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些话,李逸然再次朝门口走了几步,却又忽然回过头来。

天边飘来几丝清淡的云,遮了夏阳,院落中的日头退却,黯淡失光。

他的脸颊莹然有泪:“小茴姐,我大哥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这一生,我只看他哭过一次,是在姬州的时候。”

“那天,他以为你不相信他,还拿剑刺他与他斩断情缘纠葛。当时我站在大哥身侧,看见他仰起脸,有一滴眼泪就滑落下来。”

“小茴姐,大哥他,很爱很爱你。”

14

李逸然离开了,先前几丝云朵渐渐飘走。剧烈的日晖兜头罩下,我直愣愣地站在院子里。眼泪淌了一脸,心底传来的疼痛抽丝剥茧,连指尖,也跟着绞痛起来。泪水滑入衣襟,冰凉刺骨的感觉,到如今,如斯凉意也像一种慰藉。

“辰檐。”我缓缓地呼唤他的名字,只是那般沙哑的声音,仿佛还在胸口时,就已经被撕裂。

太阳毒辣,方才他站在艳阳天下,笑起来还有往昔的温润,他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然后离开了。

不剩了。

他只有二十日。小茴姐,大哥是为了等你醒来,才苦撑了这么久。

“辰檐!”我大呼一声,冲出门去。

迟茂镇的残夏也有不消退的绿意。陌生的街头巷陌,烟波画桥,当年在沄州时,一行人语笑三千,清隽男子手持折扇,闲月清风般跟在身后,不时露出邪气笑容,问小怪考虑清楚了,可要嫁来?

水乡梦软,姬州风冽,通京城外,三月便有蝶舞翩跹,然而我去到何方,都有他相伴不离,一如当年我离开相府,那人用折扇敲我的头,说走了,前面山河大好。

但此时此刻,天涯间,他仿佛消失了一般。街边吵吵嚷嚷,繁花密密匝匝,心中却空了。

脚步毫无知觉地走着,一步一步,穿过许多街巷,然后走回家。

我抬头看红木门上的匾额,不由笑了。上面写着“静府”。静,是他的封号,也是我的封号。

以为会一生静好,到头来,不过一场清落空梦。

“小怪。”院子里传来一个声音。

我泪盈盈抬起头来,李辰檐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他走上前来,微微诧异笑道:“怎么哭了?”又抬袖帮我拭干泪痕。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我喃喃答道,将头埋入他的胸口。

如同埋入一团无力地棉花上,李辰檐脚步不稳地后退几步,与我一起跌在地上。

我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往下沉不可怕,我只是看不到底,万丈深渊,万劫不复,都不可怕,只怕一直沉着,没有尽头。

李辰檐揉揉我的头:“记得我跟你说的何叟,我买了些吃的,见天色还早,就坐下来,与他聊了几句。”

“小怪饿坏了吧?”他捧起我的脸,笑着说:“别哭了。”

“嗯。”我狠狠咬牙,抬袖拭干又渗出的泪水:“再也不哭了。”

我将一股又一股汹涌的酸楚咽入喉间,憋入胸中,里面闷钝着痛。但是,即便心肺都因这凄苦溃烂,我也不再在他面前流泪。

我笑问:“吃的呢?”

李辰檐道:“放在膳房里了。”

“那相公去正屋等着,今天我来伺候你。”

屋内的桌上点一盏油灯,灯火温馨朦胧。

除却栾州的小吃,还有三四盘小菜是我最喜爱的,当年在姬州时,他也亲自下厨为我做过。我当时说,我这一生娇生惯养,不会做菜,但我会去学。

此生也许多难流离,但贫贱也好,富贵也罢,只求得数日安稳,能为你,做些什么。

心中一阵痉挛,双手也有些颤抖。两碗米饭凉了,我在厨房用热水回热了,才一齐端进正屋。

我分一双筷子给他:“我们一起吃。”

记得冬天在姬州的那日,我也与他两人围坐在桌前吃饭。窗外飘着风雪,屋内暖和得像是家乡。我赌气跑出去一天,他发疯似地到处找我。

回家时,刚好看见他坐在我的房门口,雪似白梅,梅落满肩。

他在等着我。

一直等着我,七年前落水,六年前盛世烟花,去年绿染枝头,春阳炖燿下,茶寮邂逅,寻我,然后等我。

我替他夹菜,手指仍在颤抖。辰檐,我总是贪睡贪玩,又爱闯祸,你总也替我担待。如今换我来照顾你,会不会太晚。

他吃得很香,见我替他夹菜,便伸碗来接,然后对我清和一笑,说:“小怪自己也多吃些。”

“嗯。”我点点头,又说,“我想以后一辈子,都伺候相公,一辈子对你好。”

李辰檐笑道:“你的一辈子长着呢,现在内丹回体,寿与天齐。”

“那也要伺候你一辈子。”我强笑道,“辰檐你记不记得,在姬州时,我们也这样坐在一起用膳?”

“嗯。”他也笑起来,“那天你身上有伤,一人跑出去,我担心地到处找。”

“那你还记不记得,那时我问你,以后,可不可以带着小怪和小毛球,一起去世间到处走一走?”

“嗯。”

“那,可不可以?”我问得小心翼翼。

这个问题,我问了两次。然而两次都没有得到答案。

“傻气。”他笑着,反捏着筷子,屈指来轻扣我的额头。

筷子从他指尖滑落,哐当一声落在地面,仿佛砸在心上。

他弯身去捡筷子,然而几次拾起来,几次滑落下去。

那句话不断在我心中重复着,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带着小怪和小毛球,到世间到处走一走。

辰檐,你应我一句,只应我一句,不用实现。

我弯下身,帮他拾起筷子,扶他坐起,笑道:“瞧你,我就吓吓你,让你带我四处赏玩一番,你就心不在焉了。”

李辰檐的脸上终于露出几许凄清,他淡淡地望着我,唤道:“小茴…”

我记得我说过,不要这样叫我小茴。真的,你这样唤我的名字,我其实,很害怕。

然而我只是避开了他的目光,笑说:“好了好了,这次是我错了,罚自己喂你吃饭好不好?”

我没有哭,可是我的声音在颤抖。它们被撕城碎片,一点一点从同样颤动的唇边滑落出来。

“别傻了。”李辰檐的笑容神伤,“扶我到床边靠着吧,小茴,我想再抱抱你。”

我心中一紧,惊愕地看着他。他苦笑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的身子,垂目道:“我现在这样,没力气抱你。”

“好。”我点点头,“我扶你到床边去。”

楠木软榻,淡墨帐子,老夫老妻的古朴颜色。乍眼看去,我会误以为,以后的许多年,我都会与辰檐在此厮守终生。

李辰檐倚着床榻半躺着,环臂将我抱在怀中。他手臂已没有太多力气,冰冷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我的背脊:“小茴,与皇兄,与楛璃约定的三年之聚,还有去沄州永京探望逸然与我们的爹娘,你可别忘了。”

“不会。”

“我年少时游历江山,见过太多恢弘喷薄的美景,千里河川,美好的太多,以后,你都要去看看。”

“嗯。”

“小茴,对不起。”

我心中一颤,抬头问道:“为什么?”

李辰檐目若深泉,盈盈望着我:“曾经答应过你,替你建好自己的小江山。这世间,凡入你眼的,尽你意的,只砖片瓦堆砌起来,修成这江山最坚实的城阙殿宇。现在恐怕,做不到了。”

我笑起来:“辰檐,这里。”我拉起他的手,贴在左胸心脏之上。

“江山在这里。”我道,“辰檐,与你相识,与你相知,与你结为夫妻,一路走来,早就让它固若金汤。从今以后,坚不可摧。”

“那时你问我,那么多形形□的人,我都将他们放入江山之中,而你,又在哪里。”

“辰檐,你是我的天下。天涯海角,无论你在哪里,无论我走到哪里,你都是我的天下。”

“傻小怪。”李辰檐伸手抚上我的脸颊,一点一滴沿着轮廓抚摸着。这个动作我也做过,我知道,他是也把我刻入心中。

我伸手贴在他的手背,笑道:“傻小怪喜欢破相士。霍小茴这一辈子,只喜欢李辰檐。”

“所以辰檐,你不用为我担心。我忆起了幼时的事情,那个时候,我的父亲告诉我,一生在世,要做个执着,勇敢,坚强的女子。”

李辰檐点点头,笑着捧起我的脸,轻轻一吻:“嗯,我的小茴,执着,勇敢,坚强。”

他的手慢慢滑落下来,我听到他的喘息声,一声接着一声,如同船上摇浆,激起的烟波水浪。哪一年,某人一路将我骗到沄州,自报家门时说了句“不才,沄州李家大公子李辰檐”,将我气得七窍生烟。

“小茴,我累了。”他说。

“累了就睡吧。”我笑道,“我会在这里陪着你。”

“小茴,以后累了就回家,永京通京不能去了,杀破狼的宿命,要一生流离,但你不会,因为你有家。将我葬在后园竹林,我…会一直在静府等着你,守着你。”

他的声音渐渐变弱,目色中终于涌现神伤,“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独幽。”

“嗯,伴君独幽。”

“小茴,你的寿命那么长,我的轮回那么多,有件事,有些过分,但你可否为我去做?”

“好,任何事。”我道。

“以后生生世世,你都来见我一面。”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中忽然透出一缕任性。我蓦地想起暖菱曾经提起一日花月静好,他的目色亦是温暖,说:“我可以娶小茴了。”嘴角斜挑起一个弧度,有些孩子气般的幸福。

大概那个时候的他,也与现在一样,一脸执着,满腔温柔。

“好。”我握住他的手,努力牵起一丝笑容。

“因为我会很想你…”他说,“记得初遇你时。”

话音嘎然而止,时光被击碎,往事浮光掀起滔天尘浪,混沌地湮没在残夏寥落的风雨声中,浇湿了天地。

番外? 醉明月(一)

1

楛璃与英长泣初遇时,打了一个赌。

那个时候,楛璃还叫做苦离,寓意清苦,离分。

倾城楼里莺歌燕舞,英长泣手持黑子,与对面的中年男子杀成一片。棋盘之上战火纷飞,政局动荡。楛璃斟茶时,恹恹瞟了一眼,见白子很绝妙地围城了一个白斗七星状,不由愣了愣,滚烫的水便浇在了英长泣的衣襟上。

楛璃本是打算道歉的,然而她抬头却对上了一双冷冷的眸子。少年公子长她九岁,然而眼神中的沉静却像酿了经年的酒,深不可测。

“我…”楛璃有些犹疑,片刻道:“我不是故意的。”

那语气中没有丝毫愧疚,听起来反倒有些理直气壮。

英长泣二十三岁篡位。十九岁的他虽不是皇帝,然而作为华亲王的独子,也从未有人这样冒犯过他。眼前的女孩满脸稚气中透出不寻常的坚韧,英长泣反倒失笑:“无妨,你弄湿了我的衣服,给我洗了便是。”

楛璃瞪大眼睛。

老鸨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急急忙忙走过来:“苦离,你是不是又闯祸了?”随即朝周围闲着的姑娘招了招手,“哎呀洛公子,这打杂丫头做事不仔细…”

“你叫苦离?”英长泣愕然道,“这名字不好。”

“怎么不好了?!”楛璃有些愤愤不平,“我自打出生就这名字。”

说起自己的出生,楛璃有些底气不足。她生来便是孤儿,被抱养在倾城楼,若不是因为小时候太顽皮,以她清秀端丽的五官模子,老鸨定然琴棋书画倾囊相授。

挨了不知多少顿打后,老鸨终于放弃,让后院收拾了间柴房,又把几件下人穿旧了的粗布衣服改小给她。

倾城楼里养着些打手,有一个叫做刑不离的尤其喜欢楛璃,把她当做亲生女儿,时而传授她一些拳脚功夫。楛璃耳濡目染,又生来性情坚韧,半大不小的年龄,性格潇洒似男儿。

刑不离一生凄苦,早年与妻儿失散,见楛璃没有名字,便叫她苦丫头。楛璃七岁那年冬天,刑不离染了风寒,本来几服药,养一养可以治好,岂料他无甚留意,只临终前将楛璃叫到床榻边,说,苦丫头你没有名字,到现在我也要走了,人世多离分,你便叫做苦离吧。

苦离二字,清苦,离分,虽有些凄凉,然而于小时候的她来说,确实独一无二。

英长泣见她忿然的神情中,有一种在努力把持着的沉郁情绪,不由笑了笑,“你本就是打杂的,洗件衣服而已。”

“洛公子——”随着几声莺唤,一阵浓烈的香气涌过来,红纱清影晃动,楛璃只觉视线被遮住,她抬头望去,却看见英长泣隔着喂酒的烟花女子,仍然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

她个子偏高,只十岁,然而神情却有成人的气度,冷然道:“你把衣服换下来,我帮你洗。”

那头却传来一个温润的中年男子声:“苦丫头,别理会他,洛公子是与你开玩笑。”

楛璃听到这个称呼愣了半晌,转头看去,见身着青衫的中年男子一身儒雅气度,眼角嘴角略略下弯显得容易亲近,而眉目间亦有飒然英气。

和悦且肃穆的神情,与刑打手有些相似。楛璃心中一震,蓦地像有了勇气,将茶壶放在旁的案几上,对英长泣道:“我与你赌酒!”

刑不离曾经也好酒,跟楛璃说,好男儿便要痛快豪饮。楛璃自有受此熏陶,向往的便是造饮辄尽,期在必醉的爽直。

英长泣挑挑眉:“怎么赌?”

楛璃道:“比谁先醉,我若先醉,我便替你洗这衣裳;若你先醉,我非但不帮你洗,你还需给我留下二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