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父女皆非软弱之人,但是看着彼此相视泪流,心中自是十分酸苦,然而他们仍在嘴角牵起一抹坚韧笑容。

兴许是楛璃年少轻狂,亦是知道人生起伏跌宕,处之泰然方为正道

兴许是朱砚文心里还残留了些许希望,今后自己定然无法照看养女一生,只盼着当年皇城烟雨时,清随公子望着楛璃那副势在必得又患得患失的神情,能够让这孩子的生命中多个盼头。

于是他对楛璃说:“丫头,无论遇到何事,坚强努力地活下去。”

楛璃的回答出乎意料的爽直干脆:“行!”

一年前,皇城内毁了一座将军府;一年后,那将军府的不远处,将就废弃的两进院子,又新盖了一座。

这年是落昌尚扬帝元年,秋闱刚过,听说新的武状元卓尔不群,头角峥嵘,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旷世奇才。

英长泣翻开册子,随口问道:“那武状元,什么名字来着?”

冯好弯身:“回陛下,武状元姓李,叫做李辰檐;是前瑛朝吏部尚书李方卿的大儿子。”

“李辰檐…辰,檐。”英长泣眸光一闪,语气依旧平静如常,“我记得李方卿的儿子叫做李逸然。”

冯好道:“回陛下,说是…李方卿往年在家乡,本来有一个糟糠妻,前几年才领着儿子找上门来。”

英长泣明白了,英长泣乐了,冯好叹道,狡猾狐狸一笑,准没好事。

果不其然,尚扬帝立马招来吏部尚书,问:“最近武官内,有何官职,给那新的武状元安置一个。”

礼部尚书七老八十,说话声音有些颤:“回皇上,有一个三品少将军的职位,按理这李辰檐新中状元,要历练历练…”

“准了,封三品平良少将军。”

吏部尚书嘴角抽抽,牙齿漏风打颤:“是~~~~~”

英长泣又道:“问他还要甚赏赐不要?”

一天后,冯好回来了,满面犹豫,黑眼圈极深,焦虑的样子定是一夜未睡。

英长泣很少祥和,这日意外体恤民情:“冯好,怎了?”

冯好憋屈许久:“回陛下,这新来的少将军,是个难伺候的主儿,奴才…奴才夹在陛下和少将军之间传话办事,觉得自己很难做人。”

尚扬帝慈悲地笑:“你说说,他要何赏赐?”

“回陛下。奴才带去的几箱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古董字画,异族美女,全被他拒在门外。”

“他不收?”

“回避下,他照单全收。”

“那为何还拒了?”

冯好咬咬牙,表情万分萧索,似又老了几岁:“他让奴才转告陛下,他想把这些宝贝全卖了,办个酒席。”

“那是他自己的事。”

“回陛下,他想让陛下您来办这个酒席,要宴请大臣,连…连家眷也一并请了。”

番外? 醉明月(三)

5

朱鸾殿中,英长泣斜眉一挑:“让我办酒席?”

尚扬帝语气中掺杂了些许戏谑的玩味,冯好额头渗出汗液,身子躬得更低。

“准了。”英长泣淡笑一声,挥笔写好一封诏书,说落昌开国,喜获不世出的栋梁之材,遂办酒席,宴请群臣,谢天恩浩荡,愿此后经年,国运兴隆。

李辰檐接到圣旨时,正在拿了卷书,坐在后园的斜倚上读得悠哉乐哉。冯好传了圣旨,脚底抹油地想溜,李辰檐淡笑着接过圣旨,神色很是莫测。

冯好想,老狐狸遇上小狐狸,一个老谋深算,一个血气方刚,不知谁输谁赢。

李辰檐送走了冯好,又步回后花园,靠在斜倚上发呆,嘴角慢慢浮上些许笑意。

园中的秋菊木槿,粉白山茶,都是英长泣命人从宫里移栽过来的。朝中大臣不知李辰檐身世,都不解英长泣为何如此看重这位新科武状元,然而常年浸润在官场,趋炎附势捧高踩低只是家常便饭。

贞元老贼带头就送了个美貌侍婢给他,后又有官员赠来歌姬舞女,金银珠宝,古董字画无数,李少将军收一些,拒一些,愈发显得神秘高深。

旁边忽然传来倒水的声音,李辰檐侧头望去,见一缕发丝垂在暖菱绝色的面容上,犹抱琵琶半遮面,乃是至美。

“茶凉了,我替公子换上。”至李辰檐被封了官职,府上的下人都称他为将军,只有暖菱,固执地叫他公子,仿佛如此以来,便可以在他心中留下些许痕迹。

李辰檐待暖菱确也有些不同,她温和的性子中自带一份清高,不沾烟尘,且勤奋好学。暖菱曾说,小时家穷,随爹娘颠沛流离,后来被送往贞元府为婢,直至十五岁这年,被贞元当做礼物,送来平良将军府。

这样的身世,难免与自己有些相似,李辰檐将其引为知己,见她好学,便诗词歌赋都教她一些。

“有劳。”他看了添满的茶杯,点头笑道。目光移了开去,又望着园中繁花出神。

“公子心中有事。”暖菱笑道。

“看出来了?”李辰檐愕然一笑,抬手指了指园中花团锦簇,“尚扬帝嫌我这里冷清,送来这许多花。”

暖菱移目望去:“这些花好看。”她放下茶壶,走至花间,俯身闻了闻,转头笑道:“我喜欢白山茶,若是春天,牡丹最富贵。公子呢?”

李辰檐一怔,眼神落在那枚山茶上,却又像透过这满园繁丽的花景,看到了一抹妍丽的身影,他的眼神有些醉,“我喜欢茴香花。”

“茴香花?”暖菱不禁有些诧异,“茴香花是什么样的?”

李辰檐笑了笑:“淡黄色吧,细碎且美好,花团锦簇。”

暖菱也笑起来,她没想到玉树临风的少年公子,亦有着这样偏颇且近乎固执的喜欢,“那我也喜欢茴香花,以后去到哪里,我都种一些。”

宫宴在三天后,乾坤殿外的广场上,金色秋菊开得如火如荼,花簇中筵开千席,朝官们携了家眷纷纷入座。

英长泣不怀好意地将李辰檐的座位安排在右手第二位,挨着贞元将军,俨然是武官第二人。

李辰檐亦猜到尚扬帝的心思,如此殊荣,加之数月来的高官厚禄,不过是为了让他了断恒梁静王的身份。他疏淡露出一枚笑,皇子身份不过是过往前尘,数年前与母妃出宫时,便决定此生要过安乐随性的日子。

然而考取这功名…李辰檐的目光又落在对面文官排头处,那个空落落的座位上,自己的心也跟着空旷起来。

“禀告陛下,第十四次。”冯好在英长泣耳边小声地通报。

英长泣满意地点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冯好问:“陛下,还要记么?”

英长泣瞥了他一眼,目光悠悠落到李辰檐身上,“竟然是霍家小姐。”狐狸皇帝兀自开心地牵起一抹坏笑,“大概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普天之下,亦有那么一个女子,敢放朕的鸽子。”

冯好本欲再问,然而英长泣一笑,他顿觉毛骨悚然,立马做出鼻观口,口观心的老实模样。

“记。”英长泣淡淡道:“等他望了那空椅子一百次,跟我说。”

冯好怔了片刻道:“陛下,奴才恐怕得用纸笔。”

英长泣看他一眼。

冯好立马解释:“奴才唯恐少将军有甚异动,好一并记了报给陛下听。”

英长泣又笑一声:“有赏。”

于是那个夜里,冯好的册子上,有了关于李辰檐的一系列记录。

尚扬帝十年的仲夏,当霍小茴形单影只地出现在沉萧城内,连一向冷然的英长泣亦有些神伤,楛璃携了三岁的随儿,小儿子见了霍小茴格外亲热,抓着她的裙摆唤道:“小茴娘亲。”

霍小茴俯下身刮他的鼻梁,刮到一半,手忽然定格在半空中。

因为随儿问:“怎么不见辰檐爹爹?他还好么?”

霍小茴慢慢地蹲下身,抱着三岁的随儿,眼泪一滴一滴无声地滑落下来,她说:“辰檐很好,一定很好。”那声音在李辰檐去世三年后,依然有撕心裂肺的痛。

于是沉默的尚扬帝招来冯好,问:“十年前,为平良少将军办宫宴时,那本册子还留着么?”

冯好躬身道:“奴才这便去取来。”

英长泣将薄薄的蓝本册子递给霍小茴,道:“皇妹,留着做个念想。”

于是霍小茴翻开册子——

尚扬帝元年八月十七,宫中大宴…

第一次,空,不解。

第二次,空,失望。

第五次,空,连饮酒三杯。

第十七次,空,发呆。

第五十次,空,贞元与之闲谈,走神。

第六十七次,空,听闻有人迟来,望眼欲穿之。

第一百次,空,尚扬帝上前对饮,闲话数语,少将军强笑未果,走神之际,又望空空如也之座位二十八次。与帝王对话,如此走神,实属大不敬,然则我朝尚扬,仁德宽厚,遂原谅其年少无知,微笑返座。

第两百零八次,空,放“火树银花”以寄相思之情。

第四百二十五次,空,相府一家人离席,少将军跟随离去。

霍小茴读这本册子时,冯好静立在旁边,他看见漂亮丫头一会儿哭一会儿破涕为笑的样子,很想上前解释一句,其实册子上一些词条,比如“仁德宽厚”,比如“以寄相思之情”,是狐狸皇帝听了他的口述,命他添上去的。

6

英长泣认为此番宫宴办得值,花臣子的银子,抓臣子的把柄,顺便见识了众生百相。他负手而归时,叹了一句:“情之一物,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这个秋天,尚扬帝又收了几封劝谏纳妃的折子,为了让臣子放心,他立了两名后妃,东西两苑安置的离他朱鸾殿隔了十万八千里,一月时光大半都忙于朝政,见妃子三两回只为泄欲。

英长泣不禁觉得自己十分君子,然而见识了李辰檐,他觉得自己败了,又招来事儿妈冯好,问:“朱砚文跟他家丫头最近怎样了?”

冯好躬身道:“回陛下,仍在倾城楼。”

英长泣蹙起眉头,“那苦离,今年也十四了啊。”

冯好又躬身:“回陛下,快十五及笄了。”

“及笄”二字不禁让英长泣如坐针毡,他琢磨着好像民间女子及笄后,出嫁破瓜生子…

“冯好!”英长泣大唤一声。

冯好吓得跪地。

“更衣,出宫。”

冯好连忙称是,又问:“陛下想要探望哪个大臣,奴才差人去通报一声。”

英长泣道:“我去看朱大人。”

冯好问:“哪个朱大人?”

英长泣神秘笑了笑:“青楼朱大人。”

倾城楼的脂粉气仿佛沾了新帝新朝廷的光,香得蒸蒸日上,愈发浓烈,清随公子进门时连打好几个喷嚏,吓得冯好在心里直喊苍天大地。

老鸨瞥见锦衣公子,照例“哎呀”了一声,迎了上来,凑近一看惊呼道:“这不是洛公子吗?好几年没来了。”

英长泣点头笑道:“老鸨好记性。”

那老鸨夹着肩膀,讪讪道:“哪里好记性,是洛公子长得太英俊,见一次着实让人忘不了。”

英长泣怔了片刻,抬手置于鼻下,咳了两声,眼神钉牢在旁桌的茶壶上,解释道:“我来找朱先生。”

冯好在心底偷着乐了,素日作威作福无所不能的尚扬帝,今日被一青楼老鸨调戏,竟是这般拘谨的讨喜模样。

朱砚文住在后院的一间屋子里。倾城楼的老鸨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原是不愿收留这名罪臣,后来有人暗地里给了她重金,让她照顾好朱砚文父女。

朱砚文与楛璃都知道,那个人是英长泣。

这年的朱砚文已病入膏肓,下不了地,时而半夜咳醒,每一声咳,都像在心尖划上一道口子,夺去这性命一分。

楛璃却长得好,快十五的年纪,已出落的十分俊秀,高高瘦瘦的个子,眉宇间有灵气,亦有飒爽的英姿。

英长泣快步上前,握了朱砚文的手,犹豫片刻,唤道:“恩师。”

朱砚文这才悠悠然张开眼,见了当朝新帝,也不震惊,只抬手微微覆在英长泣手上,轻轻拍了拍,又摇了摇头,他在说,他不怪他,如今这样,亦非他的错。

英长泣点头时,忽然感到初登帝位的喜悦,在这一刻终于如潮水褪去,他忽然感到有些孤立无援,于是又唤了声:“恩师。”

朱砚文笑了,笑容中亦有当年的宽容,一如慈父般。他张了张口,多年的咳嗽早已磨损了嗓子,发出的几个音节,英长泣听不清。

身后忽然有水盆落地,英长泣刹那间回头,十五岁的楛璃已有漂亮的面容,虽不如他后宫两位妃嫔娇美,然而那份孤傲且洒脱的气质,在他心中,如此独一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