道:“见过了,今早他们带小毛球溜达,我撞见了。”

“然后?”

“然后他们指着我说,这就是那个把小姐骗出府的相士,千万不能再让他接近小姐。”李辰檐一脸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模样:“我就跟他们说你病了,所以还未起身。”

“于是你就把他们忽悠着永京最远的药铺去,给我寻所谓的稀世药材了吧。”我冷眼瞧着他。

李辰檐啧啧两声:“知我者,小怪也。”

我说:“这就是你的秉性。”

李辰檐笑道:“你现在已是我肚里的蛔虫,若有朝一日你真嫁了我…”

我身子忽然一颤,猛地抬头望着他,心中紧得连眉头也蹙起来。

“小怪你…怎么了?”李辰檐讶异地望着我。

我摆摆手道:“没事。”

他点了点头,又说:“左兄一早有些事,说过几日回来。楛璃与逸然被霍随领着游府赏园去了。”

“纭苍公子在永京…”我沉吟片刻问,“不会有危险吗?”

李辰檐笑道:“他大活人一个,武艺高强。你怎得就不为我担心担心?”

我白他一眼:“好端端站在我面前的人是谁?”

“非也,我这是来辞行的。”李辰檐道,“今早霍大人已说会先处理张立春一家子的事,我在永京还有些额外的事。

“你要走?“我怔了半晌。

李辰檐一笑:“去探望个旧友,另外还有些琐事。带事情处理完,我就回来寻你。”顿了顿,他又说,“毕竟你的小命还没着落,这妖气一日不除,我一日也放不下心。”

我心中蓦地凉下来,想起沄州种种一路风尘,所谓旧友所谓琐事,所谓搁置的婚约,忽然觉得苍白无力。我勉强笑了笑:“劳烦你了。”我说,“小茴也盼着这戾气快些除去,不然死了也好,毕竟拖累着他人,自己也不好受。”

李辰檐神色一诧,默默地看着我。我背过身子,面前秋意盈然,繁密的叶稍已经发黄枯萎,在风中涌动如涟漪湟湟。

“小茴,那…我走了。”少顷,身后传来他略带迟疑的声音。

我心中一疼,却不知如何回答,所幸就站着不动。

“小茴,不要轻言生死。”话语很轻,如冬日雪痕。

眼中泪水夺眶而出,可我就算咬破嘴唇也绝不回头。回头有何用,让一个只是因为许诺而尽力帮你的人看到自己懦弱的一面,充其量也不过是讨几分同情。我霍小茴从来日子灿烂,一个人照亮全世界,何必如此没出息。

身后再无声音。我回头望去,只见落花簌簌无言,风凉水静,人去楼空。

毛球耸拉着脑袋蹭蹭我的脚踝,我蹲下身,慢慢揉着它满头软毛,眼泪又不听使唤地在眼眶中打转。仰头努力逼回泪水,我对着炫目的日晖,双眼刺疼发胀地几乎张不开。

“去你大爷的不要轻言生死!下回再这么诓我,我死给你看!!”

第五章喜折屐(三)

5

之后六七日,我的小日子过得越发奢华喧腾,加之与家人重逢,兄妹姐弟母女情,就差没锣鼓喧天庆贺一番了。

楛璃直摇头说,这丫头受什么刺激了吧。李逸然道,兴许小茴姐在家就是这幅模样。筷子与青桃试探问,是不是小姐出门一番,性情越发豪放了?毛球奉行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与我一起共襄盛举。

又过了两日,爹下朝来西苑与我说皇上放人了。彼时我正召集三五个琵琶女为我与楛璃逸然弹琴助兴,青桃筷子备了一桌美食,毛球也跟着曲调跳东跳西。

一曲阳关三叠叠上云霄,我以玉箸击碗合拍,爹面对着这厢盛宴呆了片刻,脚底打了个旋儿,掉头往回走。

我忙停了琵琶快步追上:“爹刚才说什么?”

爹朝我身后望了望,“敢情你是回来**的?”

我愣了愣,又问道:“爹刚刚说张立春一家子被放了?”

爹与上前行礼的楛璃逸然点了点头,说道:“昨天放了,张家大夫人在牢里就撞死了。”他叹了口气,“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我呆了片刻问:“霍随呢?”

这霍随人如其名,随叫随到。我此言方出,他便从不远处窜了过来:“小姐有何吩咐?”

“给我备辆马车,送我去太常卿张岐的府邸。”

霍随面露难色地看了看爹,劝我道:“小姐还是别去了,张家死了人又没了钱,连丧事都办得马虎,现在全家人都闹着分家呢。”

我惊问:“那张立春与他兄弟呢?”

霍随迟疑片刻方道:“张立春的大哥有官职,现在投靠贞元一派的朝官,打算换处地方住着。他的亲娘娘家还算殷实,打算带着小儿子回家。现下恐就张立春一人没去处,走运的话,府邸不卖,还能留间屋子住人。”

我想了想说:“让马车送我到永京内城就行,我自己登门谢罪。”

“小姐…”霍随又欲劝,爹摆摆手道:“随她,否则她心里怎样都过不去。”

我朝霍随点点头,转身又与楛璃说我晚饭前回来,随即回屋拿了御寒的斗篷,匆忙出了门。

永京内城街道平整,其间巷陌曲折。张府与临河客栈隔了三条大街,所幸去白河不远,沿河顺路还算好找。

街头一如既往喧嚣热闹,道路两旁门庭若市,绸缎庄,茶铺,当铺,生意兴旺。街上人群你来我往,天南地北客,他乡是故乡。

远远瞥见街头走了一男子,白衣胜雪,一头黑发如墨束在身后。再走近些,只见此人眼若皓月当空,眸若星辰璀璨,鼻梁秀挺笔直,眉梢眼角微微上扬,脸颊轮廓完美无瑕,英锐俊美仿若九天封神。

他腰间系一青玉短笛,长袖揽风,足下生尘。可惜走路姿势过于潇洒,恣意得仿佛街道是他开得一般,加之脸上若有若无的笑容显得心机深沉,仅凭自己的直觉,我便料定他绝非什么善男信女,忙绕道而行。

擦肩而过刚走了两步,身后一个万分清亮的声音忽道:“呀,这位姑娘,我喜欢。”

我背后冷汗顿出,埋头快步而行,那声音恍若近在耳畔,又悠悠响起:“姑娘跑那么快干嘛?”

我深吸一口气,数着一二三回头。但见那男子笑意满眼地瞧着我,走前了几步,拱手道:“在下风和,不知姑娘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可有婚配?”

我退后两步连吞唾沫:“风和公子,你…这叫调戏。”

风和取下腰间玉笛,用指尖夹了悠闲转着,面不改色心不跳:“我就是在调戏,何如?”

我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但凡长得好的男人,就没一个是正常的。李辰檐如是,风和如是,我爹与李方卿如是,李逸然大致如是,左纭苍…嗯,这个稍好点。

压了压惊,我心想退一步海阔天空,于是笑说:“您老乃神人也,小女子甘拜下风。您如果想调戏别人,我一百个支持。”

风和奉上一个倾倒众生的笑容:“小姐可有意中人?”

我愣了半晌,不知如何作答。

“这么久不答,那就是有了。”他又笑,“那劳烦小姐将李公子带来助我调戏。”

我心中骇然,忙问:“你怎认得他?”

风和笑道:“我若想知道的事,就没有不知道的。”

我暗暗思忖,觉得此人深不可测,现下是三十六计走为上,于是拱手笑说一句:“今日小女子长见识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风和笑望着我,轻轻抬手一拦,目光落在我的发钗上:“这钗子——”他眨了眨眼,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

我十分诧异,风和指的钗子正是我娘留下的茴花钗。样式简单古朴并不招人,若非修道中人,绝不会注意到它。

风和微蹙着眉,走前两步抓起我的手腕,手指在我脉搏上轻轻一摁。一股暖流渗进我的体内,在血脉中迅速游走了一番。

“你这是干嘛?”我虽有些无措,却不明因由地相信此人绝不会伤害我。

他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茴妖?”

我彻底呆了,良久才抖出一句话:“大哥,说话不能这么直接。”

他又走进了些,俯身看入我的双眸。刹那间,我的身体仿佛钉住了一般,动弹不得。眼前的瞳眸深邃无比,像一口不见底的深井,牢牢把人吸入其中。

“不对,不是茴妖。你是…”他欲言又止地望着我,好半天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莫疏言与你有何干系?”

“莫疏言?”这个陌生的名字竟在心中勾起丝缕莫名的情绪,天末起了凉风,晚霞染了云彩,温温凉凉沁人心肺。

6

我想了许久,心中纷纷扰扰却抓不住丝毫线索,良久我道:“莫疏言,我不认识。”

风和伸手一挥,一阵风忽然旋地腾起。四周的景物忽然间像隔了一道水帘,晃荡不清,“行了,现下无人能听见你我说话,莫疏言与你有何干系?”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旋绕起的水帘,走上前去用手指触了触,水滴在指尖缓慢散开,晶莹剔透。我万分惊喜道:“这是个什么术法?”

风和面色清淡,手里转着玉笛,并不理会。

我又跑到他身边,笑道:“行了行了,我真不认识那个莫疏言。”

风和蹙起眉头望着我,转而又笑道:“他是望天仙,花妖族的妖主。”

“望天仙?!”我惊呼一声,“我也在找他。”

“你在找他?”

我取下头上的发钗递给风和:“这是他留给我娘的发钗,我娘本是茴妖…”

“你娘是…弄香?”风和错愕地瞧着我。

我也用同样的表情望着他:“怎么连我娘你也认识?”

他一怔,忽地露出一个温软笑容,摇了摇头问道:“小丫头,你刚刚想说什么?”

我狐疑望了他一眼,接着道:“我娘本是茴妖,妖力低微,是望天仙用自己些许仙气化了发钗送给她。我娘临终时把它给我,说要化解我身上的戾气,只有找到望天仙,或者一个女子。”

风和怔住:“你娘…让你找一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