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辰檐笑了,走过来用扇子轻敲我的头:“没见过哪家媳妇,如你一般猴急。”说着他伸手牵过我的手,十指紧扣,“先带你去珠宝斋。”

珠宝斋的匾额金字黑底,偏红的木门半敞着,窗户是密密匝匝的栅格。冬日天冷,糊了两层窗纸。珠宝斋内烧着几个炭盆,倒也暖意融融。

老板娘是个年过四旬的妇人,性情温和,台面上有两个帮手,都是丫鬟模样。见了我与李辰檐,老板娘将手里的事情搁下,招呼我们去看簪子。

柜台上的簪子多以玉石为主,剩下裹金的,镶银的,无一不璀璨夺目。我头发长且密,若要挽上来,非得簪身坚硬结实不可。

李辰檐见了琳琅的钗饰,看了半晌,不由笑了:“从未选过这样的东西,当真没主意。”

我却仔细瞧着那一罗列的簪子,道:“那个茴香钗,我很喜欢,若以后嫁了人,定要每天带着。”见李辰檐不解,我又道,“茴香钗样式古朴,我玲珑奇巧的东西见惯,若嫁了你,畅游山水,荆钗布裙亦可。所以挽发的簪子,也选个样式古朴的就好。”

老板娘歆羡道:“公子真是娶了位好姑娘。”

李辰檐笑道:“她这是见了新鲜,东西还是要好的。”想了想又说,“沉香木的吧。”

沉香木的簪子不多,老板娘娶了几个,我只挑中双木嵌灰白碎花玉的簪子。老板娘借着靠门光亮一处,将我把青丝挽起,有赠我两对鸳鸯小钗,说有百年好合之意。

珠宝斋的旁边便是兵器铺子,这家铺子叫“链宝斋”,与旁边一家有异曲同工之妙。铺内挂着各式兵器,连着内院的帘子是掀开的,往里一望,隐约可见冶炼炉紫气红光。

窗纸也是新糊的,只一层,阳光疏疏地照进来。李辰檐按楛璃的个头劲力,选了一对短刀。刀身质朴轻巧,鹿角刀柄上刻着繁复的纹路,捏在手里很是干爽,丝毫不滑手。

老板见我喜欢此刀,不由道:“看姑娘的样子,并非习武之人。”

我朝他笑笑:“这对短刀是为我朋友买的。”

“那姑娘的朋友定是为巾帼英雄。”老板又道,“听说前日子宫里也招了位护卫,是个女子。”

我手一抖,握着的刀朝内偏来,险些伤了自己。李辰檐反手将刀挡开,自己接过,蹙起眉头诧异地望了望我,又朝老板笑道:“宫里招了位女护卫?”

“可不是。”老板笑了笑,“最近喜事倒多,二位也是刚成亲吧?”

李辰檐望了我一眼,点了点头:“刚成亲。”

老板笑着说:“可赶上了好日子,待过了年,静茴公主送亲队也该起行了。”

“静茴公主?”李辰檐沉声念道,蓦地朝我看来。

这时,门口却传来一个声音,“这小店铺热闹,小茴儿没事竟跑到兵器店来折腾了。”风和大冷天仍旧一袭白衣,墨发翻飞,站在门边竟似掩去世间万千光华。

“风前辈。”李辰檐怔了怔,拱手行了个礼。

风和上前两步,嘻嘻笑道:“静王,我来带小茴儿回家。”

第七章水龙吟(六)

11

链宝斋的后院里,冶炼兵器的熔炉轰然闷响着。李辰檐抬眼望着我,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容:“静茴公主。”

手中是为楛璃新买的短刀,辰檐选的,前一刻我们还是夫妻。

我退后几步,望着他淡淡笑了笑,一扬手取下斜插入髻的双木簪,三千发丝纷纷扬垂落下来,我道:“半日夫妻,就此而终吧。”

李辰檐的表情清淡如霜,良久才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他缓缓抬起手,停在我脸颊前一寸,轻声道:“小茴,我看着你走。”

只不过申时,云层便涌过天际,遮掩了晖光,链宝斋里黯淡疮痍。我抬眼看他,笑着说:“辰檐,这是我干爹,我一直想让你们见面。”

风和抬手揉了揉我凌乱的发,笑道:“半日夫妻也好,干爹就见这位半日女婿。”

李辰檐道:“风前辈,我送你们一程。”

他没有送多远,不过是走到先前马车停靠的街巷边。仍然是杏红门窗,青白砖墙,浸润在冬日早致的黄昏里,却平添一份凄迷色彩。

锦瑟年华将去,此情惘然成劫。

李辰檐牵马站在街边,望着我清淡地笑,然后默然挥了挥手。我有些乏,扯着风和的袖子,无力跟着他往前走。雪天里,四处都是洁白,一眼望去,仿佛路没有尽头。

风和道:“小茴儿看淡些便可,盛景总有凋零。”说着他停下来,拍拍我的脸,“抉择么,做了就不要后悔。”

我沮丧着脸,叹道:“我不后悔,我只是难过。”

风和笑了,他说:“你爹总说,他的小茴儿,应当是执着,勇敢,坚强的女子。”

我努了努嘴,望向风和:“是啊,爹与我提了几次。”

风和又道:“可惜他来不及看你长成,便先走一步了。”

黄昏烂漫地映在天头,凉风渐起,雪落朽木。这大概,是今冬最后一场雪了吧。

风和道:“他若在,定然欣慰。”

“为什么告诉我?”我苦笑了一下,又道:“我爹他,是不是爱穿蓝色袍子,与你一样,叫我小茴儿?”

风和抬眉乐道:“原来你知道。”

雪落飞扬,我抬手接了接,极小的雪花落在手心便融成水:“小时候,娘亲老是叫错我的名字,她叫我——莫小茴。”

“我五岁前的记忆总是模糊。可是我一直梦见一个人,梦中我还很小,跌跌撞撞地去拉他的袖子。他穿着蓝色长衫,头发束在脑后,身影修长,他叫我,小茴儿。”我道,“这个人,是不是莫疏言?”

风和望着我,却道:“我先带你回家。”

“嗯。”我点点头,“干爹带我回家,相府,亦是我的家。”

雪地上留下深浅的脚印,我回头望去,永京内城浸润在水蓝的暮色里。半朽临风树,多情立马人,不过一夕黄粱美梦。

风和与我直接回了相府西苑。暮色四合,青桃在冬暖阁里点上烛火,沉水香淡淡地燃着,我取了娘亲留的荷包给风和。红绸金丝,没有繁丽的图腾,封口处被合上了。

风和仔细端详了一阵,轻扯了缝合的丝线,封口裂开,一张白绸绢落了出来。

“就是这个了。”风和道,随即将那张白色绸绢递给我。

四方的绸子,布料柔缓坚韧,左下角绣着一朵山茶,模样扭曲。我看了不禁咋舌:“这刺绣的功夫,跟我有得一拼。”

“小惜跟你一样,做不来这些细致活。”风和笑道,“你仔细看。”

山茶花的上方用墨写着一句话,笔意飞扬,字迹十分好看,但语气却有些寥落。

唱繁弦,悲急管。巫山云,浮悠悠。碧落残,空归去。

“这是?”

“莫疏言所写。”风和的神情罩上一层远山薄雾,“这绸绢大概是他遇难前,交给你娘亲的。”他笑了笑,“可笑他仿佛一直未猜透小惜所在。”

我瞧了半晌那朵山茶,试探地问:“干爹所说的小惜姑娘,在栾州?”

风和哑然失笑,“你如何知道?”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刺绣功夫极差,小惜姑娘若与我一般,定然不谙此道,所以想将秘密藏在刺绣图腾上,绝不会打哑谜。”我指了指那朵山茶,“喏,你看,这山茶的茎木绣得枯廖,一看便是一个亦字,木为亦,不就是栾州么?”

风和清清淡淡地笑了:“你先去恒梁,我去寻小惜,说不定她有法子替你续命。”

我问:“干爹与莫…我亲爹,还有小惜姑娘,都是好友?”

“许多年的事了,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都是好友。”他的神情里有说不出的意味,眼神很远,仿佛可以穿透光阴。

又笑了笑,风和背身推开门去。冬日的夜色晦暗,青白的月辉斜照入户。他回头与我扬了扬手,道:“你出阁那天,干爹就不来送了。”

窗外暮色低垂,积雪皑皑。新春将至,再过不久春暖花开。生活如车轴子,一轮转过一轮。

我回来时,楛璃已经睡了,明日她入宫,必定又是好大的仗势。相府清静的时候,总是格外空落。我至年幼搬入冬暖阁,许多年的岁月锣鼓喧天,即便后来出府,历惊历险,也觉得痛快淋漓。

然而这世间的事,乐极了便会生悲,好极了便会落空,平静久了就一定有波澜。

闲庭花落,云舒云卷,是太过淡雅的风情。

而我在这轮回之中,若遇上自己在乎的人与事,总是倔强地为之努力。我想,无谓的事情很多,总该争取一些,即便要付出,要偿还,要失去。

12

第二日,便是楛璃的入宫之日,一群禁宫护卫来迎,声势浩大。我送她至沉箫城,将那柄短刀交到她手中。

楛璃一身紫袍英姿飒爽,她与我一样,是不会应付别离场面的人,我说:“看你随身小短刀旧了,送你一把新的。”

楛璃愣了愣,沉默地接了过去,转身便走。

沉箫城的巍峨不可一世的城门前,她蓦地回过身来,朗声嚷道:“小茴,楛璃二字,是你起的名字。你说,楛,是楛树的楛,楛树皮粗糙,不精细;璃字呢,琉璃为意,预示四彩流光灿若夏阳。从楛到璃,便是说从今往后,我会变得很好。”

楛璃顿了顿继而又说,“我楛璃从不谙诗文,但这句话,你说一遍,我一辈子都记得。但是我却以为,我遇上的最好的事,便是有了你这个至交。所以小茴,经年往后,有机会一定要再聚,你若忘了,我寻遍天涯也会将你寻到。”

阳光七彩夺目,楛璃站在沉箫城门前,不改昔日莽撞与直爽,我朝她挥了挥手,道:“进去吧。”然后笑道:“一定再聚。”

这一年春来得极早。晨间太阳出来后,便有雪化时的潺潺水声,积雪一日薄似一日。

出府的日子将近,英长泣钦定了路线,特意绕开沄州。

大年夜的筵席清清冷冷。大哥多说了几句,二哥多喝了几杯,修泽一直沉默着。他与我从小便亲厚,然而性子内敛,越是放在心里的事,越是默然。大娘二娘却不曾哭哭泣泣,豪爽痛饮数杯,脸颊若染了蔻丹。

毛球窝在我的膝上,伸出头对桌上美食左顾右盼,时不时发出几声叫唤。我拍拍它的头问:“小毛球以后跟着修泽可好?”

毛球顿时抖了抖浑身狗毛,对我怒目而视,我笑了,“看不出你还挺恋着我。”

它呜咽几声,埋着头,半晌跳下地爬上修泽的膝上。修泽伸手揉了揉它的头,与我道,“若今后有机会,我带着毛球一同去探望姐。”

不到戌时筵席便散了,翌日四更天便要进宫,爹整顿饭亦未有多言,只是嘱我早睡,嘱了数次。

我回到西苑时,潺潺流水轻灵响着。晚上与家人小酌一些,此时头还有些发晕。隔远了看,仿若有一道身影如芝兰玉树立在房前,意气飞扬地笑着:“小怪这回任性了。”

低头自嘲地笑起来,又往前走了几步。下弦月缺得只剩下一道弯细的线,像一张水银做的弓。天山浮云冉冉,将月华露了又遮。

然而那道身影却始终没有消失,他不是出现在我酒后的幻觉。

“辰檐。”我愣住。

李辰檐静默如初地看着我。数日不见,他的脸色好了些许,嘴角浮起无可奈何地笑容:“你要嫁去恒梁,是为了阻止我去芸河之战?”

一句话,便让一步之遥隔了重山重水。

我推开冬暖阁的门,笑道:“夜里凉,进来说。”夜里凉,他只穿了一件长衫便匆匆赶来。

我自柜子里取出一件水蓝大氅,递到李辰檐手上,嘻嘻笑道:“本来想让修泽带给你。”犹豫了片刻,我又接过他手中的氅衣,为他披上,“你身上的伤刚好,屋里虽暖和,还是穿上的好。”

李辰檐静静地看着我,“落昌与恒梁联盟有两个法子,一是我握落昌军权,去芸河战场,二是静茴公主去恒梁和亲。你刺我一剑,趁我重伤在身,先我一步答应婚约。”他笑着摸摸我的头,“小怪聪明起来,当真足智多谋。”

“若不是有暖菱,姬公子,和念真缘有两位大师的相助,我算不过你。”我抬头直视他的双目,“那日你何尝不是想与我决裂。我说你下毒,说你害我,你想也未想统统承认。你何尝不是做了最坏的打算,要只身赶赴芸河战场?”

“谁叫我不要轻言生死?”我苦笑着问,“如今轻言生死的又是谁?”

“这本就是我的事。”李辰檐语气森然,“小茴,你不要来搅合。”

我抬抬眉,“可惜,已经被我搅乱了?”

李辰檐挑起嘴角一笑,“是吗?”

空气像被灌了铅,一点一滴往下沉。我踮起脚尖,轻轻覆上他的唇。

“还你。”我得意道,“当日你在沄河的山洞里,欠我的。”

李辰檐怔了半刻,笑了,风光无限的笑容,我的手腕忽然被他捉住。

“霍小茴。”他淡笑着说,声音却有些异样,“你别忘了,你我有婚约在先。”

我心中惶然不安起来,偏过头,“那又如何?”

李辰檐又轻笑一声,抓着我的手腕便往里间而去。他手力道极大,将我拖拽着走。

前厅的炭盆吡啵作响,李辰檐手一用力,将我往床上一拽,还未等我起身,便欺身上来。

他的双手遏制住我手腕,静静看着我,眼中眸色灼亮,“既然如此,今夜我就让你成为我的人!”

潮湿温热的呼吸充盈在帐子里,或轻柔或剧烈的吻密密麻麻落了下来。红尘千里,吞天沃日。衣衫滑落,褪去一半,隐约可见锁骨上斑斑吻痕。

我抬手环住他,轻声道:“辰檐,事已至此。”

李辰檐伸手滑过我的脖间,半撑起身子,笑道:“为我去恒梁,值得吗?”

“值得。”我道,“只要我认定的事,便是值得的。”

我记得当初在芸河边的山洞里,他也问过我,值得吗?这句话如细针,扎入心底,起初不算疼,然而动辄伤人。

今日他来也好,理清往事,拔出旧伤,也能拨云见日。

我坐起身来,将他拉上慌乱间褪下的衣衫,静静道:“辰檐,我一直知道暖菱,她为你付出了许多,为你去倾城楼,在你最危难的时刻,帮你挡了一掌。这么多年,她一直无怨无悔地跟着你,竭尽全力,帮助你做你想做的事。”

我看着李辰檐的神情黯淡下来,苦笑道:“这样的情,世间难寻。”

“小茴,我…”李辰檐顿了顿,缓和笑了,“我知我负她,定会努力待她好,如…亲妹妹一般。”

“可我不甘心。”我咬了咬唇,抬头毅然决然地看着他:“你就当做我霍小茴心胸狭窄,小肚鸡肠。可我不甘心这世上,有一个人对辰檐,付出得比我还多,比我还认真。想嫁给李辰檐的人,想天涯海角都跟着李辰檐的人,一直是我霍小茴,不是别的谁!”

“所以我要嫁去恒梁。我要让你知道,她可以为了你去倾城楼,可以为了你舍命。我霍小茴也可以!我甚至可以断了对你的念想,我可以嫁作他人妇,只要辰檐平安,我可以与你今生今世,再不相见。辰檐,我只想让你知道,这世上,对你最好的人,仍是我霍小茴,不是别的谁,不是的。”

泪水饱含在眼眶之中,一直倔强地不肯落下,“辰檐,我是不是太固执了?”

李辰檐的手掌还停在我的脖间,口中涌出的呼吸在冬末凝成寒气,一圈圈散开。良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手滑过我的背脊将我拥住,“嗯,我知道,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便是你。”顿了顿,他又笑道:“固执也好,但谁也比不过。”

我点点头:“嗯,谁也比不过。”

李辰檐长叹一声:“小茴,有许多事,我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明白。”帐顶是青绿的绒布,摇曳如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