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这样一道圣旨,若没有另换储君交付皇权之意,便是有事发生。而此为何事,明白人心里各自有谱。想到此,我不由朝左席望去,见太师位空着,梁脩今日告假未来。

越明楼和颜悦色地着人开席,又对我等三人闲话几句。李辰檐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来,左纭苍递给我二人一人一只酒杯。三人目风相接,皆是默契一笑,如回到当年沄州水镇谈笑长酌的光景,仰头一口饮尽。

再次落座后,几案上已堆满珍馐海味,贴近的宫女迎上前来,忙不迭为我报菜名:池塘莲花、茄汤焗香鸡、五夫醉鸡、南屏晚钟、蝴蝶过河、组庵鱼刺…光是听名字,看花色,已经令人食指大动。我暗叹一声,舔舔嘴,顾不得许多便吃了起来。

席间又有乐手舞女上前献艺,一时间酣歌恒舞,鼓瑟吹笙,好不热闹。

几杯玉液琼浆下肚,群臣妃嫔兴致更加浓厚,纷纷走到台前,道一声献丑,表演起自家绝活。入得朝堂后宫之人必定不是泛泛之辈,只见那文墨,舞姿,乐声,竟比先前的艺人高妙出几分,引得越明楼大笑开怀,纷纷赏赐。

乐声渐歇,筵席将末,忽有一细声细气的女声道:“臣女不才,愿为陛下献舞一曲。”

我循声望去,跪在台前的正事汤蘩。

她换了一身石榴金黄滚边长裙,唇点绛,眉飞鬓,金坠子衬得一对杏花眼越发灿亮。她身材玲珑娇小,模样可爱,讨喜的样子让越明楼大手一挥,“准了!”

月白水袖凌空一飞,汤蘩若天际翱翔的孤鸟,或行或立,或跃或转,刹那间竟分不清人在天上还是地下,只觉她如仙女一般,款款而来,匆匆而去,若说天魔之姿,也不过如此。

是时又有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一曲古筝伴着洞箫,随着汤蘩时急时缓凌空响起,让看客飘飘欲仙,叹为观止。

待她舞罢,越明楼大叹一句:“好!”

群臣跟风,席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掌声。

越明楼笑道:“两位皇儿觉得如何?”

此间意思已经万分明白,以汤蘩的身份,必定为二人中一人之妻不可。念头这么一转,我忽然怔怔朝对面望去。

左纭苍赞许地点头。李辰檐笑道:“霓裳一曲千峰上。”

越明楼又道:“如此天人之姿,天下折服,蘩儿你要河赏赐?”

汤蘩灵巧笑了笑,目光却向酒足饭饱的我扫过来。

4

感受到汤蘩的目光,我心中猛然一震,顿感乌云压顶,立即正襟危坐,看天边云彩月色。

“臣女心中倒是有一个愿望。只是…”汤蘩低声一笑,“只是这个愿望靠静茴公主帮我实现。”

流年不利,遇人不淑。这汤蘩摆明了是要刁难我。

转头对上越明楼的目光,我只好强撑着笑颜移步上前。汤蘩眼睛弯沉月牙,邪光四射。我拱手躬身,做出恭敬模样:“汤蘩小姐…不会是想与我合舞一曲吧?”

另一头忽然有人被水呛到,猛咳嗽起来。我抬头望去,不出所料,果真是李辰檐与左纭苍。两人此刻敛起怎么收也收不住的笑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

汤蘩闺秀般笑起来:“哪里。蘩儿只是早年听说落昌相府三小姐贤良淑德,秀外慧中,诗词歌赋无一不通,琴棋书画无一不晓,为人温雅,静若处子,今日得见,臣女…”

还未等她说完,那头已有人忍不住问了句:“你听谁说的?”

李辰檐一句道出我的心声,我也纳闷地点点头:“你听谁说的?”

一番胡乱夸词被打断,汤蘩愣了愣,随即口看鼻,鼻看眼,眼看天,若无其事道:“大家都这么说啊。”语气无辜至极。

我大喜:“原来我的名声这般好。”

那头左纭苍送来一个无可奈何的目光,提醒我危机尚未过去。

汤蘩抢先一步,将左纭苍的目光纳为己用,并且温顺乖巧送还一笑,惹得左纭苍持杯,落座,饮酒,不再问世事。

“静茴公主。”汤蘩又阴阳怪气行了个礼,“今日见得公主风姿,方知传言不假,当真天姿国色,才艺双全。我见公主腰间佩戴一只青玉短笛,想必公主定然通音律,不知可否为众人吹奏一曲?”

原来她是料定我的笛声无法敌过她的舞姿,拉我做衬托物。

我也云淡风轻一笑:“实不相瞒,这短笛是故友所赠,小茴并不懂得如何吹奏。”

汤蘩道:“无妨,万千乐器,静茴公主任挑一样便可。公主出生高贵,不可能不通琴艺。”

我无奈地望着她,这后半句,说得跟“你吃过饭,一定会拿筷子”一样轻巧。

汤蘩赶鸭子上架,我也只好接招。蹙眉想了想,我道:“琵琶吧。”

汤蘩弯起嘴角,得胜一般朝越明楼行礼。越明楼身后小太监聪明伶俐,即刻命人拿来一个楠木琵琶。

我试了试弦,琴音如鸣佩环,旋即坐在离朝台最近的楼台上,笑道:“从小学的技艺,充其量敝扫自珍,只是这大半年没怎么碰过,若不入皇上耳朵,还望不要怪罪。”

我自小跟娘亲学琵琶,她去世后,又跟宫里的乐师学了几年,虽说诗词歌赋不济,琴艺还算了得。但此刻我也并未说客套话,这大半年四处奔波,从前的琴艺确然失了许多。

低头略略一想,见高台远处,山河陌生,心触情动,右指尖随即轻轻一拨,一首“塞上曲”流泻而出。

轻盈澄澈,排开尘虑抚空而上。起初音符寥寥,如泣如诉,时而渐缓渐慢。音泻须臾,乐声加急加响,沉郁中又挑高音,双音,郁结忧思宣而未宣,令人愁肠百结。忽然一窜连音在此时排空而来,引人入胜,扣人心扉,将一腔思念之情带引入高空,与撩人月色共舞清影。

整首曲调,实则不足半柱香的时间。然而乐声早在低徊处忽而拔高,明亮处忽而沉郁,凌空处如瀑布直泻而下,浅吟处却似散开的乱珠,嘈嘈切切,坠入玉盘。

夜风袭来,扬起我的发与衣衫。一曲终了,琵琶凄恻清灵的空响徘徊不去。我持琴而下,向越明楼与皇后行礼。

“好!”越明楼大喝一声。

群臣再次跟风,爆发出潮水一般的掌声。

汤蘩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冲她嘻嘻一笑,故意气了气她。

其实我的琴艺并不算登峰造极,而是胜在出人意料,与出奇制胜。众人知我顽劣,对琴艺一定不精,未想我学过琵琶,此其一。而出塞曲融合北地的荒凉悲恻,恒梁甚少有如斯曲调,听起来,自然丝丝入扣,与众不同。

“晟王天之骄子,静茴公主才貌双全,此乃佳偶天成。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呐。”左侧一大臣夸张阿谀道。

越明楼开怀问道:“吾儿觉得如何?”

左纭苍淡笑:“清歌一曲月如霜。”

“好!”越明楼再次赞叹,“好曲,好诗,好意境!”旋即又问李辰檐,“你怎样以为?”

惝然若失的微笑,清隽落寞的面容,李辰檐看着我,只道:“翩若惊鸿。”

此言一出,有人惊愕,有人打哈哈地笑,越明楼皱起眉头,目光徘徊在我们三人之间。

左纭苍从容起身,笑道:“先前听曲的时候,皇弟就与我说,静茴公主演奏起琵琶,风扬衣发,似静非静,当真应了那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为祝我喜结良缘,还饮了三杯。”

一番话使众人紧绷的神经都松弛下来,欢声笑语后,所有人齐齐举杯,嘱咐起这天赐的因缘。

无奈的,隐忍的暮色游离在昔日尘缘,被一阵高过一阵地行酒令冲淡湮没。

待筵席结束,也是三更时分,月上高枝,华光清透。恒梁的三月已有些炎热,朱赭朱碧将门敞开,以通风透凉。这一日我尤其疲累,只匆匆换洗后,便睡去了。

第二日我一直睡到辰时才起,朱赭与朱碧连忙进来帮我梳洗着装,犹豫了一下,道,“晟王已经在外等了近一个时辰了。”

我大吃一惊,“怎么不叫醒我?”

朱赭笑着将一只银钗插入我的发髻中,“晟王说公主一路奔波,加之昨晚的盛宴,必定疲乏,所以不让我们叫醒公主。“

我想了想,接过她手里的挂坠,自己穿戴起来,又道:“以后在茗香苑不要叫我公主,我听着不惯。”

朱赭诧异:“那我们如何称呼公主?”

“就叫小姐吧。”忽然想起曾经的日子,不由自主笑起来,“我原本也就是相府家的小姐,叫霍小茴,不是什么静茴。”

静茴,那是英长泣不怀好意的封号。

朱赭朱碧替我整理好衣装,各退一步,屈膝微笑到:“是,小姐。”

“这就对了,别拘谨着。”我边往外走边笑着说:“我这就去前厅见纭苍公子。”

第八章有所思(三)

5

芳华厅中点了沉水香,左纭苍一身素色长衫,上面用银线绣着云纹,光照处溢彩流金。

“小茴。”他淡笑一声,走上前来。

剑眉寒星目,英姿飒然,我笑道:“我离开落昌前,楛璃还提过好几次,不知纭苍公子换上衮冕,是何种王者风采。”

“楛璃?”左纭苍抬了抬眉,“听说她进宫做护卫了。”

我愣住:“这么蹊跷的事,怎么恒梁烨知道了?”

“天下皆知。”左纭苍又笑,“你出阁不久,英长泣便在早朝宣旨,说纳了你的金兰姊妹楛璃做护卫。罪臣之女,为其义父将功补过。”

“那楛璃岂不没有后路了?”英长泣做事果然决断,对付女人也是一样。

左纭苍笑道:“楛璃一向喜欢行侠仗义,这份差事,想必她也是乐意的。”

一语中的。楛璃当时傻乐的模样我都不敢往深了想,怕过度郁结后,内息紊乱。吁了口气,我问:“纭苍公子来探我?”

此言刚出,心中咯噔一跳,他与我已定下婚约,来探我是再理所当然不过。

左纭苍脸上也掠过一丝诧异,继而又淡笑道:“带你去见母后,按理今天应当去拜节。”

“皇后?”我愕然看了看窗外天色,忙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巳时了。”

我不由倒退两步,冷汗涔涔而下:“进宫第二天,我礼数失尽,天呐——”

左纭苍朝朱门前一个小太监比了个手势,小太监躬了躬身,退下了。

“不急。”他又道,“我一早便遣人与母后说,我想先来探你,午膳前再与你一同过去。”

几名宫女太监列队而入,送上几碟小点心。行了跪礼后,纷纷退下了。

“先吃些东西。”左纭苍道。

我忽而有些无措,不知如何面对如斯关怀。移开目光,望着厅中袅袅的沉水轻烟,笑道:“宫中人这般细心,连我喜欢沉水香也知道。”

左纭苍清淡回了一句:“是今早辰檐给我,让我替你点上的。”

原来有些事情,再怎么藏匿,也会因风起雨,扑面而来。

“纭苍公子…”

左纭苍温和望着我:“叫我纭苍吧。”随即又道,“小茴,我知道你心中尴尬,但有些事情既未到来,就不要多想。只是…这称呼上,不要太疏离才好。”

他说的也对,船到桥头自然直。我点头道:“好,纭苍。”

茗香苑离福泉宫近,除了宫门,穿过折花台便到。折花台连着乌冕城中最大的御花园琼雨园的东角,一条九曲回廊蜿蜒绵长,园中草叶葳蕤,花景繁丽。

远远的看见回廊拐角处走来一人,身着一品朱红朝服,头戴冕冠,身材矮胖。见了我与左纭苍,还未走近便作揖行礼,“臣梁脩,拜见晟王、静茴公主。”

我蓦然一惊,前瑛朝,今恒梁的太师梁脩。

待他走近了,但见面色红润的脸上,一团和气生财,两只眼睛眯缝着像平易近人的弥勒佛。实在让人无法想象李辰檐一身绝世武功,竟有八成是他教导出来的。

“梁太师入宫替母后看风水?”左纭苍点头回礼。

梁脩的眼神在我二人身上淡淡掠过,话里有话地说:“早朝过后先见了圣上,这才为皇后看风水。”顿了顿,又道:“如今朝堂形势大好,又喜获灵修将军这样不世出的奇才,龙颜大悦,连皇后也称赞不绝。”

瞥见我的诧异,梁脩再次微笑拱手,故意解释道:“灵修将军就是静王。”

月牙状的眼睛,笑意冰冷不达眼底。我心中悚然,不由握紧了手心。

左纭苍道:“梁太师心系社稷,乃恒梁之福。”

两人皆客套了一番,又各自伸手说请,方才别去。

走了一段,左纭苍忽然淡淡说道:“小茴,等下无论母后说什么,你只当茶余饭后闲谈,不要往心里去。”

我想了想:“是因为梁脩太师?”

“你与辰檐同时来了乌冕城,想必太多人始料未及。只怕有人打草惊蛇,置之死地而后生。”

左纭苍言辞模糊,我仔细一琢磨,蓦然想起梁脩料定皇后对李辰檐忽得重用一事不满,借此大作文章,以离间皇室内的关系。

我点点头:“嗯,无论何事,我置身事外便好。”

福泉宫气度雍容,古朴且典雅。宫宇两侧树木参天,却不种春花。枝蔓缠绕,芳草遍野,墨绿,新绿,青绿,层层叠叠如浩海。

宫女通传后,门口出来一个稍微年长的宫婢,左纭苍笑着叫了一声:“王嬷嬷。”

王嬷嬷只行了个常礼,便带我们进了宫内。

福泉宫主殿朴实无华,然而仔细看去,房中桌椅皆是千年楠木,纱幔轻盈如水,上面金丝银丝交织成万千图腾,繁复绚丽,价值连城。

皇后命人挑起纱幔,我巡礼屈膝问安,有奉上从落昌带来的私礼,说了几句亲切且疏离的话,抬头望去,却见她脸上笑容寡淡,眼中冷却非常。心中凝然,想到左纭苍先前说的话,便知趣退到一旁,默而不语。

沉默了半晌,皇后果然缓缓开口:“纭儿,听说今日早朝,皇上又从封州拨了五千名将士到静王麾下?”

原来梁脩看风水是假,通传消息是真。

左纭苍点头道:“皇弟领兵统军乃是不世出的奇才,当年儿臣在落昌也见过。”

皇后冷笑两声:“这样一来,恒梁三成军权都在越辰檐手里了。你这个储君,仍然觉得形势甚好,兄弟情深?”

左纭苍微蹙起眉,只恭敬道:“母后,形势复杂,不是儿臣争意气的时候。”

皇后又看了看我,笑道:“你们落昌的人,可也知道冷婵冷贵妃?”

我看了看左纭苍,回道:“嗯,平炎帝之妹,静王之母。”

皇后笑了:“皇儿你看,即便将她逐出宫外,从皇族贬为庶民,即便这么多年过去,她也一样名满天下,这叫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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