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明楼咳了两声,正色道:“朝堂之上,不可胡言乱语。”

这只老狐狸,竟如此护短。

我怔住,众人皆笑了起来。气氛随之缓和不少,越明楼又道:“也罢,你二人起身吧。”

“静茴,你来恒梁,牵制霍渊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朕要用你牵制辰檐。”

“剿灭乱党,辰檐身系两国皇脉,出师有名。然而继承江山,皇儿的血脉定会引起动荡。”

“朕知他对你用情至深,况且又有落昌一国国运系与你二人身上,以你做砝码,才可安心将禁军交给他,并把皇位传给原来的储君。”

一番话在情在理,越明楼这样做也是万全之策,然而听起来,却难免让人觉得心寒。仿佛只因先天的血脉,李辰檐早年流亡,入仕,辞官,最后于两难之地的决策及带兵出征的艰辛,都落得竹篮打水。

“朕愧对于皇儿。”越明楼也如是说,“因此至他归朝当天,便答应了他,若平定天下,且不争皇位,我就许你给他。”

我又怔了怔,有种任人摆布的感觉,蹙眉低声怨道:“你们也想得周全…”

“你不乐意?”越明楼挑了挑眉,“若如此,其实你也可留在…”

“乐意!”我慌忙打断他的话,却不料李辰檐又失笑地望着我,见我无措,他转头与越明楼道:“儿臣年少游历江山,生性闲散,本就不是治世之才。然则男子汉大丈夫,担当为首,此番尽忠报国,只愿将来能安渡此生。”

越明楼点点头,又对左纭苍道:“纭苍,凡事有所得有所失,是为取舍。”

左纭苍淡然一笑:“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个道理,儿臣自小便明白。”

我百般聊赖地看着这父子三人。一家子聚少离多,但毕竟血脉相连,说话唱高调,装清高,是一个比一个厉害,一个比一个洒脱。真可谓父慈子爱,兄友弟恭。

越明楼似瞧出了我丁点讽喻心思,淡笑道:“霍小茴,不日我便昭告天下,说你身染重疾,不治薨殒。日后天涯海角,任随你去。只一点你且记住,三年之内不得踏入两国京城,你与辰檐,至此一生隐姓埋名。”

14

又一夏赤日当空,清莲出水。明明日晖万丈的晴空下,却刮起猛烈的风,吹着旌旗猎猎,吹着蔓草丛生。

这年光阴中,我数次站在城门古道旁,与那些穿梭于生命,留下印痕的人挥手作别。风尘仆仆地赶往下一个驿站,总以为前方别有一番良辰风光。

然而这一次,我忽然有些乏了。一程又一程山远水长,我终于回首,看清自己被运命所驱使的脚步,坚定却也沉钝。曲折往复的路线,如一幅镶嵌在大地的图腾,它们一点点剥落,化成烟灰洒在心间,铸成老旧的江山城墙。

一番历程后,让人心也渐渐沉淀。

左纭苍身着锦衣,隐隐透出帝王器宇,他拂了拂马身,笑道:“看你们离开,忽然想起去年策马扬鞭的日子,好生愉快。”

李辰檐扬扬折扇:“与皇兄沄州一聚,我也毕生难忘。”

我几次牵动唇角,拉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通京城我不能多来,但仍会遵守约定。三年后的初秋,与辰檐一道来探望。”

左纭苍笑道:“届时一定恭候。”

余光瞥见汤蘩站在身后不远处,方才送我与辰檐至城门口时,她命人神神秘秘搬了个箱子到马车上,说是与晟王一起送我的礼物,又说十日之内,不许我开启。我朝她望去,见她神色有些迟疑无措,便笑着朝她招招手,汤蘩怔了怔,这才别扭地走过来。

我从腰间掏出两个平安符,递给左纭苍与汤蘩:“当做别礼了。”

汤蘩眼睛瞪得老大:“霍小茴,你那这种贱价玩意儿来敷衍我?!”

“小茴滴血写得符咒,很灵。”李辰檐笑道,“我征战沙场也带着它,几番遇险,都平安无事。”

我点点头,对汤蘩道:“你若喜欢别的什么珍奇玩意儿,写信告诉我。我闲人一个,日后游历江山,寻遍天下也帮你找。”

汤蘩怔住,几丝慌乱融入目色中,“你…谁要你帮我找什么珍奇玩意儿?!”说罢,她背过身去,佯装不在意伸了个懒腰,肩膀却不受控制颤抖起来。

左纭苍道:“小茴写得平安符,我会把它佩戴在身边。”说着,他又忽然笑道,“若有一天辰檐对你不好,随时回来找我。天下很大,无边无际,而小茴只有一人。”

他略带调侃的语气中分明透着几许落寞,劲风拂过他的笑颜,扬起额发,琐碎又纷乱。

我有些发懵,分不清他是认真,还是在开玩笑。

李辰檐扬手笑道:“皇兄放心。辰檐定会带小茴去千阙楼取回内丹。以此一生,护她一世。”说罢,他用折扇轻敲我的头:“小怪,走了。楛璃与逸然他们还在城外的丰年别苑等着我们呢。”

昨日面见越明楼后,李辰檐便告诉我,在栾州时,他提前接到了楛璃一行人。英长泣命姬扬护她来恒梁,只因落昌的形势远比恒梁危急,有了上次行刺事件,所有人都知道了尚扬帝的软肋。唯恐乱党拿楛璃开刀,英长泣使出一招瞒天过海,趁贞元无暇他顾,以姬扬出征唯由,一路缓行把楛璃交到左纭苍手中。

这一招果决,又不免让人为之语塞,然而确然出人意料。在两国国运紧密相连的关头,将楛璃送与恒梁,只怕左纭苍保护楛璃,比英长泣都要仔细几分。倒是送楛璃来的一行人,可谓浩浩荡荡,除了随行的士兵,还有李逸然,张立春,和暖菱。

李辰檐还说,有一件意想不到的好事等着我。

唤了汤蘩两声,也不见她回头。我二人随即与左纭苍道别,正欲上马,却听汤蘩厉声叫住我,原本细声细气的嗓音呆了哭腔,低徊又沙哑。

她的语气依然倨傲十足:“霍小茴!早年我听说你在相府,也是个娇贵无忧的千金大小姐。怎么你游历一年,反而变得如此老气横秋?!说话意味深长,做事不动声色!我告诉你,我汤蘩从看你的第一眼起,就讨厌你了!”

隔了一段距离,我依然能看见她泫然欲泣的样子。然而脸红脖子粗的怒意,倒是本性不改。

本想调侃她一番,却如何也嬉笑不出来。

一语成谶。经年流逝后,兴许我再不是那个相府中神经大条难以伺候的霍小茴。性格持重了些,脾气收敛了些,更勇敢,更坚强,亦有了要毕生追寻的事物。

然而有些改变,即使是好的,细细回味起来,也让人有些心酸,因为看到那些一去不复返的耀目时光。

许多情绪到了唇边,却化作酸涩无比的骨鲠。这个女子,有着和我相似的背景,然而我活得执着坚韧,她活得骄矜洒脱。嘴巴张张合合数次,却化成曾经用来调笑她的陈年旧语,一字一句,意味全变:“汤蘩,我们…是朋友吧?”

小心翼翼地问着。楛璃曾说,我对在乎的人与事,偶尔有些畏手畏脚的小家子气。

汤蘩惊愕地看着我,眼泪忽如断线碎珠,颗颗滑落。半晌,她不期然笑了起来,一脸骄矜的神色。我以为她又会说那句:谁跟你是朋友。

她没有,她的语气依然倨傲:“早就是了!一直是,以后也是。你们下次来看表哥,若是不叫上我,我就跟你绝交!”

我笑着点点头,将眼泪饱含在酸胀的眼睑下:“承君一诺,必守一生。”

车马辘辘地转动起来,车夫举鞭驰驱,扬起一路烟尘。

李辰檐的面容在明灭的光影中清浅柔和。我有些困乏,喃喃问:“我真地变了许多?”

“没有。”他道,笑容比日月星辰更加暖心,“记得初到相府时,你比现在呱噪一些。其实会变的,只是对人对事的表象。而最真实的性情与最笃信的执念,是不会变的。”

我笑道:“现在有些矛盾,不知该停歇下来好,还是继续畅游江山。”

“我记得你所说过的希望。”他道,“以后没有离别,有我与你共赴天涯。若累了,便找一处人杰地灵之地,有青山绿水作伴。若想念了,我就带着你去探望挂念的人。”顿了一下,他又坏笑起来,“若聊赖了,便生一堆小娃娃。”

我怔了怔,坐得近了些,头倚在他的肩上,念道:“嗯你说的,小小江山国,轻轻缟紵衣…”小小江山国,轻轻缟紵衣。波光清作面,天势碧成围。岸蝶随人舞,沙鸥掠坐飞。此心兼此境,安得不忘机。

“在辰檐眼中,小茴的小江山,应是这样。”说着我又抬起头,笑问道:“你说最后一句可以改改,要怎么改?”

李辰檐眸光一动,“你说呢?”顿了顿,他又问,“你改好了么?”

我摇摇头:“还没有。”

他伸手揽过我,将下巴轻轻搁在我发间摩挲着:“时间还长,城阙经过风蚀才能真正坚固。”

辚辚车马声中,他的话语有些隐约,“小茴,我不是你的天下。一座坚韧的小江山,要有自己的一片天,才能屹立不倒。所以你要坚强。”

“为我塌陷的小江山。我会陪着你,一起将它重建。总有一天,它会固若金汤。”

第九章华胥梦(一)

1

丰年别苑是早年越明楼在通京城外修剪的,林苑巧致,楼台掩映。

文惠帝元年,恒梁西面受灾,晟王筹粮及时,调动有度,致使无一人死于灾荒。越明楼大喜,便把这座别苑赏赐给他。

李逸然早早就在门前等候,见我们到了,连忙迎上前来牵马掀帘,一声熟悉的“小茴姐”仿佛让人回到一年前沄州水暖青葱岁月。

正有些发仲,李逸然又道:“楛璃姐坚持要等,我们好劝歹劝,终于把她劝去睡了。”

子时刚过,月明星稀。我笑道:“照理这么就没见我,她也该等着,你们把她劝去睡做什么?”

李逸然瞪大双眼:“大哥,你还没跟小茴姐说?”

李辰檐调笑地摇摇头。我满腹疑云,忽然想起他说有一件意想不到的好事在等着我。

忽听门内传来杂杳的脚步声,一个女子身披斗篷,因几步而来头发有些乱了,立在门口拍胸喘气,然后抬头对我扬眉一笑,威风凛凛地唤了一声:“霍小茴!”

天下女人,能把我的名字叫得如此八面来风汹涌澎湃的,只有一人。

然而我还未来得及回敬一句,就见她身后利索地窜出六人,一副鞠躬尽瘁的模样。姬扬焦急地排众而出:“夜晚风大,请璃妃回房歇息,不要…不要再折腾今夜轮班的几名侍卫了…”

我吞咽几口唾沫,目光蓦地锁在楛璃宽大的衣袍上,又见她这般被娇气伺候的模样,恍然大悟:“璃妃?”一股喜感油然而生,我笑得前仰后合,扶着马车直不起要来:“楛璃,你也有今天——”

受天子青睐本是无尚荣耀,倘若英长泣见到我今日这般幸灾乐祸,定然气闷过去。

“霍小茴,你有完没完?!”楛璃怒吼。

我止住笑意,饶有兴味地上前两步,指着她微凸的肚子,道:“第一次见你,你还是个男人;后来,你渐渐变成了女人;时至今日,你竟化身为有身孕的少妇了。”

“楛璃,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我左晃右晃地摇头感叹。

楛璃神色由红变青。我倏尔忆起在乌冕城中,我也常捉弄汤蘩。

这才发现我有一个优点。虽然在取笑人的方面,我的功力及不上李辰檐,英长泣这些老狐狸们,但逗弄一个女子,我霍小茴堪称天赋异禀,战无不胜。还好我是女人,不然世间又多一位风流公子。

“楛璃。”我趁胜追击,“当初你跟张立春站在一起,我觉着怎么看怎么断袖。”

“现在可好了,你身上总算有点鲜明的女子特征了。”

楛璃气得脸色苍白,嘴唇哆嗦。她身后侍卫们的神情,早已从鞠躬尽瘁变成视死如归。

夏夜虫鸣,在角落呱噪地叫唤。别苑内星星点点烛光照地,疏影横斜。楛璃盯着我,眼中的怒意渐渐消失了,然后,她的唇角牵起来,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霍小茴,你今晚兴奋异常,是见了我这个老友开心所致吧。”

我霎时愣住。那一瞬见到阔别已久的故人,温暖且激越的心情,让人的神经松弛且畅扬,是开心吧。我忽然抱住楛璃,默默道:“半年不见了,你可好?”

楛璃怔了半天,忙不迭推开我,不自然怒道:“霍小茴,你,你怎么矫情起来了?”

我扯住她的衣袖,无辜地看着她:“楛璃,我很想你。”

楛璃眼神一伤,竟抿抿唇,生硬劝道:“好了好了,我不是在这里了么?”

我继续说:“真的,我很想你。宫内宫外,我再未遇上如你一般的女子,那么威风,那么雄浑,那么大大咧咧,爱逞强,爱打架,笑必露齿…”

楛璃面若死灰,哆哆嗦嗦地将眼神移到李辰檐身上:“你你你怎么就看上这么个祸害?!”

李辰檐走上前来,敲敲我的头:“小怪,适可而止。”转头又对楛璃笑道:“你看,我叫她小怪,便是早就知道她是个祸害。”

不愧是越明楼之子,多少还是护短的。

玩笑开够,我携了楛璃的手,笑道:“好了,你有身孕在身,要骂我要还击,等明日起来,我一定奉陪。”

“好!”楛璃咬牙切齿。

她果然说到做到。

翌日我还在酣睡中,们便被人一脚踹开,被窝一掀跟着一声怒吼:“霍小茴,起床!”

我睡眼惺忪地看着楛璃:“别苑没人了么?怎么让你来叫我?”

她“哼”了一声坐在我的床前:“你男人不忍心叫醒你,暖菱欲接近你男人,姬扬欲接近喜欢你男人的女人,你男人的弟弟欲缓和气氛,谁还有时间管你?”

我坐起身来:“哦,那现在呢?他们一同坐下喝茶了么?”

楛璃神色奇异地看着我,半晌道:“坐下喝茶了。”

我笑了笑:“李家小弟做人越发内外圆通了啊。”

楛璃又看我一眼,将架上的衣服扔给我,淡淡道:“乌冕城传来两道旨意。”

“什么旨意?”我一边穿衣服一边问。

她若有所思地瞧着我:“落昌静茴公主大病不愈,薨了。”

我洗漱完毕,拿起一块莲花糕,漫不经心道:“哦,这个我知道。另外一条呢?”

“文惠帝悲伤内疚过度,积郁成疾,传位晟王,于三日后登基,称帝邵璟。”

2

恒梁邵璟帝元年五月初八,晟王越纭苍登基为帝。

这一日天高云淡,乾坤朗朗。时至此,落昌恒梁两国的皇权均落入血气方刚的少皇帝手中。落昌英长泣,年届而立。恒梁越纭苍,只二十有五。

通京城中新帝即位,欢庆祥和,喜悦蓬勃的气氛亦传到丰年别院。

而那个身系两国皇脉,征战沙场的将军却就此沉寂,杳无音讯。从今往后,被世人乐道的静王,在平乱的英名,绝世的才华背后,不过是一个为他人作嫁的萧索故事。

然外人所看到的只是表象。鲜少人知道在三月前,锦绣河山面临着怎样的危机。金戈铁马蓄势待发,两朝君王将领步步为营,直把亡损减小到最少。

这几日过得十分平淡,众人有来有往,笑意浅浅。午后时,李辰檐便带我去后院花园小坐,他说盼了许久,总算得来这静好光阴。他不好酒水,我时而为他斟上一两杯,只助雅兴。有时李逸然也来,拿着不懂的棋谱讨教。这小弟日益成熟,想来日后也是高官显贵之人。

楛璃有了身孕依旧豪气无比,倒显得我跟暖菱更仔细她的肚子。张立春一路跟来,人清瘦了些,时时将自己关在厨房,只每日定时为楛璃送药,一丝不苟。他一向话不多,这次相见更显落寞。我想他是难过了。

左纭苍登基那天,午后斜阳轻照,李辰檐在后院凉亭看一张棋谱。干戈平定,皇兄即位,此前数年的辛苦,在李辰檐心中,不知化作怎样一番滋味。我有些担心,便去陪着他。他见我去了,仿佛猜透我的心思一般,轻巧扣住我的手指,终于笑说一句关于自己讳莫如深身世的话。

“奔波劳碌这么多年,为的是担当二字。如今担子卸下,我终于可以为自己而活。”

我不由取消他:“世间人,为逐名利,为争权贵。你为何不要?”

李辰檐的笑意竟然有些无赖:“谁说我不要。我已经做到了。国册上有我的丰功伟绩,从此名载青史,流芳百世。至于钱财…”他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我愕然:“劣根深种。”

李辰檐挑挑眉:“怎样?佳婿难求。”

我愤然:“死性不改!”

他摊开我的手掌,将那叠银票往上一拍:“欠下的聘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