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两银子?”英长泣笑了,“你要二两银子做什么?”

楛璃回头见老鸨没吭声,理直气壮道:“下月是我干爹的祭日。”

英长泣愣了半晌,道:“好。”

2

倾城楼的后院里,亭台楼榭掩映在茂密的枝叶藤蔓里,一条小渠蜿蜒穿过花圃,蔓伸到池塘。

池塘叫做鲤池,旁有湖石或卷或卧,池旁春意热闹,万朵桃花粉如红霞。

秋凉亭坐落在池边,是六角亭,倾城楼后院还有好几处方亭,上挂纱幔,里面有歌姬舞姬,波琴弄姿,乐音袅袅。唯独鲤池这一带,清旷怡神,少了沉腻的脂粉气。

这时已是黄昏,朱砚文,英长泣,与楛璃一同在六角亭中的石桌坐下。

“饮酒前,要用点食。”英长泣命人给楛璃拿副碗筷,“不然人容易醉。”

见楛璃有些局促,他又笑道:“这顿饭钱,等下的酒钱,自然算我的。”

楛璃抬头望他一眼,神色有些复杂,随即潇洒捋了捋袖子,往石凳上一桌,朗声道:“谢了。”

英长泣不禁失笑,转头看朱砚文一眼,见他也笑着,忽然想起朱砚文一年前女儿染风寒去世,若还活着,应该与楛璃同样年纪。

朱砚文是龙飘将军,能文能武,教出的女儿亦有巾帼豪气,倒是与楛璃的性格十分相似。

两年后,政变未起,英长泣还与朱砚文对簿于朝堂之上,曾有一回二人相约下朝,朱砚文嘲笑起自己:“当年也不知亲王为何与一个小孩子置气?”

英长泣望了望高阔的天空,“当年我不过十九,也年少气盛。”又问,“苦离在府上呆得可好?”

“好,好。”朱砚文道,“功夫练了些,依你的意思,未认真教;字也识了些,仍然依你的意思,没有深学诗词;倒是这孩子认死扣,仍然好酒,固执不堪地说自己总有一天要练成海量。”

“海量啊…”英长泣望着沉箫城的琼楼玉宇,不由笑了,“来日方长…”

等用完食,已月上中天,楛璃放下筷子,问道:“诶,你叫什么名字?”

英长泣在那个瞬间,忽然想起民间的传说,若妖物告诉了一个人他的名字,那么便要生生世世与此人相守。

他自然不是妖物,他会是一代君王,然则出生至今,也未有人敢这样放肆地问过他的名字;然则许多年后,楛璃霍小茴一干人等提起英长泣,也不由道:那只阴险的狐狸…

英长泣道:“我姓洛,洛清随。”

楛璃怔了许久。她十岁前,识字很少,对于文墨诗词的接触,至多是打扫房间时,听着倾城楼里的女子吟风弄月。

清随,清随;清淡,随和;清雅,随性。

夜色掩去男子眉宇间不可一世的威严,月华为之蒙上一层温润,真的是翩翩儒雅君子。

楛璃喃喃道:“清随,倒是好名字。”

画虎画皮难画骨,清随二字,便是那张皮而已。

总的说来,洛公子铮铮傲骨,九曲肠子,一肚子坏水。

英长泣十六岁时,曾随朱砚文去边关,当时蛮子入侵,自己亲临战场一次,血雨腥风洗涤过后,人都要沧桑许多。然而他印象最深的却是当年军中饮酒,数个酒坛子传来传去,酒味甘洌,直烧到脖子根。

军中饮,喝得不是酒味,还是情怀。那日众人酒醉欢愉,皎皎明月薄光,也带了几分醉意。

玉壶玉杯,不入楛璃眼。她说:“要品酒,就拿酒坛子来拼!”

不一会儿就拿来了三坛女儿红纯酿,十岁的楛璃有模有样的在摆两个碗,英长泣斟了酒后,

两人不约而同道:“喝!”

朱砚文无奈摇头,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个大孩子与小孩子的热闹戏码。

楛璃酒量不行,三碗已然晕头转向。英长泣摇开折扇,眯着眼,抿嘴笑,看着晕头转向的楛璃,粉嫩的脸蛋上红霞飞。

楛璃把那笑容认成贼笑,脑子虽不清楚,心中万分不爽,抬手拍桌说:“你别得意!”语毕,又自个儿坐在石凳上晕晕晃晃。

英长泣眉峰一挑:“奇女子。”

朱砚文张嘴大笑:“这姑娘有趣。”

英长泣转头望向朱砚文,眼睛眯得只剩一道邪光,说出的话却正中朱大臣下怀:“我看这姑娘无家可归,恩师将她认作养女如何?”

朱砚文心痒痒,表情却很犹豫。他瞧出英长泣的贼心思,此子性格狡猾如狐狸,做事情却执着如狼。认准的猎物,咬定不放手。

然而楛璃这年仅仅十岁,英长泣就盯上人家。朱砚文摇头:作孽啊。朱砚文再摇头:色狼啊。朱砚文最后点头道:“我正有此意。”

为虎作伥啊。

那头楛璃晕眩完毕,强撑着精神,持着碗大叫:“再来!”

英长泣愕然转头,见此女醉意熏然,且神智不清,脚步虚浮,然而眼露凶光,目的十分清晰,不放倒英长泣,绝不善罢甘休。

英长泣打了个得瑟,忽然意识到今夜赌局,并不是那么容易赢。然而他的心底,却萌生出一种畅快,出生至今,棋逢对手,彼方还是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小姑娘。

清随公子亦是年少气盛,持碗笑道:“好!喝!”

于是两人又是一碰,酒水珠子四溅,在月华照耀下如同凝露。

朱砚文扶额,不眠夜,不眠人,缘起,情种,一切太美好,只苦了他这把老骨头。

那夜花飞,薄光皎皎,年少轻狂的两人推杯换盏,连明月亦醉。朱砚文在此后多年颠簸生涯里,只要想起这夜,便觉得后来的一切悲苦,也不怪英长泣,本来王朝天下,能者居之。

其实尚扬帝还是洛公子时,亦是单纯地豪饮,只为赌酒。起码这一刻,他没有想过日后夺位时的残酷,亦没有想过自己对楛璃,对楛璃的一行肝胆好友,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至此次赌酒,楛璃拼死强撑,养成了饮酒两重天。第一重,三杯必醉,晃悠半时辰后,势如破竹,即便口吐白沫,亦是要拉着人共赴黄泉。

两重天的受害者不计其数,其中包括李逸然,霍小茴,左纭苍,以及多年后,与众人再聚的李辰檐。当楛璃成功放倒李辰檐后,英俊李公子第二日醒来,摇摇沉重的宿醉的脑袋,抱着小茴长叹一声:尚扬帝一世英名,为何就干了这么件缺德事儿?

番外? 醉明月(二)

3

楛璃在倾城楼打杂时,通常公鸡鸣晓,天还未亮,她便起了。为了能多睡一会儿,她时常闭眼坐起,双手探到床榻边的衣物,再闭眼换上。

这日床榻格外软,她翻身坐起时,因宿醉的酒力未退,头还有些沉。伸手探了良久,只觉手下一片丝滑,寻不到衣物。

身旁忽然传来一声轻笑,惊得楛璃猛然张开双眼。牡丹锦绣被子,紫檀雕花围屏,镂空镶玉床榻,这分明是倾城楼最好的仙鹤厅。

床头有一件玄紫衣衫,斜襟裙子样式,然而裁减并不繁复,穿在楛璃身上比从前小男孩般的灰布衣服还多几分精神抖擞。

楛璃满腹疑虑地绕出围屏,见房屋中央摆了张桌子,英长泣与朱砚文又对着一副棋局冥思苦想。见她醒了,英长泣转过头来,微笑道:“昨日我输了。”

楛璃见身旁几案上放着一粒碎银子,顺手垫垫重量,恐有五两之多。

朱砚文冲她笑笑,又回神专注于棋局。

楛璃将银两放入袖兜里,抿了抿唇,唤了句:“清随。”

房屋中似有一刹那静谧,英长泣的表情亦是呆滞半晌。朱砚文坐在他的对面,仿若见得寥寥檀香漫上他眉间,氤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神色。

楛璃亦察觉出不对劲,有些尴尬道:“我是觉得清随这名字好听。”

朱砚文笑得有些奇妙:“还是唤他公子的好。”

英长泣咳了两声,淡淡问:“何事?”

楛璃道:“多了三两银子,届时我会还你。”

英长泣蹙起眉头,眼神又落回棋盘上,中间已经密密麻麻布满黑白子,只东南边有个空位,他拧紧的眉头忽然舒展,随即带起唇边一丝微笑:“有了。”

子落,白棋在东南成围合之势,一片黑棋被堵死,白子杀出一片血路,可长驱直入至棋盘的中央地带,英长泣转头道:“昨日赌局,我亦未全输,你我二人同时醉倒,我也要一个彩头。”

楛璃道:“我替你洗了那衣服便是。”

“那衣服我扔了。”

楛璃语塞。

英长泣笑了:“这彩头,是我替恩师讨的。”

朱砚文干笑两声,说你老奸巨猾,我早也无法做你师父。

楛璃对朱砚文十分有亲切感,听英长泣如是说,便问是何彩头。

英亲王,此刻又化身洛清随,一副春风化雨的菩萨表情,全全掩饰山路十八弯的花花肠子,他说:“我恩师曾有一女,与你一般年龄,怎奈命苦早夭,他对你一见如故,想收作养女,日后你搬到将军府邸,亦是好过在此碌碌一生。”

楛璃几乎想也未想便答应了作朱砚文养女一事。仿佛有些事情,就是命中的缘分,横亘在命数中无法逃脱,那么索性率直接受,何况是件喜事。

楛璃与英长泣朱砚文走出倾城楼时,没有想过有一天还会回来,更没有想过回来当日的落魄光景。这日落雨,蒙蒙如烟,英长泣一身黛青衣衫,负手走在前面。

雨水不大,小贩开始收摊,行人加快了步伐。朱砚文走在楛璃身边,时不时说些贴心的话。这对父女本不是自来熟的人,然而一见如故,竟是天南地北聊了个开阔天空。

天色苍白,几朵灰云很薄,雨仍然丝丝飘落。英长泣黛色长衫的衣角随着他脚步轻盈翻飞。楛璃还未去过沄洲,然而这一刻响起的却是烟水摇橹,轻舟似梦的水乡情怀,以及清随这个雅致的名字。

皇城前,高耸的城墙下,英长泣忽然转头,问朱砚文:“方才那一局棋,恩师以为如何?”

朱砚文神情一怔,眼角浮上一丝不可觉察的无奈,很快被淡笑取而代之:“攻其不备,釜底抽薪,华亲王好棋艺。”

英长泣也跟着笑,笑意不达眼底,“那恩师何苦执着于棋盘上东南一隅,若弃子北上,岂非又有一番乾坤。”

朱砚文道:“老了,老而顽固。”

英长泣劝说:“时间若水,水可穿石,想必不日后,恩师定能明白此局中的精妙所在,弃黑子,投白子,无异于弃暗投明,虽年过中年,谁有能保证日后不是一片繁花似锦。”

朱砚文这时却蹲下身,摸了摸楛璃仍旧有些蓬乱的发,只轻唤了声:“离丫头。”

英长泣心底渐凉,楛璃亦是察觉出那语气间一丝入木三分的悲切。

朱砚文笑道:“你养父我是个将军,早年征战沙场。武者与文者最大的不同,便是没甚想法,一条到通到黑也不回头。何况早年为瑛朝在鬼门关兜转数次,是放不下,割舍不了啊。”

英长泣还未来得及答话,却见楛璃先一步握住朱砚文的手,她的手掌还很小,只够抓住他手掌一侧:“爹爹,无奈的事不去想,现在痛快活着,人世多别离多苦难,不要等到了失去的那一刻,才追悔没有珍惜的好时光。”

朱砚文和英长泣同时愣住。

这些话是刑不离对楛璃说的,年幼的她并不明白英长泣与朱砚文以一局棋看天下皇权傍落谁家,话里有话似敌似友的玄机,她只是认为这句话用在此时十分贴切,于是讷讷劝道。

英长泣的眉峰又是一挑:“果真奇女子。”

朱砚文哈哈大笑,说:“方才的棋局,还有另一番乾坤。”

英长泣问:“哦?”

朱砚文道:“此局玄妙,核心在一年幼女子,是围合不能,强占不能,拐弯抹角亦是不能;只能以情打动之,以智巧取之。”

英长泣又眯起一双狐狸眼:“多谢恩师教诲,这——还难不倒我。”

英长泣一生做事,从不说大话,势在必行,往往还能一鸣惊人。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料到多年后,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是铩羽而归。

所以那年的朱鸾殿内,便有了这样一幕——虎虎生威的楛护卫紫袍一扬,昂首阔步踏出朱鸾殿,不可一世的尚扬帝站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扶额长叹:以情动之,以智巧取之,这委实有点为难朕了。

4

临别时,英长泣取了腰间的水龙玉送给楛璃。水龙是瑛朝信封的神灵,非皇亲国戚不得佩戴之。后来英长泣夺了皇位,诚惶诚恐的臣子们,不知从哪儿得知落昌新帝犹爱水龙状玉佩,遂不再佩戴。

一别经年,楛璃从十岁到十四岁过得极好,锦衣玉食虽不是她毕生所求,然则吃饱穿暖的日子无所事事的日子,总好过烟花之地打杂看脸色。

其实也并非无所事事,朱砚文自从将楛璃领回家,爷儿俩那叫一拍即合,心有灵犀。他二人都不是多话腻歪的性子,若别人对自己好,便记挂在心里,表面乐乐呵呵,大大咧咧。

春去秋来,龙飘将军的府里花儿少些,树木扶疏葱郁,时而便是一截山重水复,柳暗花明。下人们,几位夫人,和朱砚文亲生的三两公子哥,常常见着老爷手牵一小姑娘,乐呵呵地去戏院听戏,去武场习武,去书房学些五行遁术。逢了节日,两人一人一套新衣裳,都是紫色。

几位夫人直摇头,都说女儿跟爹爹亲,朱砚文得了楛丫头,俨然一副光辉慈父形象,将从前大而化之的军人粗狂性子尽数化去。好在楛璃从不恃宠生娇,听戏不是她所爱,五行亦非她所喜,然则就这么打发着光阴,每日看天鸟高飞,硕果挂枝头,心中空荡荡无烦心事,满当当像填满初夏温热的水。

楛璃后来知道,这种感觉,便是实打实的幸福。

英长泣,抑或是翩翩儒雅的清随公子,曾去府上探望过一次。那日是仲夏夜,朱砚文起了性子要带楛璃习武。二人在练武场打到暮色四起,只听兵器乒乓脆响,伴着小丫头清爽的“嘿呵”声。

将军府的下人们见了英长泣诚惶诚恐,而清随公子摇扇手一挥,道:“我不过是顺路散步散来将军府,在这树荫下乘凉。不必通报。”

那下人想,奇了怪了,亲王府与将军府,一个在皇城东,一个在皇城西,华亲王不辞辛劳地顺路散步来将军府,早了棵不足一丈高的小枣树乘凉。

这么想着,嘴上却毕恭毕敬应了句:“是。”弯腰时碰了树枝,枝头摇晃,落下一枚青枣子。

英长泣哼哼笑了两声,拾起那青枣,目光若有所思落在练武台那抹紫色的身影上,拇指食指夹着青枣直转悠,良久他道:“还是有些生涩啊,等过几个年头再吃不迟。”

直至华亲王离去,那下人都躬身在原地,努力思索着一个问题:青枣再等一两月便也熟透,华亲王何苦要等几个年头,莫不是嫌这枣树太小,不够阴凉?

于是乎,这位下人每日从练武场经过,都不由多看这枣子树两眼。一直到一年后,将军府被抄家。当朱砚文一家上下老小离散之际,他蓦地想起新登基这位皇帝叫做英长泣,是当年的华亲王。

于是他对着查封府邸的侍卫,很友好地说了句,“习武场旁边有棵枣子树,皇上极是喜欢,不若大人连根拔起,给陛下移往宫去。”

那侍卫半信半疑,回去的时候,不敢怠慢,于是通传了一声。

第二日,将军府内,有位下人扛着行装惨淡离府时,忽被一群侍卫拦下,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说:“我姓冯,单名一个好字。”

那侍卫道:“恩,这个,冯好,陛下说你深得他心,入宫去贴身伺候着吧。”

其实有的时候,所谓转机,就是抓住一个细节一份心思,尤其是对于英长泣这种不按理出牌的人。

龙飘将军府散了,三个夫人各回娘家,几个儿子被发配去边疆。朱砚文斩首当日忽然被人换下来,他蓬头垢面牵着同样蓬头垢面的楛璃,看着街头刑台上,自己的替死鬼人头落地,血溅三尺,与楛璃对视笑了,两人笑着笑着,便哭了。

眼泪脏了脸,楛璃问:“是清随么?”

朱砚文道:“莫怪他,平炎帝昏庸,华亲王做了主,能对得起江山百姓便好。”

楛璃这时早已知晓英长泣的真名,然而她近乎执拗地唤他清随,只为初遇时,池水飞花,明月醉酒,儒雅公子眉间只见温润,不见凌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