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随。”楛璃轻轻唤了一声,她不明白为何时隔多年,自己仍能一眼认出他的身影,为何仍旧执着于“洛清随”这个虚假的名字。

英长泣转头看向朱砚文,见他点点头,便道:“苦…离儿,我来,带你走。”

楛璃惊诧地望向床榻,朱砚文温和地笑着。

英长泣从未与人如此低声下气,他想他是有些怕:“离儿,我宫里有两个妃子,你若回来,我便…”

还未等他说完,楛璃冷冷地只送了他两个字:“你滚。”

英长泣愣了,下一刻,他蹙着眉头,拂袖头也不回地迈步而出。

楛璃上前握住朱砚文的手,她的义父轻声摇头叹息。楛璃想落泪,她将头埋得很低,说:“义父,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不怪他,义父你说,有今天的下场,是因为自己执拗,一生只为瑛朝。可我看着义父的样子,忍不住,忍不住想骂他。”

毕竟那年初遇,她记得他不是如此狠心的人。

月夜飞花醉酒,清雅随性的公子,是执念中的幻象。

冯好跟在英长泣身后,大气不敢出。清随公子步入前厅,掷出两锭金元宝大叫老鸨,说把你最好的姑娘全部叫来。

当庸脂俗粉围绕着英长泣不得喘息时,他又忽然清醒过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家叫明月。”

“你呢?”

“红翠。”

英长泣忽然勾起嘴角笑了,掷出五锭金元宝又招来老鸨,道:“这些银子都是你的,我只一个要求。”

老鸨双眼晶晶亮,眼神黏在元宝上撕不下来,讷讷地说:“洛公子什么要求,尽管说。”

英长泣眯着眼睛笑得很贼:“把你们这儿的姑娘名字换了,按石头起名,名字越宝贝,人越漂亮。”

老鸨听了这个主意,以为是天上掉下的便宜馅饼,问:“如此而已?”

英长泣道:“别的姑娘怎么起名我不管,后院那个苦离,改名叫做沙泥,不许接客,亦不许盛装被客人见了,如若不然,这银子你十倍赔我。”

番外? 醉明月(四)

7

李辰檐是在半年后辞的官,那时刚刚开春,永京城内外一副生机勃勃的景象,榆树杨树抽枝吐蕊,雪水化成春溪,被阳光一照,粼粼有光。

他的奏折极为简单,五个字“不能胜任之”意味深长,英长泣看了后摇头叹息。

冯好躬身问:“皇上可是为少将军不值?”

英长泣不解:“怎么说?”

冯好道:“少将军乃旷世奇才,头角峥嵘,然而年纪轻轻却放弃大好前程,是在令人扼腕感慨。”

英长泣道:“朕是为自己不值。”

冯好顺着他的话头接:“陛下痛失此不世出的人才,亦是很可惜的。”

英长泣摇摇头,吐了口气靠在椅背上:“李爱卿的周折,简练,明了,从不超过百字,朝廷上满是长篇大论的唠叨鬼,唯他一人,甚是为朕的眼睛着想。”

冯好呆了片刻,接道:“确实可惜。”

龙诞香青烟袅袅,初春乍暖还寒,朱鸾殿被上好的银碳烘得十分暖和。须臾,英长泣悠悠然道:“冯好,帮我传两个人?”

冯好躬身道是,又问是谁。

英长泣道:“李辰檐,霍老贼。”

年前宫中大宴,英长泣让他一晚上记下少将军四百二十五个眼神一事,着实给冯好这一生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宴会后,李辰檐随丞相一家子匆匆离去,英长泣亦是差他跟去。

平良少将军以年少持重著称,然而那一天,冯好亲眼看见这个高深莫测的男子当众拦下霍丞相的马车,淡淡神色掩盖不住激动和惶恐,他只说了四个字:“我要提亲。”

李辰檐与霍渊同时被传召,冯好以为是尚扬帝善心大发,想在平良少将军走前送一份厚礼,把名动京城的霍三小姐指婚给他。

冯好错了,事后他知道,这种捞不着好处的善事,落昌尚扬帝不会也不可能做。

所以当英长泣又懒懒加一句“让他们一前一后来”时,冯好顿悟,恐怕尚扬帝这一辈子,只会使坏。

李辰檐来见英长泣时,已经换了一件素色长衫,以示去意已决。

英长泣着人为他斟了口酒,亲切如兄长般与他对饮了,问:“知道梁脩贞元的阴谋了?”

李辰檐一怔,敛眉道:“我不与陛下争这江山。”

英长泣道:“你若是要争,我也随你。”

若说后来的李辰檐能与英长泣争锋相对两两相斗,这年的少将军却只是年不及弱冠的少年,远不如英长泣老谋深算。于是当英长泣说无所谓自己与他争江山时,李少将军亦是十分的困惑。

英长泣将酒杯往空盘里一放,背身踱了几步。蟠龙翔天的镶金台阶上,他忽然回转过身来:“我篡位时,虽失了半壁江山给你爹,但是却未耗费一兵一卒,未伤及百姓。”

“梁脩贞元为的是瑛朝。可是瑛朝是什么,一个莫须有的国号罢了。”

英长泣的言辞中有些不可一世的傲然,他当得起这样的傲然。

李辰檐敛色道:“我不想争这天下,不过是因为江山易主,花落谁家,都与我无干。”

“是,与你无干。”英长泣道,“只是男子生来应有担当。”

“担当不同,有人的担当是入仕平天下,有人的担当是出征保家卫国,有人的担当是为养家糊口。”李辰檐道,“而我的担当,是放弃。”

“放弃什么?”英长泣挑眉,“只因为你身俱两国皇脉,所以放弃原有的,可能引起争端的身份?与你的母妃离开乌冕城,来我落昌过活;如今你师父意欲用你的身份,立你为帝,重建瑛朝,于是你要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顺风顺水的仕途?你以为这样,就可以避免争端?”

李辰檐凝目望着辉煌的朱鸾殿,镶金台阶上是鎏金宝座,后面的汉白玉屏风清素而庄严,皇权亦是这样,太夺目的东西,让人乍眼一看便油然生出敬畏之感,“是。敬,而远之。”

英长泣笑道:“可你即便挂冠而归,就是隐去深山老林,梁脩和廖通二人就不会起兵谋反了么?”

李辰檐淡淡回说,“起码与我无关。”

“这才是你的担当。”英长泣忽然冷声叱道。

“你的确是身系天下,生俱两国皇脉之人。但你若为这天下苍生着想,便阻止这场战事。否则有一天你为王,要一个支离破碎,血流漂杵的江山,又有何用?”

神州大地千百年间,从最早的古越国,到后来的瑛朝,直至今天的落昌,间或有太多征战,无数小国崛起,不乏宦官弄权者,而这些弄权的宦官,到最后都没有好下场。

冯好的权利,足可以让他做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然而他没有,他记得早年入仕,只因一颗枣树。

一只麻雀,可以因为一颗青枣,飞上枝头变凤凰。所以沉浮太容易,而福气更是有限的,若挥霍享乐,那么潦倒凄凉就是必然的结果。所以冯好一生谨言慎行,他自以为懂得细水长流之人,才能真正福泽延年。

这天,英长泣与李辰檐说话到了一半,便摒退了左右,只留冯好一人在朱鸾殿内。他缄默不语时,一直默默观察着这个少年。本来宽阔的肩膀在出殿时,蓦地有些萧索。冯好想,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一小撮的人,承担要比别人多一些,亦是要隐忍一些,始终想要平静下来,求的也不过是细水长流的幸福,然而总是得不到。

这只是一小撮的人,强大,但是让人十分心疼。

冯好想,少将军是个强者亦是个好人,善人天佑。然后冯好的目光又落在英长泣身上,狡猾狐狸的嘴角又牵起一抹笑。不过即使是一抹笑,也透出几分疲惫。

冯好又想了,大概,仿佛,也许尚扬帝与少将军,同属一类人。

8

英长泣在传唤霍渊纯属恶趣味,他先是将自己东西苑妃嫔的沉杳琐事与霍丞相闲谈一番,然后悠悠然道:“霍家小姐深秋及笄了吧?朕意欲纳她为妃。”

此言一出,冯好不解地看着英长泣。半睡半醒霍渊如同被一盆凉水浇身,立即跪地道:“臣诚惶诚恐诚惶诚恐。”

英长泣笑了笑:“霍爱卿大可不必,若说这臣子之女,朕还就看得上你家小茴儿。”

霍渊脑袋嗡嗡作响,立即悉数霍小茴的罪恶,比如什么放狗咬相士,牵绳绊神婆,说到最后,满口是“罪女霍小茴”,“罪狗毛球”,“罪不可恕”,“罪恶滔天”,“罪罪罪罪啊”。

英长泣这才施施然让人沏茶赐座给说的口干舌燥的霍丞相。霍渊一口茶水送到嘴边,又被英狐狸一句话给呛了出来:“深宫沉闷冷清,爱卿列举小茴的这些罪状,反而让朕更想纳她为妃了。”

霍渊立马放茶跪地,拿出最后的杀手锏:“臣罪该万死,其实小女早已与挂冠而归的少将军订下亲事。”

英长泣神秘一笑:“若如此,那就算了。”

霍渊自是没料到英长泣如此好说话,因为他没想到英狐狸一招“棒打鸳鸯”是栓稳了李辰檐与霍小茴的婚约。

以后用起来,亦是很方便的。英长泣这么想。

人生总有几出大戏,等大戏演完了,便有一阵子消停。在消停的年间,世事如走马灯,起起伏伏的事情完毕,回想起来,就是一些如灯影的年华,够不着,模糊,且不太重要。于是日子如同流水一般,光阴过得极快,转眼便是四年。

这四年间,冯好养成了随身携带笏板的好习惯。英狐狸性子一来,便差他记录些东西,比如某某大臣今日听了某某大臣说话的神情,两月记三人,日子久了,冯好整理整理,跟尚扬帝连日核对一番,朝员亲疏派系便一目了然了。

早年听说贞元与恒梁的某某太师要犯上作乱,冯好想,尚扬帝除了偶尔使坏,实在是个明君。若这样的君主都无法坐稳江山,那天下岂不十天半个月就得乱一回。

开春时,尚扬帝对他说了一句很玄妙的话:“今年一年都是春天。”

冯好不解,英长泣解释道:“朕差了几个人去外面打听点事,你帮朕记一记。”

帮尚扬帝记东西,冯好最在行,什么重要,什么皇上喜欢听,他一看就明白。于是当深秋来临,李辰檐一行人赶往姬州青凉官的同时,冯好整理好几名探子的报告,终于明白为何这一整年都是春天。

朱鸾殿的偏厅里,英长泣手持狼毫笔,笔墨挥洒自如,顺口说道:“冯好,念来听听。”

冯好称是,取出笏板,抽出小册子,念道:“今年春深三月十七,李辰檐遇霍小茴。”

英长泣笔锋急转,笔力稍收,写出一个漂漂亮亮的勾,笑道:“也不枉这些年的辛苦。”

于是冯好又念:“今年初夏五月二十九,越…不,左纭苍遇霍小茴。”

英长泣一竖拉下,笔锋渐渐隐没,蹙眉道:“不好办啊,这个字,有些无神韵。”

冯好缄默了。

英长泣又写了一会儿,问:“怎么不念了?”

冯好苦笑着说:“回陛下,秋天这一桩,奴才觉得…有些为难,也太相信。”

英长泣笑道:“无妨,说来听听。”

冯好称是,轻叹一声,念道:“今年秋分后,九月初三,李逸然遇…霍修泽。”

英长泣手腕一抖,一滴墨渍滴在纸上,他摇头叹息:“不妙,实在不妙,看来朕还是重写吧。”

着人换了纸笔,又重新研了磨,英长泣又叹了一声:“霍家四公子年少有为,李逸然亦是聪明机变,这二人往后定可为国之栋梁,怎可…唉,堪忧,堪忧啊。”

冯好苦笑道:“陛下说,这一年都是春天。”

英长泣一怔,道一句“言之有理”,忽然放下笔墨问:“霍小茴与李辰檐在姬州,楛璃也跟去了?”

冯好称是。

英长泣笑了:“春夏秋都有了,唯冬日还差一桩。冯好,将我的便服取来。”

深山老道观,又入了冬,楛璃是格外的嗜睡。这天下午,她睡得正香,忽然浑身打了个激灵,猛然翻身坐起。还未细想,便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番外? 醉明月(五)

9

姬州入冬后,大雪纷飞。至众人到了青凉观,气氛便十分微妙。刚来姬州时,在津月城的“雪梅”客栈碰到了暖菱姬家一行人。霍小茴肩膀受了伤,回观后,楛璃亲眼看着张立春拿着烧烫的刀把坏死的血肉剐出来。霍小茴叫得惊天地泣鬼神,那表情亦是慷慨赴死很悲壮。

第二日,楛璃起了大早,刚出房门便见到李辰檐。那天这位少年公子神情格外萧条,一身青灰色的长袍衬得脸色如雪般苍白,缺了魂似地在院子里往复转悠。楛璃刚想招呼他一声,跟他说他家小茴不到日上三竿是不会起床,忽然李逸然从旁边跳出,喜道:“楛璃姐,咱们来过两招。”

楛璃笑着招呼一声:“好咧。”于是回房换身劲衣。

早上还在下雪。房门一推开,簌簌传来一阵风,夹着雪花铺洒在地,雪花中有一片浅黄,楛璃拾起一看,正文只有两个字“见面”,落款是“清随”。

楛璃气结,上一次自己说了句“你滚,”将某某人激怒得夺门而出,在倾城楼大厅高呼老鸨找姑娘,病重的朱砚文在躺在床上吊着半条命也笑得十分开心,说不出话,便摊开楛璃的手掌心写字——叫你闹脾气?这下有得苦头吃。

朱砚文其实很欣慰,英长泣十几岁时,便精明如几十岁的老狐狸,二十三岁不动一兵一卒便篡了位,向来是表面波澜不兴,内里深不可测的性子,这次为楛璃两个字动怒,可见得他有多在乎她。

十五岁的楛璃不谙情事,听了英长泣在外面叫姑娘,自己一阵头晕眼花肺抽筋,只当是没睡好。然而近些年想起此事,就忍不住将脖间的水龙玉砸到墙上砸的粉身碎骨。

她现在有着同样的愤怒,将纸条捏在手掌心,狠狠一拳头砸在桌子上,心想,洛清随这老狐狸一来,恐怕会对小茴不利,我还是去看看好。

门“吱嘎”一声响,楛璃回头,见门缝里探出个脑袋,脑袋左右转悠,露出清秀一张脸,脸上月牙双眼水汪汪地看着她:“璃妹,怎了?”

楛璃摇头,道:“没事。”想了想又说,“我今日要出门,你好好看着小茴。”

张立春见楛璃主动汇报她的去向,很开心,推开门,站得笔直,笑道:“不用不用,辰檐兄弟回来了,我不插手,我陪你出去。”

楛璃道:“我去见个朋友。”

张立春一愣,又道:“我送你出去。”

出门见李逸然蹲在雪地上,盯着一插在雪地里的剑,楛璃顺路上前关心。

李逸然一望见她,便指了指靠在廊檐阴影里的李辰檐,小声说了句:“大哥干的。”

楛璃问:“他想跟你比武?”

李逸然道:“比完了,他今天太狠了,平日还让着点,刚刚一招打落我的剑,就问我,昨天时不时有人受伤了?”

楛璃惊了:“你怎么说?没说是小茴吧。”

李逸然道:“我怎么可能告诉大哥?”顿了顿,又讪讪道,“不过他一直冷眼看着我,我只好说,是有人受伤了,但是不方便说是谁,不如等她起了,问问她想不想说?”

楛璃转身就走。

青凉观在市井街头,单调的旧木大门,斑驳的黄土墙,与一般的茶楼酒馆无甚区别,很是难找。英长泣与冯好躲在侧墙边,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便听见里面有人出来。

楛璃身着蓝氅踏出道观,英长泣眼睛一亮;张立春一挥衣袍跟着出来,英长泣神色一沉。

一声幽幽的“冯好”吓得这位忠仆差点没跪地磕头直呼“万岁饶命”。

英长泣扬扇摇摇一指,“哼哼”笑了两声,挑眉问:“瞒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