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想真好,楛璃,其实我一个人站在这宫阙之中,盲目得无所依傍,还好有你来找我。

捏着那块水龙玉,一袭紫袍只身便闯入禁宫之中,真像你做出的傻事。

“我义父一身尽忠职守,不过是为了瑛朝守住天下太平。”她缓缓地说。

我知道。那些年,永京朱家也是显赫一时。六年前的政变,龙飘将军朱砚文因誓死追随平炎帝被抄家。朱府男人杀头,女人变卖为奴。英长泣因念在从前与朱砚文的交情,私下放了他与楛璃一命。楛璃流离漂泊又与养父回到倾城楼。而朱砚文从此不让楛璃习武学文,说身为女子,无才是德,无智更是福气。

三年后,廖通一行人却在永京内城寻到昔日龙飘将军踪迹。不日朱砚文暴尸街头。一代功臣,千古名将,死的时候,只有一张竹席遮身,一个义女送葬。

“我义父也算是一生富贵荣华享尽。只是最末三年,潦倒悲苦。”楛璃涩笑着说,“可是他临终前,却与我说,最痛快的时光却是在征战沙场之时。古来征战,鲜少人返,所以每每出战蛮子,只求痛快杀敌,从未想过天下声名。后来跻身朝堂之上,身不由己,直到家破人亡,才幡然醒悟,得知人的一生,及时行乐,尽欢尽兴,凡事要无愧于心,旷达乐观,万不可陷在漩涡之中。”

“小茴,你也是这样活着。今朝有酒今朝醉,人不折腾枉少年。”

我不禁笑起来,“你又何尝不是呢。也难怪我最初将你认成男子,卸下女儿贴花,一身补丁衣衫,真正潇洒凛然。”

楛璃也跟着笑,仿佛还是这年的初夏,我们刚从倾城楼跑出来,一连穿了三条街。日晖熠耀,街头纷扰,我们弯着腰在客栈门口喘气。

流离世间逢知己,青春年少千金酬一笑。

“你当时穿一身男装,俊秀雅然,偏偏来拍我的肩,说真巧,我也是女的。”

我笑说:“衣衫褴褛,手持短剑,三脚猫的功夫还当自己是侠客。等别人多出来几个打手。你跟我说,‘开玩笑,你当我是绝世高手。’那时真被你噎得说不出话来。”

“谁让你到处逞能,洪软欺负青楼女子,你偏偏要去凑上一脚。”

“你还说我?当时在临河客栈遇到一群打手,你带着我直接从三楼跳下。我以为你英勇就义呢,谁料是在施展轻功。”我边说边笑,直到脸皮子发酸,眼角流出眼泪,“后来你却丢下我一个人,自己上去拼命。那个时候你问我,为什么又跑上去。其实我想跟你说,人生得一这样的知己足以。楛璃,我当时在想,这次真正痛快,生死之际,还有金兰好友不离不弃,不如上楼拼一场,死了算了。”

“我当时也是瞎捣腾一气,心里懵懵懂懂知道‘侠义’,知道‘及时行乐,不惧生死’的字眼,蛮打蛮横。”楛璃说,“后来我发现真正的潇洒不是那样的。”

“是拿得起,放得下;是无谓,无惧,却也懂得珍惜。小茴,我们同行一路,只有半年光阴,然而流离颠沛,仿若一世跌宕。你一直紧张自己的小命。”楛璃笑起来,“再难过,再伤心,形势再混乱,每晚也抓着那本破心法念啊念,生怕气息乱掉。你说你还要踏歌而行,还要走遍江山,还要跟喜欢的人珍惜的人在一起。”

我第一次看见楛璃哭,然而却是悄无声息地,几滴清泪从她眼角滑落,摇摇欲坠,“你都忘了吗?只剩下一年了。为何连这最后一年,你也要放弃?”

“你…都知道了?”

“我没喝你放了蒙汗药的茶。”楛璃说,“所以昨日我一早便醒了,我见你嘱咐完念真缘有后出去了一趟,他们互打了一掌伤了内息。你回来后责问李辰檐。我听见你们说的话,看见你,一剑刺伤了他。”

风烟翠柳,夏花如画。是哪一年的光景中,船头巷陌埠头边,一行人醉笑三千。如今往事散场,旧时人找来,将明媚景致放在浮萍之上,岁暮的风一吹,全破了。

“小茴,你走吧。”楛璃抬袖狠狠擦干眼泪,“还有一年时间,好好守着李辰檐,好好去求续命之法。我留在这里,无论发生何事,我替你担着。”

我笑道:“你也不问我为何伤了辰檐,为何一心要嫁到恒梁去。”

“我不问。还是那句话,我相信你有你的理由,若你哪天有难,我楛璃帮你就是。”

“楛璃,不是我想嫁去,不是我放弃了,而是我不得不去。”

正午时分,烈阳被层层云彩遮住。雪停了,地面明晃晃地十分刺眼。

“我伤了李辰檐,是为了拖住他的脚步,不让他在我出嫁之前找来。”我苦笑道,“公主出嫁这样的大事,没法瞒住他,只有这一个法子。”

“楛璃,你可知李辰檐是谁,又可知芸河之战?这些年,两国隔着芸河屯兵,而那日的征战,只会是一场万人葬。”

第七章水龙吟(三)

5

风雪隐隐,边声羌笛,五花马,千金裘,呼尔将出换美酒。醉卧沙场,功名沉浮,与尔同销万古愁。

如斯征战,不过是用浓墨渲染了壮志豪情,然而真正的残酷,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万人葬?”楛璃吃惊地望着我,“若真是一场万人葬,领兵的又怎会是李辰檐?他是越明楼之子,恒梁静王。”

“正因为他是越明楼之子。”我道,“左纭苍来朝签订契约后,不过是一张纸而已,落昌和恒梁若要真正信任,必须有实质的信物。”

“而当此光景,却是落昌形势更为危急,英长泣若要让越明楼罢黜朝中一半大臣,只有两个方法。”

“其中一个,便是让你和亲?”

“不错。”我点点头,“我嫁去恒梁,英长泣可以得我爹死心塌地辅佐他,越明楼则可以牵制住我爹在落昌的势力;更重要的是,以和亲的方式,便是大张旗鼓彰显两国结为姻亲,哪一方若先起战事,会民心尽失。失民心者失天下。”

楛璃若有所思地望着重重殿阁,“所以你若不嫁,唯一取得越明楼信任的方法,便是让李辰檐,领兵去芸河战场。”

“李辰檐是越明楼之子,若将落昌芸河驻军的军权一并交到他手上,越明楼自然高枕无忧。”我道,“只是芸河战场,表面有重兵屯守,其实不过是用三万死士,拖住落昌恒梁的反兵。”

“为何是三万死士?”

我埋下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皑皑白雪,“芸河另一岸,驻守栾州的恒梁将士,已暗自向梁脩投诚。”

是时战事待发,梁脩会带军在恒梁通京外攻城,而栾州驻军却不可轻易拔营,赶回通京城相助。只因一旦提前拔营,风声鹤唳,越明楼必当下狠心整治朝政,加之沿途将士的镇压,必定损兵折将。所以到时,栾州驻军会渡河入侵落昌境内。

然而芸河驻军却强过栾州驻军,所以战事若起,廖通必定会分派一部分驻军南下至芸河,与栾州驻军一起,前后夹击芸河军。

英长泣的目的,便是分散廖通的兵力,使其一半军队南下,减弱其在永京城的势力。如此一来,若廖通攻城,永京禁军还可与之抗衡。

楛璃听完后,不禁咋舌,“若如此,芸河驻军便要腹背受敌,无可退路。”

我叹口气道:“李辰檐带兵守住芸河战场,起码需要坚持三月时间,这是为京城禁军歼灭叛军取得时间。三月之内,即便战到只剩一人,也要拖住廖通的叛军返京的脚步。”

“这样,也是逼得廖通定要分散兵力对抗芸河大军了。”楛璃也跟着叹口气,“若他不派兵,芸河驻军歼灭栾州军后,必会返京,到时即便廖通取得江山,也会被托下台。”

我苦涩笑起来,“战火燎原,苍生涂炭,起因不过是数个人的野心。我叹的只是面对家国天下,父子之情,君臣之情,又是何等卑微。”

恒梁文惠帝,落昌尚扬帝,一个人是李辰檐的父亲,一个人是他的君主。然而两人指派李辰檐领兵去沄州战场,除了因为他天纵奇才,能取得最大的胜算,还因为只有他得了落昌军权,落昌才能取得越明楼的信任;只有他战死沙场,两位君主才可安心坐稳自己的江山,至此世间少一个身俱两国皇脉的人。

“可是牺牲李辰檐与三万将士的性命,可以换来天下苍生的太平,是取大舍小。”楛璃道,“英长泣舍臣,越明楼舍子,心中如何不痛?然而天下民生,系与两人,能如此周全果断,也是一代英主。”

我仰头看着灰蒙的云层,漫漫落雪飘得连心都冰凉,“我只想要辰檐安好,他汲汲营营,何尝又不是为了苍生?辰檐总说,人生来便有担当,男子汉大丈夫,要肩负重任,为国为民。我想得没他多,但我贪心,我希望岁月静好,民生安稳;我希望辰檐可以实现他的抱负;我更希望我珍惜的每个人都平安无事。”

“所以你刺他一剑,只怕他先你一步回了永京城,接旨领兵去沄州。”楛璃道,然后她笑得万分爽朗,“若李辰檐知你如此,定不会轻易领情。如今看来,他前些日子疏离你,也不过是知道自己将去沙场,断了你的念想。”

“有些担当与责任是与生俱来的。若辰檐生来便有此一劫,小茴定然助他渡劫。”

我记得深秋离开相府时,我曾问过爹,从前李辰檐做少将军的事情。爹当时笑得为老不尊,说你本可见他一面,谁料你竟任性未去。

五年前,宫中盛宴,说新来的武状元被封三品平良少将军。那时二哥也刚刚入仕,开玩笑让我一道去宴席,说不定可以觅得良婿。

我说宫中筵席规矩太多,不若在家吃的自在。现在想来,不知当年十八岁的辰檐,是何等英姿勃发,少年英武。

而爹告诉我,后来他汲汲营营,不恋功名,不慕荣华,只因答应了英长泣一句话。

你的确是身系天下,生俱两国皇脉之人。但你若为这天下苍生着想,便阻止这场战事。否则有一天你为王,要一个支离破碎,血流漂杵的江山,又有何用。

一个人向上爬很容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下。可是放下无人能及的光华,一路踽踽而下,从此肩负重任,荆棘遍野,隐忍而行,又如何做到?

“辰檐努力做了许多,有的时候心力交瘁。我不过用宫中一年时光,换他一世平安,值得的。”我笑道,“不过现在想起当初,一行人相遇相知,原来并非缘分,而是个中安排居多。”

楛璃扬起嘴角一笑,“个中安排又如何,情义不假就行。李辰檐还是李辰檐,左纭苍仍然是左纭苍,我不认识静王晟王,更不管他们是不是姓越,我只知道一路上,我楛璃交了两个好兄弟。”

乾坤殿的重檐庑殿顶上,白玉水龙映空发出湛蓝光彩。落昌属水,信奉水龙神。那水龙鸣唱时,声音凄恻低迷,雄浑悲壮,听久了会让人满腹忧思,潸然泪下。

凤楼高阁锁水龙,岂知有的人,就是要潇洒得即使深陷桎梏,脚套枷锁,也要微笑,也要吟唱,也要前行。

楛璃如此,左纭苍如此,李辰檐如此,我霍小茴,亦是要如此。

6

“决定嫁了?”英长泣仿佛早已料到结果。他站在空旷的朱鸾殿中,淡淡地说,“赐你静字为号,无他,不过希望以后你能静泊淡定。”

朱鸾殿不若乾坤殿气势喷薄,轻烟迷蒙,深旷清冷。

我拂裙行礼。

“现在如何?”英长泣似笑非笑地看着楛璃。

楛璃走上前来,站在我的身侧,“不知民女可否提第二个请求?”

“说来听听。”

“敢问皇上,是不是只要小茴嫁到恒梁国就可作数?”

英长泣眉峰动了动,思虑一番忽然笑了,“不错。”他抬手摒退了众人,又道,“朕大抵已猜到你心中所图。”

楛璃沉吟片刻,跪地行礼,“小茴此行以一生作为赌注,还望皇上能善待她。”

“你如何想?”英长泣慢悠悠地将目光投向我,不经心的犀利。

我皱起眉头,纳闷道:“我实在不知你们在说什么。”

“怪不得你。”英长泣轻笑两声,“楛璃你实在大胆。”

楛璃不答话,将身子躬低了些,丝毫不退让。

三人僵持在朱鸾殿,楛璃倔强跪地,英长泣高深莫测,我一头雾水。门外有风声猎猎,殿内温暖如春。

过了一会儿,英长泣道:“你留在宫中。”

楛璃愕然抬头,不解地望着英长泣。

“静茴做多久太子妃,你就在宫里留多久。”

“太子妃?!”我大吃一惊,“楛璃你是要——”

“好。”楛璃又行了一个礼,转头一脸无奈地笑道,“既然你一定要嫁去恒梁,与其嫁文惠帝,不如嫁一个定会对你好的人。”

“你是说…纭苍公子?”

“小茴,你知道他的心意。”楛璃笑道,转头又问英长泣,“你要我以什么名义留在宫里?”

英长泣高深莫测地说:“安个职位即可。”顿了一下,他又道:“越明楼生性多疑,此番幸有晟王来朝,与落昌签订契约。晟王本就是储君,又立下此大功,有朝一日他即位,皇妹为国母。楛璃,那一天你若想出宫,朕随你。”

说罢,他又笑望着我:“皇妹你意下如何?”

我想了想,道:“做李辰檐嫂子,总比做她后母强吧。”

英长泣与楛璃的表情同时僵住,过了一会儿,两人乐不可支地笑起来,一人说:“皇妹果真风趣。”另一人说:“以前觉得你傻气,现在觉得你傻得一针见血。”

我怒道:“直言不讳也有错?!”

两人摇头,又嘻嘻哈哈地笑。

“深宫之中如此嬉笑,成何体统?!”我继续怒吼。

英长泣正色道:“皇妹架子端上来,连我也想镇住?”

我退两步,心中暗忖事情来由,又问:“皇兄为何要将楛璃留在宫中?”

“怎么,你不乐意?”英长泣又笑,“你若不乐意,楛璃,你也不用留在宫内。”

我慌忙道:“乐意乐意,若你不留住她,改明儿她就随送亲的队伍,一起与我去到恒梁。”

楛璃怔住,转头白了我一眼。我心中仍然有些不安,又问:“没有别的因由?”

“有。”英长泣笑了,“宫中缺少生机勃勃的女子。两个请求,换一个彩头。楛璃,进宫后,你无事便做朕的护卫吧。”

我脸色大变,方知英长泣兜个圈子,投其所好。所谓旁观者清,看透他的伎俩,我忙道:“哪有女子做护卫的?”

然而为时已晚,“护卫?!”楛璃高兴得踌躇满志。

我吞了口唾沫,又劝道:“皇兄,虽然楛璃向来喜欢行侠仗义,你武功本来就高,她若做了护卫,到时还不知谁保护谁呢?”

“霍小茴!你看不起我的武艺?!”楛璃愤愤不平。

我转头见英长泣悠远绵长的笑容,惊觉失言,此人要的就是一个在楛璃面前彰显才能的机会。

我道:“你对付江湖宵小尚过得去,对付能潜进皇宫的刺客…先不说别的,我问你,逸然修泽的功夫,你能接几招?”

楛璃狠狠瞪我一眼,转头道:“民女身无长物,心无牵挂,虽武艺不精,但每每遇险,定然以命相护,毫不退缩。何况…”她又瞟我一眼,“何况我素来行侠仗义,若得此机会,定然勤加习武,不负圣望。再者说,当今的静茴公主,若不是在倾城楼得我相救,此刻哪里会站在朱鸾殿上,对我的武艺指手划脚?”

我语塞:“这会儿你又旧事重提了…”

楛璃得意忘形,千盼万盼得此一日大展宏图。

我看着她自我陶醉,心想英长泣忙于朝政,只纳了两个妃嫔,如今却将一个女子这样留于身边,“皇兄…”

英长泣神秘莫测地笑了:“来日方长…”

我心中恶寒,说:“楛璃,算了吧。咱回家…”

“笑话?!”楛璃一声呵斥底气十足。

教训告诉我,风尖浪头上的人,听不进劝。

沉箫城银装素裹,楛璃这次进宫收获甚丰。理清了误会,弄清了局势,与英长泣的交涉只赚不赔,还平白无故得到一个朝思暮想的职位。于是她一路感叹自己报国无门,原来是天将降大任,然时机未到。

我忍不住又劝,说:“楛璃啊,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她豪爽大笑:“霍小茴,不要羡慕我,等我升了品级,出使恒梁去看你!”

楛璃人生在世十九余年,今日真正风光无限。

第七章水龙吟(四)

7

出了宫门,雪落如扯絮,云霭低而厚,隐隐有雷声。楛璃在马车上,数次抽出腰间两把小短刀,开心得磨皮擦痒,直欲磨刀霍霍向猪羊。

我斜乜着她,说:“你省省吧,入了宫后,夹起尾巴做人,至于这两把小刀,也就跟挂玉一样,摆设。”

楛璃兴奋不减,对我的话充耳不闻,却问:“你刚在倾城楼遇见我那会儿,觉出我的杀气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