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怀抱清润如霜,发丝垂在还有些潮红的脖颈间。

良久我问:“辰檐,还记得我说的小江山?”

“嗯。”

“它塌了。”我道,“那天你说不喜欢我,站在我面前无动于衷的时候,它便塌了。”失望来得太容易,当天下倾覆,江山随即沦陷。

“没事的。”他柔声道,“若你的小江山为我而塌,我会陪着你,一起将它重建。”然后他捧着我的脸,笑了笑,“小怪的小江山要有自己的天下,这样方能固若金汤。”

我点点头:“辰檐怎么说,我便怎么做。”

他的笑容如月华,又伸臂将我揽入怀中:“你呀…”

时辰一点一滴地流逝,烛火明灭燃着。

“还相信我吗?”李辰檐的声音如梦呓。

“嗯,相信。”

“你身上的戾气,我会帮你找到解法。”过了一会儿,他又道,“但我不会让你为我涉险。”

李辰檐身上如霜霰的气味在暖帐中蔓延开来,静默如深海的拥抱让人沉沦。

“辰檐。”我问,“对我好,是因为喜欢我吗?”

我又听见他的叹息声,拥抱渐渐松开,李辰檐看入我的双眼。

“嗯,喜欢。”他笑得这样好看,“自始至终,惟你一人。”

说罢,他坐起身子,披上我送的氅衣,回头笑道,“小茴,要去恒梁也好,要去乌冕城也好,我也固执得很,所以今日未完之事,改日定向你讨个说法。”

第八章有所思(一)

1

尚扬帝七年三月初,我的送亲队终于到达恒梁通京城。通京城与落昌永京一样,四方回字形,内城在外,皇城在内,禁宫乌冕城在皇城的中央。

通京城南面城墙雄伟壮阔,箭楼高阁高耸入云。

送亲队抵达时还是辰牌时分,只听一阵轰隆隆地响动,红木大门左右敞开,一列身着红盔银甲的士兵鱼贯而出,整齐有致地列在大道两侧。须臾,又听数声号角吹响,几个将军模样的人字城门口下马,分立两侧。最后来迎的是一位文官,身着朱红朝服。众人一见他,纷纷左右挪开,让出一条道来。

我隔着纱帘,虽看不清他的模样,但见他衮袍加深,头戴冕冠,想来身份非皇亲贵胄不可。

历来和亲古制度,公主至第一道城门,非三品以上大员不得迎接,并一路护送至禁宫门口,再由国母迎入宫中。因为我嫁的是当朝储君,而晟王在皇城中有自己的别苑,所以我先暂住在后宫。待成婚当日,再正式搬入储君府邸。

“臣汤晔,参见静茴公主。”

来者拱手鞠身,不卑不亢。我离府时,爹曾与我提起过此人。他是恒梁内阁首辅,其夫人的家姊便是当朝皇后,左纭苍的母亲。所以他的身份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与我爹在落昌的权势旗鼓相当。

送亲队的皇辇只能停在轩华门外,要进入通京内城,我需换乘十六人抬的暖轿。

隔着纱幔,我朝汤晔点点头。汤晔会意,随即朝旁退了几步,做了个手势后,一行人从内城款款而出,打头的是一队乐师。此刻朝阳悬天,放出万道金光。吉时已至,只听一声吆喝,锣鼓声起,乐声欢庆澎湃。一路热热闹闹走至城门,又听一声吆喝,乐声骤然歇住。

乐师至我轿前参拜后,朝两侧退去,走向暖轿末尾。他们身后是一群身着华服的宫女,移步生莲,行至我轿前,侧身行礼后,打头的一名宫女走上前来,迎我下轿。

我掀开帘子,却见迎我的一双手肤白似雪,柔若无骨,不由满腹疑虑,抬头朝那宫女看去。旋即对上一双闪动的杏花眼,眼中波光流转万千,也毫无忌惮地打量着我。

这样对视已是僭越,然而这宫女并无一点惊慌。我朝她身后一望,见汤晔的眼神焦急地落在我轿前的宫女身上,心中恍然大悟,旋即对她一笑,随她走向暖轿。

几声鼓响后,一声吆喝,乐队起行。春刚至,天回暖,通京内城蝶舞花跹,绿染枝头。

长队旖旎蜿蜒,一行大道走了两个时辰方至禁宫。乐师散去,唯宫女分列排开。乌冕城南面的重御门缓开的声音仿若九天闷雷,气势磅礴。

城内领头的妇人身着金色长袍,彩凤翔空图腾,头戴凤冠,腰间挂着白玉双佩,裙间一款金银丝坠以宝钻的绶带绚烂醒目。

“参见皇后娘娘。”众人跪地行礼。

皇后一笑,伸手示意平身。方才迎我那宫女退回来,扶我下轿,嘴角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走上前去向皇后行礼,她伸手虚扶一下,笑道:“静茴公主不必多礼。”

韶华已过,而皇后左氏的笑颜仍然明艳不可方物,也难怪是左纭苍的母亲了。随即携了我的手,关切道:“累了吧,我先领你去茗香苑。你出嫁前,先暂住那里,与我福泉宫离得近。”

我点头称是,正要跟着走,却见皇后的眼神在我身后宫女身上一扫,愕然道:“蘩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宫女嘻嘻笑起来,上前两步行了个常礼,“皇姨母,蘩儿想来看看未来的表嫂。”随即朝我看了一眼,屈膝行礼,“臣女汤蘩,内阁首辅汤晔之女,皇后娘娘的侄女,参见静茴公主。”

礼数俱足,但语气倨傲,参拜前还把自己的名头说了个遍,摆明就是给我一个下马威。

我懒得理她,抿嘴笑了一下,便跟着皇后朝宫内走去。身后分明传来轻微的咂嘴声,不用想也知道汤蘩此刻必定闷闷不乐地跟在后面。

走了几步,皇后又回头笑道:“此番不搭理你,给你一个教训,以后别这么胆大妄为了。”

汤蘩一笑,上前挽着皇后的手,撒娇道:“还是皇姨母对我好。”

那语气酸腻得可以拧出水来,我不小心打了个寒颤,引来一片目光。气氛有些尴尬,汤蘩以为我故意找茬,笑弯的杏花眼中尽是不满。

汤晔见状走上前来,拱手解围道:“蘩儿生性顽劣,还望静茴公主不要怪罪。”说着,又责备地看了汤蘩一眼,“你随我到后方跟着。”

汤蘩不满地瞟了瞟我,嘟囔了一声,行礼退下了。

一路缓行,有说有笑,然而闲谈的不过是宫闱无聊之事。我从小虽生长在相府,但爹与二位娘亲对我不加约束,又在外行荡半年,这番谈话也是应景回礼的时候多。

忽然想起出阁那天,英长泣与我说,楛璃入宫做了三天侍卫后,自得意满,英武神勇,只有一点不合她心意,于是她让英长泣转告我,在深宫之中,人比较虚伪,表情比较单一,动作比话语多,让我千万把持住。

然后英长泣又加了一句,其实这也是宫中人的生存之道,我也不喜欢,所以造反做皇帝。

2

接风洗尘在晚宴时分,皇后迎我入了茗香苑,嘱咐几句后便离去了。

茗香苑坐北朝南,楼阁精致,主厅名为芳华,前有人工拓的小池子,周围杂花生树,落英缤纷。芳华厅的两侧有回廊,各通向后院的厢房。

皇后赐我四名宫女四名太监,乃是后宫嫔级以上的正宫娘娘才有的待遇,可说是极度看顾。我循例一一赏赐了八个下人,说了些背诵如流的立威话。用过午膳,便招了两名看似乖巧的宫女替我梳洗换装。

这两名宫女一个叫朱赭,一个叫朱碧,是亲姐妹。先前还拘谨着,我赏赐了她们一双姊妹同心锁,又跟她们闲聊一阵后,便也放开了。

反正我不过是暂居后宫的太子妃,为两朝政事嫁来,就算有人对我耍心思,也是朝中大员,而非后宫女宾。

桌上的妆奁早在我到来前便被塞满,朱赭将饰物一一排开,满桌琳琅,星光炫目,几乎燿得人睁不开眼。朱碧又将一方紫檀木柜打开,“这些衣物都是皇后娘娘亲选的布料样式,让公主挑些可心地穿。”

我想了想,道:“你帮我挑几件颜色不要太煊赫,色彩素颜,但一定要清华出尘,内敛稳重的衣服。对了,今晚的接风宴都有谁?”

朱赭道:“回公主,后宫之人居多,但听帮忙的小太监说,几位亲王,重臣也被邀请在内。”

“亲王?”我“咦”了一声,“就是说左…越纭苍也到?”

朱赭与朱碧相视一笑,“是呢。”朱赭选好发钗,将我的发髻小心解开,沾水重新梳理,又道,“听说前些天忽然归朝的静王也回来。”

“静王?!”我猛然转头,撞到朱赭的手臂,她吃痛“哎呦”一声。梳子啪嗒掉在地上,朱碧慌忙拾起梳子拉朱赭跪下,“不知奴婢做错什么,还望公主恕罪。”

“没有没有。”我连忙让她们起身,“你们刚刚说…静王?”

二人点点头,不解地看着我。

“冷贵妃之子,离宫多年的静王越辰檐?”我试探地问。

朱赭愕然,“未想静茴公主也知道此事。”

我勉强一笑,“继续梳头吧。”

铜镜里人影湟湟,思绪有些恍惚了,不经意想到雪化时,李辰檐来探我,他说不会让我一个人涉险。原来那日以后,他竟是一个人快马加鞭,赶回恒梁。

千算万算未算到两个人同时拿自己押宝,让事态变得如此始料未及。

然而想到此,我却不由自主地笑起来,朱碧朱赭犹为不解,问道:“公主可是想到什么开心的事?”

我抿了抿唇,乐道:“这宫闱之中,总有我想不到的噱头。”

朱赭手中动作一颤,问道:“公主可是听说了什么?”

我转头望着她与朱碧,见她们的神色有些不自在,回想一番今早发生的事情,不由问道:“那个汤蘩…”

左纭苍在永京相府时,曾有一位恒梁的婢女来寻他,叫做黛奴,是恒梁高官之女的近身侍奉婢。想到此,我又问:“莫不是汤蘩早与晟王有了姻亲?”

朱碧脸色苍白,连忙摇头说:“公主想多了。”

我笑道:“也罢,若真的有,我也不该知道。”随即起身拉过两个凳子,摁她二人坐下,“可是我一路无聊得紧,心情又憋屈,不如你们跟我说说,当作乐子。”

朱碧与朱赭又对看一眼,同时下跪道:“只怕公主听了会更憋屈。”

我又笑:“没有的事,我从来不捕风捉影。只当旁人的故事,听听而已。”

原来左纭苍先前果真有一门未挑明的亲事,对方正是今晨扮作宫女的汤蘩。汤蘩在恒梁的地位,与我在落昌旗鼓相当,与左纭苍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门亲事虽未明说,但皇亲贵胄们都心知肚明。兴许是越明楼恐汤家功高震主,一直未下旨赐亲。幸得皇后好说歹说,终于说动了越明楼,谁知正要下旨前,左纭苍却秘密到了落昌,此事便被搁置了。

后来左纭苍归来,越明楼又将储君婚事一压再压,跟英长泣往来几封书信后,便决定让晟王娶了我。

我听朱赭朱碧这样说,心中暗忖一番,便把前因后果大致想明白了。

左纭苍去落昌期间,越明楼与英长泣应当一直有书信往来。两只狐狸大约早就商量计划好两国联盟的事,然而此事不可儿戏,所以除了契约,定要有实质的关系。因此他们商定了两条路,一是李辰檐掌落昌兵权,去芸河战场;二是封我为公主,送至恒梁和亲。

然而两个选择,前者惨烈,英长泣越明楼必定不愿,所以英长泣故意来相府与我爹商谈此事,让修泽听到,引我入宫听封。而越明楼将晟王的亲事一压再压,便是料定了今天的形势。

倒是英长泣,以我嫁越明楼做个幌子,利用楛璃的冲动,做个顺水人情将我嫁给左纭苍,假装牺牲良多,换楛璃留在宫中。而越明楼实则无往不利,原是想用我牵制恒梁,谁料我还未至,身系两国皇脉的静王只身返朝。恐怕两只狐狸此刻做梦都要笑醒。

我长嘘短叹之余,朱赭为我梳好一个双环望仙髻,用暗夹固定好了,说要先换礼服再坠以金钗步摇。

我从朱碧整好的礼服中,选了一间云纹蓝青色的锦裙,外罩敞襟月白纱幔。蓝白二色是落昌国色,着此衣见恒梁帝王,肃穆内敛也不失清灵。

朱赭又说:“晟王是正人君子,知道汤蘩小姐对他用情至深,然而他也只能做到以礼相待的份上。等日后静茴公主嫁入储君府,对待这位汤蘩小姐…”

“我会拿捏好分寸的。”我淡淡一笑。

朱碧叹口气,“汤蘩小姐顽劣成性,对晟王却是真心实意的,这番光景纵使她见了,多少也有些歆羡了。”

黄昏将至,春日的太阳悬在万里无云的天际,散落明晃色彩。芳华厅前干爽无风,楼阁庭院被修葺过,焕然崭新的模样将前尘洗去。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此状姻亲斩断几寸流年,平定多少干戈,已不容我去猜度。然而当他人隐忍着彷徨,与我悦色相迎时,又岂知我是在怎样的痛定思痛后,为一段光阴划上句号,为一堵塌陷的江山,再次点滴垒起昔日城阙。

而这一切波澜在春日凝成清清冷冷数条光线,让无数人生平淡交织,擦肩而过。若不将目光放远放淡,能看到的,不过是一些凄凉后景。

我带上玉坠金步摇,回身笑道:“平安喜乐,自在潇洒便好,不必去羡慕谁。”

第八章有所思(二)

3

筵席设在乌华宫外,从下午就开始布置。红墙琉璃飞瓦,金砖白玉梁柱,远远看去竟比乾坤殿还气派几分。

彼时轻歌曼舞,声色犬马。一列舞女身姿飞展,如梦似幻。落昌的音乐吸收北方边地的雄浑,多为慷慨悲歌,演奏起来凄凉壮阔。相较之下,恒梁歌舞柔婉繁复,一曲绕梁,三日不绝。

越明楼已是知天命之年,然而红光满面,气色健润,风采不减当年。此时他坐于筵席中央的高台,右手边是皇后左氏。因我是远道而来,所以坐在皇后身侧,依次排下是后宫众妃嫔。朝臣与亲王都坐在左侧。

隔着眼前晃动多姿的舞女,隐约见得越明楼左手边第一位坐着左纭苍。他的身侧,便是李辰檐。两人一人身着玄色衮冕,一人着墨青长衫。

越明楼摒退了舞女,举杯笑道:“俗话说福无双至,然今日,我恒梁喜得天运,一来迎得静茴公主来我恒梁,嫁晟王为妃,二来——”越明楼拖长尾音,看了看李辰檐,笑道,“二来我儿静王于三日前归返。此喜空前绝后,在此,朕有两道之意昭告天下。

“其一,晟王与静茴公主将于下月初八,喜结良缘,是时大赦天下,举国欢庆。”

我循声而起,来至台前与左纭苍一同跪礼谢恩。身后万人齐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越明楼伸手一句“平身”,旋即又笑道:“静茴贤淑懂礼,且有勇有谋,皇儿你要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太子妃。”

话里有话,暗藏的机锋不过是说我作为牵制落昌的砝码,望左纭苍看牢了我。

“请父皇放心。”左纭苍躬身回礼。

我抬头望去,正巧对上他的目光。自来到乌冕城,此时方才与左纭苍相见。异国他乡与故人重逢,心中暖意顿生,不由亲和笑了笑。

皇后见状不甚欢喜,悠悠然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越明楼眼神深不见底,只是淡笑数声,与我说:“静茴公主出嫁前,先暂住在茗香苑。”

“谢皇上。”

越明楼又笑道:“听说在落昌男婚女嫁前,双方不得相见,在我们恒梁没有这个道理,纭苍——”

“儿臣在。”

“近来无事便多陪陪小茴,一来增进感情,二来公主刚到我朝,多有不便之处,听说你二人在落昌有过面缘,你正好带着她熟悉宫内环境。”

一番言语下来,共有两个“听说”。恒梁最早年脱离瑛朝管辖,然而称帝立国却只是六年前的事,所以第一个听说是假,越明楼刻意标榜风俗差别,不过想疏离两国从前的臣属关系;第二个听说是真,却不知从前我与左纭苍一行人在落昌之事,他到底听说了多少。

“其二,吾儿越辰檐已于三日前反朝。辰檐,你到台前来听封。”

李辰檐缓步走来,我与左纭苍退至一旁。

“奉天诰命,皇帝制约,吾儿越辰檐于数年前流落民间,今日得反,见其文武双全,博学强记,朕喜不自胜,复其封号‘静王’。又念其军法了得,特封为‘灵修将军’,即日起统领通京禁军,钦此。”

一阵寂然后,朝台下想起窃窃私语之声。李辰檐在众人压低的聚讼中,神色默然地接过圣旨,跪地谢恩。

早年冷贵妃因身份尴尬,与其子静王被朝中大臣视为威胁皇权之人,但越明楼念在夫妻情义,拖梁脩送二人出宫流落民间。

恒梁朝中诸臣本以为事情就此作罢,然而不想李辰檐于十年后反朝,恢复了称号。

而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刻,将通京禁军权交到李辰檐手里,更是将一般的国运都交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