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左纭苍默默不语。深宫中一片寂静,如佛堂般与世隔离。

“这叫做以其不争,顾天下莫能与之相争。”皇后冷淡又森严说道,“看来不光英冷婵有这个本事,她儿子,也一样有这个本事。归朝四天,兵权在握,名利在手。”

左纭苍平静回说:“还望母后放宽心。”

皇后摆了摆手,却转头问我:“静茴,你可知为何我要当着你的面,说这些话?”

一针见血的问题,我自是斟酌一番。皇后现下挑明,八成是知道我与李辰檐一行人落昌之事,此刻李辰檐得权,隐隐又有与左纭苍争帝位的迹象。而我来作为牵制落昌的砝码,嫁与恒梁,若我心中所念他人,晟王便不能坐稳他恒梁储君之位。

思至此,我方才答道:“静茴初来乍到,身份又尴尬,而…母后却将静茴视为自家人,今后还望母后宽心,但凡有事,静茴一定将家人放在首位。”

皇后这才露出真正的笑意:“这几声母后听得我真舒坦。”

在福泉宫用了午膳,刚出宫门便碰上来请安的汤蘩。宫中历来都是卯时请安,她此刻才来,定是问明了左纭苍的去向,假装在福泉宫外不期而遇。

“表哥——”汤蘩细声叫唤,我不禁又一个寒颤。

被汤蘩瞥见,白了我一眼,我笑盈盈招呼她一生,汤蘩又白我一眼,将目光黏在左纭苍身上。

“表哥好久没见了,今日陪蘩儿赏花么?”

我望着四周古意深深的草木,不由笑起来:“汤蘩小姐真会选地方。”

汤蘩漫不经心道:“表哥自会带我去有花有景的地方。”

左纭苍淡笑道:“改天吧,今日有事。”随即朝我看来,“方才你也看到了,我有事要与静王相商。”

听到“静王”二字,我与汤蘩皆是一怔。

“辰檐?”我愕然道。

汤蘩的目光刹那间向我投来,我点了点头,低声道:“明白了,你去吧。”

望着左纭苍远去的背影,一丝笑意浮上汤蘩的嘴角:“表哥有事,表嫂便与我赏花吧。”

青天白日,无所事事,所幸跟这位大小姐周旋周旋。我笑道:“也好。”

穿过折花台的九曲回廊,便到了琼雨园,春色满目,桃红柳绿,花圃中各色名花争奇斗妍,迎春,杜鹃,连翘,鸢尾,天下名种,齐聚一堂。

汤蘩这会儿还算客气,携了我的手一边与我说些宫闱趣事。

花圃左侧有一汪湖水,碧蓝清澈,湖岸奇石或卷或卧,又有桃树梨树红白相杂,垂柳弄姿,分外撩人。

“从前我总爱和表哥到这里来。”汤蘩笑道。

一条小径沿着花圃湖光迤逦蔓延,曲径通幽。她往深处指了指:“里面有个竹林,竹林后面便是禅房。表哥说那里安静,小时读书习剑便爱去那里。后来静王也去。”

我怔了怔,问道:“静王也?”

汤蘩笑道:“是呢,不过后来冷贵妃失宠,便是伍嫔照看着静王。”顿了顿,她又道,“至从冷贵妃薨殒了,便再也没有静王的消息,原来是去了落昌。”

听她这么一说,我不禁沉声道:“静王儿时,也算凄苦了。”

汤蘩道:“也未必,我听爹说,当年皇上最宠爱的皇子便是静王,又有太师梁脩亲授武艺术数,当真全才。”

说着,她又携了我的手,往里走去。午后静谧,鸟鸣枝头,我笑道:“汤蘩小姐对这深宫甚是熟悉。”

“可不是,从小便常来宫里。”汤蘩转头看了我一眼,神秘笑道:“我带你去那禅房看看,轩敞又凉快,从前表哥与静王也去。他们看的书,大多都在那里。”

听她这么一说,我不禁心向往之,笑道:“也好。”

刚走了一段,忽见一个小太监匆匆从竹林深处跑来,见了我连忙跪下参拜,额间尽是汗液。

汤蘩蹙了蹙眉,问道:“何事这般慌张?”

那小太监看了我一眼,支支吾吾不敢说。

我道:“但说无妨。

小太监咬了咬牙,道:“方才静王在禅房,与梁脩太师提了提静茴公主的事,好像…好像是什么戾气,太师大怒,动起手来了。”

我心中大怔:“静王不是与晟王在一处,怎会在禅房?”

那小太监连忙磕头,又抬眼看着汤蘩,目色闪烁无常,我转头朝汤蘩望去,见她一脸惊慌纳闷地问:“梁脩太师也来了?”

我心中焦急,顾不得许多,提裙便朝竹林深处跑去。

“霍小茴!”汤蘩吃惊大叫一声。

我来不及回头,眼看着禅房隐现,脚下忽然一绊,重重摔倒在地。只听树吖哗啦弯下,一盆水兜头浇下来。衣衫单薄,水意沁冷,手臂摩擦在地火辣辣地疼起来。

我吃力地站起身,见汤蘩匆匆赶过来,目瞪口呆地站在不远处。

“你…”她张了张口,身后畏畏缩缩跟着方才的小太监。

我不由怒道:“你是故意的?!”

汤蘩怔了怔,转头望着高密的竹叶:“你管我是不是故意的?”顿了顿,她又斜眼瞟我一眼,“哼”了一声道:“静茴公主对自己的小叔子这样关心,我紧赶慢赶都追不上。”

我皱起眉头,问那小太监:“静王呢?”

小太监瑟缩地看了汤蘩一眼:“方才还在。”

汤蘩愣了愣,道:“不碍事,你说实话。”

那小太监听了此话,不禁跪地求饶:“回主子的话,奴才确实按主子意思将静王请来,后不知为何,梁脩太师竟也来了,言语中提到静茴公主,竟真地对静王动起手来。”

“你找静王来所为何事?”我冷冷问道,随即指了指地上的绒线和水桶,“你用静王将我骗来,只为给我一个下马威?”

汤蘩涨红了脸:“我就是给你下马威怎么了?看你这势头,静王若出了点事,你就是刀山火海都不顾了吧?”

我知道此刻自己有多失态,如何解释都是越描越黑,捏紧受伤的手腕,我淡淡道:“从小到大,还没人敢这么折腾我霍小茴。”

汤蘩瞪着我:“你不是真心喜欢我表哥,和亲干嘛来着?”

“干你何事?”我冷声回道,“你既然懂得用静王来摆我一道,定是把我的事查的清清楚楚。”

汤蘩眉头一挑:“这样的罪名闹大了,可是要杀头的。”

我笑道:“你尽管揭发,只是口说无凭。”我淡淡扫她一眼,独自提裙朝竹林外走去:“何况我与静王之事,你都能知道,你爹,皇上,又怎会不知?他们心中想什么不容揣测。相反,你贸贸然捅破这窗户纸,吃亏的遭殃的,指不定是谁呢。”

走了几步,我又回头道:“你也不过就是背后耍耍小聪明,我霍小茴出了名的顽劣,就算跟你耍点小伎俩,你又能奈我何?”

第八章有所思(四)

7

平淡如水过了几日,汤蘩至上次后,再未上门找过麻烦。左纭苍时常来探我,不过说些闲话,我见他眉头隐含忧色,想来风雨飘摇时刻,政事繁杂,也未多问。

世间事,三天一小变,三月一大变,三年就是一个轮回翻转。最该学会的,除了未雨绸缪,更有随机应变。何况我如今的立场,摆明了不该淌浑水。

上次中汤蘩的招,手臂擦伤已结了疤,本也不愿与她计较。然而思前想后,觉着往后长居恒梁,难免有与这丫头打交道的时候,她三番四次找茬,若不给她一个下马威,指不定她日后老毛病又犯。

想到此,我便招来朱赭朱碧,问了些宫里好玩的地方,又摸索了两三日,心里逐渐有了数。

这日天朗气清,春意热闹。巡礼问安后,我便等在折花台附近守株待兔。远远见汤蘩从福泉宫出来,我迎上前去笑道:“汤蘩小姐,好久不见。”

汤蘩见了我,面色竟有瞬间惊惶,移开目光,不自然地回道:“嗯,呃,是啊。”

我道:“前些日子,我说话有点过了,汤蘩小姐切勿介意。”自知语气至诚,闻之心动。汤蘩的眼神果然移了过来,将我上下扫了一番,欲言又止。

静默了半晌,她端起寻日作威作福的姿态道:“大人不记小人过。”

我走前两步,微微一笑:“说起来你也算我入宫认识的第一人。若无事,还望你带我在宫中四处走走。这几日怪闷的。”

汤蘩斜起眼角瞟我两眼:“表哥不带你逛么?”

我笑道:“他忙。”然后又恍然道:“倒是今晚,他说在琼雨园的谧榆林里有一处好地方,他说一起去看看。”

谧榆林地处幽深,树林繁茂,小径纵横杂乱。径旁草木密密匝匝,高一两尺,叶复叶,枝连枝,绵延不绝。远望过去,像一条巨大的绒毯。

原说谧榆林深处是妃嫔的墓地,因这里沾风饮露,所以额外益于地位不高且受宠的亡妃。

“琼雨园西角密林?”汤蘩眼光闪烁,果真中招:“我早就想去看看。”说着她抿紧了唇,目色犹疑地看着我。

我又道:“听说林间深处有一种异花,奇香无比,用来制成熏香,暗浮十里,香味月足不去。”

汤蘩听了此言,更是心向往之。我听朱赭朱碧说,汤蘩这几年十分喜爱香料,早就得知谧榆林里有此异花,夜晚盛开,芬芳动人。于是便缠着左纭苍带她去看,但至左纭苍回恒梁后,一直繁忙,现今有了婚配,更不好开口,只能望林兴叹。

“汤蘩小姐若喜欢,不如今夜与我和晟王结伴同去?”我笑了笑,盛情邀请。

是夜月悬中天,汤蘩一袭绛紫锦裙,外罩一层纱幔,翩跹之姿,如月上嫦娥。我抿嘴浅笑道:“小姐今晚好生明丽。”

汤蘩看见我,目光又朝我身后望去,纳闷道:“表哥呢?”

我诧异道:“你先来,没有见到他?”

她摇摇头。

我笑道:“恐是先行一步,进林子里去了。”见她半信半疑地望着我,我又道,“那香花花期短,若不快些进林子寻了晟王,说不定花就谢了。”

汤蘩听了此言,想了片刻点点头。我携了她的手,接过朱赭朱碧递来的火把,对她俩道,“你二人在林子外候着。”

刚走了几步,忽见林中果然有一处闪着火光,汤蘩不禁喜道:“你看,表哥在那里。”

月色被纵横交错的枝蔓遮去打扮,只见不远处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我不禁十分纳闷,将汤蘩骗到这密林来,左纭苍不过是个幌子。这夜深人静的,谧榆林里竟真的有人。

“上前看看。”我捏了捏手中的火把,超前走去。

林间的路,我早两日便摸清了。此刻加快脚步,左转右转,不过是让汤蘩迷路而已。过了不久,那火光仍在前方,却欲渐微弱了。

汤蘩朝身后看看,身子一颤,问:“你还记得来路吗?”

我摇摇头:“我一直跟着火光走,没注意脚下。”

汤蘩一甩手,急道:“若追不上表哥,我们就出不去了啊。”焦虑往前望去,她失声唤道,“表哥,等等我们!”

几只鸟拍翅而飞,数片阔叶应声落下,前方火光转了个弯消失了。林间只余虫鸣,越发静得可怕。汤蘩手心渗出汗液,抓牢我的手:“怎么办?”

我拍拍她的手,道:“不怕,我们先往前走。”说着对她笑了笑。

汤蘩盯紧我的双眼,没由来一颤,立刻偏过头去,手心竟开始发凉。

我十分诧异,她今日待我,仿佛多出几分惶恐。

又走了一小段路,林间既然黢黑,汤蘩与我虽同样是在富贵荣宠中长大,然而却并非至小无拘无束,在没有随从的境况下,来这样的地方想必还是第一次。

她随我慢慢走着,愈发朝我靠拢了些。来至一片幽深处,我停下脚步,望了望四周:“看来我们真地迷路了。”

汤蘩捏紧了我的手,神色惊慌:“那怎么办?”

我沉吟片刻:“如此乱走也不是办法,迷路最忌讳人找人,我们不若就在这里等着晟王?”

她犹疑道:“要是表哥一直不来怎么办?”

我想了想,拿起树枝在原地换了一个圈,又在树上做了个记号,“我们一人在这里等,一人往深处走,边走边做这样的标记。若留下的人等到晟王,便跟着标记,追随而来。反之亦然。”停顿片刻,我问:“你要留下,还是去找?”

见汤蘩犹疑不决,我又说:“夜间瘴气重,阴气浓厚,说不定有鬼魅妖怪。”

“我、我留下。”汤蘩道,“你…也小心。”

我笑着点点头,见了根粗壮树枝交到她手中,故意说:“若真有危险,拿这个防身。”

汤蘩吓得又打了个寒噤。我朝周遭望了望,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如果听到奇异的声响,千万不要回头看,也不要应声,那都是林间的妖精在试探你。”

她将信将疑地点点头,抓牢了手中的木棍,一个人立在我画的小圈子中,动也不敢动。

半柱香后,我便出了林子。对朱赭朱碧笑道:“我们在琼雨园转悠半个时辰。”

朱赭担忧地朝密林望去:“小姐确定不会有事么?”

“不会不会。”想起汤蘩一人拿着木棍立在小圈子中的模样,我便心情大好,“她安好得很,吓也是被自己吓的。”

我正欲走,却见朱赭朱碧愣在原处,看向我后方。须臾,二人皆屈膝行了个礼。

我转身望去,见李辰檐一手持着火把,一手并指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8

“你——”我愕然问道,“刚刚在林间的人是你?”

李辰檐挑起嘴角笑道:“小怪顽劣不改,连首辅之女都敢捉弄。”

多日不见,他的气色好了许多。一身黛蓝袍服,衣襟上有翔云暗纹,收紧的袖口上绣着金丝摺线,头上用东珠木簪简单挽了发髻,剩下的头发散在身后,多了分皇家贵气,却不减昔日温润风流。他望着我,云淡风轻地笑着。

也不知是否因为火把灼热,我的脸颊竟有些发烫,退了两步,顾左右而言他:“大晚上你进林子做什么?”

“伍嫔娘亲的墓地在这里,我曾经照顾过我。”李辰檐淡淡道。

我心中滑过一丝凄然,避开他的目光,朝静谧的林间望去。

“倒是你。”李辰檐又勾起嘴角:“这下被我逮到,要如何封住我的嘴?”

“奴婢恳请静王不要与公主为难。”朱碧情急下,上前两步跪地行了个大礼,“至静茴公主入宫以来,汤蘩小姐多番刁难,公主这次…只是与小姐开个玩笑。”

“我不会为难她。”李辰檐望着我,淡声唤道:“小茴。”

闲月清风的声音敲在耳膜上,在脑海中扬荡起一阵轰鸣。我竟有些恍惚了:“什么?”

李辰檐笑着指了指谧榆林:“随我去把汤蘩小姐带出来。她毕竟是汤晔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