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疏言也不瞒我,只点头道:“这朵木槿非凡品,足以承受你内丹的妖毒。日后再以九幽之火褪毒,我已托人在你二十岁以前,为你寻得辰时辰刻出生的人,替你承载毒素。以你命格看来,一生杀破狼之命,大起大落,注定流离,然而却与此人有一番不解缘。”

“不解缘?”

莫疏言笑了:“即便纠葛,即使不舍,小茴儿日后也要勇敢坚强。”

一双温柔的大掌从后背将我抱起,他往山下浮世处指去:“茴儿,你看。”

巷陌有水果贩挑着扁担慢慢走过,一摇一晃哼着小曲。几个孩童从他身边跑过,他吆喝一声,将七八个杏子用油纸包好,分给他们。孩子们欢呼雀跃,果贩言笑晏晏。

远山山麓曲折延伸在绯色晚霞之下,一条河水穿山而流,几叶扁舟如人世,沉浮不定,摇曳其上,烟雨空濛。

莫疏言淡淡道:“不知乐生,不知恶死,故无夭殇;不知亲己,不知疏物,故无爱憎。茴儿,如斯无知无觉地活着,固然无欲则刚,如入华胥之境。然而若要此生有所得有所意义,并不是生来无知无觉的冷漠,而是历经万事后,秉留的淡泊娴静。”

“小茴儿,待你内丹离体,我便将你和弄香送入永京霍府。霍渊与我和弄香早年相识,我有恩于他,他定会将你视如己出。”

世间众生,唯人知哀乐,明喜悲。云雾不硋其视,雷霆不乱其听,如斯活着有何意思,不如历经磨难悲欢后,真正华胥一梦,洒脱且坚强。

所以,去人间做一个寻常女子。看天下江山,经缘起缘灭。记得重情重义,记得果断刚决,记得凡事坚韧不拔。

做一个女子,执着,勇敢,坚强。

12.

内丹离体,在五脏六腑掀起苦痛的恶心感,回忆退潮,莫疏言的面容渐渐融入一片烟雨当中。记忆更深更清晰,转眼又是几度春秋。

相府西苑澜湖微凉,爹走过来说:“茴儿,府上来了新的相士。”

我摸摸毛球,咧嘴一笑,心里想到的是又一番玩乐光景。毛球嘴咬麻绳,合力与我将绳子绑在湖边树上。

那年的修泽,还是孩童模样,黄昏时一人跑来西苑找我,却不小心被绳子绊落入水。

新到府的相士只比他晚来半刻,我站在远处,终于看清他的模样。

十七岁的辰檐容颜清俊,一身布衫,白衣卿相。

我跳进水里,拼命扑腾着将修泽拖上岸。水花飞溅如万千小鼓在我耳边敲响。我忘了自己不会水,手脚并用,却仍觉身子不停下沉。

耳畔有人入水的声音,一双清凉的手掌将我至水中托起,慢慢向岸边游去。我心中只剩恐惧,神智已有些不清,死命抓着他的手,修长的手指,坚实而有力。

那个环抱有霜霰的清新,我在迷蒙中,抓着他的衣衫,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辰檐,那时我与你说了些什么?”

“那个时候…”他的目光变得悠远深邃,仿佛穿透一生情长:“那个时候,你很小怪。”

“哼,不问也罢。”

“说说别的吧。”

“说什么?”

他淡笑起来:“后来的事…”

“这年是我师父让我扮作相士,去府上拜访。他说早年受人所托,得知有一女子,天生与我命格相连,让我去探知一二。我将你八字带回,却不料换来他勃然大怒,不许以后我再入相府。”

“那你后来又怎么来了?”

“不知因由,只道当时生了情,大抵会如此这般,一往而深。”

十三岁那年我昏睡七日,七日之后,相士已走,留下念真将药熬好,助我服下。

一年后,少年男子高中武状元,年仅十八,名动京城,蜚声天下。那年落昌初立,英长泣喜获良才,大宴群臣。

沉箫城的焰火燃了三日,我站在相府亦能看见漫天华彩,却不知,有一束清光如水的月白花树是为我绽放。

有一人站在明月之下,高台之上,等着我去。而相府家眷中,有一个位子,始终空空如也。

那一年,他目色凄冷,名就时,盼人不来。

“你是什么时候与我结的亲?”

“宫宴后。”他有些自嘲地笑,“当时沮丧无比,当场就在宫门前拦了你爹的马车,说我要提亲。”

“丞相本来不同意,我脑子一热,便把你的命格说出来,又说你若嫁我,定能长生长寿。于是我与丞相约定三年。三年后,你满十七岁,我便来带你走。”

世事难料,好事多磨。不足一年,变数尽出,无意间发现恩师欲利用自己的身份倾覆江山,原本已有抛却前尘,他乡度日的决心,而此时,他又胶着于皇命与师恩之间,最后只身请辞,回沄州老家,只欲年余后带我去寻求救命法子,从此安度一生。

然而离开沉箫城前,英长泣却对他说:“男子汉大丈夫,应当有担当,有作为,你有许多事未做完,就这样抛却不管,留给他人担待么?”

“你的确是身系天下,兼具两国皇脉之人。但你若为这天下苍生着想,便阻止这场战事。否则有一天你为王,要一个支离破碎,血流漂杵的江山,又有何用?”

于是至此奔波,汲汲营营,连往日闲散心性,也就此深匿起来。

将军府的奴仆遣散了,唯剩一个暖菱,不离不弃地跟着他,赶不走,骂不走。一日他醉酒,对暖菱说了这一切,第二日她便默默去了倾城楼,一届花魁,自当名震一方,岂料浮名后,不过是为了姬家的利,为了心中的人。

他再来相府时,我早已过来十八岁。离约定日期晚了一年多。那时相府权倾朝野,三小姐富丽的西苑实则清冷。只有我一个人,成天无忧虑,带着一只小狗,两个跟班,及时行乐,热热闹闹。

春日楼头,花好月圆,他一身蓝衣,笑容敛在清俊容颜后,持杯品茶。偶遇邂逅,我走上前说:“原来你在这儿,我来晚了。”他笑了,多年等待,所幸缘未断,“来了便好。”

谁料他清笑后的主意,满脸道义掩不住满肚子坏水,以看风水为名,以带我走为实,以娶我为最终目的。瞒了我,更满了相府上下。后来让我误会他不喜欢我,伤心了好久。

“你当时想出那些花招来,累是不累?”

“我记得你,你却认不出我。我若直接提亲,就是把西苑夷平了给你修个沉箫城,你也不肯嫁我。”

“你那时不知道我命短么?娶了我,过不了几年好日子,你就要守寡。”

“傻小怪,守寡是给富人用的。男子叫做鳏居。”

“不管,我若死了,你不准再娶不准再动心,否则我从坟墓里蹦出来,拖你一并下黄泉!”

“这样啊…”李辰檐望着天边烂醉的云霞,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那就好办了。我若去了,我保准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去寻一个相好。”

小茴,从今以后,跟着我走。我会用此一生,护你一世。

为我坍塌过的小江山,终有一日会固若金汤。

一时间回忆分杳。有一双手,触手生温。冰凉圆润的内丹至胸口慢慢归体,而那些戾气,带着灼热的刺痛的温度,慢慢滑过我的手臂,流入身旁的身体中。

流入身旁的身体中…

我醒不过来,亦动不了。然而我听见梁脩苍老无比,却又撕心裂肺的哭喊:“辰檐——”

“有夫妻之实?感觉如何?”风和笑问。

“这世上,唯一个人能救她。此人与她命格相连,辰时辰刻出生,内修道法,外修武艺,与她亦有一段宿缘,良宵佳偶成时,便能为他承载体内之妖毒,为其延寿…”

“辰檐,那年你拿回她的命格,为师便看出你有此一劫,千方百计阻止你不去见她,却未告诉你因由。如今看来,我应当让你知道,也好早日痛定思痛!”

“李公子,妖毒侵体,也许…”

“师父,风前辈,小惜姑娘…”那声音依然清淡若泉,“我还以为自己能带着她,踏遍江山,安度此生。小茴的心愿很简单,不过是,一座小江山…”

一双手慢慢抚上我的脸,我努力挣开双眼,模糊只见,清浅的笑容,温润的眉目。

“没关系,我救她。”

第九章华胥梦(七)

13

“辰檐——”我嘶喊一声,猛地坐起身来。房间里一片昏黑,我呼呼地喘着气,眼睛不适应黑暗,我四处摸索:“辰檐,辰檐…”不知不觉眼泪一滴滴滑落下来,流入虚无,在心底烫出灼热疼痛。

“辰檐,你在哪里,辰檐…”

“小茴…”身旁传来熟悉的声音,我遁声望去,见他斜倚在床榻边,伸出手来,将我揽入怀中,轻笑道:“小怪,你终于醒了。”

我朝屋中四下望去。一所普通民居,左角放着方桌和藤木立柜,柜中有竹花篮子,门上挂着一件蓑衣。

“这是哪里?”

“栾州,迟茂镇。”李辰檐答道,“小怪,我觉得这里好,除却水乡温软,又别有风情,我们先在这里住上一阵子,好不好?”

“辰檐,我昏迷时,好像梦见…”

“准是累了。”他笑道,“再睡一会儿吧,天亮了我叫你。”

“嗯。”听他一说,我竟又有些倦意,“辰檐。”

“什么?”

“一起睡。”

“好。”他掀开被子,在我身旁躺下。不知是否因为光线太暗,他的脸色苍白了些许。温润如玉的眉目,仿佛阔别久日。我伸手抚上去,顺着眉骨,一点点移动,像是要把他的模样刻入心里。

夜晚竟有些寒气,我不禁疑惑:“我睡了多久?”

他帮我裹了裹辈子,笑道:“一个月有余了。内丹入体,总有些不适应。”

不知为何,我忽然有些心慌,张了口,却不知该问什么,终是自言自语道:“残夏了啊。”

“沄州晚夏多雨,栾州就好些。”李辰檐搂着我,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想要你。”

我一怔,半晌“嗯”了一声。

李辰檐诧道:“这么听话?”

我静静看着他,探入他腰间衣带,伸手拉开,轻声道:“我也想。”

他轻笑一声,一个轻柔的吻便迎了上来。缱绻深入,呼吸渐次紊乱,直到埋在心底的不安被撩起,融入滔天红尘之中。狠狠撕扯下衣衫,仿佛竭尽全力,用最紧密最不可分的拥抱,最疯狂最剧烈的撞击,带着撕裂的痛疼,将彼此吞噬。

这夜**翻覆,最后也不知是何时沉沉睡去。醒来时天已大亮,李辰檐早帮我打了水,一碗热粥放在桌上。待吃完,出门转了转,才发现这是一个一进深的宅子。东西三间厢房,正屋坐北朝南,古朴雅致。后院有一个竹林,碎石小径两旁绿荫匝地,青凉幽静。竹林深处连着花圃,花圃旁是一个小木屋。昨晚我就住在木屋之中。

看似寻常院子,然而仔细瞧起来,竹林像相府的长荫林,花圃中流水潺湲似相府西苑,而宅子的布局与沄州李府如出一辙。

虽不堂皇,但却是李辰檐精心寻来的。

“小茴姐——”我刚到前院,便见李逸然兴冲冲跑来,“你终于醒了。”

我诧异道:“你怎还未回沄州,不是说要准备这年的秋闱?”

李逸然神色黯淡下来:“就要回了。”

四方花坛中,躺着一块石碑,有些零碎的石块散落在周围,盛满夏日的日头,竟成了决绝的姿势。

李辰檐从正屋里出来,笑道:“逸然来了许久,也该回家了。”

他站在廊檐之下,阴影遮住上半身。

我只静静看着李逸然,看出他神色中强烈抑制的凄楚,看出他紧握的拳头上,骨节分明,青筋暴露。

“辰檐。”我转头笑道:“我饿了,你去给我买些栾州的小吃,好不好?”

李辰檐宠溺一笑,走来我身边:“说起栾州迟茂镇,当真地小繁华。小吃可口也就罢了,还有天南地北的说书人。前日我路过一家铺子,叫做‘路过’,一人一牌一凳子,老板是位花甲老叟,姓何。当日我闲来无事,便与他聊了几句。这里人都随和热情,我带你出去看看可好?”

他从来不会说这样琐碎且冗长的事情。平静的语调中,有些急切,仿佛在赶着,将许许多多的事情告诉我。

“不了。”我笑道,言语中,我努力吞咽着从心底漫出的不安与惶恐,“我今天还有些累,相公帮我买回来好不好?”

李辰檐一怔,倏而扬眉笑了,伸手捏了捏我的脸:“遵命,娘子。”

我看着他走向门口。每一个姿势,我都仔细地看着。他的脚步在门口虚晃一下,伸手微扶了下门柱,很快便松开。

直到李辰檐的背影消失在猛烈的夏光中,我才回头看着李逸然:“我与你大哥相公娘子的叫,你每每都说我二人太甜腻。刚刚,你为何不说?”

李逸然还在发仲,听了我的话,他浑身一震:“什么?”

“若是从前,早说我们矫情粘蜜了。”我还在笑,用暂且柔和的神情,去拼命掩住那个还未真正到来的事实。”

“小茴姐,我…”

“逸然,你走吧。”我淡淡道,“这些日子,他想与我独处,我明白。”

李逸然猛然一惊,抬首问道:“你都知道了?”

我苦笑着点点头:“那个时候,我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他以自身为引,帮我承袭了体内余下的戾气,然我内丹归体,他承袭的同时,戾气受冲击,直入五脏六腑。”

日头在李逸然的身上镶上一层金。他不是李辰檐的亲弟弟,然而今日他站在我的面前,那副历经岁月,洗去轻狂的容颜,竟也有几分与李辰檐相似的清俊。

或者是我,是我从头至尾,一直在他人脸上,寻找与他的相似之处。

每个人心里只能刻一张脸,只能铭记一个人。辰檐,没关系,我已经这样深牢地记住了你。

“逸然,记得你大哥的话。他当你是亲弟弟,一直都是。”

李逸然狠咬下嘴唇,一丝鲜血慢慢滑了下来,“我知道。”他的声音沙哑。

我又踮脚拍拍他的头,“逸然长大了,有模有样英俊清秀,辰檐看着,心里也一定是高兴的。”

李逸然张了张口,几番犹豫,最后只道一声:“保重。”便转身大步离开。

“逸然!”我一直不问前路地与他在一起,可我做不到:“你能不能告诉我,辰檐他,还剩多久?”

李逸然没有回头,但是声音已经开始哽咽:“不剩了。”

“他只有二十日。小茴姐,大哥他是为了等你醒来,才苦撑了这么久。”

“请你明白他的用心良苦,请你也一定要好好地,一个人,坚持下去。”

“小茴姐,你…还有我们。”