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继续斜眼瞟着她,“杀气到没有,不过看你现在这模样,赶得上杀猪宰羊了。”

楛璃知我损她,扬起嘴角一笑,反攻道:“你现在调侃人的表情,跟李辰檐十足相似。”

所谓知交好友,便是能一眼看透你的死穴的人。

我怔了怔,表情缓和下来,掀开车帘看去,仍是茫茫落雪的天地,不辨街景,我低声道:“也好,我连他的神情也学得相似,不枉与他相知相识一场。”

楛璃说:“小茴,既已决定嫁去恒梁,就这样把他放在心底罢。”

我回头冲她笑笑:“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说的绝不是霍小茴。”想了想,我道,“是思怀以终老。”

楛璃白了我一眼,“没好到哪里去。”

我立马回道:“辰檐教过我,说作诗遣格律是其次,重在情景交融。情真意切,不无病呻吟即可。”

那时他说,“小小江山国”的最后两句可以改改,后来又说原诗好。转眼冬日将去,时过境迁,马车颠簸着亦是向前驶去,等哪日天朗气清了,我便想一句好的,独一无二的句子,添到末尾。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心情竟也舒坦了不少,楛璃一路摩挲着她的小刀,不过多时便到了相府。

我们前脚到相府,圣旨后脚就入门,封楛璃为近身侍卫,先在相府暂住半月,于半月后入宫。待圣旨宣完,几名小太监又抬来一个小箱子,说是英长泣的赏封。

箱内不过几件紫色锦袍,月白大氅,不累赘,不失风采,腰封上绣几朵木槿,清雅又略带女子情怀。我越看越觉得不是个事儿,这几件官服,怎么看怎么像为楛璃量身做的冕服。也不知英长泣老谋深算了多久,袍子做好就等着送来。

霍随看得汗如雨下,把我拉到一边,半开玩笑半惶恐地说:“小姐,如今这府里,住了两位娘娘,这可如何是好?”

我嘴角抽搐了一下,爹听了窃笑道:“修榆,明儿从禁军里抽出一百个来护府吧。”

腊月已过,半月后便是春节。不日英长泣便宣旨将我嫁至恒梁,送亲的行队于正月初三起行。屈指一算,留在相府的日子剩不足一月。

现在想起所谓杀破狼的宿命,果真起落无定,流离无归,然而以起落流离换心安,也是值得的。那日在姬州,姬扬在浮云寺外备了马车,事后便与暖菱张立春找了一处隐秘之所为李辰檐疗伤。

楛璃说,待辰檐伤好些,他们便送他回永京城,一是因为姬州是廖通的势力所在,二是怕辰檐醒来见自己身在姬州,心中定会起疑,即使有伤,也会赶回永京打探消息,不若就直接让他回永京,找个僻静的住所,安心养伤。

和亲的旨意宣过后,永京城热闹了几日。相府来客若流水,其实探我只是幌子,探楛璃才是正经。爹整日哀嚎:“想我富丽堂皇府邸一座,如今沦为菜市场,何其不幸。”

此言不虚,朝中大小官员,每日来府如赶集。如此五日后,相府关门谢客,道冬寒入户,一家老小纷纷病倒。此事在朝堂之上引起不小轰动。爹告了病假,大哥二哥整日上朝被人嘘寒问暖,差点没问出病来。

英长泣却扯着嘴角笑,“霍爱卿病了?”说着扬眉看着满殿朝臣,“被你们闹病的吧?”

据二哥说,当时朝廷之上鸦雀无声,只听英长泣又道:“甚好,前些日子,朕体恤霍爱卿,怕他忙不过来,于是派了两个乾坤殿的小太监去他府上,也好帮衬接待宾客,安放礼品。霍爱卿说,待身体好了,给朕挑两个如意的送来。”

这番话毕,朝堂上的大臣都哆嗦起来,殿外的风呜咽得吹着,腊月的雪清白贼亮。

英长泣笑了笑,撂下一句,“天太凉了,诸位穿厚点缩紧点将自己裹严实点便是,在朝堂上哆嗦,怎么也不好看。”

当日,一名小太监赶到相府,告与爹,皇上说天寒也得换气,便是敞着门也无妨。果不其然,当相府小厮怯生生打开大门,一个下午只听廊檐铁马丁铃响着,再无访客。

爹有些惆怅,悲叹:“想我两朝重臣,如今无人贿赂,俨然如弃臣一命,何其不幸。”于是第二日,他抖了抖官服,病好了叩谢隆恩去了。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转眼便到了小年夜。等小年夜一过,离楛璃入宫之日便只剩三天。近日她无事在西苑练练武艺,两柄短刀还是当年从倾城楼带出来的。刀柄处已有磨损,用布条缠着,楛璃虽好行侠仗义,然而机会太少,用刀只是比划,最近便找了块磨刀石,常常坐在西苑的水池边磨着。

楛璃说,磨刀是门绝活,如何开刃,如何磨出锋口,以至于快慢节奏都有所将就。她不谙此道,只能慢慢试着。

我接过她的短刀,不禁皱起眉头:“有些硌手。”

楛璃笑道:“自然硌手,刀柄损了,我用布条缠了缠。”

我想了想,问:“你这刀,有甚来历没有?”

楛璃错愕地望着我:“今年开春捡得,倾城楼的女子不能有这些玩意儿,我以前都用木头代替,谁知有个打手的短刀坏了,我便捡来了使。”

我想了想,道:“楛璃,我送你一对短刀吧。”

8

还没开春,雪便开始溶了,这年的天回暖的极早,树枝头已有抽枝的迹象。小年的后一天,我便独自出了府,与爹说只是在皇城内逛逛,不必人跟着。

辰时天色晴朗,雪被扫过,只积了薄薄一层。城西有家叫“繁弱”兵器铺子,上次路过的时候,还是与辰檐一起。那天我带着青桃筷子,去永京内城寻蒹葭士,后来遇上他,送我们回家时路过那家店铺。

那时他扬扇一指,说:“我的扇子,便是拿来这里做的。”

辰檐的山水扇扇骨中有刀刃,薄小锋利,藏在扇中却也轻巧。我曾说他一副假文雅姿态,其实手里摇着的折扇也是血腥之物。

他却说,若征战沙场,要手持长剑铁戟,习武者,若一生有这样一次历练,也算了桩心愿。

彼时我们还在沄州,最舒坦的那段日子总有落雨,园中水意泠泠,木槿花开,我问,“征战沙场少年英雄,是你的心愿?”

他笑道:“算一个吧。做什么都好,总要有担当。”

“担当卸下后呢?”

“卸下后?”他又扬了扬折扇,“若能卸下,再去游历山水,累了便找一处人杰地灵之地,安个家,把故居风景,全修在里面。”然后他顿了顿,转头问我:“可好?”

走了一截有些乏。皇城不似寻常市镇,街上的人要少些,路边酒馆总是堂皇却清冷。

到了“繁弱”,却见门口挂了个告示,说主人有事,要下午归来。这里离城西咸池门不过几步路的距离,想来无事,不如先出城逛逛。

出城走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便到了上次的茶寮,正巧有点渴,我随即走进要了些茶水。

茶老板记得我,见了我的面,惊诧了片刻,说:“姑娘你才来?”

我听了此言,虽有些疑惑,却只回了句:“老板好记性。”

我在桌前坐下,小二上了些茶水,道:“姑娘的相公前脚走,姑娘后脚就来了,这回可不巧。”

“我相公?”我不禁愕然。

那茶寮小二说:“怎么姑娘今春不是与李相公成亲了么?”

茶小二此言一出,忽然抬头打量了我一番,见我还梳着垂寰髻,不由怔道:“怪不得刚才李相公又来,原来这婚事又要拖一年。”

我心中暗生疑惑,嘴上却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可不是,又要拖一年,大概等到年过了吧。”

茶小二和茶寮老板听我这么一说,顿时满脸喜悦之情:“这可好。前些年便听李相公说,要取一位姑娘入门,后来有几年那公子没来,今年开春,这他又来了几次,日日在这儿,不想姑娘你却来寻他了。”

“我来寻他?”我不禁诧然,蓦地回想起这年初春时,我带着青桃与筷子出城寻那蒹葭士,却在半路遇上几个大汉,情急逃到这个茶寮,见一蓝衣人容颜清毓,长袖生风。

我说,原来你在这儿,我来晚了。

他见到我,眉目间闪过一丝诧然,伸袖帮我拂了拂凳子,笑道,来了便好。

“你们是说,他…一直在这里等我?”

茶小二将抹布往肩上一搭,提起茶壶,道:“也就几年前来过一次,说要娶位漂亮姑娘为妻,这年开春又来过,在这里坐着喝茶闲聊过几次,说他有些事耽搁了,正聊着,姑娘你便来找他了。”

茶老板招呼一声,茶小二匆匆向我点了点头,忙着招呼其他的客人了。茶老板又走过来,说:“姑娘也莫想太多,苦命鸳鸯多得是,还好你与李相公来年便成亲,也算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涩笑了一下,端起茶杯刚要喝,却听身后茶小二唤了一句:“李,李公子,你怎回来了?”

那声音我做梦都记得,清越若泉,“上次说好带些家乡茶叶来,刚刚忘了给。”

手中忽然松劲,茶碗掉在桌上,哐当一声,茶水淌了一桌。

我站起身,蓦然回首,见李辰檐站在茶寮帐边,抬眼朝这边望来。

第七章水龙吟(五)

9

冬日的风刮得沉而淡,太阳远远地照着。茶寮里仍是零零星星几人,啜茶谈笑声轻润温和。李辰檐身着浅青袍子月白大氅,见了我十分诧然。

“刚才还觉着可惜,这回可巧了。”茶寮老板迎了上去,向茶小二使了个眼色,茶小二会意,忙接过李辰檐手里的茶包,将他迎到我的桌前。

茶帐里有些阴暗,李辰檐微埋着头,细碎的额发被风吹晃,我看不见他的表情。茶小二将桌面擦干净,又为我二人添了茶水,见我们愣着,打诨道:“先前姑娘还提起与李相公的婚事,不料李相公这就回来了。”

李辰檐这才抬头,不解地看了我一眼,嘴角勾起些许笑意。

茶老板又迎过来,将茶小二唆使走了,笑道:“二位见一面也不容易,这几年功夫总算熬出了头,慢聊啊。”

桌子上有些裂缝,被水浸过的一块色泽较深。余光瞥得李辰檐捋了捋氅衣,我不由惊慌地一把扯住他的袖口:“辰檐…”

他又转过脸看着我,问:“你以为我要走?”

我避开他的视线,望着远处茫茫雪景,“嗯,怕你走了。”

“傻小怪。”李辰檐一笑,转头对茶老板笑道,“吴伯,你刚刚不是说有位客人寄放了一辆马车在这?”

吴伯道:“是呢,寄放几日,怎么,李相公想借用?”

李辰檐取出一锭银子:“劳烦张伯,我想带我娘子去永京内城逛逛。”

我不禁诧异地看向他,张伯愣了愣,蓦地喜悦应了一声,忙招呼茶小二带我们去马车处。

茶寮在城西,地处偏僻。冬日永京城有专门的扫雪人,窄窄一条行道只有半丈来宽。李辰檐扶我上马车后,自己驾车往内城驶去。

他没有问我,亦没有多说,四野茫茫,天地间碧空雪色,我掀帘在他身旁坐着,听马蹄滴答踏响在官道上。

“外面凉。”李辰檐道,“小怪进去坐着。”

他脸颊仍有苍白之色。剑伤不算太深,休养近一月,想必已好了许多。

“辰檐,你的伤…”月白大氅随风翻飞,他转过脸来眼带笑意,“好了许多了。”

永京内城比皇城热闹很多,店铺林立,杏红的门窗,青白的砖墙,一家小院深处几株腊梅,幽香扑鼻。李辰檐将马车系于树边,拖一过路人看管了,便带着我朝街上走去。

时值正午,阳光温暖宜人,街旁喧嚣扰攘。小年夜刚过,男女老少便携手出门置办年货,无一不面带喜色。我跟在李辰檐身边,心里暗自琢磨着和亲一事。

他剑伤刚愈,又是前几日来的永京城,何况有姬扬逸然等人守着,应当还不知。

“小怪。”李辰檐转过头来,“饿了么?”

听他这么一说,确然有些饥饿,李辰檐见我抿抿嘴,又笑,“记得有好几次,带你去街边的小摊吃食,你总津津有味。这段日子我一直在想,怎么也要再带你吃一次。”

在永京城,即便是街边小摊也别有风味,布招牌上龙飞凤舞写着小摊名,桌椅是寻常木头,然而做工却精细,左下角镂空一对双鱼,很是出彩。

李辰檐为我要了碗馄饨,说冬日吃着暖身子。小二嚷一声迎客,大锅一揭,便有浓重的水雾弥漫出来。我怔怔地望过去,却听身边李辰檐道:“小茴,我这些日子想过了,在姬州的时候,是我不对。”

其实街边还有些喧嚣,冬日吃食讲究热闹,周围的人吃的哧溜作响,然而他的声音清晰入耳。我转过头,笑问:“辰檐,怎么又回永京城了?”

李辰檐道:“静养了一阵子,就回来了。今天才是第三天,想着天气好出来走走,便遇上了你。”

小摊老板端上两碗馄饨,道了声:“二位慢用。”佳节将至,连吆喝声听起来都喜气洋洋。

我低下头,用勺子舀了一粒,李辰檐道:“这家的馄饨虽小,一口一个,汤是羊汤,等吃完了喝一碗,小怪就不冷了。”说着,他接过我手里的勺子,吹了两口,递过来,“知道你饿,小心烫着。”

我只觉有些哽咽,如暖融融的一汪水堵在喉间,碗里水雾升腾,眼睛有些蒙,我埋头吃了,说:“回来也好,住一阵子,便去朝廷领命吧。”

“嗯。”李辰檐答了一声,犹豫了一下,说,“小茴,那天我一直想着去追上你。可惜实在没法子追。”

我将头埋得很低,又吃了一个馄饨,烫了嘴,一直烫到喉间,烫到胃里。那天我在马车上,李逸然追上来,说辰檐一直守在那里,我能想到他当时的神情,如同他现在一般,第一次卸下昔日的潇洒,变得小心翼翼。

我心中不忍,抬起头道:“是我不对。”

李辰檐笑了,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道:“先吃东西,吃完了慢慢说。”

我摇了摇头,仍是说:“是我不对,但是我也没法子。”想了想,我又道,“所以辰檐,你不可以怪我。”

他脸上的笑容逐渐隐去,市井间的小摊上,我与他对坐,如同千万寻常人家夫妇相随,他说:“小茴,我想过了,我的身世,芸河的战事,以后的事情,我都不该瞒着你。这些日子我养伤时,便一直在想,哪日若见了你,定要好好与你说一番。”

我道:“你的确不该瞒我,可是你也是为我好。”

李辰檐神色有些暗淡,“那日你说不相信我,我其实,很不痛快。事后想起来,确然是我背着你搁置了婚事,接了芸河的战事。”

“辰檐。”我道,“我没有不相信你。”

李辰檐说,“即便是赌气了,也算我错了罢。”他又笑道,“混沌快凝在一起了,先吃东西。”

我埋头一口一口地吃着,如他教我的一般,舀起一勺,吹凉了再送入口中。李辰檐从不会对这样琐碎地事情做解释,平日文韬武略样样精通,然而对于繁琐细小的事,竟也有些语无伦次。这么想着,我不由笑起来。

也好,起码在嫁去恒梁之前,能与他一聚,哪怕做半日的假夫妻也好。

10

等吃完饭,李辰檐神清气爽,正站起身,他回头忽然扬起嘴角笑问一句:“你先前与吴伯说,我们要成亲了?”

我怔了怔,耳根子顷刻烧烫起来,道:“我顺藤摸瓜打探点事情,你别跟着瞎猜。”

李辰檐一诧,须臾恍然大悟地笑起来,用扇子敲敲我的头,又叫一句“傻小怪”。

我茫然问道:“怎么傻了?”

“单纯,执着,健忘,”李辰檐道,见我薄怒,又问:“你今日一人出府做什么?”

听他这一问,我才忆起为楛璃买短刀的事,忙与他说了,却又觉得此刻赶回皇城有些悻悻然。

李辰檐道:“那家繁弱的铺子,打造的兵器以巧制胜,楛璃用短刀,多以蛮力为主,将就刀柄与刀身的重量协调,刀刃锋利,不该去那里买。”

我直愣愣地听着,半晌却说:“你带我去。”

辰檐道:“好,我带你去,先做半日夫妻。”

我怔在原地,辰檐走了两步,回头道:“我说的那家兵器铺子就在不远处,旁边连着一家珠宝斋,是他夫人开的。我去替你选个簪子,将头发先挽起来可好?”

我浅淡笑着:“辰檐,是不是因为芸河的战事?怕去了,便赶不及回来?”

李辰檐蹙了蹙眉,“那战事固然有些棘手,要带三万死士拖住廖通的军队,不过廖通分过来的兵力也就五万人,我定然坚持三月。”

廖通带来五万人,但是他却没有提,在芸河另一侧,恒梁栾州驻军,渡河二万五千人,与廖通叛军前后夹击,何来生还之路。

我笑着说:“好,先做半日夫妻。”想了想,我又道,“等你战胜归来,再到相府与我下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